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挟弓收鞭,走到道人身旁,叫道:“道长!”一尘道人哼了一声,半晌才说:“你这壮士,你贵姓?”忽然又道:“你莫要留姓名,千万切记,你等我缓一缓!”杨华走到一尘面前;月影下,只见一尘道人穿一件短道袍,左手提剑,靠在墙上,浑身不住抖颤,低着头,口中的牙咬得吱吱乱响,鼻息咻咻。猛然间“呕”的一声,一张嘴,从浓髯中喷出一口血来。杨华愕然道:“道长,你莫非受了内伤?……”道人猛抬头,向杨华一看,把杨华吓了一跳。在月光下,但见一尘道人两眼瞪视如灯,眸子直如两个血球,努出眼眶外,跟着倾身往前一栽。杨华急忙扶住道:“道长累坏了!”一尘摇了摇头,半晌道:“我受了毒药暗器,你……你把我扶到那边,我喝一口水。”遂将右肩一侧。杨华见右肩好好的,还是不明白。(毒蒺藜的伤痕很小,月光下是看不出来的。)杨华以为道人是教他搀扶,伸手便来搀架一尘的右肩。一尘急忙一推,杨华倒退出两三步,险些跌倒。杨华不悦道:“这是怎的?”一尘道:“我……右肩中了毒……”说着把左臂一抬,玉幡杆杨华这才将一尘左臂掖起,扶到茅舍里面。
一尘道:“水,快快!”
这茅屋就是贼人乔装采花,一尘受伤之所。此时残灯犹在,悄然无人。杨华找到水瓢,舀了一瓢冷水。一尘道人把寒光剑插在地上,手抖抖地取出一包丸药来,那丸药只有梧桐子大,红色的,共有二十多粒。只见一尘先一阵乱嚼,将丸药嚼碎,然后和水吞下,喘息一阵,教杨华再打冷水来。一尘伸左手掣剑,把右肩衣服豁开,将那地上的门帘长条,蘸在冷水内,要往右肩上缠。杨华茫然不解,问道:“道长,你哪里受伤了?”一尘惨然道:“这里。”他回身对着灯光,用左手反指。杨华看时,右肩胛后面,有着针眼似的三五个细孔,细孔里微微地汪着一点黄水,周围浮起一片红肿,却是方位并不大。杨华道:“这是什么伤!”一尘呻吟道:“毒蒺藜。”
这“毒蒺藜”三字,打入杨华耳内,他蓦地一惊道:“好厉害的暗器!”他也听得这种毒器,只是没有见过。他皱眉想了想道:“道长,我店中有化毒散,待我拿来给你治伤。”一尘摇头不语,却将那沾湿的布条往右肩缠。想是疼得厉害,自己竟系不上扣,叹了一声道:“这位壮士,你给我系上。壮士,你可是店中五号的客人?”杨华道:“正是,道长可是遇见仇人了?”一尘点点头道:“白天那两个就是。他们,男女五个人……用下贱的诡计,假采花。是我一时救人心切,遭了他们的暗算,毒蒺藜……”一尘忽用眼一寻道:“壮士,你把那毒蒺藜拾起来。”杨华就着灯影一看,果然看见核大的两个黑东西,摆在地上。他俯腰伸手,意欲拾取。哪知被一尘一脚踢开,道:“这样拾不得,你拿布垫着。”杨华用一块手巾叠做数层,轻轻拾起来。就灯下一看,这毒蒺藜有核桃大,圆形铁球,上面有许多小铁刺,刺长三分左右。其中一颗,铁球发亮,铁刺呈暗青色。那女贼在房间暗袭一尘时,共发出两颗毒蒺藜。一尘只闪开一颗,另一颗毒刺则深深陷入肉内,一尘提起一口气,那毒蒺藜立刻绷落在地上,上面稍凝血迹。
一尘看了看,仰面惨笑道:“想不到我狮林观一尘道人,竟丧命在小小毒蒺藜之下,这可是天意了!”杨华闻言不胜惊讶,上眼下眼看了看一尘道:“哦,道长原来是云南大侠一尘道长?”一尘摇头道:“惭愧!我,咳,竟遭宵小暗算,一世英名付于东流!壮士,承你救我,但是,我命已尽于今日。你救我逃出群贼之手,你却不能救我逃出毒物之下。我毒已发作,早治还来得及,不幸贼人和我缠战好久,晚了!”他叫杨华把毒蒺藜包起来,收在皮囊内。一尘倚在竹床上,浑身不住地颤抖。那把寒光剑放在床上,闪闪吐出青光,与那一盏孤灯的黄光相映。一尘紫棠色的面容,此时却笼罩了一层暗青色气色。杨华不由发怒道:“这恶贼也太歹毒,道长不要难过,我店中有药。……”一尘道人道:“那不行……”正说处,忽然微风一送,隐隐听见近处微有声息。杨华吃了一惊,慌忙摘弓取弹。一尘道长也陡然站起,取剑在手,侧耳一听道:“咳,这不是贼人,这必是本房房主。壮士,你找一找,必定被贼捆在哪里了。”又听了听,道:“大概在院外草垛里呢。壮士,你快救出他来,要快。”
杨华依言,窜在屋外。果在茅舍院角草垛后面,搜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乡民模样,衣履很穷苦,已被贼人堵上嘴捆着。杨华用匕首跳开绳索,也顾不得问话,急转回茅舍。那一尘道人已一晃一晃地,左手提剑,自己走出屋来,向杨华凄然说道:“壮士,你救人救到底,你把我送回去。”杨华道:“道长放心!道长英名,晚生久已钦仰,今日得效微劳,理所应当。就不是道长,陌路人也是我……”一尘不等杨华说完,忙截住道:“好,要快。”杨华道:“我送你回到何处?”一尘道:“回回……回店。回店不好,但是别处……还是回店吧。”说时,展眼四外一寻,又叫杨华道:“壮士,你上房瞭一瞭。”杨华窜上房头,看了看,月光下四处无人。他跳下来说道:“贼人已走,不要紧了。”他搀起一尘,寻路走去。那把寒光剑并未归鞘,一尘依然倒提在手中。
