文心廿一 語調

  樂華已過了兩個多月的鐵工生活了。工廠爲了訓練職工,每日於工作以外晚上也有一小時功課,所教的是製圖、計算公式,及關於材料等普通的知識。樂華日裏工作,夜裏上課與複習,生活緊張得很;一到睡眠時間,就在上下三疊式的格子鋪上甜酣地睡熟。初入工廠的幾天,他常在夢中見到父母在家裏愁苦的情況,自己在學校裏的熱鬧與快活。學校生活的夢不久就沒有,自從接到父親已入本市某報館爲記者的家信以後,連家庭的夢也不常做了。

  同學們不時寫信給樂華,有的報告學校近況,有的把國文講義按期寄給他,有的告訴他王先生或別的先生近來講過什麼有益的話。樂華雖在工廠裏,卻仍能間接聽到學校的功課內容,頗不寂寞。

  五一節工廠停工,樂華於清晨就回到家裏,入廠以後,這是第一次回家。他身材比入廠時高了好些,藍布的短服,粗糙的手,強健的體格,幾乎使父母不相信這是自己的兒子了。兒子的快活的神情,使父親得到了安心,使母親減少了感傷。這日恰好是星期,樂華於上午匆匆地去看望先生們,飯後又到張家去探望姨母和大文。

  大文家裏有着許多客人,志青、慧修、振宇都在那裏,正在談論得很起勁,突然看見樂華來了,大家就驚跳起來。

  “你來得正好,請加入討論吧。”志青握着樂華的手時,覺得自己的手又軟又光滑,有些難爲情了。

  “你們在談論什麼?——今天是五一節,真湊巧,在這裏見到許多朋友——好,讓我去看看姨母再來。”幾個朋友望見樂華工人裝束的背影,面面相覷地默然了好一會。

  “今天全世界不知道有多少工人在鬥爭啊!我們卻在這裏談這樣文字上的小問題!”振宇感慨地說。

  “這倒不能這樣說。我們所討論的是文字的條理,條理無論在什麼事情上都要緊,況且文字本身就是一種做事的工具。我們現在還是學生,不曾做別的工作,如果連這種問題都不討論,不是把好好的光陰虛度了嗎?”志青說。

  樂華急急地從裏面出來,和大家重行一一招呼,問道:

  “爲什麼這樣湊巧,大家都在這裏?——錦華不來嗎?”

  “今天是約定在這裏聚會的,我們剛在討論文句的調子呢。你一定有許多好的意見吧。志青,請你再來從頭說起啊。”大文怕聽關於錦華的話,急急地轉換話題。

  “我這幾月來每日所聽到的只是丁東丁東的打鐵聲和軋拉軋拉的機器聲,對於文句的調子,怕已是門外漢了。你們大家討論,讓我來旁聽。”

  “前星期王先生髮出改好的文課,說全班作文的成績都不錯,只是有好多人語調尚未圓熟,文句讀起來不大順口合拍,叫大家注意。他在黑板上把我們的文字摘寫了幾句例子,一一加以批評,句調上的確都是有毛病的。最後他提出了句調的題目,叫我們自己去研究,下星期六的講演題目就是‘句調’。而且還說要在我們這裏四個人之中臨時指定一人去講演,所以在這裏急來抱佛腳啊。我們在這個題目上已經用心了好幾日了。各人擔任一方面,振宇所擔任的是字,慧修所擔任的是句,大文所擔任的是音節,我所擔任的是其他的種種。今天要彙集各人的報告來作成一個大綱。振宇,你先來吧。”志青的話,一方面是對樂華說明緣起,一方面又是討論的開場白。

  “我所關心的是字的奇偶。我覺得中國文字有一個特性,是宜於偶數結合的。一個辭與別的辭相結合時,如果不成偶數,就覺讀來不易順口。舉例說,‘父母之命’讀來很順口,‘父命’或‘母命’,也沒有什麼不順口,如果改說‘父母命’,讀起來就有些不便當了。‘辦事’是順口的,但在‘辦’字改用‘辦理’的時候,我們須把‘事’字也改成偶數的‘事務’‘事情’之類纔可以。如果說‘辦理事’,就不大順口了。這以偶數結合的傾向,白話比文言更明顯,文言中‘食’字可作名詞來單用,白話中就非改作‘食物’或‘食品’不可。文言中的‘道’字,在白話中已變作了‘道理’,文言中的‘行’字,在白話中已變成了‘品行’或‘行爲’。王先生替我們改文課時,有幾處地方往往只增加一字或減少一字,也許這就是調整語調的一種方法吧。我這幾天仔細從各方面留意,似乎發見到一個原則,單字的辭與其他單字的辭相結合成爲雙字的辭或句,是沒有障害的。如‘吃飯’‘天明’‘家貧’之類都順口。雙字的辭,如果是形容詞,有的勉強可與單字的辭相接,如‘毛毛雨’‘師範部’‘惻隱心’‘藏書家’之類,有時非加‘之’字、‘的’字不可,如‘先王之道’‘寂寞的人’‘美麗的妻’‘寫字的筆’,就都是要加字才能順口的。至於雙字的動詞,大概不能與單字的辭相結合。‘翻閱書籍’是可以說的,‘翻閱書’就說不來了,‘撫養兒子’是可以說的,‘撫養兒’就不成話了。我對於這問題,還想繼續加以研究。現在所能報告的就只這一些,不知大家聽了怎樣?”振宇說。

