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子胡振业直抢到飞豹子的面前,深深地作了一个揖,面向群雄一望,大声说道:“诸位师傅别嚷嚷,请听我胡某一言。我叫胡振业,是山东太极丁丁老师门下第五个劣徒。这位肖老爷是我们九师弟。诸位听明白了,这位俞镖头现在是我们太极门掌门师兄,这位袁当家也是我们的师兄。我们四个人从小同学。他们袁、俞二位今天这场事,由何而起,当然有个说辞,可是我全不管。现在,我和肖九弟只知道您袁二哥也是师兄,俞三哥也是师兄。师兄跟师兄要是有点小过节,我们做师弟的不能袖手。袁师兄,我可不讲理,我可不论谁是谁非,谁错谁对;我就知道咱们的旧交情得维持住了,大事把它化小,小事把它化无。袁师兄,咱们全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老同学没有几个了,我们还忍得怄气么?同门兄弟就是骨肉手足,你不看金面看佛面,咱们丁老师待咱们不错……”
飞豹子哼了一声。胡跛子忙道:“你不看我和肖九弟的面子上,你也看在我这条腿上。我一个倒运害病死半截的人,特意赶来,央求你们二位,给你二位了事。二位师哥,你就看宽一步,现当着这些朋友,什么细节不用捋了。咱们来个哈哈一笑,天大的事,今天也得了啦!你就冲着我跛子了。我跛子是您的师弟,袁二哥总得给跛子留脸。……”
说到这里,胡振业向肖国英招手道:“我说来吧,肖九弟,你请俞三哥、俞三嫂子,我请袁二哥。喂,你过来,给咱们袁二哥作个揖,行个礼儿。咱们大家一乐,就完。回头袁二哥把镖交出来,这不是这位胡镖头也在这里了。我说胡镖头,当家子,您也过来吧。我们袁二哥最热肠,最好交朋友,您二位早先是没见过。……二哥,你把镖银交给人家,回头我和肖九弟还请二位老哥哥,和在场诸位朋友,到饭馆……这里也没有好饭馆。索性咱们马上加鞭,立刻全回宝应县。咱们大吃大喝,大乐三五天。咱们三十多年没见面,也该亲热亲热了。况且还有这些武林好友,咱们都聚会聚会,给二哥庆贺江南扬名。您这一手邀劫二十万盐镖,在武林道足可留名。您又只凭跛子三言两语,一手交还人家,往后江湖传说出来,谁不夸飞豹子胆大包天,义气干云?你这回劫镖、还镖太露脸了。您说啦,千军万马全不怕,我全冲着老同学一个跛子。您瞧,我也跟着露脸了。……”胡振业说着,哈哈地笑了起来,催他们快来见礼。
俞剑平、俞夫人全过来了。胡孟刚趑趄着也凑上来,心中总觉未必这么容易,眼睛不由盯着豹子的脸。肖国英守备也直看豹子的神色。果然,豹子直挨到俞氏夫妻一个抱拳、一个裣祍,全都过来,他忽然叫了一声:“慢来!”上身往前一挫,手往背后一背,向武胜文、美青年叫道:“喂,他们这一套又来了!”
武胜文横到胡跛子面前,笑说道:“这位胡爷,你先慢着。……”刚要委婉地说调侃话,那美青年忍耐不住,仰面狂笑了数声,道:“朋友,今天聚了这些人,大概他们不是净为听阁下高论的;敝友的来意纯然是以武会友,你阁下他乡遇故知,要想叙旧,未尝不可,只是我们都等不及了。俞镖头,我在下要先领教您的拳、剑、镖三绝技,您请宽去大衣服,我们前面去吧。”
俞氏夫妻面面相觑,有心答腔。胡跛子勃然震怒,喝道:“呔!小朋友,我不认得你呀!我是和你们当家的说话。你们当家的是我的师兄。你少插嘴接舌!”他明知青年必是豹子之友,故意大声道:“袁二哥!我说,你我兄弟讲话,请你少听别人的挑拨。你知道人家安着什么心,是不是坐山观虎斗?二哥,咱们哥四个眼看三十年的交情了,我也说了一会子了,俞三哥也给你作了好几次揖了。二哥,咱们是自家人,咱们别扯到外圈上去。咱们别听别人的僵火。二哥,我刚才的话,你总得赏个面。”
飞豹子虎目连翻,已看出自己若不说决裂的话,胡跛子势必粘缠不已。而且师妹丁云秀既已到场,也必有一番话;今日之事,若不翻脸,就不免云消雾散,落个虎头蛇尾了。想罢,竟哂然一笑道:“对不住,胡爷,刚才我称您贤弟,是我忘情高攀了。我是何如人也?我怎能跟你们哥几位论起同门来?我跟您哥几个叙旧,我也得配?我是太极门的人么?老实说一句,不怕得罪你。我是山洼子里的野人,我和你,和肖老爷还可以说是熟识人,我和这位大名鼎鼎的俞镖头,隔着门户,离得很远,身分更差得多。我这趟来,专为慕名求教。胡五爷、肖九爷,当年的事,你们总不能忘了吧。我是谁?俞爷是谁?你二位又是谁?你们怎么跟我论起同门来了。胡五爷,你知道我的受业恩师是何姓何名?你可晓得我会哪一门的功夫么?我不会太极剑,我不会太极拳,我不会十二金钱镖。我使的是这家伙——铁烟袋杆!要凿凿‘刘海洒金钱’的法宝。闲话少讲,叙旧等明天再说!”