玉幡杆杨华半搀半扶,一尘道人且走且回顾,脚下加快,牙关紧咬,也就走出三四里地。一尘呻吟道:“壮士,我看我回不去了。此处无人,我求你,我死了之后,你把我掩埋起来。那边很僻静,把土弄平了,免得教贼人寻见我的尸体。”杨华暗暗吃惊道:“他是要自杀!”忙说道:“道长不要心乱,快回店想法治伤要紧。”一尘道:“路太远,我越走,血脉越流得快,毒也发作得快。”杨华这才觉出一尘神气越发难看,似已支持不得,行走不动。便道:“道长放心,我来背你。”不容分说,杨华一伏身,把一尘背起来,拔步急走。
杨华的外号叫玉幡杆,可是一尘道人比杨华还高一点,体格更是雄伟硕壮,背起来足有二百多斤。店房距此还有二三里路,在平时一尘眨眼便到,此刻却寸步难挨,觉得路太长了;又兼在这沉沉的凄凉秋夜之中,在这荒旷的野外,不禁有些惕惕。杨华的武功又没有十分根底,背起人来奔走,煞是不易。他好容易才把一尘背进镇甸内,听更锣已三更二点过了。把个杨华累得通身是汗,气喘吁吁,却喜路上平安,未逢意外。
杨华把颗心放下,挣扎着气力,寻到聚兴客栈门前。只见门灯暗淡,店门紧闭。到了这时,想不惊动店家是不行了。杨华放下一尘,抡起拳头就打店门,叫了好半晌,值夜的店伙方才隔门缝答话:“是谁砸门?我们这里没有房间了。”杨华忙说:“我是五号客人,出去找朋友,回来晚了,你多辛苦吧。”那店伙说:“大门上锁了。”只是挨磨。杨华气得要背一尘跳墙过去。一尘倚着墙道:“不行。你不会跳过去,给我开门么?”杨华道:“唉,我昏了。”便不再与店伙怄气,飞身窜进店院,怒冲冲推开店伙,哗啦将店门打开,并怒声斥道:“快叫你们掌柜起来,你们店里出事了,知道不知道?”他边说边跑,出来搀架一尘。那错愕的店伙惺忪睡眼,满怀不悦,挑着一只灯笼一照,不由惊叫起来。杨华是背弓提鞭,满面通红,汗如雨下,两眼蕴着急怒。那一尘道人庞大的身躯,倚墙抖衣而颤,左手提剑,右臂赤露,神情惨厉骇人。
那店伙吓得挡住门,要想拦阻,道:“你们这是什么事?我可不敢做主,叫我们掌柜的来,你再进店。……”杨华把眼一瞪道:“呸,胡说!你知道么,你们这店里闹贼,这位道爷舍着性命追贼,教贼人伤了。你教你们掌柜起来,少啰嗦,你们敢是贼店不成?”说着大声叫道:“掌柜的快起来,你们店里闹贼了!”吓得店伙忙拦道:“大爷别嚷,我给你叫去,这是闹着玩的么!你老可别这么嚷,你老别着急,我们哪知是怎么回事?你老先进来吧。”杨华不再发威,急扶一尘抢奔西跨院。那店伙满面惊疑地关上店门,先到柜房送了个信,跟着提灯随了进来。此时六号房残灯已灭,杨华吩咐店伙:“赶快点上灯。”便把一尘扶到床上。一尘摇摇头,却将寒光剑插入背后剑鞘内,坐在床上道:“包袱,递给我。”有大小两个包袱,放在床角。杨华伸手全提到一尘面前,回头吩咐店伙:“快给烧些热水来。”店伙嘟哝道:“热水可没有。”杨华大怒道:“胡说,快弄去!这位道爷追贼受伤了,你愿意店中出人命么?”吓得店伙回头要走。一尘呻吟道:“等一等。”那店伙说:“不是教我弄水去么,我还得炖去呢。”
杨华忽然灵机一动,从兜肚内摸出一块银子,叫住店伙道:“给你这几两银子,好好服侍这位道爷,人家是在你们这里追贼受伤的。”这一锭银子足有二两多,这店伙立刻睡魔全去,惊云尽消,满脸赔笑地接过去,道:“你老别着急,我立刻弄水去。”一尘皱眉道:“你先别走,店家,你们别处还有空房间没有?”店伙道:“有,南房拐角,十七号、十八号小耳房全空着呢,就是太潮湿。……”话未说完,一尘陡然立起身来,把那个小些的包袱抓在手内,对店伙说:“空房在哪里?你快领我去。”杨华道:“道长,你要做什么?”一尘顾不及答言,只说道:“壮士,你快跟我来。”将那小包袱挎在左肩上,迫不及待地抢出屋外,急急地用眼向房上房下四面一寻,“嗖”的一个箭步,连窜带跳,扑到南房,推门进去。
一尘这一番举动,不但店伙愕然,就是杨华当时也是一愣。杨华急忙提灯跟踪进去,只见一尘已栽倒屋内,跪扶着那空板床打颤。杨华急忙扶起一尘,催店伙把一尘的被褥取来。一尘喘息道:“快不要拿,你给我打开包袱。”杨华将那个小黄包袱打开,里面沉甸甸的,有几十两银子和一个锦囊,几本书,一个护书,一只小药箱,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一尘道:“小箱子,打开。”杨华将药箱打开。一尘并不作声,劈手抢过来,将药箱内几个小磁瓶,找出来一个,拔开塞子,倾出一些粉红色的药末。一尘把药末干咽了一半,又将那一半教杨华给他敷在创口上,叹息道:“药不对症,只能多挨延一会!……”经过这番挣扎,一尘不觉倒在空板床上,却又挣扎起来,倚着墙,急急地盘膝闭目,打坐运神。那痛楚之相,从杨华眼中看来,似乎较前略定。
杨华把头上的汗抹了抹,小夹袄两掖和后背全湿透了。他心上焦躁无措,便将弹弓囊摘下,把腰带松开,小夹袄也脱了,小衫扣钮也解开了。这时候店中管事的先生因掌柜没在店中,已闻耗过来探问。杨华只说是有贼进店,道人追贼受伤,教店家好好伺候。这管事先生惊愕无主,慌忙地退出,暗遣伙计,即刻给掌柜的送信去了。杨华坐在床边椅子上,披襟解领,燥热顿减。一尘道人忽然把那无力的左手抬了抬,微向杨华招手,紫黑色的嘴唇动了动,隐隐听得说了个“来”字。杨华忙把放在床边的弹囊夹袄,往床里推了推,凑到近前,问道:“道长,你这时觉得好些了么?”一尘道人不语,忽然把头低了,眼皮也微合,呼吸渐渐微弱。杨华心里吃惊道:“别是要坏吧!”
