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十七 語彙與語感

  自從四川的戰爭發生以來,樂華在家裏日日盼望父親的來信,一到校裏就先到閱報室看報。平時不甚關心的內江、大足、新津等的四川地名與田頌堯、羅澤洲、黃紹纘等四川武人的名字,都一一地熟習了。每次上課預備鈴一搖,在閱報室中的學生都即把報紙放下就走,樂華常是最後走出閱報室的一個。

  星期六下午,第二堂國文課照例是講演的練習。王仰之先生處置講演一課有兩種方法,交互參用。一是預先限定話題,指定講演的人的;一是並不限定話題,臨時叫一人自由講演的。照順序,本星期是自由講演,全班的學生,除幾個已經被指派過以外,都在肚子裏預備着講演的材料,恐怕被指派着。上課預備鈴才搖過,教室中的空氣已非常緊張了。

  樂華走進教室時,見有許多人圍繞着一個名叫杜振宇的同學。大文、志青、錦華、慧修也都在他座位旁。杜振宇今年十七歲,在全班中年齡要算最大,平日不多說話,一向未被大家注意。本學期以來,王先生好幾次在課堂上稱讚他作文有進步,上星期的作文,王先生評他是第一,把他的課卷粘在壁上叫大家閱看。於是他就成了全體同學目光的焦點了。

  “請把你用功的方法告訴我們。爲什麼你的進步這樣快?”胖胖的胡復初正在央求說。

  “我自己並不覺得什麼進步不進步,說不出什麼來。”杜振宇謙遜地謝絕。

  “你的進步,一定不是偶然的事。能把經驗告訴大家,是於大家有益的。前次樂華不是很坦白地講過‘觸發’的題目了嗎?”慧修從旁勸誘。

  “咿呀,不是不肯說,實在無可說。”杜振宇搔着頭皮回答。

  “不要賣什麼祕訣啊,哼!”

  教室的一隅發出低微的譏誚聲。杜振宇頓時臉紅起來。大家回頭去查究說這話的人時,王先生進教室來了。接着就聽見上課的鈴聲,這才各人就位。

  王先生從教室的空氣中感到有些異樣,問方纔有過什麼事,志青立起身來說明方纔的經過情形,並提出意見道:

  “我們很想聽聽振宇的用功方法,今天的講演,就請王先生叫振宇擔任,好不好?”

  “好!振宇,大家既然希望你講,就講吧。”王先生笑向振宇說,“你近來作文很有進步,我也頗想聽聽你的經驗呢。”

  振宇仍是搔着頭皮。復初坐在振宇背後,用手輕輕地推他起身;在他前面的慧修也回頭向他使眼色,催他快上講臺去。全教室的人都把注意集中在他一人了。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地立起身來走到講臺上。

  振宇上了講臺以後,就態度一變,不再扭扭捏捏了,他很爽朗地開起口來。

  “承先生及諸位同學說我作文有進步,要我把近來用功的經驗講給大家聽,我自己覺得並沒有十分用功,說不出什麼有益於大家的經驗來。我在這半年中自己比較注意的只有一件事,如果我的作文成績果真有進步,這進步也許由這上面來的。現在待我講出來,供同學們參考。”

  “來了!”復初低聲叫說,把身子豎得筆直,張了口好像預備去吞嚥什麼好吃的東西似的。其餘的人也都懷着迫切的期待。

  振宇把方纔的一段話作了引言,略停片刻,又繼續說道:

  “這半年來,我所注意的就是辭類的收集和比較的一方面。王先生屢次對我們說:‘文章的好壞,可從三方面來觀察,一是文法上有無毛病,二是用辭適當與否,三是思想的新鮮、正確、豐富與否。’思想內容是靠多讀書多體驗的,普通人只有普通人的思想,無法可求速效,只好終身修養。一般人平常所犯的毛病是文法的不正與用辭的不當。試看《中學生》雜誌的《文章病院》,凡是入病院的文章,所犯的病症差不多有十分之六七就是文法不正與用辭和本來的意思不合拍。我的寫文章,於文法上雖一向尚能留意,但用辭不當的毛病是常犯的。王先生在我的文課簿上曾好幾次加着“用辭未當”的批語。這才使我留意到辭類的收集和比較上面去。

