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華的父親枚叔因行務須赴上海。從H市到上海,只須乘半日火車就到。樂華家有好幾個親戚都在上海工商界服務,他們已先後遷居上海,子弟們就在那裏求學。其中有許多自幼與樂華很莫逆,小朋友間時有書簡來往的。這次枚叔因事赴上海,適值學校放假,就帶了樂華同去,一則想叫樂華領略領略大都市的情形,二則也想叫小朋友們有個會晤的機會。樂華就向校中抗日會編輯股告了假,很高興地隨着父親去了。
樂華父子到上海去的第二日,“一·二八”事變的警報就傳到H市。“日兵侵犯閘北”,“十九路軍抵抗勝利”,“日兵用飛機在閘北投炸彈”,“閘北已成焦土”,諸如此類的標題,連日在報上用大大的字載着。每次由上海開到的火車都擠得不成樣子,甚至連貨車、牲口車都塞滿了人。消息傳來,都說日兵如何兇暴,十九路軍如何苦戰,中國人民如何受傷害。H市人民大爲震動,有家屬戚友在上海閘北的更焦急萬狀。
樂華的安否很使小朋友們擔心。據大文所知,樂華家的親戚有好幾家都在閘北,樂華動身以前,曾和大文說過,到上海後預備與父親寄寓在閘北寶山路母舅家裏。閘北既爲戰場,樂華是否無恙,同學中與樂華要好的都不放心,最焦切的當然是大文。大文每日到車站去打聽,遇到從上海來的避難者就探問閘北的情形,愈探問愈替樂華着急。整日到晚盼望樂華有信來,可是因爲上海郵局也靠近戰區,郵件不免被延擱了。
又過了幾日,大文到學校去,照例順便到樂華家裏探問樂華的消息。但見樂華的母親的神情已不如前幾日的愁苦了。據她說樂華父子已避入租界,且交給他樂華附來給他的一封信。這信是託一個逃難回H市的親戚帶來的。
大文急把信拆開來看。信是用鉛筆寫的,信箋是日記冊中扯下來的空白頁,信以外還有厚厚的一疊日記空白頁,用鉛筆寫着很細的文字。
信中說:“不料我到上海來就做難民。現已與父親隨母舅全家逃出閘北,住在旅館中。”又說,“父親原想叫我先回H市,近日火車輪船都極擠,聞有被擠死的,舅父母不肯放我走。”又說,“這次的經歷,在全中國人,在我,都值得記憶。我前次曾和你想找個敘事文的題目,找不出來,現在居然遇到這樣的大題目了。”又說,“我從日記冊中把這幾日的日記摘抄了送給你,你看了也許會比看報明白些吧。”又說,“王先生叫我們寫日記,不料我的第一冊日記,就要以如此難過的文字開始。”又說,“請把這記錄轉給王先生和志青、慧修、錦華幾位看看,如果他們覺得還有意義,就登在《抗日週刊》上,作爲我所應該擔任的稿件吧。”最後又說,“我近來痛感到我自己的無用,日人殺到了我的眼前,我除痛恨他們的兇暴以外,並不能作什麼有效的抵抗行動,真是慚愧。”
大文把信看完,因爲急於想把樂華的消息轉告同學們,匆匆地就走,一壁走,一壁讀着樂華的日記。
過了二日,第一中學的《抗日週刊》上登載着樂華寄來的記錄,題目是《難中日記》。
一月二十八日
半日的火車,除看風景外,全賴攜帶着的《老殘遊記》和父親中途購得的當日上海報紙消遣。報上已載日本海軍因華人抗日向上海市長提出抗議的消息。車中議論紛紛,都說上海會有不測。到上海後,父親帶我至寶山路母舅家去。寶山路上但見紛紛有人遷居,形勢很是嚴重。到了母舅家裏,舅母正和表姊在整理箱篋,似乎也預備搬遷。我們才坐下,舅父和表兄都從外面回來,說市長已答應了日人的要求,不會再有事,不必搬了,勸我們就住下。全家於是去了驚慌之念,來招呼我們。晚飯後父親想出去接洽事務,因外面已戒嚴,走到弄堂口即回來。舅父雖解釋說閘北戒嚴是常事,大家又不安心了。門外什麼聲音都沒有,比鄉村還靜,不到九點鐘,我們全睡了。
一月二十九日