飞豹子公然揭起旧账。虽然含着笑,悻悻之态未露,悻悻之声已溢于言表。胡跛子登时瞪了眼。“果然他还是记恨废立那桩事,这可怎么措辞解说呢?越次传宗,气走了袁师兄,今日的袁师兄,早已不在太极门了。……”
胡跛子也是怒气太盛,只气得发哼道:“好,你不认我这个师弟了!我且问你,你是太极丁的徒弟不是?你管太极丁叫什么?是不是叫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真格地翻脸不认账?”胡跛子翻了,肖国英连忙抢过来说:“袁师兄不要说笑话了!你是丁老师的门徒,你在师门最长最久,你身受师恩,比我们后学还重。你纵然因故没有出师,太极门仍有你的名。袁师兄,天地君亲师,五常大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小弟服官半生,只知事君以忠,交友以诚。不幸师兄和俞师兄有这意外一举,我论交情,论……”
飞豹子勃然道:“你跟我论王法么?你是官,你尽管把我拿下。”肖国英大笑道:“岂有此理?我和袁师兄论的是师谊。论师谊,你我四人仍是三十年老同学。今天的事,胡五哥向您情恳好半天。袁师兄你无论如何,也念在师门当年……”
袁振武不耐烦道:“又是念在当年,念在当年什么?”胡振业大声说:“念在什么?念在当年丁老师待你到底不错,没拿你当亲儿子一样看待么?你对他的女婿女儿,该怎么照应?你就居然瞪眼不认人?”
飞豹子大怒,狂笑道:“好!我本不愿提当年,你们偏要提。我本不是太极丁门中人了,你们偏说我是。好了,我的确在丁门混过七八年,我的确深受师恩。丁老师的确拿我当儿子看待过。可是后来怎样?饶用尽苦心,竭尽子弟之职;八月二十六日那天,大庭广众之下,把我送忤逆了!旧事请你们不要提吧,提起来不值一笑。你们也想一想八月二十六那天!”说这话时,面对胡、肖怒气汹汹,却不敢觑丁云秀一眼。
丁云秀拦住二友,暗掣俞剑平,裣衽上前。赔笑道:“袁师兄,你说得很对。想当年实在是先父做错了,很对不起师兄。可是师兄,我夫妻在师兄面前,没有错了一步啊!”丁云秀道:“记得我先兄天夭以后,舍下里里外外,全都倚仗师兄。先母不是拍着你的肩膀,含泪说:‘有这个二徒弟,比亲儿子还得继’么?那时二哥也不见外,事事替先父操心。我不知二哥心里怎样,我们是拿二哥当亲骨肉一般看待的。不幸先父过于看重师训,为要发扬金钱镖法,这才越次传宗,把你俞三弟提为掌门户的人,也不过教他代教肖九弟他们哥几个罢了。名分上,仍把二哥当大师兄看。还要把二哥转到三门长支左氏双雄门下。先父这一举,我们都觉得失当,但是你可记得……”
