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朱熹奉祠家居,聞趙汝愚無辜被逐,不忍默視,因手草封事數萬言,歷陳奸邪欺主及賢相蒙冤等情,擬即繕錄拜發。惟子弟諸生,更迭進諫,俱言此草一上,必且速禍,熹不肯從。門人蔡元定請卜易以決休咎,乃揲蓍成爻,佔得遁及同人卦辭。熹亦知爲不吉,因取稿焚燬,只上奏力辭職銜。有詔命仍充祕閣修撰,熹亦不至。當胡紘未達時,嘗至建安謁熹,熹待學子,向來只脫粟飯,不能爲紘示異,紘因此不悅。及爲監察御史,即意圖報復,以擊熹爲己任,只因無隙可尋,急切無由彈劾。至僞學示禁,便以爲機會已至,樂得乘此排斥,草疏已成,適改官太常少卿,不便越俎言事;可巧來了一個沈繼祖,因追論程頤爲僞學,得任御史,紘遂把疏草授與繼祖,令他奏陳,謂可立致富貴。繼祖是抱定一條升官發財的宗旨,偶然得此奇緣,彷彿是天外飛來的遭際,遂把草疏帶回寓中。除錄述原稿外,再加添幾條誣陷的話兒,大致是劾熹十罪,結末是熹毫無學術,惟剽竊張載、程頤的餘論,簧鼓後進,乞即褫職罷祠。熹徒蔡元定,佐熹爲妖,乞即送別州編管。果然章疏朝上,詔令暮發,削祕閣修撰朱熹官,竄蔡元定至道州。已而選人餘嚞上書,乞誅熹以絕僞學,謝深甫披閱嚞書,看是一派狂吠,遂將書擲地道:“朱熹、蔡元定,不過自相講明,有什麼得罪朝廷呢?”還是他有點天良。於是書不得上,衆論稍息。蔡元定,字季通,系建陽人氏。父名發,博學羣書,嘗以程氏《語錄》、邵氏《經世》、張氏《正蒙》等書,授與元定,指爲孔、孟正脈。元定日夕研摩,通曉大義,嗣聞朱熹名,特往受業。兩下晤談,熹驚詫道:“季通你是我友,不當就弟子班列。”元定仍奉熹爲師。尤袤、楊萬里等,交相薦引,屢徵不起。會僞學論起,元定嘆道:“我輩恐不免哩。”及道州遭謫,有司催迫甚急,元定毫不動容,即與季子沈徒步就道,馳行三千里,足爲流血,無幾微怨言,且貽書誡諸子道:“獨行不愧影,獨寢不愧衾,勿因吾得罪,遂懈爾志。”逾年病歿,當世稱爲西山先生。
慶元三年冬季,太皇太后吳氏崩,遺詔謂:“太上皇帝,疾未痊癒,應由承重皇帝服齊衰五月。”寧宗改令服喪期年,尊諡爲憲慈聖烈四字,攢祔永思陵。越月詔籍僞學,列籍凡五十九人,一併坐罪。試錄述姓氏如下:
趙汝愚 留正 周必大 王藺曾居宰輔。
朱熹 徐誼 彭龜年 陳傅良 章穎 薛叔似
鄭湜 樓鑰 林大中 黃由 黃黼 何異
孫逢吉曾任待制以上官職。
劉光祖 呂祖儉 葉適 楊芳 項安世 李
沈有開 曾三聘 遊仲鴻 吳獵 李祥 楊簡
趙汝讜 趙汝談 陳峴 範仲黼 汪逵 沈元卿
袁燮 陳武 田澹 黃度 張體仁 蔡幼學
黃穎 周南 吳柔勝 王厚之 孟浩 趙鞏
白炎震曾任散官。
皇甫斌 範仲壬 張致遠曾任武官。
楊宏中 周瑞朝 張衜 林仲麟 蔣傅 徐範
蔡元定 呂祖泰俱士人。
黨禁既興,《六經》《論語》《孟子》《中庸》《大學》諸書,亦垂爲世禁。朝右無一正士,所有宰輔以下,統是韓家門內的走狗,侂胄亦早封保寧軍節度使,尋復加官少傅,封豫國公。吏部尚書許及之,諂事侂胄,無所不至,每思侂胄援引,得預樞要,偏待了兩年有餘,望眼將穿,一些兒沒有佳報,他心中是說不出的苦楚,沒奈何靜俟機緣,再行乞請。想是官運未通。可巧侂胄生日,開筵慶壽,羣臣各敬送壽儀,屆期往祝。及之也硬着頭皮,割捨千金,備得一分厚禮,先日恭送,到了往拜的時候,日未亭午,總道時候尚早,不妨遲遲吾行,誰知到了韓宅,閽人竟掩門拒客。