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樂華迎着晴朗的朝陽去訪朱志青。小小的一間屋子,卻很敞亮,志青靠着前窗在那裏習字呢。在樂華的經驗裏這是新鮮的事情;和志青同居一間自修室一年之久,從沒看見他做過這“水磨工夫”的勾當。
“你閒空到這般地步,竟在這裏一筆一畫寫這麼齊整的小楷。”樂華說着,翻看志青所臨摹的一本字帖,從封面上知道這叫作《靈飛經》。
“並不是閒空到這般地步,”志青辯解道,“我們寫的字實在太不成樣子了,莫說別人看了不舒服,自己看了也覺得難爲情。所以抽出一點工夫來練習。”
樂華又在《靈飛經》的封面上發見一顆陽文的小方圖章,刻的是“慧修”兩個字,便明白了這本字帖的來歷,也明白了志青爲什麼練起字來的真因由;於是拍着志青的肩膀,譏諷地說:
“依我看,‘你們’寫的字也過得去了。‘你們’這樣用功練習,大概除了希望寫得更好以外,還有什麼神妙的趣味吧。”
志青的臉上有點兒發紅,向樂華斜睨了一眼,說道:
“你也來取笑我了;你是向來不取笑別人的。”
一股熱烈的慾望突然在志青的心頭涌起,他隨即拉着樂華的衣袖說:
“這一刻你沒有什麼事情吧?我們一同找慧修去。”
“我和你一同去找她,只怕不很方便。”
“有什麼不方便呢?她家裏你不是沒有去過的。”
“那麼一同去就是了。”
樂華近來常常懷着矛盾的心情:看見志青和慧修、大文和錦華,他們親暱地在一起說笑,就覺得他們討厭,可是又覺得他們中間含着什麼趣味似的,多看他們一眼便是一分快適;此刻答應同去,分明是後一種心情戰勝了前一種了。
“坐也沒有請你坐,就要你跑路了。”志青盡主人的禮貌,讓樂華先走,同時扣上了衣領的鈕釦。
通過三條小街,他們便到了慧修家裏。慧修也正在那裏習字,看見他們到來,便掩轉字帖,加在她自己所寫的那張紙上面,站起來對志青說道:
“料不到你來得這樣早。”
“樂華很早地跑來看我,我說我們一同找慧修談談吧,所以這一刻就來了。你的字課還不曾完畢吧?”
樂華看慧修的那一本字帖,封面上題着《趙鬆雪臨黃庭經真跡》幾個字。
慧修嬌憨地一笑,將額發向耳朵後面掠去,說道:
“昨天晚上十一點,我的父親從北平回家了。我們聽他談北平的社會情形和關外義勇軍抗日的英勇故事,直到一點多才上牀去睡。今天早上不免遲一點起身,所以才寫了半張還不到的字。”
樂華聽慧修這麼說,便想到遠在四川的父親,不知道哪一天才得嚐到“父親從四川回來了”的樂趣呢。忽見一箇中年人走進室中來,帶褐的臉色,上脣有短短的髭鬚,眉目的部分彷彿含着笑的意味。樂華揣想他一定就是慧修的父親,及經慧修介紹,果然是的;因爲與他初次見面,未免感到一點拘束。溜過眼光去看並肩站着的志青,也正相同:若有意若無意地看着那本字帖的封面,露出一副侷促的神情。
那個中年人似乎已經感到了兩個青年的習慣上的弱點,便把語調放得十分隨便,差不多對他自己的孩子說話一般,說道:
“你們不要拘束,儘管談你們的,笑你們的,和往日一模一樣。以後你們常常到來,常常和我見面,我會成爲你們的老朋友的。”
慧修帶着驕傲的神態接上說:
“爸爸雖然留着髭鬚,實在還是個青年人。爸爸,你該沒有忘記吧:去年春季,你,我,還有表哥,一同到城外去,沿河一路跑步,直到山上法華寺的門前,大家躺在地上聽黃鶯呢。”
“哪裏會忘記?哪裏會忘記?”父親端相着發育得比去年更爲充實的女兒的軀體,連聲應答。他迴轉頭來,移開掩在習字紙上面的字帖,又說:
“你在這裏練字,選取這一本東西作範本,這是不錯的。字確然應當練習。有些人以爲在今日的時代,字是不用練習的了,那是錯誤的見解。不過同一練字,現在與從前目的不同,因而標準和方法也有不同。”
“現在與從前怎樣不同呢?”近來熱心於練字的志青不禁脫口而出。他對於站在面前的那個中年人漸漸抱着親切之感了。