夜静声沉,一灯相对,杨华不禁觉到有一种惨怖的冷气逼人。又耗了一会,一尘把下颏一俯,喉间微响,杨华听出一尘是把口中积的津液咽了下去。只见他倦眼微睁,似正调停呼吸,杨华方才放心,知道一尘尚不致有什么凶险。忽然一尘嘴唇稍动,发出喑哑的声音。杨华侧耳挨到一尘道人的面前,这才听见他哑着嗓子,低声说道:“我仗着四十年来的吐纳功夫,和我九转化毒丹之力,可以苟延一时。可是这独门毒药,只凭我的药力,决救不了我。现在我还有一线生机,求你费心。你快快拿纸笔来,我念着你写。这只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杨华忙找来一支破笔,一块残砚,拿一张包茶叶的纸,将灯剔亮,都放在床头。将小茶桌当凳子用,杨华坐在茶桌上,预备好了,拈笔仰面问道:“道长,你说吧。你打算给谁写信讨药呢?”
一尘道人低声念道:“不是。你写‘五灵脂’。”杨华提笔写出“五龄子”三字,自己看了不懂,抬起头来,看了看一尘道人,问道:“对么?”一尘道人眉峰紧蹙,颇有怒意。杨华道:“我写错了么?”一尘缓了一口气说道:“不对。是药名,‘五灵脂’是灵魂的灵,胭脂的脂。”杨华方才恍然,忙把错字涂改了,重写出来,抬头又看了看一尘道人。一尘道人点了点头。杨华心想:“这一定是自开药方,往下一定是写份量了。”跟着听一尘道人说了个“三棱”,杨华很快地写在“五灵脂”三字下面旁边。写完一看,却又晓得错了,这决不象份量。
一尘道人皱眉说道:“‘三棱’也是药名!”杨华忙又涂改了。他心上很着急:“这不是强打鸭子上架么?我如何会开药方!”跟着一尘道人一连念了几个药名,催杨华快写。越快越错,好容易才将药方写完,从头到尾念了一遍,把错字全改正清楚了。计有:
五灵脂 三 棱 制胎骨 沉 香 木 香 麝 香 兔丝子
肉 桂 刘寄奴 蒲 黄 川杜仲 红 花 地 鳖 五加皮
广 皮 血 竭 破故纸 飞硃砂 胎发灰
共十九味药。
杨华看了看,心中暗暗着急:“这等小镇甸,这等时候,还不知有药店没有,买得来买不来?”杨华擎着笔,等着写份量。
一尘道人一口气念完药方,闭了闭眼,略缓一口气,便催杨华道:“不用写了,快快买去。”杨华道:“份量呢?”一尘咬着牙说道:“这十九味,除了麝香跟血竭各买一钱,其余十七味全买三钱。壮士,你快快去,我的生死全在这一着了!我只能等你半个时辰。若是耽误稍久,只怕我撒手红尘了。”
杨华不禁憬然,忙站起来说:“道长宽心,我立刻就去,只盼望这里能够买着,我决不耽误。道长保重,千万强自支持,不要,不要……”“自杀”两字咽住没说,抓起小夹袄来,立刻拔步就走。
那一尘道人听了杨华这话,强睁着那失望的眼,喟叹了一声:“我命付于天,尽人力,听天命而已!我虽说仗义除奸,这也是过去犯杀戒过多之报。你去吧!不要忘了多带银子,药很贵。”说话时,杨华早已抢出门外,隔门口答道:“我这里有钱,足够。”却是听到“很贵”二字,忙又转身,只好从道人包袱中的银两中抓了几块,急匆匆地奔将出去。
杨华抢到店门前,这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药店何在,忙又返回来,大叫店伙。那个值更的店伙本来答应给烧开水去,现在经过这么大的工夫,还没见他把水送来。
杨华忙找到厨房,厨房果然有灯光。刚才那个伙计大约困极了,竟坐在凳子上,伏着菜案子睡着了。灶上炖着一把水壶,已开得沸沸腾腾的。灶内柴炭还在很旺地烧着。靠里面一架铺板,睡着一个厨师傅。杨华左手提灯笼,伸右手照店伙脑后,“啪”地打了一掌。那店伙叫了一声跳起来,睡眼迷离的,一见是杨华,立刻想起那二两多银子,忙说道:“大爷,你老往里头请吧,水这就快开了。”杨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放屁,水壶都快熬干了,还没开么?快提过去,那道人都快死啦,等水吃药!”
