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一傾於諷刺,失了它的本領且不說,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又要來“諷刺”,來陷害了,倘若墮於“說笑話”,則壽命是可以較爲長遠,流年也大致順利的,但愈墮愈近於國貨,終將成爲洋式徐文長〔2〕。當提倡國貨聲中,廣告上已有中國的“自造舶來品”,便是一個證據。
而況我實在恐怕法律上不久也就要有規定國民必須哭喪着臉的明文了。笑笑,原也不能算“非法”的。但不幸東省淪陷,舉國騷然,愛國之士竭力搜索失地的原因,結果發見了其一是在青年的愛玩樂,學跳舞。當北海上正在嘻嘻哈哈的溜冰的時候,一個大炸彈拋下來〔3〕,雖然沒有傷人,冰卻已經炸了一個大窟窿,不能溜之大吉了。
又不幸而榆關失守,熱河吃緊了,有名的文人學士,也就更加吃緊起來,做輓歌的也有,做戰歌的也有,講文德〔4〕的也有,罵人固然可惡,俏皮也不文明,要大家做正經文章,裝正經臉孔,以補“不抵抗主義”之不足。
但人類究竟不能這麼沉靜,當大敵壓境之際,手無寸鐵,殺不得敵人,而心裏卻總是憤怒的,於是他就不免尋求敵人的替代。這時候,笑嘻嘻的可就遭殃了,因爲他這時便被叫作:“陳叔寶全無心肝”〔5〕。所以知機的人,必須也和大家一樣哭喪着臉,以免於難。“聰明人不吃眼前虧”,亦古賢之遺教也,然而這時也就“幽默”歸天,“正經”統一了剩下的全中國。
明白這一節,我們就知道先前爲什麼無論貞女與淫女,見人時都得不笑不言;現在爲什麼送葬的女人,無論悲哀與否,在路上定要放聲大叫。
這就是“正經”。說出來麼,那就是“刻毒”。
三月二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三月八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幹。
〔2〕徐文長(1521—1593)名渭,號青藤道士,浙江山陰(今紹興)人,明末文學家、書畫家。著有《徐文長初集》、《徐文長三集》及戲曲《四聲猿》等。浙東一帶流傳許多關於他的故事,有的把他描寫成詼諧、尖刻的人物。這些故事大部分是民間的創造,同徐文長本人無關。
〔3〕一個大炸彈拋下來一九三三年元旦,當北平學生在中南海公園舉行化裝溜冰大會時,有人當場擲炸彈一枚。在此之前,曾有人以“鋤奸救國團”名義,警告男女學生不要只顧玩樂,忘記國難。〔4〕講文德國民黨政客戴季陶曾在南京《新亞細亞月刊》第五卷第一、二期合刊(一九三三年一月)發表《文德與文品》一文,其中說:“開口罵人說俏皮話……都非文明人之所應有。”〔5〕“陳叔寶全無心肝”陳叔寶即南朝陳後主。《南史·陳本紀》:“(陳叔寶)既見宥,隋文帝給賜甚厚,數得引見,班同三品;每預宴,恐致傷心,爲不奏吳音。後監守者奏言:‘叔寶雲,既無秩位,每預朝集,願得一官號。’隋文帝曰:‘叔寶全無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