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華,看見了壁報嗎?”
樂華從悵惘中清醒過來,回頭看見拉住他的肩膀問話的是胡復初,鼓鼓的兩頰現出紅色,眉棱聳起,表示非常興奮的神情。
“今天星期一,原來是壁報出版的日子,”樂華自言自語,“我還沒有看過,我才繳了學費。”說着,頹喪地揚一揚手中的收據。
“今天有一篇很好的文章,叫作《誰願意迷戀骸骨》,非看不可。大家在那裏搶着看,差不多要把揭示屏推倒了。”
“那篇文章說些什麼?是誰作的?”
“是誰作的可不知道,因爲題目下面只署了‘宗文’兩個字的筆名;可以斷定必然是高中的同學作的。說的是高中新請來的那個國文教員主張教學生專看古書、專讀古文的事情。”
樂華忽然想起來了,“他是本地國學會的幹事呢,也怪不得他要作那樣的主張。那個國學會有四五十個會員,都是些地方紳士、舊學老先生以及官私立學校的國文教員。今年上半年,有人來邀我父親入會,不知我父親爲着什麼竟沒有答應。又不知我們的王仰之先生有沒有加入那個會。”樂華側目凝想,同時把收據藏進衣袋裏。
“哈哈,”胡復初對於他自己所發見的矛盾感到了興趣,“國學會的幹事,卻是個穿西裝、梳西式發的漂亮人物。旁人不知道,總以爲他是個英文教員或者美術教員呢。”
“這原是你的錯誤。”樂華表白他自己的經驗說,“服裝與思想、見解有什麼必然的關係呢?好古守舊的人也常常穿西裝。你只須到城隍廟裏去看,可以看見許多穿西裝的人跪在城隍座前的拜臺上呢。”
“可是總覺得不很相稱。”
樂華不等胡復初說罷,便穿過甬道,向大禮堂那方面跑去。揭示屏前擁擠着大羣的學生,清秋的朝陽斜射着他們的項頸和背部。朗誦聲和嘻笑聲錯落可聞。及到加入他們的羣裏,看見《誰願意迷戀骸骨》那一篇編排在壁報的開頭,便從頭默誦。那篇文章的第二節也就講到了那個國學會:
國學會抱着怎樣的目的組織起來的?依普通的想頭,無非爲着研究國學而已。實際卻並不然。他們要藉着國學的牌子,收得“正人心、隆世道”的效果。他們以爲中國社會所以弄到這樣不可收拾,不是什麼經濟的關係,也與所謂帝國主義沒有關聯,而只在於一般青年拋棄了國學、拋棄了禮教的緣故。他們夢想一個古代的封建社會;他們就組織起來,併合力量,追求他們的夢想。國學會是從這樣的根源產生的。請看會裏的分子是些什麼人。地方上的紳士,頑舊的老先生,中等學校的國文教員。古語說,“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現在,這一批同聲同氣的人成了羣、結了黨了!
父親不肯加入國學會,大概不與那批人同聲同氣的緣故吧。這念頭閃電似的在樂華心頭通過,他繼續看壁報的文字。
他們歡喜集會結社,他們夢想古代的封建社會,只要對於我們沒有什麼關係,我們就不去管他們,好像人家在那裏抽鴉片、吞紅丸,我們也不去管他們一樣。但是,他們要在我們身上發生影響,要使我們作他們的犧牲,我們就不能不放開喉嚨,大聲地喊着“反抗”!
我們是現代的青年,我們是現代中國的青年,我們需要在現代中國做人的知識和經驗。儒家的哲學雖然一直被認爲維繫世道的工具,但是照我們的眼光看來,至多是哲學史的一部分材料罷了,老、莊的玄想也於我們沒有用處,徒然累得思想在漫無涯岸的境界中亂跑野馬。然而,目前我們的國文功課,《禮記》和《莊子·內篇》被選定爲精讀的書籍了!
我們自忖也並不至於那樣脆弱,一讀這些書籍,思想、行爲上就受到多大的影響。可是,我們的精力和時間是有限的,讀了這些書籍,就分去了其他方面的學習和研究的精力和時間,這宗損失是非常重大的。還有,要我們讀這些書籍的那一副心腸,在客觀上是不可容恕的。它要我們成爲時代錯誤者;它要我們成爲封建殘餘的支持分子;它要我們忘記現實,把“九一八”和“一·二八”,反動政治和帝國主義,都忘記得乾乾淨淨,好像沒有這回事;它要我們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甚至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不能做,只知道讀書呀,讀書呀,作一條埋身在古書堆裏的蠹魚。這樣的“盛情”,除了癡呆的人,誰甘心領受呢?我們再喊一聲,誰甘心領受呢?