这里一阵捣乱,那个厨师傅也醒了。杨华急忙催问店伙:“这地方哪里有药铺?”店伙揉着眼说道:“有一家很远,在镇甸尽东头哩。”杨华忙将碎银子拿出一把来,先抓给店伙两三块,说道:“你快跟我买药去。”又抓几块给那躺在床上的厨子,说道:“大师傅快起来,你快把这壶水给老道送去。老道受伤太重,这是救命行好的事,快着快着。”
那厨师比伙计更爱财,忙光着膀子爬起来,说:“客人不用花钱,我就送水去。”又向店伙说:“刘头,别犯困啦。出门在外,有个病不容易,我给你关门去。”店伙也立刻清醒过来,接过杨华手中的灯笼,说道:“大爷别着急,这时候不好砸门,咱们就碰碰去。要不,你老把钱都给我,我给你抓药去。”杨华略一寻思说:“一块去吧。”立刻,三个人一先二后,抢到店门前。厨师傅开门关门,杨华催他送水照应一尘道人。然后跟那店伙,挑着灯笼,如飞地奔向大街,去砸药铺门。
秋日风劲,夜气凝寒,玉幡杆杨华少年热血,扯住店伙,如飞地奔跑。空旷旷、冷清清的一条街,只有二三野犬闻声狂吠,引起一群狗来,东一声、西一声乱叫。杨华心头火热,那店伙却似怯寒。杨华恨不得一步赶到药铺里,好不虚自己救人救彻的心愿;而且得与云南大侠效劳,把他拯救了,在江湖上也算自己值得夸耀的际遇。他心急脚快,扯着店伙,跑似地急走,所幸不远,便已来到一个地方。
那店伙突然站住说道:“大爷,到啦。”杨华说道:“药铺在哪里?”店伙把灯一提,往左首一照说:“这不是么。”
杨华一看,并没有冲天招牌,只有一个虎座子门楼,横着一块匾,上面写着:“积德堂。”大门紧闭,门那边还有一块木牌,上写“儒医胡寿峰”。仔细看时,门两旁还挂着五尺来长的两块招牌,写着:“本堂虔制汤剂饮片丸散膏丹”,“采办川广云贵地道生熟药材”。墙上还有七零八落的几块“妙手回春”、“功同良相”的匾,原来是医寓兼营药店的。
那店伙走上台阶,拉铃叫门。杨华迫不及待,奋拳一阵乱砸。过了好半晌,才有人隔着门问讯。店伙说是聚兴客栈来抓药的,那门扇方才忽隆地开了。
一个青年男子光着脚,散着裤腿,提着个小灯,揉眉擦眼地说:“什么时候了,是什么急症?你们掌柜又犯老病了么?”店伙忙说道:“不是,他那病还能老犯么。少先生,扰你老的觉。”说着一闪身,指着杨华说道:“这位也是朋友,劳你驾,给抓一副药吧!黑更半夜,多惊动你老了。”
杨华忙上前称呼道:“少先生,你多费心,病人太沉重,急等着用药。……”杨华忙将药方送了过去。那青年看了杨华一眼,说道:“谁给开的方子?”杨华忙说:“是自己的成方。”青年便不再问,关上街门,让两人跟了进去。
到了屋内,杨华这才看出,是一暗两明三间诊室,中间摆八仙桌。左边摆着矮脚药橱,上面放着不多的药瓶药罐,也是一张小小柜台,横在左边屋前。那青年把灯里的蜡烛点着,屋里腐旧的景象越发显露出来。想见这个医寓兼药店的生意,不甚兴隆。那青年接着药方,正要细看,忽听里屋有个苍老的声音,咳嗽了一阵,说道:“绍基,是谁抓药?深更半夜的,必定是急症,你别胡出主意拿药,给我惹事呀!”那青年答道:“人家是成方。”
说罢,那青年赶紧拿着药方子,转身走进里屋。杨华目送过去,看这暗间,挂着茶青色旧门帘,横楣上有一块横额,烟熏尘蒙,仿佛是“藏诊”二字。杨华坐在椅子上拭着汗,很焦灼地等着。半晌,听得房屋中人且咳嗽,且说话,却听不清楚说什么。杨华着急道:“请你快着点吧,我们有危重的病人,实在不能久等。”
那青年慢吞吞从屋里出来,拿着药方,来到柜房边,对杨华说:“你老的药方是治什么病的?这药的份量,按君臣佐使说也不对。方上有几味药很贵,在我们这药铺里,可是说不定有没有。你要是明天午后用,还可以配齐。”
杨华闻言愕然:“费了半天事,药还是买不全,看起来一尘道人的命不容易保了!”杨华急得心如火焚,向青年说道:“先生,你不论如何,总得想法子,把药给配全了才好。这是我们祖传的秘方,你不用管份量对不对,我们自己担责任。”
那青年听了,摇头道:“这药材不比别的,可以将就,这一点也不能含糊。”杨华搓手无计,想了想,只好说道:“不知哪味药没有?”青年道:“我还不知道哪几种药没有货,我给您看看去,大概麝香、血竭是没有。”当下这个青年借着灯光,拿着药方,从东面拉开药斗子,由西面拔开药瓶塞,连看了几处,转脸向杨华说道:“不错,血竭和胎骨没有。麝香倒有点,大概至多五分,不够一钱。三棱这味药,简直没上过药架子,连沉香还是前天给人看病,现买来的。说实在的,这种细药我们这里不预备,轻易也卖不出去。你老是用不用,自己拿主意吧。”
杨华坐来站起地着急道:“怎么办呢?”暗想:“就是买不全,也不能空手回去,索性尽现有的买了拿回去。万一有效,岂不救了一尘道人的命?就是不行,我的心已然尽到,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杨华只可对这青年说道:“先生,请你按着方子快抓吧。只要有的,你就给配出来。全单包着,包上请你全标明了。”那少先生见药不全也买,立刻高兴起来,这副药足有二两多银子可赚。那少先生随即拿了戥子,把药一味一味给配起来。全配齐了,净短三味。杨华瞪眼看着,见还短一味胎发灰,忙向青年问道:“胎发灰可有么?”少先生忙答:“有,有。”随即在药架子前,放了一个凳子,脚登着凳子,从架子顶,拿着一个标着“紫河车”的盒子。上面尘封土满,打开盒盖,拿出一个纸包来。从里面取出一把短发,拿到外面,耽隔好久,才用纸托进来,这已焙成发灰。杨华此时心头一阵阵起急,催着把药包好,将钱付过,只说个“谢”字,立刻拔步抢先出门,催店伙赶快回店。哪知就在杨华买药的工夫,店中又演了一幕惨剧!