慧修應和着說:
“爸爸,你今天本要在家裏休息,不預備出去看望親戚朋友,此刻隨便給我們談談關於習字的話吧。”
樂華熱望地看着那個中年人的臉,說:
“我也很希望聽呢。”
“你們要我談這個嗎?好。我們大家坐了再談。”
慧修的父親自己坐了,見同學三個也坐了,便和緩地開言道:
“從前的人練習寫字,目的在獵取功名,或者在成爲書家,他們的寫字和日常業務交涉較少;換一句說,就是和眼前的實際生活不發生多大的密切關係。他們在實際生活上並沒有非寫字不可的情形:往來的信件是很少的,發表文字的機會差不多沒有,賬單之類當然也不用開。因此,他們所懸的標準只是合得上考試的‘格’,或者是‘食古而化,自成一家’。而他們的方法呢,就是這樣不限時日,毫無目的地,書寫,書寫,書寫,臨摹,臨摹,臨摹。”
“我們不是正在這裏臨摹嗎?”這樣的一念同時通過慧修和志青的腦際,兩人正欲開口,慧修的父親繼續說道:
“至於現在,除了極少數的人以外,誰也沒有這樣的暇閒了。生活和職業逼迫得你非每天執筆寫字不可;而且所寫的東西都與生活和職業有着密切的關係,不能絲毫忽略。試想,寫信不成個樣子,抄寫一篇文稿糊塗到教人讀不下去,開具賬單又出了多處的錯誤,那關係的重大豈是從前人抄錯了書、臨不像碑帖所能比擬的?現在人寫字的意義與從前人完全不同了:從前人寫字是一種暇閒的消遣,是一種不可必得的‘錦標競賽’;而現在人寫字卻是實際生活的一部分。既是實際生活的一部分,自當把從前那種超出實際的標準放過一邊,而另外去求適合的標準。”
“適合的標準是什麼呢?”慧修坐出一點,把臂彎支在膝上,手掌承着下巴。樂華和志青也都挺一挺腰身,凝着神聽。
慧修的父親想了一想,說:
“我想現在人寫字,該有四項標準,就是迅速、準確、勻整和合式這四項。現在人生活繁忙,做不論什麼事情都要講時間經濟;寫字的必須迅速是當然的。準確呢,就是寫下字來沒有錯誤的意思。隨筆寫錯了字,自己不能發覺以致誤事,固是實際上的損害;而寫錯在先,後經發覺,於是塗抹的塗抹,填注的填注,拿出去竟不像一件東西,也是形式上的缺點。所以必須把準確爲寫字的標準,落筆要自始到底沒有錯誤。要達到這兩項標準,只有隨時留意、隨時練習,一定的方法差不多是沒有的。再說勻整和合式。勻整和合式是現在人寫字美觀方面的最低標準,彷彿一條水平線,夠不上這條水平線的,就拿不出去;因爲拿出去會受人家的鄙視,至少也要引起人家的不快。要達到這兩項標準,卻有一些話可以講的。”
慧修的父親說到這裏,從衣袋裏取出紙菸盒和火柴盒來,點上吸了一口,把淡白的煙吐到空中,回顧着牆上一副狄平子所寫的對聯,重又說道:
“勻整可以分兩方面來講:一是每一個字本身筆畫的勻整,二是全幅的字通體款式的勻整。每一個字的許多筆畫,雖不必長短均等,粗細一律,但是也不可相差得太遠。筆畫間的空隙要勻稱,須使多筆畫的字不嫌其侷促,少筆畫的字也不嫌其寬鬆。你們看那條對子上的一個‘作’字和一個‘愛’字——”
三對眼睛一齊直望着那條對子。
“‘作’字的‘人’旁雖然略粗一點,與這邊的‘乍’字相比,卻不見其臃腫。‘乍’字的三畫只上邊的一畫略長,下邊的兩畫便長短均齊。再看,這‘作’字的筆畫何等少,只因各筆位置勻稱,所以不覺得寬鬆。‘愛’字的末了一捺比較粗,但因爲在下面筆畫稀少的部分,便覺正好。至於上部的三點,由於佈置適宜,空隙就好像很舒暢的樣子。”
慧修若有所悟地接着說:
“經爸爸這樣說,對於這副看懂了的對子看出新趣味來了。你們看,上聯的那個‘詣’字,‘言’旁的幾橫以及這邊很難位置的一個‘旨’字,每一筆都擺在最適當的地位,這一筆不迫近那一筆,那一筆也不遠離另外一筆,真是勻整到極點了。”
“那個‘人’字也有意思;筆畫少極了,可是一點不嫌稀疏。”志青吟味地說。
樂華也悟出了一點意思,他望着慧修的父親說:
“我看那副對子十四個字個個穩當,好像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很安舒的樣子。”
“穩當,”慧修的父親銜着捲菸點頭說,“這個字眼用的很得當。你們要知道,字要筆畫和空隙都勻稱纔會穩當;不然就像醉漢坐椅子,彷彿要跌翻的模樣了。古來的碑帖和名家的手跡當然是穩當的;所以,慧修,你在這裏臨摹這本《黃庭經》是有益處的。現在,我們再說全幅的勻整,也可以看那副對子。”
慧修的父親把菸蒂丟在灰盂裏,舒一舒氣,繼續說道:
“上聯‘不好詣人貪客過’,下聯‘慣遲作答愛書來’。把每條七個字結合起來看,上下互相呼應,不偏不倚,距離也正好。再把兩條結合起來看,左右好像很調和、很一致的樣子。你們不覺得嗎?這就是通體的勻整。寫下字來如果單是各個勻整,而不能通體勻整,看去就覺得刺眼。在實際生活中,寫字又常須連篇累牘的;所以你們練字,除了各個勻整以外,更須求通體的勻整。這也可以從碑帖方面得到益處。譬如你們拿一本字帖來看,不只看它每個字怎樣結構,還要看它上一字和下一字怎樣聯絡,前一行和後一行怎樣照應;這樣多多留意,你們的眼睛就有了成竹了。當落筆的時候,更隨時相度上下左右,總要把每一個字擺在最適當的地位;這樣多多練習,你們的手腕就有了分寸了。眼睛和手腕一致,知其當然,又能實現這個當然,這樣,你們的字就夠得上水平線了。慧修,試把你剛纔寫的字拿來看。”
慧修站起來,把自己寫的字送到父親手裏,就靠在他旁邊,臉上略現忸怩的神色。樂華和志青偏過一點身軀,眼光都投到那帶點兒黃色的八都紙上。
慧修的父親看了一眼,又把那張紙送遠一點,凝神再看,徐徐問道:
“你們看這六行的字,通體怎樣?”
慧修搶着先說道:
“我知道第四行和第五行中間太疏闊了,看去便覺得不接氣。第二行各個字接連得太緊密了,也和其他幾行不一致。”
“慧修說得不錯。”樂華和志青差不多齊聲說。
“你既看得出自己的毛病,以後就得注意手腕的工夫。寫字究竟是一種技術,非加意磨鍊不可的。”慧修的父親這樣說,就把手裏的紙交還慧修,又說道:
“勻整是說過了,我們再來說合式。什麼東西差不多都有通行的格式,不合格式,人家看了不習慣,就會引起不快的感覺。書件也是這樣。一種書件有一種格式:如抄寫文稿,題目通常比正文低幾個字;寫一封信,對方和自己的名號都有一定的地位,如果用到兩張信箋,第二張上就不宜只寫孤零零的一行。北平某機關裏用過一個高中畢業生的書記,教他謄寫一件公函,他便不留天地頭,不空出行間的空白,把大大小小的字鋪滿了三張信箋。這怎麼送得出去呢?只好由別人重寫。那個高中畢業生的飯碗就此打破了。”
“教我們去寫公函,飯碗也一準打破的。”慧修愛嬌地看着父親。
“照你這樣練習下去,又隨時留意各種書件的格式,那就只怕你搶不到飯碗;搶到了飯碗的時候,簡直可以吃一輩子的了。哈哈!”那中年人的戲言裏分明含有矜誇的意味。
“我要請問,”樂華說,“現在用鋼筆、鉛筆寫字的人很多,我們作文、寫練習簿,也常常使用鋼筆。這與使用毛筆寫字,應該注意之點想來沒有什麼不同吧。”
“有什麼不同呢?在新興的工商社會裏,在一切都講求快速的現時代,毛筆說不定會被淘汰乾淨的。但是,使用鋼筆、鉛筆寫字,應當達到的標準還是我們剛纔說的四項:迅速、準確、勻整和合式。——喔,我忘記說了。因爲講求快速,行書比楷書更多用處。你們須兼習行書纔是。待我想,最好用什麼本子呢?”
樂華望着那中年人的帶褐色的和善的臉,心裏想着到父親的書櫃裏檢一本字帖出來臨摹的念頭。
慧修忽然仰起鼻尖說:
“志青,你聞,什麼香氣,濃極了。”
志青嗅了一下,會心地微笑,說:
“什麼地方的木樨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