丁云秀手指俞剑平道:“他是何等惶恐不敢当?我又是何等替你着急发话?就是胡、肖二弟,又是何等代你扼腕?所谓公道自在人心,先父已经把事做错了;二哥外面失去掌门户的名分,骨子里先父还是处处倚仗你,教你当大师兄。不幸二哥因母病还乡,他们哥三个想奉师命,亲去送行,不过没赶上罢了。自从二哥别后,我们哪一天不在悬念?各处访问,音讯毫无。今天故旧重逢,我丁云秀父兄早殁,更没有骨肉亲丁,只剩二哥你一人了。二哥,你不看剑平素日敬事你的意思,你也不能难为小妹我啊!……”
丁云秀的话转为凄凉的声调。飞豹子的怒焰渐下挫,也不禁失声一喟。他的眼神仍不敢正看丁云秀,心血直沸。前情旧怨,缠在一处。
丁云秀仍往下说:“我们三十年的旧谊,请二哥看宽一点吧。从前的错处,果然有教人下不去的地方,现在也无须细谈。我夫妻今天当着群雄诸友,特来赔罪。二哥,你务必接受我夫妻这番歉疚之情。我可以说一方替剑平道歉,一方替先父追悔。二哥总得给我留有余地。至于镖银的话,悉听师兄尊裁,教我怎样办,我就怎样办。事情总有一个了局,我们决不敢违拗师兄的吩咐。常言说的话,有师从师,无师从兄,现在只有二哥了。二哥有话,只管说。……”说罢,重复施礼。
飞豹子惶然了。飞豹子是个倔强汉子,软硬都不吃。然而现在,人家是夫妻俩双双抵面,一口一个师哥,再三作揖打躬,道歉赔礼。人家已经自认“不是”了,而这“不是”又不尽是他夫妻本身的。自己再要深究,就是迁怒。飞豹子有点招架不开了。把旱烟袋吸了又吸,沉默不答。
那美青年和那姓熊的壮汉,忙替豹子解围道:“俞镖头、俞夫人!刚才我们提出了三条,你们贤伉俪都听清楚了罢?那就是袁爷的意思,那就是袁爷的话,您何必再问?再问还是那三句话。我们武林作事,贵有决断,斩头沥血的汉子,并不是硬拿面子软拘的。到底怎么看,别人的话不能做准,我们只请问俞镖头你自己。还有童镖头、窦镖头、姜镖头,你们几位是中间人,别忘了前天约定的事。”
丁云秀一听此言,秀眉一挑,耳根通红;不由得一转身,冲美青年和壮汉凝眸,从这人脸,看到那人脸。俞剑平微微一笑,很快地发话道:“朋友,我们师兄弟重逢,免不得叙叙当年。朋友,稍安勿躁。我们和袁师兄谈的是三十年前老话,和这二十万盐镖是两件事。”壮汉道:“那很好,你们谈你们的三十年前;我们不妨办我们的二十万。”
美青年和这壮汉直寻到姜羽冲等,大声说着,往外走去;越逼越紧,立等动手。那个姓霍的陪客,始终没有发言。只双眸炯炯,打量镖客,此时忽然大笑道:“好哇!人家愿意磕头告饶,我姓霍的看不惯这个,也不能跟着胡参预。我的来意是看比拳,镖行诸位可以不吝赐教,一试身手么?”
霹雳手童冠英、铁牌手胡孟刚也都忿怒;年轻的镖客纷纷站起来,甩衣衫,待动手。登时大殿上起了一片呶呶之声,眼看要乱。智囊姜羽冲趋至飞豹子、武胜文面前道:“二位请看,快拦一拦吧!就是要动手,也要有条有理呀!”