一尘道人刚才强支病体,口念那解毒药方,急过了力,禁不得一阵阵晕眩。一尘导引之功已到炉火纯青之候,自知丹田元气一散,毒气立即攻入心房,再有仙丹,也恐回生无望。一尘虽在昏昏沉沉的时候,仍自强打精神,不敢把元气懈散。这时候,那厨房的厨师受了杨华之托,已披衣起来,将灶上坐的一壶沸水提了下来,打着呵欠,往西跨院走。他将到六号房间,窗前黑忽忽的没有灯光,厨师道:“病人许是睡了吧!”一面开门,一面招呼道:“道爷,水来了。”屋中没有动静,门却信手推开了。厨师道:“人哪里去了?”提壶回身,猛然一抬头,看见山墙上人影一晃,倏地伏下身去,把厨师吓得一哆嗦,水壶险些出手,连忙抽身退出跨院,抢到正院。就在这时候,突听得南房十七号耳房中,大吼一声:“恶贼逼我太甚!”跟着听得“哎呀”一声,靠风门一带,吧吧吧,连响数阵。厨师失声大喊:“有贼!”
厨师这一声未喊完,忽然,东房房脊后,悠地打来一瓦片。恰巧厨师正一扭身,瓦片掠耳根擦过去,“叭啦”地打在墙角。厨师吃了一惊,拔腿便往前院跑,扯喉咙大叫:“有贼了!”蓦然间,从南房黑影中,“嗖”地窜出一个人来,明晃晃刀光一闪。这厨师慌不迭的,把手中提的沸水壶抡起来,照贼人抖手打去。只听“哗啦”地一声响,壶底朝上从贼人头顶飞过去,壶没有碰上,沸水却浇了贼一头面。铁壶“刮”地暴响一声,掉在砖地上,声音很大。贼人吃了这个亏,抹头便跑。这一闹,全院客人顿时惊醒了不少。有几个隔着屋子的客人,也答了声。只听那东墙上贼人连投下几块瓦片,口打呼哨,公然叫道:“并肩子,风紧,扯活。”那被沸水浇头的贼人,立刻窜上房头,如飞逃走。那个厨师边跑边喊,柜房中的一个管账先生、三个伙计和马号里一个更夫,各提着门闩、铁通条,虚惊虚乍地赶出门口外,一阵乱嚷,贼人早已走得没影了。
那厨师一见人多,胆子也大了,赶过来指手划脚地表功道:“贼让我赶跑了,贼让我赶跑了!”管账先生摇头道:“掌柜的偏偏今晚回家,偏偏今晚出事。看看动了哪屋里没有?”大家点上灯笼,忙忙乱乱各处搜贼,恐怕贼人也许潜藏在暗处。搜了一回,那管账先生便说:“咱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事,留神看看,是内贼是外贼。”厨师忙插言道:“是外贼,我全看见了。一共三四个呢,西墙头上,东墙头上都有。还打我一瓦片呢,没打着。哈哈,好大胆!有一个贼从十七号房窜出来,明晃晃拿着一把刀,教我一开水壶,浇得叫了一声,上房跑了。”管账先生不悦道:“怎么都让你看见了呢?黑更半夜,你拿开水壶做什么,咱们这里多咱闹过贼,这么瞎炸庙!”管账先生还想掩饰,却有一个伙计说:“是真的,我看见房上那个贼了。”厨师气忿忿说道:“怎么样,我不是说么,给六号房道爷送水吃药,我刚走近西跨院……”
这厨师正要往下说,忽听大门擂鼓也似地“嘭嘭”一阵乱砸,众人仓惶之间,不由骇然。侧耳倾听,有人在店门不住声的乱敲,并大叫:“快开门,快开门!”那管账先生惊惊惶惶地说:“先别开,问一问再说。”那厨师恍然大悟地说:“对了,这是给六号道爷买药的回来了。六号道爷不是受伤病重了么?”果然在一个躁急的异乡人腔口外,还夹着熟人叫门的声音,正是店中那个伙计和杨华抓药归来。众人忙去开门,杨华抢进店院,手中灯笼也跑灭了。他见院中站着好几个人,不禁吃了一惊道:“怎么样了?那一尘道人莫非是死了?”厨师抢着说:“别提了,杨爷,又闹贼了……”
杨华道:“哎呀,不好!”飞身抢奔南耳房十七号房间,大叫:“一尘道长,一尘道长!”急抢步开门,陡然间灯影里,听一尘惨烈地叫道:“好恶贼!”抖手打出一物。玉幡杆杨华吓了一惊,急抽身闪避,劈面扬来一把碎土,打得杨华满面生疼。那一尘道人怒目圆睁,目眦尽裂,一条腿登下地,一条腿跪在床上;一只手按床框,一只手乱抓。杨华放在床边的弹囊,竟被一尘抓得粉碎,百十粒胶泥麻纸做的弹丸,坚硬如铁,也被一尘抓成团砂。一尘神智渐昏,手爪浑如钢钩,床边木框也抓透好几道深沟,木屑纷纷。杨华乍入,一尘误道是贼人又来了,将抓碎的弹丸捞了一把,迎面打来,却只扬了杨华一脸砂。杨华急叫:“道长,是我!”一尘忽然精神一懈,“哦”了一声,扑地栽下床来。杨华急忙扶住,一尘一只手紧抓床框,已经人事不省。
原来,那群贼败逃之后,也忙着救护那个被一尘踢坏的少年,一时没有赶来。但群贼寻仇之心不死,恐一尘万一得救,不但报不了仇,还有绝大的后患。群贼一狠心,留一个人背走那个受伤的人,其余三贼二次追寻到店中。果不出一尘所料,群贼竟奔西跨院六号房,却扑了个空。一尘回店时早已料到,已潜藏到十七号房间去了。贼人疑心一尘没有回店,竟往别处寻了一圈。那女贼颇饶智计,问那探店的贼:“可曾到邻号房间探看过没有?”那个叫晋生的说:“没有。”被女贼恶狠狠啐了一口,骂道:“废物!”教那使棍的青年贼人,结伴再去探看,先探看五号房,杨华的行李尚在,人却不见。又到六号房窥看,一尘的一个大包袱和被褥也都没动。群贼疑惑起来,旋在店中潜踪细搜,竟寻到南耳房拐角处,瞥见十七号房微露灯光。一尘伤重疏忽,杨华去后,忘记了熄灭灯亮,竟被男贼发现形踪。那男贼使倒卷帘式,才攀窗内窥时,又被一尘听出。一尘道人命在垂危,余威犹在,杨华的弹囊恰在床边,一尘怒吼了一声,爪裂弹囊,抓一把胶泥麻纸弹丸,劈窗打去,贼人应声落地。贼人忍痛手发暗器,当不得一尘神勇,刷刷刷,连把弹丸打出,奋身要挣下床来,与贼拼命。就在这时,厨师一声惊叫,水壶出手,全院哗然乱嚷,把巡风贼人惊走。一尘道人神昏气冲,右手抓床框,左手不住地把弹丸捞一把,打一把。十七号房的门楣窗纸,被打得稀烂。那青年贼人猜想一尘道人不能追出,必已毒入膏肓;又见全店惊动,杨华的连珠弹过于厉害,遂不敢怎样,飞身窜房逃去。