  大家對於振宇的話都點頭。

  “慧修,你所擔任的是句子排列上的注意,請你報告吧。”志青繼續執行他主席的職務。

  “一篇文字之中,有許多句子,這許多句子如果都是構造差不多的,讀起來就嫌平板不調和了。譬如:這是大文的書房,我們假如作一篇記事文,記述這間書房的光景,倘然說‘門在東面,窗在南面,牀在北面,書架在西面。門外有一片草地,窗外有一座樹林,架上有許多書籍,牀旁有一隻箱子。……’八句句子中,只有兩種句式,一種句式各接連重疊到四次之多,讀去就不能上口了。這是關於句的構造的話。還有,句子的末尾的作結,也有可以注意的地方。王先生前次在班上曾批評某某的文章是‘了了調’,某某的文章是‘呢呢調’,因爲他們不知變化,動輒用‘了’或‘呢’來結束文句,所以讀起來就不順口了。要想文字的句調流利,句法須錯綜使用,切勿老用一種句式。關於句式,中國書上查不出一定的種類,我曾去請教過教英文的張先生。他替我在修辭學書裏查檢,據說文章之中主要的句式不過三種:一種叫散句,例如‘我要吃飯,穿衣,睡覺,讀書,作工’,是中間截斷了一部也可成句的。一種叫束句,例如‘吃飯,穿衣,睡覺,讀書,作工,是我們生活上所不能缺一的’。這種句子如果截去了下半截,意義就不完全。還有一種叫對稱句,例如‘世人以我爲瘋狂,我以世人爲迷醉’,是上下兩截對稱的構造。中國文字中的句式究竟應分爲幾種,我想好好地加以研究。總之,句式的錯綜使用是調和句調的一種方法。我的報告完了。請大家加以批評補充。”慧修說罷,把眼光注視其餘的人,尤其是對於樂華。

  志青剛欲叫大文繼續報告,樂華開口道:

  “慧修的意見很對,但我覺得有幾點要補充。古來的名文中,句式重疊的不少。我們讀過韓愈的《畫記》,其中就有許多重疊的句式,如‘騎而立者五人,騎而被甲載兵立者十人,一人騎執大旗前立,騎而被甲載兵行且下牽者十人,騎且負者二人……’這樣下去,一連有二三十句,記得除第三句‘一人騎執大旗前立’變換句式外,其餘都是同樣的構造。這篇文中有幾段都是用重複的句式的。又如新近你們寄給我的國文講義中,王先生選着幾首古詩,我曾在打鐵的時候在肚裏默唸,讀得很熟了。其中有一首題目叫《江南》的,那詩道:‘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七句之中,倒有四句句式重複。至於結束句子的助詞,重複用一字的例子也很多。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差不多每隔數句都用‘也’字作結。這種句式重複的文字能令人感到拙樸的趣味。作者似乎故意把重複的句調來疊用的。慧修方纔說句式須錯綜使用,原則是對的,我覺得應加一個限制,就是說,除了有意義的重複外,句式及助詞務使交互錯綜,勿迭用同一的句式及同一的助詞。慧修,你說我的話對嗎?”

  “你給我補充得很好。名文中確常見到重疊的調子。魯迅的《秋夜》中,就有‘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的句法。因爲一味着眼在句語的調和上,不覺把這一層很重要的反對方面忘卻了。”慧修表示感佩。

  “樂華在工場裏做工,選文比我們讀得還熟哩。——現在輪到大文了。大文,你擔任的是關於音節一方面,請你報告研究所得吧。”志青說。

  “我所擔任留意的是音節一方面,音節與文字的調子原有很大的關係,但是在普通的文字中,似乎不必有什麼規律。我們所寫作的不是詩賦,不是詞曲駢文,乃是日常所用的白話。平仄不必拘泥,只求適合乎日常言語的自然調子就夠了。古文中尚且有‘清風徐來’等全體用平聲的句子,‘水落石出’等全體用仄聲的句子,何況白話文呢?一句之中平仄參用固然可以,不參用也似乎沒有什麼不好。我想了許久,覺得只有一件事須注意,就是一句之中,勿多用同音或聲音相近的字。我們幼時念着玩的急口令,就是利用許多同音字或聲音相近的字編成的。念來很不順口,聽去也就很不順耳。例如‘蘇州玄妙觀,東西兩判官,東判官姓潘,西判官姓管,潘判官不管管判官姓管,管判官不管潘判官姓潘’,‘管’‘潘’‘判’‘官’都是聲音相近的字,混合在一處,所以念來容易弄錯,急口令的特色在此。我們寫普通文字,應該避去這種困難。在普通文字中,與其說‘洞庭山上一條藤,藤條頭上掛銅鈴,風吹藤動銅鈴動,風停藤停銅鈴停’,不如說‘洞庭山上一枝藤,藤枝梢頭掛銅鈴,風吹藤搖銅鈴響,風止藤歇鈴聲停’,讀起來比較容易。”

