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王當汴京危急時,已受命爲天下兵馬大元帥,佐以陳遘、汪伯彥、宗澤,由相州出發,進次大名。金兵沿河駐紮,約有數十營。宗澤前驅猛進,力破金人三十餘寨,履冰渡河。知信德府樑揚祖率三千人來會,麾下有張俊、苗傳、楊沂中、田師中等人,俱有勇力,威勢頗振。宗澤請即日援汴,康王恰也願從,偏來了朝使曹輔,齎到蠟詔,內雲:“金人登城不下,方議和好,可屯兵近甸,勿遽來京!”宗澤道:“此乃金人狡謀,欲緩我師,愚以爲君父有難,理應急援,請大王督軍,直趨澶淵,次第進壘。萬一敵有異圖,我軍已到城下了。”如用此計,徽、欽或不至被擄。汪伯彥道:“明詔令我暫駐,如何可違?”宗澤道:“將在外,君命不受,況這道詔命,安知非由敵脅迫麼?”康王竟信伯彥言,但遣澤先趨澶淵。澤遂自大名赴開德,連戰皆捷,一面奉書康王,請檄諸道兵會京城,一面移書北道總管趙野,河東北路宣撫使範訥,知興仁府曾楙,會兵入援,不料數路都杳無影響。澤只率孤軍,進趨衛南,轉戰而東,忽見金兵四集,險些兒被他圍住。裨將王孝忠陣亡。澤下令死戰,軍士都以一當百,斬首數千級。金人敗走。到了夜間,金人復進襲澤營,虧得澤預先遷徙,只剩了一座空寨,反使金兵駭退。澤復過河追擊,又得勝仗。陸續報聞康王,並催他火速進軍。康王已有衆八萬,並召集高陽關路安撫使黃潛善,及總管楊維忠,移師東平,分屯濟、濮諸州。旋得金人假傳宋詔,令康王所有部衆,交付副元帥,自己即日還京。幸張俊覷破詐謀,諫止康王。康王乃進次濟州,靜候消息。救兵如救火,無故逗留中道,已見康王之心。
宗澤屢催無效,且聞二帝已經北去,即提孤軍回趨大名,傳檄河北,擬邀截金人歸路,奪還二帝。怎奈勤王兵無一到來,眼見得獨力難支,不便輕進。康王尚安居濟州,至謝克家由京到濟,方得京城確報。克家當即勸進,康王不允。既而汴使蔣思愈又至,代呈張邦昌書,無非自爲解免,請康王歸汴正位云云。康王復書慰勉。獨宗澤以邦昌篡逆,乞康王聲罪致討,興復社稷。康王正在遲疑,既而呂好問貽書康王謂:“大王不自立,恐有不當立的人,起據神器,應亟定大計爲是。”張邦昌又遣原使謝克家及康王舅忠州防禦使韋淵,奉大宋受命寶,詣濟州勸進。孟後亦派馮澥等爲奉迎使,同至濟州。康王乃慟哭受寶,遂遣克家還京,辦理即位儀物。時孟後已由邦昌尊奉,垂簾聽政,乃命太常少卿汪藻,代草手書,諭告中外道:
比以敵國興師,都城失守,祲纏宮闕,既二帝之蒙塵,禍及宗祊,謂三靈之改卜。衆恐中原之無主,姑令舊弼以臨朝。雖義形於色,而以死爲辭,然事迫於危,而非權莫濟。內以拯黔首將亡之命,外以紓鄰國見逼之威,遂成九廟之安,坐免一城之酷。乃以衰癃之質,起於閒廢之中,迎置宮闈,進加位號,舉欽聖已還之典,成靖康欲復之心,永言運數之屯,坐視邦家之覆。撫躬猶在,流涕何從?緬維藝祖之開基,實自高穹之眷命,歷年二百,人不知兵,傳序九君,世無失德。雖舉族有北轅之釁,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乃眷賢王,越居近服,已徇羣情之請,俾膺神器之歸。繇康邸之舊藩,嗣宋朝之大統。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茲惟天意,夫豈人謀?尚期中外之協心,同定安危之至計,庶臻小愒,漸底丕平,用敷告於多方,其深明於吾志!