飞豹子忙教子母神梭武胜文,向自己人这边吆喝了一声,暂把喧声止住。镖行中人也把自己的人约束住,重新落座。
飞豹子乘这一乱,遏住扰动的心情,向俞氏夫妻很客气地说道:“二位太客气了。袁某何人,决不敢当。二位跟我叙旧,可惜旧事不堪回想,至少在我这一面是这样。至于道歉,更谈不到。你二位全误会我了,你当我还介意丁老师么?那可太差了!我至今感激丁老师,还感激不过来呢。丁老师不但成全了你们诸位好徒弟,连在下我这不材子,也很承他不屑教诲的教诲。我袁某得有今日,我头一个就感激太极丁。不过,你们四位全是太极门,你们全在这里。这里可没有我,我不是太极门啊!想当年我本是太极门不屑要的劣徒,丁老师给我留脸,没把我开除。虽没把我开除,我已在太极门存身不住。我不得已拜受着丁老师不屑教诲的教诲,便告退出走。我别走歧途,另觅门路,并且也学了一两年粗拳笨招。太极门最讲究的是双拳、一剑、十二钱镖,那叫三绝技。我呢,一绝也没有,太极门把我抛出去了。现在,今日,我们幸会,旁的话不用说。我是太极门门外汉,我是外门的狂徒。我定要请太极门掌门户的大师兄俞三胜俞老镖头,不吝赐教。当年丁老师也许有心成全我,我也许不负丁老师所望,略有成就;那么今天借此一试,不管谁胜谁败,总可告慰丁老师在天之灵。一看到今天,也许欣然含笑道:‘好,我最器重最喜爱的门徒,已有成就了。我最看不起的狂徒,被我一激,也有一点成就了。他们二人比一比,居然全不错。’要么我今天就教俞镖头打败了,也是虽败犹荣,而且更证实了丁老师当年老眼无花。万一我侥幸竟不输招呢,这自然是万不会有的事了。比方万一会有呢,更证实了丁老师当年苦心,会成全人了。所以,无论如何,还是比一比好了。倘若俞镖头一定不肯赐教,那么,你岂不太辱没了太极丁丁老师当年的英名,也辜负了丁老师当年的热望,我想总不至于吧?况且又当着这些人,真格的,就凭三言两语,说和了,我也嫌害臊。话说到此为止,别的交情话,请您暂且免说。说了,我也听不入,倒惹得大家等得不耐烦。……”
飞豹子信手抄起一只茶杯,当啷的一声,摔在地上,却满面含笑说道:“现在一定恳求俞镖头赏脸比较比较。谁再跟我软磨,硬拿面子局我,谁就是骂我袁振武没有骨气,那么老大的个子,禁不住几句好话!”于是,他哈哈一笑,顺手缓缓地脱衣服、登鞋、勒腰带、抄铁烟袋杆,又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向俞剑平夫妻一拱手道:“对不起,俞镖头,我先上场了。”这态度,这话声,把俞夫人丁云秀羞了个白面通红;俞剑平纵能忍耐,也觉难堪了。可是飞豹子说这些话,始终是面对着俞剑平,始终不敢看丁云秀一眼;因为一看她,他的话就无形被禁住,说不出口。
俞夫人丁云秀气得嘴唇颤颤直动,忿欲发话,又忍了又忍地忍住。俞剑平到底沉着,见飞豹子举步欲出,他就急一横身,拦在面前,仍然纳住气,好言答对道:“师兄,您的意思,我已经听明白了。三十年前,咱们老师做的错事,现在已是不能挽回了。师兄总该记得,当日传宗赠剑,小弟是多么惶恐推辞。就在事后,小弟也曾替师兄扼腕,跟老师说了多次。无奈老师过于看重祖师的遗训,到底拗不过去。……”
说到此,俞剑平见飞豹子意思怫然,急忙变转语气道:“师兄,这都是旧事,不用提了,小弟现在总给师兄顺过气来。师兄有命,小弟一概谨遵。师兄不是教我退出镖行么,我早已歇马了,我可以再向镖行宣布一回。小弟的镖旗,师兄要留下么?好,您已拿去一杆,还有四杆,我一并奉上。师兄还教我退出武林,小弟蒲柳之姿,久存退志,我立刻从命,封剑闭门;不但退出武林,我还立刻遣散群徒,把太极门长门的门户闭了,从此没有俞门拳了。师兄的约法三章,我一一照办,只剩末一条了。师兄教我拿出五万银子来,普请武林同道,再摆擂台……”
俞剑平忽然脸堆笑容,提高嗓音,向群雄一瞥,接着说道:“可惜摆擂台这件事,小弟没有这份胆量。况且师兄既命小弟退出武林,小弟就已成门外之人,怎好再摆擂台?师兄试一回想,恐怕也觉不对吧。还有这五万银子,数虽不多,搁在小弟一个镖客身上,罄其所有,也值不了许多,这可怎好呢?师兄还有别的法子,放宽一步,教小弟可以走得过去的么?”
约法三章条条严苛,俞剑平在表面上,居然要全盘接收。跛子胡振业第一个听着不忿,狠狠哼了一声;肖国英守备一脸的冷笑;其余镖行也哗然不平,有的说:“俞镖头怎么真怕他师兄?”独有丁云秀夫人却已听出俞剑平着恼了。姜羽冲和苏建明暗暗说道:“别看飞豹子声色俱厉,到底还是俞三胜不好惹。你听他的话够多软,细琢磨又够多硬!你听听,看看飞豹子怎么接声?”