他驚惶得了不得,輕輕的敲了數下,但聽門內竟呵叱出來;再自述官銜,乞求放入,裏面又厲聲道:“什麼裏部吏與裏字同音。外部?如來祝壽,也須清早恭候,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及之心下益慌,情願厚贈門金,懇他容納。已是臨渴掘井。閽人方指示一條門徑,令他進去。看官道是何路?乃是宅旁一扇偏門,凡奴隸及狗,由此進出。及之已喜出望外,便向偏門中傴僂而入。那閽人已經待着,由及之饋他多金,方引入正廳拜壽。及之到壽壇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三跪九叩禮,然後轉入客座,但見名公巨卿,統已先在座中。你會巴結,誰知別人比你還要巴結。自己愈覺懊悔,及酒闌席散,先搶步上前謝宴,最後方纔退出。過了兩日,再去拜見侂胄,寒暄已畢,便歷敘知遇隆恩與自己衰癃情狀,甚至涕淚滿頤。侂胄慢騰騰的答道:“我也念汝衰苦,正想替汝設法呢。”及之聽得此語,好似恩綸下降,自頂至踵,無不感悅,不由得屈膝下跪道:“全仗我公栽培!”侂胄微笑道:“何必如此,快請起來!當即與君好音。”及之又磕了幾個響頭,才自起立,口中謝了又謝,始告別而去。不到兩天,即有內批傳出,令及之同知樞密院事。都下有知他故事的,遂贈他兩行頭銜,一行是“由竇尚書”四字,一行是“屈膝執政”四字,及之並不自慚,反覺意氣揚揚,入院治事。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爲之。
同時還有天潢貴胄,叫作趙師,即古擇字。是燕王德昭八世孫,曾舉進士第,累任至大府少卿,自侂胄用事,更加意獻媚,得擢司農卿,知臨安府。當侂胄慶壽時,百官爭饋珍異金珠等類,不勝枚舉。師獨袖出小盒,呈與侂胄道:“願獻小果核賄觴。”大衆都疑是什麼佳果,至開篋出視,乃是粟金蒲萄小架,上綴大珠百餘粒,都是精圓秀潤,燁燁生光。衆人齊聲稱賞,侂胄卻不過說了“還好”二字,頓使人人慚沮,自覺禮儀太輕,赧然而退。侂胄有張、譚、王、陳四妾,均封郡夫人。三夫人綽號滿頭花,妖冶異常,尤得寵幸。其次又有十婢,也是日抱衾裯,未曾失歡。適有趨炎附熱的狗官,獻入北珠冠四頂,侂胄分給四夫人,惟十婢統是向隅。十婢且羨且妒,自相告語道:“我等未嘗非人,難道不堪一戴麼?”自是對着侂胄,不是明譏,便是暗諷,添了侂胄一樁心事。這消息傳至師耳中,亟出錢萬緡,購得北珠冠十枚,瞰得侂胄入朝,徑自獻入。十婢大喜,分持以去。至侂胄退歸,十婢都來道謝,侂胄也是心歡。過了數日,都市行燈,十婢各帶珠冠,招搖過市,觀者如堵,無不稱羨。十婢返語侂胄道:“我輩得趙太卿厚贈,光價十倍,公何不酬給一官呢?”侂胄允諾,次日即進師爲工部侍郎。侂胄又嘗與客飲南園,師亦得列座,園內裝點景色,精雅絕倫,就中有一山莊,竹籬茅舍,獨饒逸趣。侂胄顧客道:“這真田舍景象,但少雞鳴犬吠呢。”客方謂雞犬小事,無關輕重,不料籬間竟有狺狺的聲音,震動耳鼓,侂胄未免驚訝。及仔細審視,並不是韓盧晉獒,乃是現任工部侍郎趙師,確是狗官。侂胄不禁大笑。師益搖頭擺尾,作乞憐狀,他客雖暗暗鄙薄,但也只好稱他多能,取悅侂胄。侂胄益親信師,太學諸生有六字詩道:“堪笑明廷鵷鷺,甘作村莊犬雞。一日冰山失勢,湯燖鑊煮刀刲。”這真是切實描寫,差不多似當頭棒喝呢。