玉幡杆杨华当下扶住一尘的庞大身躯,一尘早已气闭过去。那只负了伤的右手臂青筋暴露,手指头深深抓入床框内,牢不可拔。杨华独力难支,忙叫伙计快来。店中人挤进房内,剔亮残灯,一看这一尘道人,面目紫肿,两个血球似的眸子弩出眼眶之外,牙关紧咬,青色的唇吻边沁沁出血,个个都吓得惊疑万状,失声道:“怎的了,怎的了,是什么急症?”没人敢说是教贼伤着了的。忽然有一个人叫道:“你们瞧,这是什么?”大家齐看时,迎门屋墙上,明晃晃插着一支镖。原是贼人打的,没打着一尘,钉在墙上了。
掌柜不在店中,人命牵连,不是小事,那个管账先生惊惧失措。那抓药的店伙刘二悄悄告诉管账先生几句话,管账忙转身低问杨华:“客人,可与这位道爷是朋友么?道爷怎么闹成这样?要是看着不好,咱们请个先生来。万一出了意外,也好,也好……”杨华无暇对他深谈,只催店伙赶快弄热汤来,灌救一尘。经众人帮忙,此时已将一尘放在床上。那深入木床的手,已由杨华给拔出来。杨华抹去头上汗,这才把管账先生拉到没人处,低声说道:“这位道爷和我并不认识。他这是重伤,不是病,这里的大夫决治不了。你们这里闹贼,他追贼受了毒药暗器。我呢,不能见危不救。其实我连这道人的名姓也说不清,他也不知道我是谁。不过都是出门在外的,都是武林一脉罢了。掌柜的,事情你是遭上了。客人是住在你们这店里,贼是在你们这里伤的人。咱们都是外场朋友,你让我们过得去,我们也教你过得去。咱们谁也不愿意吃人命官司。外面都要保密一点,声张出去,都有不便。我们现在是先救人,救不活,也就没法了,那时再想法子了事。现在你们先去吧。有这位刘伙计在这里伺候,足够了。再呆一会儿,看出起落来,我再到柜房找你细谈去。”
管账先生唯唯地答应着,说道:“你老多费心吧,都是出门在外的人,用什么,你老只管吩咐。只要不出事,大家都好。”说到这里,转身向那直着眼发愣的厨师一点手,一同退出去,把别人也邀了出去。那个店伙刘二提着半壶水,走进屋来。
玉幡杆遣走众人,教伙计刘二斟了半杯热水,亲到五号房内,将自己包袱打开,取出一包药来,用水化开了,拿一根竹筷子,把一尘牙关撬开,慢慢灌救下去。半晌,一尘呻吟了一声,喃喃骂道:“奸贼,赶尽杀绝!”杨华忙附耳叫道:“道长醒醒,贼人早打跑了。”一尘忽然苏醒过来,叫道:“你是谁?哦,是你。”霍地爬起来,双手按着床,从唇吻边迸出几个字道:“药呢,药呢?”杨华道:“药买来了,只是差几味。”那一尘道人只听得“药买来”三个字,陡然精神一振,双目寻视道:“快拿来。”杨华忙从床上拿起药包,叫店伙道:“快找药吊子,还有小火炉、炭。”一尘伸出左手,急口的说道:“快给我。”杨华递过药去,一尘慌不迭地教打开药包,自己抖抖地将一味一味的药,用手挑拣着,先拈了一些,往嘴里送。有的多拈一些,有的少拈一些,抓好了便塞入口中,一阵乱嚼乱咽。杨华看出一尘道人先吞硃砂和麝香,口中嚼着,那左手依然掂分量,抓别的药。内有不好咽的药,一尘涩声说:“水,热的;热的没有,凉的……”
杨华忙斟一杯热水,送到一尘唇边;一尘把着杨华手腕,直着脖子,连灌了数口水,连吞了几味药。一尘瞪着眼看定那十几个药包,忽然说:“唔,血竭呢?怎么没有?”杨华道:“血竭药铺没有,一共短三味药呢。”一尘浑身一战道:“什么?短三味?血竭没有,还有什么没有?”直着眼睛看看药包,哎呀一声道:“血竭、三棱、胎骨……”突然双睛一翻道:“荷荷……我命休矣!”庞大的身躯猝然一挺,突向前一栽,“咕登”一声,头脸向下,栽倒在床上,将药包、水碗整个都砸在身子底下,立即人事不醒,又昏厥过去了。把个杨华、店伙都吓了一跳,急上前呼救。一尘那赤露的右肩,从伤口赤肿处微微流出一点黄水。两个人将道人的身体,慢慢仰翻过来。杨华扪了一扪,一尘浑身灼如火炭,那右肩胛肌肉竟似热铁一般,又烫又硬。杨华顿足叹息道:“可怜一世的英雄!……”那个店伙手足无措地说:“这道爷神气不好,我叫先生来吧。”杨华不答,将手去摸一尘的口鼻,好象呼吸欲断。又来摸胸口,胸口跳动渐微。
孤灯惨淡、秋风凄厉,从那弹丸打穿的窗纸破洞,阵阵寒风吹来,吹得灯光闪闪烁烁。阴湿的房屋,空板的木床,仰卧着须眉如戟、毒发气厥的一尘道人,这景象直令人周身起栗。伙计刘二毛发悚然地推门跑了。那玉幡杆杨华侧坐在凳子上,目对着已失知觉的一尘道人,禁不住汗流浃背,心火上腾,却又一阵阵打寒噤,牙齿错响。这时,忽听一尘道人喉咙格的一声。杨华忙起来道:“完了!”伸手来再试呼吸,手还未触着,却听一尘嘘嘘地连吹了几口气,眼皮也似转动。杨华惊喜道:“莫非药力醒开了?”杨华无可为助,便俯下腰,要给一尘按摩胸口。蓦然,一尘道长吁了一声,两眼睁开,却目光瞠视,似醒不醒。杨华道:“道长,好些了?”一尘忽然若有所悟,把脖颈抬了抬,却是力尽筋疲,竟抬不起来。半晌,唇吻微动。杨华忙挨过去,只听一尘道人低低地说道:“壮士……”杨华道:“道长,你此时觉得怎样,可好些么?”一尘摇头,微微道:“我不行了!……壮士,你扶我起来,我有话。想不到我一尘纵横一世,竟有今天这么一个结果!”