但是飞豹子并没接声,竟仰面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一挥手,说道:“什么约法三章,那是闲扯淡。俞镖头,咱们说正格的,我山洼子的人,不会绕脖子,我只请求俞镖头一件事,就是赏脸,赐教!您只管掉文,你可别忘了,我大远地来了,又惊动了这些位好朋友。您真教我听两句高论,就吹呜嘟嘟,夹尾巴往回跑么?……不用客气,走吧,您啦!”说完了,仍要往外闯。姜羽冲暗暗点头,对苏建明说:“这家伙也有两下子!”苏建明道:“哼,也不大好惹!我看我们该说话了。”
两个人才要发话,十二金钱俞剑平已然拦阻道:“师兄,慢着!原来师兄的约法三章是和小弟开玩笑?”美青年道:“那也不见得!说真就真,说假就假,那全看俞镖头赏脸不赏脸了。”俞剑平道:“真也罢,假也罢,袁师兄一定要我献拙,那么长者之命,我俞剑平也不敢固辞。……”姓熊的大汉道:“那么说,好极了,您就请吧。”童冠英道:“你们先别打岔,行不行?”
俞剑平道:“……不过献拙是一件事,寻镖又是一件事,我还盼师兄把两件事分开了看。师兄,这二十万盐镖,情实并非小弟所保,可是人家胡孟刚胡镖头竟受了池鱼之殃。现在我求师兄看在江湖义气上,先把镖银赏还了胡镖头;然后您教我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决不推辞。师兄定要把两件事串到一起,那就是逼小弟赌技讨镖了。那无论如何,小弟也不敢从命。莫说是师兄你,就搁在列位合字身上,小弟也不敢这么无礼。我们武林道全凭义气当先,谁也不敢挟着微末技能,硬讨强索。……”
飞豹子听了,嗤之以鼻。那黄面汉子也轩渠高笑道:“俞镖头一口一个师兄,叫得真响,怎么拿师兄当小孩子耍?还了镖,再赌拳,谁肯相信啊?”那美青年也道:“况且这里也不是叙旧的地方,俞镖头要认师兄,不妨换个日子。”飞豹子道:“着啊!战场上认亲的,不是没有,可惜不是我。俞镖头,您的高论,我已领教了,你还有说的没有?若没有说的了,咱们该上场子了。我竭诚要领教的,到底还是你的拳、剑、镖。”一挺腰板,一指中庭。
俞剑平脸色一变一变的,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他仍然抱拳当前,还要说话。飞豹子赫然发怒道:“咳,俞镖头!你横遮在面前,你逼我就在这里请教么?”铁烟袋杆一插,抬双臂往外一挥。俞剑平剑眉一挑,丁云秀横身上前,锐声叫道:“袁师兄!”
飞豹子不禁退回一步,脸上微现窘容。忽然,那美青年见势状,忙上前解围道:“俞夫人,您别着急。我不才久仰女英雄的大名,您可否不吝赐教?”他这话非为索斗,是故意打岔。俞夫人丁云秀气得秀眉一锁道:“你是哪位?”
