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松轩回到店中,果然亡魂丧魄似的,和店中几个谋士计较起来。省会虽有打点,又是远水不救近火。这个眼前亏可怎么吃法?再三筹计,只可递呈情愿具结:“嗣后献粮庄如再有械斗,生员情愿本息事睦邻之旨,出头劝解。”只求免传老父到案。李知府这才罢手。
这纠缠了三十年的大案,竟被李知府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给了结了。只有计松轩败诉归来,真是想不到的窝心。又想到老父计仁山办事刚劲,一听到这消息,还不知是怎样的激恼哩。正踌躇着见面为难,不想计仁山早已得了败耗。那废河上早已来了水利人员,查勘堤埝决口,纠工大事修复。那知府的告示已煌煌地贴出来:严禁私掘堤埝。如违正法不贷,并追究主谋。话头说得非常厉害。
计仁山自二十几岁上来到巢县,现在六十二了,真个是一帆风顺。凡事不打算则已,一打算就有把握,一动手就能成功。何期今年栽了这大跟头!恼得他喘疾复犯,顿时躺倒床头,不能动转了。
就在这时候,火上烧油,那拘拿讼棍的公文又到。虽然计仁山早由县衙中接到了信息,可是那马连坡和秦运才两个精干的状师,全吓得不敢出头了,也不敢再在献粮庄住了。紧跟着又是一个打击,他的大儿子计松轩垂头丧气地回来,具说到府以后,几个月的苦心布置,败于一旦。由牛道生主谋,出重资雇了北京象姑堂子里一个知书善画的美貌象姑,冒充亲眷,已同李公子结拜。不幸行使贿赂,被肖承泽看破了谋计,以致弄巧成拙。
计松轩将这些话冒冒失失对计仁山说了,立刻把病榻上的计仁山,气得白发直竖。痛骂计松轩昏诞无能,怎么想了这种拙计,授人以柄,自形理亏?等到看见计松轩所具的甘结,再有械斗发生,就由计仁山、计松轩负责。那不啻自己承认是械斗的主使人,这更是大失着了。而且废河堵塞,稻田顿变成瘠田。这又是旧案重提,完全由水利上着眼;此案再想推翻,真苦于无法下手。计仁山从病榻上忽地坐起来,直着脖子,把大儿子计松轩和管账胡金寿、门客牛道生,痛骂一顿,一时气不转,竟昏死过去了。
计仁山家中本延请着侍医,急忙招来调治,一家亲眷都围上来。直救了一个时辰,计仁山才缓醒过来。他不禁浩叹一声,老泪纵横,看了看垂头丧气的大儿子计松轩和那咬牙切齿的二儿子计桐轩,不由点了点头道:“孩子,可怜我计仁山,与你祖父四十多年的创业,竟败在你们这群废物手内?我一世争强好胜,你弟兄却是一对阔少爷,教你们办什么,也办不漂亮。我又老病侵寻,空有一肚子办法,只是支持不住。老大,你怎么想出这种笨招呢?你竟会教一个娈童办这大事。你忘了一旦败露,那李知府必然深以为耻,岂不是激起官府的痛恨么?那么一来,我们怎会得到了公道!”
他又歇了一回,忽然忿恨起来,将手连拍病枕道:“李建松,李建松,我不除治了你,誓不为人!你毁得我好苦,百顷良田全变成荒地,我岂肯与你善罢甘休!”
计仁山立命家人退出,只留下两个儿子,大睁眼吩咐道:“松儿,桐儿,你俩听着,我计仁山一辈子从没有栽过跟头,想不到临老却受了这番惨跌。现在这百顷良田是全毁了……至少也毁了一半。这一份家当,是你祖父和我苦创出来的。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又复何恨?松儿,桐儿,我现在恐怕不行了!你哥俩要是孝子,你别忘了你这爹爹是教李知府气死的。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你俩但凡有一点孝心,你们必要给我报仇。你们不把李知府的狗命要了,你俩不是我的儿子。老大,老二,你说,你给你爹报仇不报?”
计仁山挣命似地说了这番话。计松轩放声痛哭。那计桐轩是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人,立刻两眼圆睁,怒如火焰似的,“扑通”跪倒在老父床前,厉声叫道:“爹爹放心,我不管大哥怎么样,这全份家当,反正有我一半做主。我全扔了它,也一定给爹爹出这口气,我不杀了李知府全家,算我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老大,你说,你怎么样?”