須要知道,現代中國的青年是不願意迷戀骸骨的了,即使你使着魔法……
突然間,“嗤”的一聲,大半張壁報到了伸過去的一隻手裏,唏豁唏豁,急速地被團緊了。樂華和許多同學彷彿打了一個寒噤的樣子,暫時耳根邊寂靜,可以聽到運動場送來的呼笑聲。頓了一下之後,大家纔想到迴轉頭去看。一個藏青嗶嘰西服的背影正在移遠去,堅強的,挺挺的,是一個含着憤怒的背影。這是綽號“機關槍”的訓育主任黃先生。
“發生問題了!”一個學生幽幽地說。
“噓!”大家禁抑地呼着氣,徐徐散開。
“‘機關槍’撕了那篇文章,一定跑去告訴校長,‘這成什麼話’呀,‘學生批評教師的功課還了得’呀,這樣地開一陣機關槍。”
“校長的辦法該是查究誰作那篇文章吧。”
“那是查究不出的;只要誰都不承認作那篇文章,那是查究不出的。”
“誰都不承認,這怎麼行?壁報有負責的編輯人,校長問到編輯人,編輯人能說不知道誰作的嗎?”
“我想編輯人老實說誰作的並不要緊,就是作那篇文章的人先自跑去承認也不要緊。文章上的話並沒有錯呀。誰願意迷戀那些骸骨似的古書?我們的精力和時間的確有限,當然要用在最有意思的事情上邊。”
“那篇文章到底是誰作的?”是悄悄然的聲音。
“動筆的是高二的小李,”聲音比發問的更爲幽悄,“意思是由高二的七八個人拼湊起來的。”
“喂,任方,假使小李被黜退了,你們高二將有怎樣的表示?”
叫作任方的堅決地回答道:“我們將要告訴校長說:‘文章雖然由李某寫,意思卻不是他一個人的。你要處罰不能單罰他一個人。你說黜退,好,我們一塊兒走!我們原不稀罕骸骨一類的東西!’我們這樣說,看他怎樣回答。”
大家感到將有帶着英雄氣息的故事在學校裏發生,各自有一種莫可名狀的高興,腳步不覺改得輕快了,尋到交好的同學,便把剛纔看見的一幕描摹給他們聽。一會兒,訓育主任撕了半張壁報去的消息傳遍全校了。全校學生毫無忌憚地談說着這一事件,時時插入一兩聲感情激動的笑和叫喊,彷彿說:我們這裏快要鬧風潮了。
在運動場上,樂華又遇見了胡復初,說道:
“文章看過了。意思確然很好,把迷人眼目的障翳都揭破了。只是先生們一定不高興那一番話;對於新請來的那個國文教員,也太教他過不去了。恐怕——”
“你說恐怕那個小李會吃虧嗎?”
樂華倚着柵欄,一隻腳撥弄着開在柵欄邊的菊科的小紅花,沉思了一歇,慢慢地說:
“也許要吃虧的;‘整頓學風’是當今的口號,而這事件,他們必然認爲大足以破壞學風的。——我又在這裏想,我們的王先生對於這個問題不知作什麼評判;如果我們升了高中,如果他還是我們的國文教師,他也要教我們專看古書、專讀古文嗎?”
“等會兒我們可以問他。”胡復初爽直地說。
“我看要有適當的機會纔可以問他。”樂華很老成的樣子,“既已出了剛纔的那件事情,在課室裏當衆問他,恐怕會教他爲難的。”
“唔!”胡復初點頭。
上午第二課是國文。王先生講授朗讀方法已經兩回了,這一課令學生作朗讀練習。各個學生手頭的選文上都加上了關於讀法的符號,就依照着符號所指示的輪流朗讀。讀文言文時聲調鏗鏘,足以傳出原文的情趣。讀語體文時就同話劇的演員在舞臺上唸誦劇詞一般,貼合於語言之自然,表情說理,都能使聽者不但瞭然,而且深深地印在心坎裏。朗讀的幾篇文字原是上一學年讀過了的,現在經這樣地指導,讀來便覺得有不少的新意趣。直到下課鐘響了,大家走出課室,每一顆心還是沉浸在這種新意趣裏,把早上傳遍全校的事件也忘記了。
午飯後,樂華提早到校,胡復初已經在那裏等候他了,便一同到王先生房裏;原來他們兩個在上午約定了的。
樂華問王先生有沒有看見壁報上的那篇文字。王先生說早上走過大會堂的時候,那篇文字已經被撕去了,只約略聽得同學在那裏談它說些什麼。樂華便把那篇文字的全部內容告訴王先生,末了問:
“請問對於那一番話下什麼評判?”
“這又是一場新舊之爭呀!”王先生撫摩着下巴說。
“我們覺得那一番話說得不錯。現在有一批人要把我們青年製造成同他們一樣頑舊的傢伙。那篇文章卻把他們的毒害都指出來了。”胡復初說着,像對一個同學說話那麼自由;他們這一夥和王先生太稔熟了。
“然而過分露着鋒芒了。”王先生停頓了一下,接着說道,“被罵的人哪裏肯承受這樣的謾罵呢?‘給你們讀一點古書總是好意;古書又不是毒藥,竟會這樣胡鬧起來,這明明是不識好歹呀!’他們一定從這一條思路想開去的。”
“王先生,”樂華親切地叫着,“你如果擔任了高二的國文課,要教學生精讀《禮記》和《莊子·內篇》嗎?”