這道手書,傳到濟州。濟州父老,爭詣軍門上言,州城四面,紅光燭天,明是上蒼瑞應,請即城內即皇帝位。康王慰諭父老,令散歸聽命。權應天府朱勝非自任所進謁,願迎康王至應天,謂:“南京即宋州。爲藝祖興王地,四方所向,且便漕運,請即日啓行。”宗澤亦以爲可。康王乃決趨應天府。臨行時,鄜延副總管劉光世,自陝州來會,康王命他爲五軍都提舉。既而西道總管王襄,宣撫使統制官韓世忠,亦陸續到來,均隨康王至應天府。於是就府門左首,築受命壇,定期五月朔即位。張邦昌先日趨至,伏地請死,繼以慟哭,虧他做作。康王仍慰撫有加。王時雍等也奉乘輿服御,齊集應天。轉瞬間,就是五月朔日,康王登壇受命,禮畢後,遙謝二帝,北向悲號。旋經百官勸止,乃就府治,即位受百官拜謁,改元建炎,頒詔大赦。所有張邦昌以下,及供應金軍等人,概置不問。惟童貫、蔡京、朱勔、李彥、樑師成等子孫,不得收敘。遙上靖康帝尊號,曰孝慈淵聖皇帝,尊元祐皇后孟氏爲元祐太后。遙尊生母韋氏爲宣和皇后。遙立夫人邢氏爲皇后。孟後即日在東京撤簾,一切政治,歸新皇專決。歷史上稱爲南宋。且因康王后來廟號,叫作高宗皇帝,遂也沿稱高宗。
小子尚有一段遺聞,未經見諸正史,只有裨乘上間或載及,因亦採入,聊供看官參閱。相傳徽宗是江南李主煜後身,神宗曾夢李主來謁,因生徽宗,所以性情學術,均與李主相似。至被擄入金,金主亦仿用宋太祖見李主故事。獨高宗生時,徽宗與鄭後俱夢見錢王鏐索還兩浙,次日即報韋妃生男。錢王壽至八十一,高宗壽數,後來與錢王適合,所以世稱爲錢王后身。宣和年間,禁中賜宴諸王,高宗酒醉欲眠,退臥幄次。徽宗入幄揭簾,但見金龍丈餘,蜿蜒榻上,當即駭退。及高宗往質金軍,粘沒喝疑爲將家子,遣還換質,未幾訪問得實,遣使急追。高宗尚在途次,倦憩崔府君廟中,忽夢神人大呼道:“快行快行!敵兵要追來了。”高宗驚醒,見有一馬在側,忙上馬飛馳。既渡河,馬不復動,視之乃是泥馬,因此有泥馬渡康王的遺傳。此說恐未必確,彼時有張邦昌同行,且金兵已圍攻汴都,往返甚近,亦不至有倦憩等事。這數種軼聞,是真是假,小子亦未敢臆斷,不過人云亦云罷了。
且說高宗即位後,命黃潛善爲中書侍郎,汪伯彥同知樞密院事,授張邦昌太保,封同安郡王,五日一赴都堂,參決大事,尋復加爵太傅。開手即用三大奸臣,後事可知。罷尚書左丞耿南仲,右丞馮澥,用呂好問爲尚書右丞,召李綱爲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置御營司,總齊軍政。即令黃潛善爲御營使,汪伯彥兼副使。王淵爲都統制,劉光世爲提舉,韓世忠爲左軍統制,張俊爲前軍統制,楊維忠主管殿前公事,竄誤國罪臣李邦彥至潯州,吳敏至柳州,蔡懋至英州,李鞈、宇文虛中、鄭望之、李鄴等,均安置廣南諸州。宇文虛中似不應同罪。又以宣仁太后高氏,從前保護哲宗,曾立大功,令國史館改正誣謗,播告天下。追貶蔡確、蔡卞、邢恕等人,御史中丞張澄,復論耿南仲主和罪狀,因將南仲竄死南雄州。宗澤入見高宗,慨陳興復大計,適李綱亦應召而至,兩人敷陳國事,統是志同道合,涕泣而談,高宗亦爲動容,偏汪、黃兩人,陰忌宗澤,不欲令他內用,但說襄陽爲江防要口,應令澤鎮守。高宗因命澤知襄陽府。汪、黃又忌李綱,復加讒間。綱稍有所聞,力辭相位。高宗面語綱道:“朕知卿忠義,幸勿固辭!”綱頓首泣謝道:“今日欲內修外攘,還二聖,撫四方,責在陛下與宰相。臣自知愚陋,不能仰副委任,必欲臣暫掌政柄,臣願仿唐姚崇入相故例,首陳十事,仰幹天聽。如蒙陛下采擇施行,臣方敢受命。”高宗道:“卿儘管直陳,可行即行。”綱乃逐條說出,由小子表述如下:
(一)議國是注意在守。能守而後可戰,能戰而後可和。(二)議巡幸請高宗至汴都謁見宗廟,若汴不可居,上策宜都長安,次都襄陽,又次都建康,均當先事預備。(三)議赦令祖宗登極,赦令皆有常式,不應赦及惡逆,及罪廢官,盡復官職。(四)議僭逆張邦昌挾金圖逆,易姓改號,宜正典刑,垂戒萬世。(五)議僞命邦昌僭號,百官多受僞命,應仿唐肅宗故事,以六等治罪。(六)議戰宜修明軍律,信賞必罰,籍作士氣。(七)議守宜於沿河、江、淮措置控御,嚴扼敵衝。(八)議本政宜整飭綱紀,一歸中書以尊朝廷。(九)議久任戒靖康間任官不久之弊,令百官各專責成。(十)議修德勸高宗益修孝悌恭儉,副民望而致中興。
高宗聞此十事,不加可否,但言明日當頒議施行。綱乃退出。待至次日,頒出八議,惟僭逆僞命二事,留中不發。綱又剴切上書,略雲:
僭逆僞命二事,乃今日政刑之大者,所關甚重。張邦昌在政府十年,淵聖即位,首擢爲相,方國家禍難,金人爲易姓之謀,邦昌如能以死守節,推明天下戴宋之義,以感動其心,敵人未必不悔禍而存趙氏。而邦昌方以爲得計,偃然正位號,處宮禁,擅降僞詔,以止四方勤王之師。及知天下之不與,乃不得已請元祐太后垂簾聽政,而議奉迎。邦昌僭逆,始末如此,而議者不同,臣請以春秋之法斷之。夫春秋之法,人臣無將,將則必誅。趙盾不討賊,則書以弒君。今邦昌已僭位號,敵退而止勤王之師,非特將與不討賊而已。劉盆子以漢宗室,爲赤眉所立,其後以十萬衆降。光武但待之以不死。邦昌以臣易君,罪大於盆子,不得已而自歸,朝廷既不正其罪,又尊崇之,此何禮也?陛下欲建中興之業,而尊崇僭逆之臣,以示四方,其誰不解體?又僞命臣僚,一切置而不問,何以厲天下士大夫之節乎?伏乞陛下立申睿斷,毋瞻徇以失民望!
高宗覽書後,召汪、黃二人與商。黃潛善代爲邦昌剖辨,營救甚力。高宗因召問呂好問道:“卿前在圍城中,必知邦昌情形。”好問道:“邦昌僭竊位號,人所共知,業已自歸,惟求陛下裁處。”首鼠兩端。高宗聞言,愈加躊躇。李綱復入諫道:“邦昌爲逆,仍使在朝,百姓將目爲二天子,臣不願與賊臣同居。如必欲用邦昌,寧罷臣職!”言下泣拜不已,高宗頗爲感動。伯彥乃接口道:“李綱氣直,爲臣等所不及。”高宗乃出綱奏議,揭邦昌罪狀,貶爲昭化軍節度副使,安置潭州,並將王時雍、徐秉哲、吳幵、莫儔、李耀、孫覿等,盡行貶謫,分竄高、梅、永、全、柳、歸諸州。
先是邦昌僭居禁中,曾有華國靖恭夫人李氏,屢持果實,贈遺邦昌。邦昌也厚禮答饋。一夕,李氏邀邦昌夜飲,特將養女陳氏裝飾停當,令她侍宴。邦昌見了陳女,身子已酥了半邊,更兼她殷勤斟酒,目逗眉挑,不由得心神俱醉。飲了數杯,便假寐席上,佯作醉狀。李氏見邦昌已醉,即與陳女掖他起座,且與語道:“大家事已至此,尚復何言?”當下持赭色半臂,披邦昌身上,擁入福寧殿,令他小睡,且令陳女侍着。邦昌本是有心陳女,故作此態,既見李氏出去,即躍然而起,立把陳女摟住。陳女半推半就,一任邦昌所爲,寬衣解帶,成就好事,嗣是邦昌遂封陳女爲僞妃。及邦昌還居東府,李氏私下相送,並有怨謗高宗等語。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爲,邦昌既貶潭州,威勢盡失,當有人傳達高宗,高宗即飭拘李氏下獄,命御史審訊。李氏無可抵賴,只好直供。於是邦昌罪上加罪,由馬申奉詔至潭,勒令自盡,並誅王時雍等。李氏杖脊三百,發配車營。嘗閱《說岳全傳》,謂邦昌被兀朮祭旗,充作豬羊,證諸史乘,全屬不符,可見俗小說之難信。