计松轩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正在万分的悔恨自己的失着,惹得老子这么样难过,一闻二弟此言,越发痛哭,一栽身跪倒在地上,扶着父亲的腿,叫唤道:“爹爹,爹爹,你老好好养病。这不是一百顷田地么?我全卖了它,我一定跟李知府拼一拼。爹爹和老二不心疼钱,我更不心疼钱!有什么法,咱便使什么法。李知府轻轻一张公文,把咱们百万家私全给毁了,我这时把命拼给他,我都甘心!”
父子三人须眉皆竖,怒气冲天,发誓赌咒地一定要报仇。更加火上浇油的事情,这计仁山喘疾大发,痰中带血,不多久就死了。计松轩、计桐轩这一对亲兄弟,孝心极笃,友爱又深,认定父亲是因败诉而气死的,对于李知府真是痛恨入骨。弟兄俩办理丧事,跪在计仁山的灵前,哀哀痛哭。弟兄俩怨毒所聚,对着父尸起了重誓,定要为父报仇,把李知府置之死地。
这父子密谈,以及弟兄发誓,本来做得很严密,但是不久竟传出来了。肖承泽也有些耳闻,私对李公子说了。后来李知府也晓得了,只淡淡一笑,没拿着当做一回事。不意这计氏昆仲秉受遗传,天性坚忍。那计老大计松轩和一些讼棍厮混熟了,便打算告状上诉,想法子把李知府扳倒。那计老二计桐轩又是一种做法,他和家中养的械斗打手素日相近,便想到了如何行刺,如何陷害的路数。兄弟俩各试阴谋,各看一步棋,却是双管齐下,并行不悖。
这两招一步一步地施展出来。第一招是计松轩的计策。李知府竟因前在颍州府知府任内一件案子,忽被人告发受贿,后来虽经昭雪,竟麻烦了好久。紧跟着又一桩事故,府衙突然失慎,险些焚毁了卷宗。细一查看,显见有人纵火。紧接着又是衙门闹贼,内宅里空闹了一场虚惊,幸而防备尚严,贼人未得下手。
李知府生性刚直,不禁暴怒道:“本府自问于君国,于子民,没有对不住的地方,裁断民情,一秉大公,何故竟有这等事情,府衙内闹贼,真是笑话。莫非是我断的哪一件案子,不得人意,竟来遣刺客寻我么?”立刻传集捕快,拘拿盗匪。而贼踪诡秘,到底没得到踪迹。
这时候就有人揣测,怕是计家派来的刺客,但是又觉着不象。焉有这件讼案才了,就有刺客应时发动的道理?若真是杀官报仇,这总该隔过一年两载,容得案子冷一下,本官离了任再动手,方是妥当办法。所以尽管有人猜疑,到底不信的人居多。
不意人们尽管不信,李知府却一连接到四封黑信。头一封信上说:“府台大人万福钧安:敬禀者,小民身受鸿恩,感激莫报,时有结草衔环之意,惜无良缘。今有禀者:只因大人与本县献粮庄计百万家结怨。今闻计百万的大少爷、二少爷,大出财帛,雇买能人,要来冒犯虎威。小民闻听之下非常着急,本应趋叩台前,禀报一切。无奈一时不得其便,又怕计二爷不饶。小民万般无奈,修此寸禀,奉告爷台多加小心,实为公便。别无可叙,此候府台老大人德安,夫人、少爷、小姐万福金安。沐恩小民叩禀。再者小民本应具名,无奈不敢。附笔言明,余不多及。”
这一封半通不通的信,好象是买卖人写的。其余的三封黑信,意思也大概差不多,全说计家要买刺客,算计李知府。末后到的一封黑信更说明:计桐轩已出重资,聘请来鄂北大盗擎天玉虎贺锦涛,七手施耀先兄弟,火蛇卢定奎,刽子手姜老炮等人,要来戕杀李知府的全家。这些大盗全是计仁山原籍湖北地方的积贼,武功超越,手段毒辣。写黑信的人再三请李知府多加防备。并说明此等剧贼,现时并不在巢县,已经潜身进了庐州府云云。
这几封黑信在初接到时,李知府并不深信。但李知府究是讯案的能吏,把这几封信细一寻绎,已猜出此函并非是庐州府当地人弄的把戏,实是巢县居民发来的告密之函。尤其是第一封信写得很粗俗,虽然写信的人不敢具名,但已露出破绽。因为他开头便说“本县献粮庄计百万”,这“本县”二字便已露出蛛丝马迹。