杨华将一尘轻轻扶起,盘膝坐着。杨华细看一尘道人的脸色,两颧发红,唇焦吻裂,血红的二目陡发异光,杨华不由惨然。一尘无力的左手抬了几抬,似要抚摸右肩胛伤处,却又抖抖地放下来,放在膝上。他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壮士,累你了。……我一尘,仗着四十年导引之功,自信天再假我十年,当另有成就。何期陡遭魔劫,续命无方。数十年轰轰烈烈,竟这样糊糊涂涂,葬送在几个无名男女手内。我,我实在死难瞑目!……”说着将牙一咬,从眼角滴下热泪来。
杨华眼见一尘神智转清,满以为药有回天之力。谁想一阵白忙,一尘终于说出这样话来!杨华强摄心神,扶着一尘,忙安慰道:“道长,不要心乱,我看道长这工夫好多了。”一尘惨笑一声道:“天之绝我,不可为也,我死期已迫!我现在觉着肚内发空,心中发慌。……就是药能买全,也误了时候,侥幸不过保住一条残命,数十年苦功也必尽弃。如今,药是缺了几味主药,又加贼人二次来扰……”正说处,外面一阵脚步声响,杨华急回手抄取兵刃,那伙计刘二已引领着管账先生,管账先生陪着从家内找来的掌柜,先招呼了一声,相随开门进来。管账先生一指床上道:“就是这位道爷……”
掌柜是五十多岁的一个矮胖子,抱着一肚皮的懊恼,在屋中一站。他这一进门,便已看出一尘道人神色不对,忙向管账先生发话道:“你们都管干什么的?这不是服毒么?怎的不早给我送信,怎么反说追贼受伤了?”回头向杨华发话道:“客人,趁着病人走得动,你们趁早迁动迁动吧。我们小店……”杨华勃然大怒道:“混账!这道人是受了你们店里贼人的毒药暗器,我不过也是住店的,你想撵谁?”店主板着个面孔,刚要说:“不行!”突然间,一尘道人怪叫了一声,身子一挺,瞋目叱道:“一群万恶的奴才,出去!”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气力,“呛”的一声,左手将寒光剑拔出,把掌柜吓得一哆嗦,倒退到门口。杨华赶过去,抓住掌柜的肩头,叱道:“刚才不是告诉你们了,有话回头柜上说!你是要我声张出来,愿打人命官司么?”掌柜忙说:“不是,不是!我是听说道爷病了,看看请大夫不请?”一尘道:“滚!壮士,赶出他们去。我有要紧话,对你说。”
杨华立刻将店家一齐赶出屋门外,回转身来,见一尘神智越发兴奋,只是鼻翅大扇,抬头纹已开,面色已透红光。一尘道:“快过来,这边坐,听着。……我我我一尘,我实姓朱。告诉你,我命在俄顷,承你搭救,我已无法报答你。但是,我还有几个徒弟……”说到此,喟然长叹道:“若不是徒弟,我还不至于惨死在此地!……壮士,时不及待,不能细谈。我是云南狮林观……”杨华侧坐床边,手扶一尘,忙拦道:“道长,你先歇歇吧。道长的英名,弟子早已耳熟……”一尘摇头道:“你听着,我一尘,近因闻江湖传言,我的第四个孽徒和一个徒孙,竟不守规戒,卖身投靠清廷一个朝贵,为虎作伥,并依仗权势,欺压百姓,罪恶累累,还犯了淫恶大罪。我这次北上,就是与我的第二个门徒,分道前来,查究此事。不想路经此地,遭贼暗算。……”说至此,喘气渐粗,似乎方寸已乱。只见他闭了闭眼,缓了一口气,又支持着说:“壮士,承你救护我,人力扭不过天命,也就无可奈何!我现在还想有求于你,不知你肯否念我在末路垂毙,助我一臂,替我走几百里路,送个信么?”杨华忙应道:“道长只管吩咐,只要弟子力所能为,不远千里,皆当效力。”
一尘点头道:“你听我说,我等不到出太阳,必死。死后第一件,我求你将我尸首焚化,装入骨瓶,送到豫鄂边界青苔关,找我的第三个弟子,白雁耿秋原。我的大弟子名秋野,也是出家人,远在云南。我的二弟子尹鸿图,此时的踪迹不定,不好找了。你找着耿秋原,教他给我报仇……不是的,是教他转告我所有的弟子、徒孙,限他们三年之内,寻找仇人,给我报仇。仇人大概是四川人,四男一女,有两个男的,叫晋才、晋生,还有姓窦的。壮士你可将今晚情形,详细告诉他们。贼人的年貌口音,你学说给他们听。……第二件,我死后勿要惊动官府——你最好跟店家说,不要惊动官面,免得验尸裸体。你务必设法,将我的尸体隐藏起来,埋藏在隐密的地方。我怕贼人……我怕贼人还要残害我的尸体,你明白么?”杨华眉峰一皱道:“这恶贼!……我明白了,道长放心,我一定照办。”