霹雳手童冠英、智囊姜羽冲看透这步棋局,终不免闹翻,也奔过来,对美青年说:“朋友,我也久仰阁下的英名,你可否赐教?”美青年一翻身,凝视二人道:“不敢当,咱们外面请。”童冠英道:“好极了,我先请教。我在下有个匪号叫做霹雳手童冠英,没领教您那怎么个称呼?”双方的宾友、助拳的人,纷纷讲起过招的话来。镖客中有路明、梁孚生二位,和子母神梭邀来的两个中年人,也啧啧地答了话。纷乱中看不出他们是素日相识,还是旧仇相逢。可是他们四个人都相邀着退出大殿,跑到外面去了。美青年雄娘子凌云燕和霹雳手童冠英,也正正经经地叫起板眼,各甩脱长衣,迈步往外走。在场余众也都骚然,好象已到爆发点,不打不成了。
唯有飞豹子本人和俞剑平夫妻,还在殿中忍怒舌辩。飞豹子身量本高,跷足往外一瞥,忽然闭住口,躲开俞夫人丁云秀,往殿外走。俞夫人依然横身拦阻,由情恳带出诘责的声吻。飞豹子走不出去,就切齿回身,奔到俞剑平面前,厉声道:“俞镖头,你别耗着!”双臂霍地一分,一探,似要抓俞剑平。俞剑平凝眸不动。
忽听有人厉声叫道:“袁师兄!”胡跛子和肖守备突从背后转过来,一左一右,来拦飞豹子的双掌。飞豹子连头也不回,只将双臂一振,手腕一翻,倏地扭住胡、肖的手腕。只一抖,肖国英守备倏地往右栽去,胡振业倏地往左栽去。肖国英猝出不意,抢出两三步,被旁边人扶住,登时听见四面起了一阵哗笑。肖国英大怒,登时变脸,喝道:“袁振武,你好大胆!拿你当师兄,你偏往贼道上走。……王德胜,来呀!”他的马弁忙应了一声,带着腰刀走过来。
飞豹子也是一股猛劲,回身一看,不觉愕然。肖国英奋身抽刀。飞豹子冷笑道:“也好,咱们有谁算谁!肖老爷,对不起,咱们别在这里,外面去!”丁云秀一伸腕子,把肖守备捉住,按住他的手,道:“九弟,你等等,你犯不上。”肖国英犹往前挣,俞剑平急忙横在前面。就在同时,按下这面,掀起那面。突闻一声暴喊,跛子胡振业绰两把匕首,从人丛中钻过来。
飞豹子这一抡,肖国英恰当右首,胡跛子恰当左首。敌人的左首,正是自己的右手,右手好用力;胡跛子骤被一抡,他只一拧身,跛着单腿,居然借势破势,只抢出一步,便凝然立定。他早已蕴怒,枯黄的脸笼罩红云,倏地一伏腰,拔出两把匕首,大骂道:“姓袁的,你忘八蛋,你混账,你几个脑袋,连劝架的也打?”旁边人忙拦他,他瘦小的身材只一扭,就扑过来,乱嚷道:“这不是姓俞的事,这是姓胡的事!袁老二,你妈的是贼,胡太爷是混混,你扎死我?我扎死你!”狠拍胸口,摆出“卖味”的架式。飞豹子是比武,胡跛子要拼命。两把匕首,一把自握,一把照飞豹子劈面掷去。
飞豹子探爪来抄,不防俞剑平、子母神梭武胜文都往前一迈步,奔匕首绰来。子母神梭身高臂长,立身处又近,眼看被他接到手,忽从侧面袭来锐风,不由得身往旁闪。俞剑平一步争先,把匕首抄了去,递给镖客。子母神梭忿然四顾,原来是三江夜游神苏建明那个老头子,长袍马褂,恍恍悠悠,往这边一冲,满面笑容道:“咳,自己哥们,别来这个呀!”子母神梭吃了哑巴亏。飞豹子认为“输招”,冲胡跛子喝道:“胡老五,你会骂街!就凭你还要给人拔闯?”一拍胸口道:“你扎扎试试!”
胡跛子双眼一瞪,象狮子搔头般一晃,把匕首顺在腕下,一抬腕,猱身而进,直刺飞豹,飞豹子握起铁烟管,往外一削。“当”的一声,胡跛子吃了一惊,匕首幸而握得紧,几乎脱手。俞剑平忙把胡跛子拖住。丁云秀叫道:“岂有此理!袁二哥,胡五弟是病人,你不能跟他闹!”肖国英扬起刀来,也被阻住。
殿里殿外聚满了人,胡、肖这一拔刀,顿时大乱。俞剑平大失所望,说合人已经翻了脸,善罢已不能够。但他仍不愿从自己口中说出动手的话。他拦住胡跛子,教他丢下匕首。豹党中那个黄面大汉发了话:“怎么讲得好好的,动起刀子来?要动刀,上外面来呀!”
俞剑平觉得“输口”,连忙递过话去:“袁二哥、胡五弟,你们不要为了我伤了和气呀!”智囊姜羽冲、三江夜游神苏建明合声说道:“二位,二位!你们自己师兄弟,不要这样,教外人笑话。事有事在,别恼啊!”松江三杰更单冲飞豹子说:“胡五爷是有病的人,袁爷就把他摔倒,也不算本领;袁爷,索性咱哥俩过过招吧!”
