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徹底是好的,而“透底”就不見得高明。因爲連續的向左轉,結果碰見了向右轉的朋友,那時候彼此點頭會意,臉上會要辣辣的。要自由的人,忽然要保障復辟的自由,或者屠殺大衆的自由,——透底是透底的了,卻連自由的本身也漏掉了,原來只剩得一個無底洞。
譬如反對八股〔2〕是極應該的。八股原是蠢笨的產物。一來是考官嫌麻煩——他們的頭腦大半是陰沉木〔3〕做的,——甚麼代聖賢立言,甚麼起承轉合,文章氣韻,都沒有一定的標準,難以捉摸,因此,一股一股地定出來,算是合於功令〔4〕的格式,用這格式來“衡文”,一眼就看得出多少輕重。二來,連應試的人也覺得又省力,又不費事了。這樣的八股,無論新舊,都應當掃蕩。但是,這是爲着要聰明,不是要更蠢笨些。
不過要保存蠢笨的人,卻有一種策略。他們說:“我不行,而他和我一樣。”——大家活不成,拉倒大吉!而等“他”拉倒之後,舊的蠢笨的“我”卻總是偷偷地又站起來,實惠是屬於蠢笨的。好比要打倒偶像,偶像急了,就指着一切活人說,“他們都像我”,於是你跑去把貌似偶像的活人,統統打倒;回來,偶像會讚賞一番,說打倒偶像而打倒“打倒”者,確是透底之至。其實,這時候更大的蠢笨,籠罩了全世界。
開口詩云子曰,這是老八股;而有人把“達爾文說,蒲力汗諾夫曰”也算做新八股。〔5〕於是要知道地球是圓的,人人都要自己去環遊地球一週;要製造汽機的,也要先坐在開水壺前格物〔6〕……。這自然透底之極。其實,從前反對衛道文學,原是說那樣吃人的“道”不應該衛,而有人要透底,就說什麼道也不衛;這“什麼道也不衛”難道不也是一種“道”麼?所以,真正最透底的,還是下列的一個故事:古時候一個國度裏革命了,舊的政府倒下去,新的站上來。旁人說,“你這革命黨,原先是反對有政府主義的,怎麼自己又來做政府?”那革命黨立刻拔出劍來,割下了自己的頭;但是,他的身體並不倒,而變成了殭屍,直立着,喉管裏吞吞吐吐地似乎是說:這主義的實現原本要等三千年之後呢〔7〕。四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