昨晚大約在十二點鐘左右,舅父忽然叫醒我們:似乎有槍聲,大家不要熟睡。我們醒了後,果然繼續地聽見了一種比鞭炮還尖銳而沉着的聲響。父親和表哥都說的確是槍聲,看來已經開火了。呀,竟免不了要接觸!心裏不覺感到一些恐怖。隔不了幾分鐘,槍聲竟連續而來了,並且有機關槍的聲音夾雜在裏面。舅父說睡在樓上危險,應該睡到樓下去。於是我們就在外面機關槍聲連發時,每人頂了一條被頭,匆匆地走下樓去,就在客堂的地板上胡亂睡下。外面的槍聲一直延續着,沒有停止的時候。我們睡在地板上,除了還只五歲的表弟外,誰都睡不着覺。我的膽量素來並不算小的,可是今天晚上卻無論如何不敢把頭伸出到被外,身子在被裏老是瑟瑟地抖,頭上身上全是汗珠,把一件襯衫都溼透了。呼吸幾乎窒塞,每當槍聲稍爲和緩一些或者稍爲遠了一些時,便把頭探出被來透一口氣,正在覺得略爲舒適的時候,常常是一聲極響的槍聲把我的頭又嚇進被頭中去。掛在牆上的鐘,一點,兩點,三點,四點,沒有一次的敲響不鑽進我的耳裏。但願天快些亮。
過了四點,除了槍聲機關槍聲外,又加入飛機聲和自飛機上擲下來的炸彈聲。飛機聲,我雖則早已聽見過,可是聲音這樣的逼近,卻是第一遭。飛機內馬達開動的震動聲都聽得十分清楚,不但機葉掃動空氣的風聲而已,竟可說是活像一輛汽車在門外開過。在這樣的響聲繼續了半個多鐘頭後,室內忽然非常明亮,我起初還疑心是誰開了電燈,經父親的說明,方知這是飛機裏的探照燈的光線。表哥起來到窗邊去偷看了一下,據說,飛機低得彷彿就在屋頂上,連裏邊的人都看得很清楚呢。
捱到了天亮,大家商議怎樣逃出這險境的方法。又是表哥起來先到門外面去探聽,他回來說,前面寶山路無法通行,只有從後面出去,還可想法。於是大家胡亂吃了一些早飯,便光身走出後門,向西走去,到了中山路,槍炮聲是比較遠得多了,可是飛機還要來到頭頂上盤旋,我們只好貼近牆壁走路。路上的人多極了,和我們一樣,全是“逃難”的。昨天晚上下過雨,地上滑得很,走路實在不易。我們隨了大衆一直向西走去,據說,到了曹家渡,可轉入租界;然而又沒有人走過這條路。只有像哥倫布航海那樣,向前走去是了。走了大約一個鐘頭,兩腿已經有些酸了,路上沒有黃包車可僱,舅父花了三元大洋,才僱到兩輛小車。我們盤膝分坐在兩輛車上,大約在十點鐘左右,終於到達曹家渡了。通租界的那頂橋上有武裝的外國兵防守,向橋的這邊瞄準着,靠在疊得很高的沙袋上,只要這邊有一些動靜,他們只要手指頭在槍機上一扳,隨時就可給我們以一次掃射。我們這許多人小心翼翼地通過了這橋。過橋據說就是租界,大家都透一口氣,似乎已經獲到了安全的保障了。我們平常喊收回租界,現在又要躲到租界裏來,我深深覺得矛盾。
我們換乘公共汽車到中心區去找旅館。旅館都早已客滿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在一家小客棧內得到一間小小的房間。
下午,跟了父親去打聽消息。在路上,只見滿是來來往往的行人。走到河南路,忽然有許多黑色的紙灰從天空落下來,我拾起一片來看,原來就是我用慣了的《辭源》的一頁。聽路人說,在閘北的商務印書館被焚燬了。
夜報上詳載着閘北焚燒的消息,商務印書館被毀證實。舅父及表兄都是在該館服務的,一家突然失去生活的根基,憤懣可知。父親傍晚從朋友處回來,似乎很有憂色,不知聽到什麼消息了。
一月三十日
昨夜睡得很酣,雖則那麼多的人擠在一起。夜半,曾隱約的聽到隆隆的炮聲。
一起身,表哥便出去買進一份報來,大字的標題,說我十九路軍勝利,大家都爲之一樂。舅父說我們個人雖則吃了些苦,只要於國家有利,那麼,就再多犧牲一些也是心願的。
在旅館裏實在沒有事可做,只好跟了父親到外邊去瞎走。外邊,市面是全無了,店家都已罷市,門上貼一張紅色印刷的紙條,寫着“日兵犯境,罷市禦侮”八個大字。惟有賣報的生意大好。有日報,還有夜報及號外,差不多每個行人手裏都有一張報紙。
外面盛傳糧食將起恐慌。各處的交通差不多都已斷了,惟有滬杭路還通着,北站聽說已被燒,火車只到南站。父親頗想邀了舅父全家一同回H市。同旅館中曾有人從南站折回,說車子無一定班次,婦人小孩竟有在車上擠死的。報上又載着日飛機在南站一帶盤旋的消息。看去一時不能脫出上海的了。
夜間炮聲甚烈,玻璃窗震動得發響。
樂華寄來的日記原不止三日,這期的《抗日週刊》上只登了這些,末尾註着“未完”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