这话本是挖苦飞豹子的,胡跛子竟不爱听,吼了一声,骂道:“我不错只有一条腿,飞豹子,姓袁的,我偏要斗斗你,你给我滚出来!”挣脱了俞剑平的手,提匕首往外闯。肖国英守备也怒指飞豹,身往外走。丁云秀低声道:“九弟,你犯不上跟他闹。”说时又急叫俞剑平道:“我看今天,口说已经不行了。快找姜五爷,跟他们定规吧。”
俞剑平早知不免,急寻智囊姜羽冲、霹雳手童冠英、义成镖头窦焕如三人,教他转向子母神梭说话。此时说合人童冠英,已跟豹党那边的雄娘子凌云燕出殿寻斗。只剩下姜、窦二人,他们忙向子母神梭过话:“今天这事,我们不能看着决裂。朋友,也该拦拦呀!”子母神梭摇手道:“你那边那位跛爷给搅乱了。敝友本意完全不是这样。这不怪我们,是贵镖行硬插进两个说合人,徒逞口舌,方才闹翻了脸。”
智囊姜羽冲道:“不然!从前阁下瞒着飞豹子的名姓,只说是个生人,要会俞镖头。现在俞镖头既知飞豹子是他的师兄,当然情形有变。他们同门弟兄吵起来,与镖行无干。这不是镖行违约。……说句得罪的话吧,是阁下隐瞒真相,是令友飞豹子不够师兄气派。”
子母神梭蹙眉瞪眼立刻说道:“我怎么知道他们是同门师兄弟?敝友比赛的心非常坚决,现在用不着多讲话,到底你们镖行怎么样?”马氏双雄和铁牌手立刻说道:“要斗又有何难?也得请阁下约束令友,分拨前赴斗场就完了。”子母神梭缓和面色道:“那个容易。窦爷、姜爷!我们各安排各自的人。”
子母神梭武胜文与姜、窦二镖客忙约束众人,不要乱窜,快排起来分赴斗场。正在安排,外面人喊道:“你们快点吧,他们外头早打起来了。”姜、武忙奔出来,向自己人大声疾呼:“诸位,诸位!咱们按步就班地来。你们快分几个人,把他们动手的人拦住吧。”喊了几声,立刻由胖瘦二老率领豹党,贴右边往斗场走去。这一边由黑鹰程岳、没影儿魏廉当先引路,由松江三杰、马氏双雄,率同一班镖客,贴左边也往斗场走去。
那跛子胡振业已先一步跳在殿前甬路上,面冲大殿,比手划脚,叫骂飞豹子,等他出来斗斗。俞剑平向青年镖客孟广洪挥手授意。孟广洪奔出来,劝阻胡跛子道:“胡五爷,您别着急。事到如今,打是打定了,可是咱们得跟他有里有面。”用好言相劝,胡跛子怒气冲冲,道:“我不骂了,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只是不肯挪地方。马氏双雄走来,一拍肩膀道:“五哥,咱们上斗场,跟他打个痛快。走走,咱们别在这里。”
那肖国英守备拔出佩刀来,也被俞门弟子左梦云拦住,低叫道:“九师叔,您快把刀收起来吧。我师娘教我托付您,她说胡五叔腿脚不得力,有残疾的人肝火旺,动手太不钉对。他在气头上,别人拦不住,非得九叔才能哄住他。九叔,您快把五叔劝住了吧。”肖国英一时负怒,转瞬便回过味来,笑了笑,点头会意,插刀归鞘,走到甬路边,把胡跛子拖住,硬往斗场扯。说道:“五哥,走!等一会咱哥俩挨个跟袁老二斗斗。”当下胡、肖二友齐往庙前戏台走去。
大殿上只剩下俞氏夫妻和智囊姜羽冲、铁牌手胡孟刚几人。对面也只剩下飞豹子和子母神梭武胜文跟那姓霍的、姓尹的。俞氏夫妻面面相觑,以目示意。丁云秀见飞豹子,轩眉张目,气焰咄咄逼人,分明有恃无恐,论年纪他已约六旬,看气魄实在不可轻视,深恐自己的丈夫未必是他的敌手。
丁云秀心中疑虑,乘着众人纷纷外走,忙贴近俞剑平,低声叩问:“闹得这么僵,怎么办?真个下场子,你到底有没有把握?”俞剑平微吁一口气道:“跟他对付着看,弄到哪里,算哪里。你只管放心,就胜不了,也未必败。”俞夫人看了飞豹子一眼,又看了俞剑平一眼:一个剑拔弩张,跃然欲动;一个凝神摄气,坦然而待,正是难分轩轾。