且說僞學禁令,愈沿愈嚴,前起居舍人彭龜年,及主管玉虛觀劉光祖,俱追奪官職。京鏜調任左丞相,謝深甫進任右丞相,何澹知樞密院事,韓侂冑竟晉授少師,封平原郡王。京鏜、何澹、劉德秀等,尚日日排擊善類,唯恐不盡,獨朱熹在籍,與諸生講學不休。或勸熹謝遣生徒,熹但微笑不答。至慶元三年六月,老病且篤,尚正座整衣冠,就寢而逝,年七十一。熹着述甚富,有《周易本義》《啓蒙》《着卦考誤》《詩集傳》《大學中庸章句或問》《論語孟子集註》《太極圖通書》《西銘解》《楚辭集註辨正》《韓文考異》諸書,至若編次成帙,有《論孟集義》《孟子指要》《中庸輯略》《孝經刊誤》《小學書》《通鑑綱目》《宋名臣言行錄》《家禮》《近思錄》《河南程氏遺書》《伊洛淵源錄》《儀禮經傳通解》,無不原原本本,殫見洽聞。門人不可勝計,如黃幹、李燔、張洽、陳淳、李方子、黃灝、輔廣、蔡沈諸子,最爲著名。幹嘗述熹行狀,謂:“道統正傳,自周、孔以後,傳諸曾子、子思、孟子,孟子以後,得周、程、張諸子,繼承絕學。周、程、張以後,要算朱夫子元晦。”看官不要說他阿私所好呢。惟同時有金溪陸氏兄弟,以儒行着,與朱子學說不同,常相辯難。陸氏有兄弟三人,長名九齡,字子壽,次名九淵,字子靜,又次名九韶,字子美。九齡曾知興國軍,九淵亦知荊門軍,俱有政績,因此聲名益着,學徒號爲二陸。九韶隱居不仕,惟著有《梭山文集》,流傳後世。九淵嘗至鵝湖訪朱熹,互談所學,宗旨各殊。及熹守南康,九淵又往訪,熹邀九淵至白鹿洞,九淵對學徒演講,爲釋《論語》中君子喻義,小人喻利一章,說得淋漓透澈,聽者甚至泣下。熹亦佩服,嘆爲名論,足藥學士隱痼。惟無極太極的論解,始終齟齬,辯論不置。楊簡、袁燮、舒璘、沈煥等,均傳陸學,稱九淵爲象山先生。後來韓侂冑遭誅,學禁悉弛,追贈朱熹寶謨閣直學士,賜諡曰文。理宗寶慶三年,晉贈太師,封徽國公。陸九齡亦得追贈朝奉郎,予諡文達,九淵得諡文安,朱子爲道學名家,故特詳述,二陸亦就此插敘,仍不沒名儒之意。這也不必細表。
單說太上皇后李氏,自寧宗受禪後,卻還安分守己,沒甚做作。至慶元六年,一病即逝,尊諡慈懿。僅逾兩月,太上皇亦崩。廟號光宗,合葬永崇陵。既而皇后韓氏亦歿,諡爲恭淑。後父同卿,曾知泰州事,因後既正位,累遷至慶遠軍節度使,加封太尉。他卻持盈保泰,不敢自恣,所以中外人士,但知侂胄爲後族,不知同卿爲後父。同卿先後一年卒,後歿後,侂胄仍驕橫如故,引陳自強爲籤書樞密院事。自強爲侂胄童子師,聞侂胄當國,乃入都待銓。侂胄即令從官交章論薦,不次超遷,計自選人至樞府,才閱四年。侂胄薦引陳自強,我謂其尚知有師。處士呂祖泰,即祖儉弟,擊鼓上書,請誅韓侂冑,宮廷中詫爲奇事,相傳書中有警語云:
道學自古所恃以爲國者也。丞相汝愚,今之有大勳勞者也。立僞學之禁,逐汝愚之黨,是將空陛下之國,而陛下尚不知悟耶?陳自強,韓侂冑意稚之師,躐至宰輔,陛下舊學之臣彭龜年等,今安在耶?侂胄徒自尊大,而卑陵朝廷,一至於此。願急誅侂胄,而逐罷自強之徒,故大臣在者,獨周必大可用,宜以代之。不然,事將不測矣。