李知府把肖承泽请来,含笑将黑信递给他看。肖承泽不等看完,凛然变色道:“这是实情!我请求老伯大人赶快拨派得力捕役,把这计松轩、计桐轩和买来的匪人先捉来,一讯便得真情。”李知府摇头笑道:“只凭几封黑信,我就拘人么?我请你来,不是为这个,这我自有办法。我向你打听打听这擎天玉虎贺锦涛之流,果然是鄂北大盗么?”肖承泽虽会武功,但并不深晓绿林动静,回答道:“这个,小侄倒不知道,但是待小侄访一访。老伯大人何不一径缉拿他们?”李知府道:“我自有办法。”
当下李知府不动声色,只将这几封黑信,命书吏抄录下来,亲自写了一封私信,送给巢县知县茅象乾。信上说:“弟顷连接匿名帖数件,皆指名贵县部民计某有通匪之嫌。请仁兄就近密加访查,究否有无其迹?若果其人安居乐业,家无闲丁,则此匿名信札必出于仇家诬陷,亦请吾兄留意,以安良懦。”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将照抄的黑信留下,将原件附在信内,派专人给巢县县令发了出去。然后贴发布告,严申缉匪捕盗之令;拨派官役,搜查旅舍,盘诘形迹可疑之人。至于府衙内外的戒备,自然越加森严。
那巢县知县茅象乾是新到任的官。这日突接到本管上司的亲笔秘函,拆封一看,不禁吓了一跳。案关戕官,焉敢延迟?立刻派了干捕,到献粮庄密访,又派属吏有才干者,借着筹办冬赈之名,去拜访计松轩、计桐轩。暗中拿话点逗计松轩,由说闲话,说到杀官如同造反;以部民戕害该管父母官,罪该问剐。说完了,再看计松轩的神色。计松轩尚能矜持得住;那计桐轩却不禁冷笑,满脸带出激昂不忿之情来。计松轩到底年长一些,把县吏款留住了,甘言厚币,套问底细。
这属吏从前都受过计仁山的好处,不觉地说出:“府尊有秘信来,寄给本官,要访查府上的劣迹。府上少养闲人,多加小心。”把匿名信的大意都告诉了计松轩,然后揣着贿赂,欣然回县。向县官报告说,计某人尚属安居乐业,家中并无闲杂人等,更无非法之行。
过了几天,那奉命秘查的捕役也来禀见,面报:“献粮庄内外,经下役连日化装密访,该庄均系安善良民,并无来历不明之人。仅有一名瞽目老丐,乃是外乡流浪来的客民,已经下役将他驱逐出境。”
总而言之,计百万家势派甚大,在首府虽然声势稍逊,在本县却是官绅两界叫得很响。尤其是县衙内上上下下,都通声气。饶你李知府发的是亲笔秘函,饶你茅知县奉命唯谨,拿上司的密嘱,认真来办;无奈一转手交到属下人,立刻成了具文。计家的动静真象,一点也访查不出来。
茅知县也知道这样交代不下去。可是他一个新到任的官,前后都不摸头,自己也没法子办。只好和掌案师爷商议禀稿,把遵谕密查的情形,描写得十分认真。但是到底归到“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八个字上面去了。为了对上司表示尽心起见,回禀上说:“卑职自应随时加紧密查,以防不轨。”函末又略示着这几封匿名帖,恐出计某仇家之手;这件事终于弄了个没有下文。
李知府便照常办事,也没过分介意。只是自经这回举动之后,计松轩和计桐轩各捏了一把冷汗。胞兄弟二人屏人密语,晓得自家的秘密既已泄漏到仇人耳内去,这行刺的事一时不好再办了。他们和手下设谋的人计议了几夜,觉得把李知府刺死在本任内,自己恐怕脱不了干系。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二计。
计松轩提出家中积蓄数万金,打了庄票,扬言要进京捐官。到了北京之后,从同乡口中打听门路,居然被他打听着一条线索。在北京庐州会馆一住经年,秘密地布置。不久李知府由庐州调任山东济南府知府。到任不久,便因公事上与布政使闹了别扭。山东巡抚是个旗籍官员,待下很是骄慢,曾因几次禀见,觉得李建松气度鲠直,错疑他是有意傲上。这时候,计氏昆仲一闻李知府业已调任,非常欢喜。哥俩一个在故乡,一个在北京,同时发动了复仇之计。