丁云秀双眉微颦,乘着敌友多撤,舐了舐嘴唇,又叫了一声:“袁二哥,我说……这当儿没外人了,我再问问您。您真格的非跟剑平动手不可么?到底剑平哪一点上得罪了您?您可以说出来么?他得罪了您,您就不能冲着小妹我宽恕他一过么?”说着冲飞豹子走来,面对面地凝视着飞豹子。
飞豹子袁振武不由往后倒退,他实在怕这个师妹当面情求。他在丁门时,不但以掌门弟子代师授业,更替老师料理家务。前院有什么事,用什么东西,往往由袁振武到内宅接洽。他可以直入内室,面见师父、师母。有时不惊动师父、师母,就单找丁云秀这个师妹。他可以说眼看这个师妹从十一二岁长大,以至及笄之年。他和丁云秀俨如胞兄弱妹一样;师母待他更好,宛如母子似的。
有一年太极丁患病,飞豹子亲侍汤药,忙里忙外;师母曾经感激落泪,对飞豹子说:“你师父老运不好,把个大儿子死了。往后你老师和我全指望你了。”说得飞豹子感激动情,也掉下泪来。后来俞剑平挟技投师,初来时还不怎样。直等到太极丁续收徒弟越多,飞豹子代师传艺,一时手重,把四弟子石振英打伤。太极丁当时看见,意很不悦。若没有俞剑平比着,还不甚显;偏偏俞剑平这人当时口讷脸热,和蔼可亲,小师弟们全都喜欢找他,他居然很有人缘。他又很知自爱,极肯用功。这样,渐渐获得老师器重。
不幸后来师母死了,丁云秀也大了,飞豹子在师门代传技艺,代主家务,偶有几件事,露出独断独行、刚愎脾气来。招得太极丁表面容让,暗地心中不怡。日积月累,终有废立之举。废立一举所以激成,可以说多半起因于四弟子石振英。石振英跟飞豹子不和,两人吵起架来,回头石振英就辞师而去。别个同学也很有惧怕飞豹甚于师父的。太极丁看到自己年已衰老,为了将来门户计,到底一狠心,越次传宗,立了俞剑平。
当时丁云秀很替飞豹子抱委屈,劝过父亲多次,又私自安慰过飞豹子。飞豹子对丁老师可说有怨,对俞剑平也可说有隙;独对这师妹,却不能道个不字。因为这师妹一向对待他比亲兄妹还亲。而现在,丁云秀又来说话了,二哥二哥地叫着,面对面问他:“你不看同门,不看着剑平他,你难道不给小妹留点情面么?”
飞豹子可以明讥俞剑平,可以软逗胡、肖,独对这个师妹,未免束手无计,张口无话。丁云秀的妙龄倩影,在他脑中浮沉三十年,如今一旦抵面,纵然声容已变,却是旧情宛在。飞豹子不知怎么好了。
飞豹子到底是有经验的人,纵不能抵面招架,他就拿出了躲闪的招术,急急地一转身,对子母神梭说:“怎么样,外面不是安排好了么?咱们快看看去。”侧着脸,眼望旁处,答对丁云秀道:“师妹,我万分对不住。我刚才说过了,这不是我捣乱,实在是我要跟俞师兄比一比功夫,好教咱们老师在天之灵看一看。师妹,等着比完了,哪怕我摆酒宴给师妹赔罪都行。我还保一句话,我们只比不斗,只许他伤我,我决不伤他。师妹请放心吧。”说完立刻挣扎着往外走。
丁云秀很怒,满面通红,要责备飞豹子。俞剑平向她施一眼色,教她不用说了。丁云秀仍不甘心,飞豹子在前面走,已然急急地走出大殿。丁云秀立刻追来,俞剑平也赶紧跟出来,极力劝阻自己的妻子:“你不要再说了,凭白招他奚落,当不了事。”
镖行群雄和草野群豪此刻都出来了,分批趋奔庙前看台。在看台四周,双方都有人把守着,凡是附近采薪牧牲的村童都被驱逐开。这半颓的戏台,果然已有数人在上面比划起来。飞豹子望台上一看,立刻吼了一声,飞奔过去。戏台上的雄娘子凌云燕和霹雳手童冠英真个交起手来。那路明和梁孚生二镖师,竟与豹党中的二客,相偕而出,不知何往,忙乱中无人查问,众人只顾看台上打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