呂好問曾受僞命,爲侍御史王賓所劾,自請解職,因有詔出知宣州。宋齊愈阿附金人,首書張邦昌姓名,坐罪下獄,受戮東市。同是一死,何不死於前日。追贈李若水、劉鞈、霍安國等官。高宗方向用李綱,既任爲右僕射,並命兼御營使。綱亦力圖報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總計綱所規劃,共有數則,無一非當時至計,小子復匯述如下:
一 請置河北招撫司,河東經制司,特薦張所、傅亮二人充任。高宗乃命張所爲河北招撫使,王爲河東經制使,傅亮爲副使。
二 因高宗登極時,赦詔未及兩河,建炎元年六月,適潘賢妃生子旉,應援例大赦,特請遍赦兩河,廣示德義。
三 請調宗澤留守汴京,規復兩河。澤因奉命爲東京留守,兼知開封府事。
四 請立沿河、江、淮帥府,凡置府十有九,下列要郡三十九,次要郡三十八,府置帥,兼都總管。郡置守,兼鈐轄都監。總置軍九十六萬七千五百人,別置水軍七十七將,帥府置水兵二軍,要郡一軍,立軍號曰凌波樓船軍。造舟江、淮諸州。前此四道都總管,一併取消。
五 修明軍法,定伍、甲、隊、部、軍各制。五人爲伍,二十五人爲甲,百人爲隊,五百人爲部,二千五百人爲軍。上下相維,不亂統系。所有招置新軍,及御營司兵,俱用新法團結。且詔陝西、山東諸路帥臣,並依此法,互相應援。
六 令諸路募兵買馬,勸民出財,並製造戰車,頒行京東西路。
七 議車駕巡幸,首關中,次襄陽,又次在鄧州,不當株守應天。高宗特命範致虛知鄧州,修城池,繕宮室,實錢穀,以爲巡幸之備。
八 遣宣義郎傅雱使金軍,但云通問二聖,不言祈請,俾上下枕戈嘗膽,誓報國恥,徐使敵人生畏,自歸二帝。
九 請還元祐黨籍,及元符上書人官爵。
高宗此時,總算言聽計從,無不施行。偏黃潛善、汪伯彥兩人,同忌李綱,復倡和議。適值金婁室率領重兵,進攻河中,權知府事郝仲連闔門死義。婁室入河中府城,復連陷解、絳、慈、隰諸州。汪、黃二人聞警,密請高宗轉幸東南,高宗也覺膽怯,竟有巡幸東南的詔命。當時惱動了一位忠臣,接連上表,請帝還汴,正是:
庸主偷安甘避敵,直臣報國獨輸忱。
欲知何人上表,俟至下回報明。
觀康王構之留次濟州,與即位應天,而已知其不足有爲矣。當汴京危迫之時,能亟援君父之難,即早盡臣子之心。況宗澤連敗金人,先聲已振,各路兵亦陸續到來,有衆至九萬人,正可臨城一戰,力解汴圍,胡爲逍遙東土,但求自全,坐視君父之困乎?既而汴使來迎,一再勸進,亦應即日赴汴。先誅逆賊,繼承帝祚,北向以御強虜,定兩河,迎還二帝,期雪前恥,胡乃轉趨應天,即位偏隅,預作避敵之計乎?且一經登極,首任汪、黃,已足爲中興之累,至僭逆如張邦昌,猶且錫以王爵,尊禮備至。微李綱之力請懲奸,則功罪不明,紀綱益紊,恐小朝廷且無自立矣。朱子謂李綱入相,方成朝廷,證以綱之謀議,其言益信。然有直臣,必貴有明主,主德不明,必有直道難容之慮,宜乎李綱之即遭擯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