  “我近來於讀書或一人默想的時候,每遇一辭,常聯想到這辭的相似或相近的辭,使在我胸中作成一個系串。譬如說,見到‘學習’這個辭,同時就想起‘練習’‘研究’‘探討’‘考究’‘用功’等辭來,見到‘怒’這個辭,同時就想起‘憤’‘恨’‘動氣’‘火冒’‘不高興’‘不愉快’等辭來,見到‘清靜’這個辭,同時就想起‘乾淨’‘清淡’‘安寧’‘寂靜’‘恬淡’等辭來。我把這些一串一串的辭在胸中自己細加比較,同一串的裏面,哪個範圍最廣?哪個範圍最狹?哪個語氣最強?哪個語氣最弱?一一要弄得很清楚。這是我近來新養成的一個習慣。我在以前初讀英文ABCD的時候,自以爲在‘研究英文’,對別人也會這麼說,在作文的時候也會這麼寫。現在可不然了,我決不至再把初讀ABCD當作‘研究英文’了,我一定會說‘學習英文’或‘練習英文’了。因爲我已明白了‘學習’‘練習’和‘研究’諸辭的區別了。我案上有一部辭典,胸中別有一部辭彙,每遇一個辭,未解的就翻辭典,然後編入我胸中的辭彙去,每用一個辭,必在辭彙中周遍考量,把適合的選來用。這就是我近來暗中在做的一種功夫。”振宇說到這裏,把話帶住。

  大家聽了振宇的話,才明白他進步的由來,不禁都暗暗佩服。在這番談話上,振宇對於其他的同學儼然取得了先生的地位,全堂肅靜得如王先生在講話。樂華至於暫時忘去了在戰亂區域中的父親的事情。

  “現在再把我做這功夫的誘因來說一下。前幾星期樂華君講過‘觸發’的話,我的做這步功夫,也可以說是一種觸發的結果。”振宇又繼續說。

  大家總以爲振宇的講演已完了,及聽他繼續說,都喜出望外似的重又凝神靜坐,期待他另有發揮。

  “同學中有幾位是知道的,我家裏光景並不甚好,衣服一向是馬馬虎虎的。自從進了中學校以後,終年都穿制服,平常單夾棉各種的長袍,就是布的也不完全了。有一次,記得是今年三月上旬,親戚家裏有喜事,非去道喜吃酒不可。那家親戚是一個很舊派的人家。制服已髒得不堪,即使不髒,也不便着了去。家裏長袍不全,母親翻箱倒篋,尋不出一件合身合時令的衣服。論季節是應着夾袍,我卻不得已只好着了一件較新的自由布單袍去,那是前年秋季爲了去送人家的殯裁成的,短得幾乎及膝。我着了出門時並不覺得什麼不好,一到喜慶人家,就不覺自慚形穢起來了。滿堂的賀客之中,年老都着的駝絨袍子,年輕的或是襯絨袍子或是嗶嘰的夾袍子,身段適宜,色彩材料也都和喜事很調和。我因這衣服的不稱時地身段,就想到文章中的辭類的事來了。俗語說:‘富人四季衣穿,窮人衣穿四季。’衣服可以比喻辭類,什麼時地該着什麼衣服,和文字中什麼意思該用什麼辭,情形相似。衣服是要花錢做的,我們是窮人,不得已只好照了‘衣穿四季’的俗語,用一件自由布長袍去送殯,去道喜,不論春夏,不論秋冬,都是它。至於文字上的辭是無須花錢的,儘可照了富人‘四季衣穿’的態度,儘量蒐羅,使其恰合身段時令與場所。胸中辭類貧乏,張冠李戴,把不適切的辭來用,等於把一件不合身段的自由布長袍單夾棉通用,喜吊都是它,怪難看的。我們做窮人的,衣服不周,常會被人原諒,不以爲怪;至於辭類是用以達意的,用得不適合,就要被人誤會,我們自己的本意也就因而失去了。我們在衣服上或可甘心做窮人,在辭類上卻不妨是富人。諸位以爲何如?”