王先生閉目想了一想,回答道:
“整部地教學生讀這些書,我是不主張的。——我想國文科的教材該以文學作品爲範圍,一本書,一篇東西,是文學作品才選用,不是文學作品就不選用。高中學生應有一點文學史的知識了。文學史的知識不是讀那些‘空口說白話’的文學史所能得到的,必須直接與歷代的文學作品會面,因此,古書裏的文學作品就有一讀的必要;如《詩經》和《左傳》裏敘述幾回戰役的文章,即使不能夠全讀,也得選幾篇重要的來讀。換一句話說,高中的國文教材應該是‘歷代文學作品選粹’一類的東西。”
“好像他們還有‘學術文’呢!”胡復初接着說。
“‘學術文’,指一些說明文、議論文而言。像《莊子》的《天下篇》,說明當時各派思想的分野,《荀子》的《性惡篇》,闡發一己對於人性的認識,這些都是‘學術文’。可是,提起學術就得分科歸屬;籠籠統統混合在一起讀一陣,實在不很妥當。就像剛纔說及的《天下篇》和《性惡篇》,歸屬到歷史科裏作爲參考材料豈不更好?修習歷史本要研究周秦諸子的流派和思想的,參考了這些文篇,知解自然更見真切。所有的‘學術文’差不多都可以照樣歸屬到各科裏去。那麼,國文科裏也就無所謂‘學術文’了。”
王先生喝了一口茶,咂着嘴脣,意興頗濃地說:
“照這個說法類推,也就無所謂‘國學’。”
樂華搶着問道:
“王先生,你不是國學會的會員吧?”
“我怎樣會是呢?‘國學’是一個異常不妥當的名詞。文字學是‘國學’,歷代各家的本體論、認識論是‘國學’,《尚書》和《左傳》是‘國學’,詩、詞、歌、賦也是‘國學’。好比不倫不類的許多人物穿着同一的外衣,算什麼意思呢?按照本質歸類,稱爲文字學、哲學、史學、文學,豈不準確、明白?”
“你的意思我很能夠了解,”胡復初端相着王先生說,“不過,他們那些人總歡喜‘國學’‘國學’地鬧個不休,只消看各書館在報紙上登載的廣告,加上‘國學’兩個字的書籍非常之多,我們H市又有一個國學會,這到底是什麼緣故?”
“你要查問那緣故嗎?”王先生微笑着說,“緣故當然不止一端,而把本國的東西看得特別了不得,對它抱着神祕的崇奉觀念,卻是重要的一端。如果按照本質歸類,稱爲文字學、哲學、史學、文學等等,不是別國也有這些花樣的嗎?見不得神奇。統而名之日‘國學’,這含含糊糊的稱謂裏頭就包藏着不少珍貴的意味;差不多說,誰要去親近它,是隻許從它那裏拾一點寶貝回去的。——我想起那篇文章所用的‘骸骨’這一個字眼來了。既然有人把‘國學’看作珍貴的寶貝,自然來了反響,另外有人把它看作腐敗的‘骸骨’。實則雙方都是一偏之見。”
“爲什麼呢?”樂華與胡復初的疑問的眼光同時向王先生的臉上直射。
“我知道你們要問的。你們以爲那些古書已成爲‘骸骨’是無疑的了。不知道對待思想、學術不能憑主觀的愛憎的,最重要在能用批判的方法,還它個本來面目。說得明白點,就是要考究出思想、學術和時代、社會的關係;它因何發生,又因何衰落。這樣得來的纔是真實的知識,對於我們的思想、行爲最有用處。在這樣的研究態度之下,古書就和現代的論文、專著同樣是有用的材料,而並不是什麼‘骸骨’。單說一部《禮記》,要研究古代民俗和儒家思想就少不了它。不過那是專門家,至少是大學生的工作;中學生是不負那種研究責任的。”
“高二那位國文先生要學生精讀《禮記》,大概和你所說的研究工作不是同一的事情吧?”胡復初問。
“這個我卻不知道。”王先生似乎不願意談到這上邊去。
樂華和胡復初離開了王先生的房間,聽得同學間在那裏紛紛傳說,作那篇文章的小李和壁報的四個編輯人被“機關槍”叫去了,都在校長室裏。不知將有怎樣的結局,也許來一個極端嚴厲的處罰吧;如果這樣,那是太專制了,非出來打抱不平不可。大家心頭都這樣期待着、激動着。
但是事實上的結局並沒有料想的那麼嚴重。第二天,小李的家長接到學校送去的一封通知書,說小李思想不純,言論荒謬,應請加以注意,如果不能悔改,學校就無法容留他了。每星期出版兩次的壁報呢,依然容許出版;不過先須送請教師檢閱,而負責檢閱壁報的教師就是那“機關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