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十一 辭的認識

  樂華端着兩盞茶走出來,看見父親與那位盧先生已經在靠西牆的茶几兩旁坐下了。

  “盧先生,用茶。爸爸,用茶。”

  盧先生燃着了雪茄,帶着笑顏將樂華端相了一會,問道:

  “在中學堂裏讀書,還有幾年畢業?”

  “才一年級呢。初中畢業,要在後年。”樂華回答。

  “初中畢了業進高中,高中畢了業進大學,大學畢了業出洋遊學,”盧先生紅潤的圓臉耀着光彩,旁睨着枚叔說,“枚翁,你要好好兒給他下本錢呢。”

  “哪裏談得到這些,我想讓他在初中畢了業也就算了。”

  由於自家境況的困難以及對於教育現狀的不滿,枚叔是有一大篇的議論可以發揮,主張即使不在初中畢業也沒有什麼關係的;可是這未免使這位熱心的客人掃興,所以給他個並不趨於極端的回答。

  “初中畢業不行的,”盧先生把雪茄摘在手裏,“現在更不比前十幾年了,要賺錢非出洋遊學不可。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兒子到德國遊學,去年回來,就在上海西門子洋行當買辦。七百塊錢一個月,出進是汽車,真寫意呢。”

  枚叔苦笑着說:

  “可惜我沒有這一大筆本錢。”

  樂華對於這位客人所說的話不感得親切有味,便自去在沿窗的桌子旁坐了,取一本《生理衛生學教本》在手,低頭溫習。

  盧先生似乎方纔想起了本錢不是個個人預備着在袋裏的,不覺爽然若失,說道:

  “話倒是真的,沒有本錢,讀書就不容易讀上去。——請問枚翁,近來有什麼地方說起,要相煩枚翁幫忙的嗎?”輕輕的,是很關切的聲調。

  “沒有。”枚叔簡單地說。

  “枚翁當過多年的教員,在各處學堂裏一定很有交情吧。”言外的意思是生路並不見得斷絕,幸勿多所憂慮。

  “現在還不到暑假,學校裏當然沒有什麼更動。再說當教師雖是一隻破飯碗,但捧着這隻破飯碗總比兩手空空好,我又何忍奪了人家的捧在自己手裏。”

  這不是真個生路斷絕了嗎?盧先生今天來訪問,本希望得到一點好消息,或者枚叔已經有了事情了,或者有什麼人正在給枚叔介紹。而現在枚叔這樣說,什麼時候才能夠得到一個職業實在難以預料,想給他安慰也無從說起,只得蹙着眉說:

  “早知道我們的銀行今春就要收場,就不拉枚翁來幫忙了。對於這件事,我十二分抱歉!”

  盧先生說罷,又把雪茄銜在嘴裏;剛纔燃着的火已經滅了,便劃一根火柴再把它燃着。

  “那有什麼抱歉的?”枚叔以書生的襟懷,又加上對於世事的認識,知道自己直同海灘旁的小草一樣,經浪潮的衝激,便會被送到不知什麼地方去的。即使去年不進銀行任事,今年此刻一定仍在學校裏教課嗎?那是沒有準兒的。

  “況且,你們股東是虧蝕了資本,比起我來,損失大得多了。”枚叔又用這樣的話來抵消盧先生抱歉的心思。

  “我倒還好,損失不算大。兩個月來不到銀行辦事,又覺得很解放。”

  枚叔聽到這裏彷彿覺得不大順耳,想了一想,方纔領會;眼光偶爾投到沿窗樂華那邊,只見樂華正把疑問的眼光看着那紅潤的圓臉。“這裏地方小,幹不出什麼事業來。再要開銀行決不在這裏開了,有機會就得在上海開。不過一個人解放久了也不好。天天打牌有什麼意思,總得找一點事情來做。因此,我想辦一點社會主義。”

  這個話使枚叔愕然了。這位有點小能幹的銀行家,難道同一般青年一樣,受着時代思潮的激盪,知道資本主義已經到了“臨命終時”,從資本主義這個腐爛體裏成長起來的將是社會主義嗎?但是,社會主義怎樣“辦”呢?“辦”社會主義的人爲什麼又說有機會又得在上海開銀行呢?