  振宇在同學的笑聲中結束了講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多數的同學把他注視了一會,表示佩服。同時又把眼光齊向着王先生,看有什麼說的。

  王先生含笑對振宇看了一會,即轉向大家說道:

  “振宇的話很有道理,可以供大家參考。讓我再來略加補充。振宇方纔所講的是關於語彙的話,語彙要求其豐富。我所謂豐富,比方纔振宇所說的情形要更進一步。語彙是因了地方及階級而不同的,某地方人有某地方的語彙,某種階級的人有某種階級的語彙,使用時要各得其所,才親切有味。譬如說,‘白相’是蘇州人的用語,如果寫入廣東話或北平話中,即使意思不錯,就不相入了。學生口中常說的‘婚姻問題’,如果出諸不識字的鄉間農婦之口,也就不對了。‘作弊’與‘揩油’,‘白相’與‘玩耍’,‘結婚’與‘成親’,彼此意義雖同,情趣很有區別,這是值得注意的。我有一位朋友,他選擇配偶,第一個條件是要同鄉女子。別人問他爲什麼,他說如果不是同鄉人,彼此之間談話起來趣味很少。這話很妙。近來的白話文,在語彙上是非常貧乏的,因爲它把各地方言的辭類完全淘汰了,古文中所用的辭類也大半被除去了,結果所留存的只是彼此通用的若干辭類。於是寫入小說中,一不小心,農婦也喊‘革命’,婢女也談‘戀愛’了。”

  王先生的話被全教室的笑聲打斷了。王先生摸出表來一看,急忙繼續道:

  “振宇方纔所舉的辭類,似乎着眼只在普通用語,並未注意到語彙因地方與階級而不同的一方面,這是該補充的一點。我們真要語彙豐富,只留意普通用語是不夠的,須普遍地留意各地各種人的用語纔好。此外,還有一種功夫應該做,就是對於辭類的感覺力的磨鍊。方纔振宇說,他每遇一辭,要連同相近的辭作成一個系串,編入胸中的語彙去。用辭的時候,要在同一系串中辨別其語氣的強弱與範圍的廣狹,擇最相當的一個來使用。這話很對。要做這步功夫,非對於辭類有銳敏的感覺力不可。兩個辭的意義即使相同,情味常有區別。譬如說:‘他逃走了’,‘他溜走了’,‘逃’與‘溜’雖都是走掉的意思,但情味很不一樣。‘老屋’與‘舊屋’,‘書簡’與‘信札’,有雅俗之分。‘似乎儼然’沒有‘像煞有介事’的輕鬆,‘快樂’較‘歡喜’來得透露顯出。振宇方纔用衣服來比辭類。講究着衣的人,不但注意到材料的品質,並且注意到花紋與顏色。講究用辭的於辭的意義以外,還須留心到辭的情味上。辭的情味可從好幾方面辨認,有的應從字面上去推敲,有的應從聲音上去吟味。‘書簡’與‘信札’的不同,似出於字面。‘蕭瑟’與‘蕭條’的不同,似由於聲音。每遇一辭,於確認其意義以外,再從各方面去領略其情味,這是很要緊的功夫。振宇只就辭的意義說,似乎忽略了這方面,所以我再來補充。”

  王先生隨講隨在黑板上摘寫要點,講到這裏,黑板上差不多已寫滿了字了。

  “振宇,你可把這番話寫出來到校刊上去投稿,題目是——”

  王先生在下課時急忙對振宇這樣說,同時在黑板前端空隙處加寫了“語彙與語感”五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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