这一些话,一尘说得力竭声嘶。喘息一阵,双眼呆定地看住杨华,叫道:“壮士……我死后烦你之事,你真能照办么?你要实说,你不要骗我垂死之人。”杨华不由悲凉心酸,叹道:“道长,你老万一不幸,弟子一定跑到青苔关去一趟。如果言而无信,教我不得好死。”一尘道人道:“惭愧,壮士不要起誓,我信你就是了。壮士,我垂死之人,空有感激之心,无以为报。”忽然眼光一瞥,将寒光剑抓了一抓,眉峰一皱,面现毅然之色道:“壮士,这把寒光剑,乃是我家传,也是师门相传的无价之宝!先父遗言:只传给掌门弟子。我如今感你盛情,我算收你为徒,要把这剑相传给你。你须把送信、报仇、掩藏尸体,全办到。”杨华道:“老师放心,弟子一定尽心去办。不过这样重宝,弟子受之有愧。”口说着连忙跪下去,叩头认师,叫了一声:“师父。”一尘皱眉摆手道:“咳,我已是死人了,不要耽搁时候,你现在快把包袱递给我。……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你告诉白雁,教他转告大弟子,务必将广州那件事办了。他若不办,就不是我的徒弟。我那第四个孽徒,也要他们追究,不许徇情。”
杨华连声唯唯,将包袱递过来,打开了。一尘手指锦囊道:“解开。”杨华依言解开,内有两本黄皮书,和小小两本墨笔抄写的书。一本厚有一寸多,一本厚有半寸,长只有巴掌大,都是绸面丝订,仿佛很珍重。另外还有几封信札,一个纸本子。一尘叫杨华端过灯来,指着信札道:“把这个烧了。”杨华应命,把信件烧毁。一尘自己要过那两个抄本,握在手掌内,看了看,叹了口气,忽然亲手将一本薄些的送到灯火上。枯纸遇火,烘地烧着,一尘一松手,却落在床头,仍然呼呼地燃烧。杨华忙抓下来,丢在地上,用脚踩灭,道:“老师,烧它做什么?”一尘摇头不语。
一尘喘息了一会,将倦眼睁开,叫杨华快取笔砚来,并强自挣扎着,教杨华帮忙,要亲写遗嘱。仓促间没有纸,便将包袱内那两本黄皮的大本书,取了一本,就在书的底页上书写。一尘右手臂已抬不动,就用左手抖抖地写。写的是:
我行经鄂北,为贼毒……
一尘神智渐又昏惘,那支笔只是晃,却想不出蒺藜二字怎么写法。只见他字迹倾斜,仅辨形体,他往下写道:
我行经鄂北,为贼毒吉利所害。限尔等三年内复仇。……
一尘忽问道:“壮士,你叫什么名字?低声说,附耳告诉我。”杨华道:“弟子叫杨华,河南永城人。”一尘茫茫地说道:“你叫什么?我听不见。”杨华只得大声说:“弟子名叫杨华。”一尘拈着笔,竟画了些黑圈,咳了一声道:“你叫杨什么?你叫杨化?你扶着我的手写。”杨华忙把着一尘的手,又写道:
谱传三弟子,剑赠杨华。……
实在不能写了,口中念诵,叫杨华捉腕代笔,写道:
杨华乃救我之人,尔辈当以师弟待之;同学剑术,誓报此仇。仇人为四川口音,名晋生、晋才,俱系青年,自称与我有十多年旧怨。我之心事,尔辈皆知,当勉完吾志,匆匆勿忘。此嘱:秋野、鸿图、秋原等,一粟诸师弟均此。一尘绝笔,年月日。
一尘好容易将遗嘱写完,似乎心事已了,双目渐瞑。突又一惊地睁开眼睛,叫杨华捉腕,换纸另写。一尘一字一歇地念道:
我云南一尘道人,在客店为贼人毒器所伤。承同店客人杨君,念在武林一脉,力加施救,毒重无效。又念我为出家人,慨允出资,将我尸体焚化掩埋。我情愿将遗物赠杨,与店家无干。临危书此为凭。……
一尘叫杨华扶着自己的手,亲自署了“一尘道人具”五个字,连同遗嘱一并交给杨华收执。这才掷笔一叹,闭上双眼,意要躺下待绝。杨华忙叫道:“老师,这遗嘱送到什么地方?”一尘睁了睁眼道:“青苔关,三清观。”随又将手边抄本,和那把寒光剑,指了一指道:“这把剑给你。这本剑谱,你务必交给他们。他们三个人都是用剑。你跟大师兄学,他远在云南,不久必来。跟二师兄学更好,他也是俗家人。你跟他们三人,共同看谱。那两本书,黄皮的,是我手抄的《黄庭经》和《易筋经》,就专先传给大弟子,做个遗念。”一尘又道:“你,这把寒光剑非同小可,削铁如泥,你要好好用它。不要教人夺了去,不要教行家打眼,好好地保藏着。你现在算是我末一个弟子了,休要忘了我的话。……你从前的师父是谁?”杨华道:“弟子从前的业师,是商丘懒和尚毛金钟。弟子现在是铁莲子柳老英雄门下。……”
那一尘道人目注杨华,盯了一晌,道:“你是谁的徒弟?你是铁莲子柳兆鸿的徒弟么?”杨华道:“正是!”一尘忽然呻吟道:“噫!你是柳兆鸿的徒弟?寒光剑给你,呵呵,这这这可真是天意了!”面色一变,咽喉一响,将嘴一张,痰和血都涌上来。呜呼:
崆鹤衔箭,徒兴铩羽之悲;
白龙鱼服,竟死细人之手!
“咕登”的一声,尸体倒在床上,浑身筋肉一阵抽搐。杨华急上前扶救,但见一尘两腿蹬了蹬,呼吸顿绝。双睛突出,从眼耳口鼻沁沁地溢出血来。其时,晓风习习,太白焰焰,群鸡一声声乱啼,已是五更将破晓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