未幾詔下,謂:“祖泰挾私上書,語言狂妄,着拘管連州。”右諫議大夫程鬆,與祖泰爲總角交,聞祖泰得罪,恐自己不免被嫌,遂獨奏稱:“祖泰應誅,且必有人主使,所以狂言無忌,就使聖恩寬大,待以不死,亦當加以杖黥等罪,竄逐遠方。”殿中侍御史陳讜,亦以爲言,乃杖祖泰一百,發配欽州收管。周必大雖早罷相,尚存太保官銜,至是也爲監察御史林採等所劾,貶爲少保,侂胄反得加封太傅。至慶元七年,改元嘉泰,臨安大火,四日乃滅,焚燒民居至五萬三千餘家,寧宗雖下詔罪己,避殿減膳,但侂胄仍然專權,進陳自強參知政事,程鬆同知樞密院事。鬆初知錢塘縣,不到二年,即爲諫議大夫,看官不必細問,便可知他是諂事侂胄,所以官運亨通。既而滿歲未遷,特出重價購一美姝,取名鬆壽,送與侂胄,不怕四夫人吃醋麼?侂胄問鬆道:“奈何與大諫同名。”鬆答道:“欲使賤名常達鈞聽呢。”侂胄不禁加憐,因令鬆升入樞府。越年,復以蘇師旦兼樞密院都承旨,師旦本侂胄故吏,嘗司筆札,侂胄愛他敏慧,特將師旦姓名,參入嘉王邸中,目爲從龍舊臣,於是權勢日盛。惟是時京鏜早死,何澹、劉德秀、胡紘三人,亦漸失侂胄歡心,相繼罷職。侂胄頗自悔黨禁,意欲從寬。從官張孝伯、陳景思等,亦勸侂胄勿爲已甚,乃追復趙汝愚、留正、周必大、朱熹等官。
會值繼後議起,楊貴妃與曹美人,均得寵寧宗,各有冊立的希望。楊性機警,頗涉獵書史,知古今事,曹獨柔順,與楊不同。平時韓家四夫人,出入宮闈,嘗與楊、曹二妃,並坐並行,不分尊卑。楊心中頗存芥蒂,未免露諸詞色,曹卻和顏相待,毫不爭論。四夫人轉告侂胄,侂胄因勸寧宗冊曹置楊,畢竟楊妃心靈,早有所覺,她與曹陽示和好,愛同姊妹,平居道及心事,嘗謂:“此後中宮,不外你我二人,應各設席請幸,覘知上意,以決此舉。”曹當然應允。惟設席時須分遲早,楊卻讓曹居先,自願落後。曹不知是計,反竊自欣幸,只面子上不得不推遜一番。偏楊氏決意照議,曹歡然如約而去。屆期這一日,曹美人先邀帝飲,待至日旰,才見車駕到來,當由美人接入,請帝上坐,自己檢點酒餚,側坐相陪。酒甫二巡,忽有宮女入報道:“貴妃娘娘來了。”曹美人只好起座,延令入室,邀她同席。楊妃對寧宗道:“陛下一視同仁,此處已經賞光,應該轉幸妾處。”寧宗聞言,便欲起身,急得曹美人連忙遮攔,再求寧宗加飲幾杯。楊妃複道:“曹姊何必着急,陛下到妾處一轉,仍可回至姊處。”寧宗也連聲稱善,便挈楊妃竟行。既至楊妃宮內,楊妃放出一番柔媚手段,籠絡寧宗,銀缸綠酒,問夜未央,寶髻紅妝,似花解語。睹嬌姿兮如滴,覺酒意之更醺。等到霞觴催醉,玉山半頹,那邊是倦眼微餳,留髡欲睡,這邊是餘情繾綣,乘勢乞求,寧宗也不遑細想,便令楊妃取過紙筆,寫了數字,乃是貴妃楊氏可立爲皇后一語。夠了。楊妃大喜,惟還要寧宗再書一紙,仍然照前語寫就。於是屈膝謝恩,一面細囑近侍,把御筆分發出去,一面撤去殘餚,卸了晚妝,並替寧宗解去龍衣,擁入寢中,這一夕的龍鳳交歡,比尋常侍寢的時候,更增十倍。小子有詩詠道:
到底名花不讓人,一枝竟佔六宮春。
深宵侍宴承恩澤,雨露從來不許勻。
翌晨,百官入朝,但見一位椒房貴戚,匆匆登殿,從袖中取出御筆,宣佈楊氏爲皇后了。欲知此人是誰,待至下回交代。
觀許及之、趙師及鬆壽事,彷彿是一部《官場現形記》。觀楊貴妃及曹美人事,彷彿一編宮闈奪寵錄。而僞學之禁,與侂胄之橫,均系本回中賓位文字。要之女子與小人,皆爲難養,小人未有不獻諛者,女子亦未有不取媚也。吾謂女子猶不足責,以鬚眉而同巾幗,恥已極矣。甚至比巾幗之不如,可恥更何若耶?孟子謂人之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且泣也幾希,觀此回而其言益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