  樂華也同樣地感得奇怪。“社會主義”,在雜誌和報紙上,在同學間的談話中,是常常被提及的一個名詞,看着、聽着、說着都沒有什麼奇怪;惟獨由這位四十光景的、商人風的盧先生吐出來,卻異樣地不相稱,有如矮人穿着長衣服,小孩戴着大帽子。他的社會主義是什麼東西呢?這樣的問語嚥住在樂華的喉嚨口。

  盧先生吸了兩口雪茄,圓撮着嘴脣呼出了煙縷,繼續說道:“天氣熱起來了,時疫急痧是難免的事。我預備開兩個施診所,中醫、西醫都有,任病家愛請誰醫就請誰醫。現在醫生都請定了,只地點不曾弄停當,故而還不能貼廣告。”

  原來如此。樂華嚥住在喉嚨口的問語有了回答了,不免要笑。但是,真個笑了出來不是很糟嗎?樂華只得吻合着上下脣,移過眼光去看父親。卻見父親正在端相茶几的一角,彷彿那裏有什麼好玩的花紋似的。歇了一會,聽父親說道:

  “我想兩個施診所應該距離得遠一點。一個在南城,一個在北城,對於病家才見得方便。”

  盧先生去後,樂華問枚叔道:

  “剛纔盧先生說的‘解放’作什麼意思用的?”

  “他說‘解放’,其實是‘自在’‘閒散’的意思。做一點公益事業,他卻叫作‘辦一點社會主義’。他們商界裏,這樣說話的人很多:不把‘辭’的意義辨認清楚,就胡亂使用起來。這使旁人聽了覺得好笑,有時竟弄不明白他們說的什麼。”

  “豈只商界,便是學界和政界,也有犯着這樣的毛病的。《文章病院》裏的幾個病患者,不就是嗎?”

  枚叔點點頭,接着說:

  “市場上有‘衛生衫’‘衛生毛巾’,又有‘衛生醬油’‘衛生豆腐乾’;什麼東西都加得上‘衛生’,實則把‘衛生’這個辭的意義完全丟掉了。又如兩個人剖分一件東西,就說,‘我們來共產主義’;‘共產主義’這個辭到底是什麼意義,他們卻並不去查考。這樣的例子很多,如果隨時留心,不怕費工夫,把它們記錄下來,倒是有益的事;至少不會跟着人家胡亂用辭了。”

  “我想,能夠時常翻查《辭源》,也就不至於胡亂用辭。”樂華的小小的書櫃裏有着《辭源》,他預習功課時常常請教它。

  枚叔沉吟了一下,說:

  “《辭源》裏只收一些通常習用的辭。專靠着它,有的時候是不濟事的。我國現在已出有好些專科的辭書,如關於動物、植物的,關於哲學、教育的。那些辭書也要時常翻查,才能把所有的辭認識得真切,運用得正確。這樣,自不致使旁人好笑,更不致使旁人弄不明白了。”

  “那些辭書,我們學校的圖書室裏都有的。”

  “你能夠使用那些辭書嗎?”

  “我因爲預備功課,曾經取《植物學大辭典》來翻查過幾回;那是很容易翻查的,編排的方法同《辭源》相彷彿的。”

  “不錯,新出的辭書,差不多都像《辭源》那樣編排的。可是,你還得懂得我國舊有的‘類書’的翻查方法,因爲有的時候你或許要翻查類書——剛纔我漏說了。”

  這一個辭在樂華是生疏的,他就問道:

  “什麼叫作類書?我好像從來不曾聽見過。”

  “類書是和現在所謂辭書同性質的東西。《辭源》裏大概有‘類書’這一條的,你可以自己去翻來看。”

  樂華便到自己的小書房裏去,把《辭源》取了來,翻了一會,高興地說道:

  “在這裏了,果然有這一條的。”

  他湊近父親,和父親一同看如下的語句:

採輯羣書,或以類分,或以字分,便尋檢之用者,是爲類書。以類分之類書有二:甲、兼收各類,如《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乙、專收一類,如《小名錄》《職官分記》等。以字分之類書有二:甲、齊句尾之字,如《韻海鏡源》《佩文韻府》等,乙、齊句首之字,如《駢字類編》是。


  枚叔擡起頭來,看着樂華的沉思的臉說:

  “看了這幾句,恐怕你還是不很明白,須得解釋一下。”

  樂華點頭。

  “這裏所謂類是事類;如關於天文的事實、典故是一類,關於地理的事實、典故又是一類。這裏所謂字是習用的、有來歷的一組字;如‘徘徊’‘彷徨’‘十二闌干’‘九曲迴腸’等等。從前人編輯類書,最大的目的在備寫作時的採用。以類分的類書供給事實、典故,你要用哪一類的材料就到哪一類裏去尋;以字分的類書供給辭藻,你造句要換點花樣,作詩要勉強押韻,它就給你許多幫助。寫作而要請教類書,可見其人中無所有。那又何必寫作呢?不必寫作而硬要寫作,至於有許多類書出來供應需要,那是古來偏重文章的緣故,且不去說它,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如果像使用辭書那樣使用,那麼類書對於我們也是有用的。”