  大文的話引得全室的人都鬨笑了。

  “對於大文的話,有什麼該補充的地方沒有?”志青勉強抑住了笑意這樣問。又對樂華道:“你一定會有好的意見吧。”

  “我覺得大文的話忽略了一方面,應該補充,”樂華說,“也是我在工場裏聽慣了‘丁東丁東’的打鐵聲和‘軋拉軋拉’的機器聲的緣故吧,我近來很留心同聲母或同韻母的聲音。方纔大文說不可多用同音或聲音相近的字。多用這種字,弄得文字像急口令,原不好,但是如果兩個字同聲母或同韻母,倒不妨用的。中國文字中疊字與聲音相近的辭類很多。如‘茫茫’‘鬱郁’‘蕭蕭’‘歷歷’‘寥寥’之類都是常用的疊字。至於聲音相近的辭類更多見,如‘綢繆’‘歷落’‘纏綿’‘徘徊’‘零亂’之類都是常用的聲音相近的字。這類字用得適當,不但無害於句調,而且能使句調格外順利。詩總算是最講句調的文字了,詩中就常用這類的字。方纔古詩中‘蓮葉何田田’的‘田田’是疊字。你們前次寄給我的選文中,有杜甫《詠懷古蹟》五首。其中用着許多聲母或韻母相同的字。如‘泯滅’‘蕭條’‘支離’‘朔漠’‘黃昏’‘漂泊’都是。我以爲同音或聲音相近的字面固宜避,但是也不該一概說煞。兩個字的同音或聲音相近的字,是可以使句調順利,應該除外的。”

  大家都點頭。

  “我真糊塗,王先生前星期纔講過的,說這類的字叫作‘連綿字’。爲什麼方纔竟沒有說進去呢?”大文說時很難爲情的樣子。

  “哦,連綿字,這名詞很有趣。我今天才聽到,幸而大文提起。那麼我所日日在聽的‘丁東丁東’和‘軋拉軋拉’也都是連綿字哩。哈哈!”樂華心中所牢記的許多聲音相近的辭類忽然得到了一個歸納的稱呼,感到統一的愉快。

  “現在要聽你的報告了,志青。”樂華轉向志青說。

  “是的,現在輪到我了。字數,句式,音節,都已有人講過。我所擔任的是他們所剩下來的東西。這幾天來我曾就句子的各方面加以留心,除了方纔慧修和樂華所講的幾點外,還想到幾件事。第一是句與句間的關係。一篇文字,是一句一句積成的,一句一句的語調雖然沒有毛病,讀得上口,若句與句間的關係不調和,連貫地讀起來仍是不順。王先生前次教我們讀法,很注重上下文的呼應。我以爲這呼應關係猶之曲調中的板眼,在句調上很佔重要的位置,很應該注意。在字面上上句如果有‘從前’字樣,下句大概須用‘現在’等語來與它相呼應。上句如果有‘與其’字樣,下句大概須用‘不若’等語來與它相呼應。上句用‘的’字結尾,如果下句性質相同,也該用‘的’字結尾。譬如說:‘這本書是你的,那本書是我的。’如果下句性質不同,就不然了。譬如說:‘這本書是你的,我的書哪裏去了?’諸如此類,要看了上文的情形去一句一句地寫。關於這層,標點也該連帶注意。因了上文所加的標點是逗號,是分號,是句號,或是冒號,接上去的句子就各各不同。我們作文的時候,標點往往都在全篇寫好以後再加的。我新近自己養成一個習慣,寫一句就標點一句,下句依照了上句的標點去佈置安排。有時想不出調和的句子去接,就把上句的標點改過,再想別的法子。我覺得這樣寫出來的文字,句調容易順當些。大家以爲怎樣?”志青說到這裏,用眼睛去徵求樂華的意見。

  樂華拍手錶示讚許,其餘的人也拍起手來。

  “志青的話,使我們得到不少的益處。我才知道‘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二句中用兩個‘不亦’與兩個‘乎’的理由。此外如‘仁者,人也;義者,宜也’等句的趣味也領略到了。”大文說。

  最長的初夏的日子已近傍晚,可是書室中的幾個青年書呆子卻完全沒有覺得。張太太到書室來,說要留樂華早些吃了晚飯去,已擺好了,叫大家都不要走,陪陪客人。

  振宇、慧修、志青都立起來道謝。

  “我的報告還未完呢。我想,句子的長短,與句調也是很有關係的。”志青待張太太走出書室以後說。

  “我們一壁吃飯一壁談吧。”大文把右手伸成一字形,邀大家入堂去。“樂華,請你坐在上首。今天是五一節,你不但是客人,而且是工人哩。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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