  枚叔舒了一舒氣,接着說道:

  “類書的編排方法,大半看了書名就可以知道。凡有一個‘類’字的,便是以類分的類書。某一部類書共分多少門類,一看目錄便能瞭然。凡有一個‘韻’字的,便是以字分而齊句尾之字的類書。那是按照詩韻編排的;不管什麼事類,卻將末一個字同韻的許多辭歸在一起。譬如‘徘徊’與‘黃梅’,就事類說是全不相干的;但‘佪’字與‘梅’字同韻,所以歸在一起。如果熟悉詩韻,能夠辨別一個字屬於某聲某韻,翻查這一類類書是很便當的。像你,平上去入四聲也許辨得清;而一個字屬於詩韻裏的什麼韻,那是不熟悉的。這不必定要去熟悉它,一翻《辭源》也就知道了。你看,《辭源》每一個字下,不是注着什麼韻嗎?”

  樂華向來不會注意到這一點,他聽父親這樣說,隨手翻開《辭源》的上冊,眼光射到一個“他”字,下面注着“託阿切,歌韻”;眼光又移到同頁的“仕”字,下面注着“事矣切,紙韻”。他慚愧地說:

  “以前我爲什麼沒有留心?”

  “再說以字分而齊句首之字的類書,如《駢字類編》,那是與《辭源》有相同之處的,也是將許多辭凡開頭的字相同的都歸在一起。不過《辭源》的編排是依照第一個字所屬的部首和筆畫的多少,《駢字類編》卻分爲事類,某個辭的第一個字屬於哪一類,就到哪一類裏去翻查。”

  枚叔說到這裏,因爲自己有好些書寄存在鄉下,類書之類都不曾搬來,頗感受不能執卷指示的不方便,他搔着頭皮說:

  “你不妨到學校的圖書室裏去,見有什麼類書,就看它的編排體例。這樣,到用得着它的時候就可以翻查了。”

  他忽又想到了剛纔盧先生的用辭不切當的話語,感慨地說道:“一個人不能認識各個辭的確切意義,又懶得動手去翻查,那是常常會鬧笑話的。從前有一個人和外國文人通信,自己起了個稿子,託一個通英文的人替他翻譯。那稿子裏有‘馳騁文壇’一句,你道那個通英文的人翻譯作什麼?”

  “‘馳騁文壇’,不是說受信人在文壇上很有成就和聲名嗎?”樂華以爲這是並不難懂的。

  “照你說的翻譯,也就不鬧笑話了。”枚叔笑着說,“那個通英文的人卻並不這樣解釋。他知道‘馳騁’是馬奔跑。他又想‘文壇’大概是文字彙聚的地方,再推想開去,便斷定是書堆。於是他所翻譯的英文句子,就成爲‘馬在書堆裏跑來跑去’的意思。”

  “哈哈!”樂華禁不住大笑了。

  “還有一個笑話,”枚叔忍住了笑說。“有一個姓賀的,寫得一手好顏字,可是筆下不很通順,知識也有限。一天,他送人家一軸祭幛,提起筆來寫了‘瑤池返駕’四個大字。”

  樂華聽了茫然,用疑問的眼光望着父親。

  枚叔將手指在桌面上畫着那四個字,說道:

  “就是這樣的‘瑤池返駕’。”

  樂華看了,記得這四個字曾經在喪事人家看見過的,可是不明白什麼意思。

  “旁人看他寫了這四個字,對他說寫錯了。他說沒有錯,祭幛上常常用的。旁人就告訴他瑤池是西王母所居的宮闕,死了回到瑤池去,是專指女人說的;而現在那人家死的是男人,不是寫錯了嗎?他方纔明白,只好紅着臉把‘瑤池返駕’四個字撕了。”

  “這四個字,爸爸若不講明白,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

  “不知道就得詢問,就得翻查。這樣成爲習慣,然後讀書不致含糊,不致誤解;說話、作文不致辭不達意,不致張冠李戴。

  “剛纔盧先生的‘社會主義’,如果傳說開去,也是一個很大的笑話呢。”樂華聽父親講笑話,引起了深長的興味。

  枚叔卻又想到了別的方面去,悵然望着窗外濃綠的柳葉,自言自語道:

  “他對我關切,特地來看我,是可以感激的。”
上一頁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