计松轩大倾财资,打通关节,已结纳了一个皖籍的御史,和一家王府总管,又买通了一个济南府的讼棍,正要伺机下手,偏偏赶上济南府破获了一桩教案。
前清时代,对会党处治最严。每一发生教案,便罗织株连;只有拘人,没有轻释。李建松却秉公处断,把几个无辜的良民,讯明开豁出去。那告密揭发教案的人,竟被李建松查出了另有挟嫌诈财,故陷人罪的嫌疑。李建松不因其告密而曲宥,反而依律把他治罪。这便是一个败隙,被讼棍利用上了。以贪赃卖法,徇私故纵,护庇教匪的罪名,把李建松告了。御史也搜罗风闻,将李建松列款狠狠地参劾了一下。又有王府暗中作对。结果奉旨交鲁抚查办,李知府立刻被摘去顶戴,交首县看管。济南府知府的缺另行委员署理。李建松堂堂太守,一下子成了犯官。依当时官场风气,一向是官官相护,独有这次不然。鲁抚本来就和李建松过不去,竟将李建松袒护教匪的案子,以“该府不得辞其责”的话复奏上去。
这护庇教匪的罪名,若是问实了,李建松便祸出不测。幸而李知府的老恩上,此时恰已内调,赖他从中化解,才得减轻罪名,落了个褫职处分。李建松这一番气恼,真是难以形容。案情未等了结,就病倒了。
当他在首县看管时,虽然很承优遇,可是计松轩竟用了很大的力量,买出人来,给李知府送礼。口头上说是部民感恩慰候,却是话里话外,已透出这场官司乃是得罪了有力绅士,人家这是来报仇,故意地拿话刺激李建松。李知府也很明白,此案所以被控,暗中必然有人指使陷害。陷害的人不是巢县献粮庄的计松轩、计桐轩,又是哪个?这更加激怒李建松了。
李知府年已高迈,性又刚直,有折无挠。自经这番挫辱,灰心已极。卸职后,交代公事,幸无枝节。李知府便决计扶病还乡,从此归田务农,再不问世事了。他居官清廉,但官久自富。做了将二十年的父母官,宦囊倒也可以过活。他便和夫人孙氏、公子李步云、小姐李映霞、故人子肖承泽商量,择日由济南南下。他祖籍是江苏如皋县。现在无官一身轻,可以立刻携眷回籍了。
肖承泽到了这时,拿出一片血诚来,照顾一切。李知府恐怕误了肖承泽的前程,意欲把他荐到别处,又想给他捐官。肖承泽一口回绝,说:“现在谈不到那些话,现在我一定先送老伯大人回乡要紧。一路上车船店脚,没有靠得住的人照应,哪里能行?老伯现在病中,大兄弟究竟是个年轻书生,仆人们办事焉能尽心。老伯恩待我们父一辈、子一辈,仁至义尽;现在遇见了患难,我不护送你老人家回到原籍,教我良心上如何过得去?至于作事情,谋差事,小侄本来不愿在官场混。看见老伯这场腻事,小侄更灰心了,况且我也不是作官的材料。”
李知府听了,喟然叹息了一声:“到底不枉我照顾他一回,他果然是个有血性的少年。”原来就在李知府被看管的时候,也多亏了肖承泽忙里忙外,跑前跑后。李知府夫妻和李公子,把肖承泽感激得入骨,看待得很重,比亲侄子、亲手足还亲切。
由济南往李知府原籍江苏如皋,路程很远。李知府又在病中,遂雇了车辆驮轿,即日缓缓首途。李知府家内人口简单,只有李知府、夫人、公子、小姐,此外还有一位寡居姑太太,一共五位。可是连乳母、丫环、仆妇算上,再加上家人、长随,上下也有十四五口人,箱笼行囊等物足有数十件。虽是卸任知府,势派究竟不小。踏上旅程,由肖承泽照应着,按站慢慢赶路。
这日行到峄县地方,李知府病症突转沉重。在店中延医调治,缠延了半个多月,不见起色。罢职还乡,本已愁烦,旅途病重,更增凄惨。李知府竟说出预备身后的话来,越惹得宅眷们悲哭。而且店房狭小,诸多不便;又兼路途离家尚远,正不知何日病好,才能登程。
这一天正在店中延医调治,忽然闯进一个气象纠纠的汉子来,把夫人、小姐都吓了一跳。仆妇连声喝问,那人愣愣地站了一回道:“我走错屋子了。”说着转身走出去。李公子把店伙叫来,大闹了一顿。李知府在病榻上不觉叹气道:“势败犬欺!”等到肖承泽回来,李夫人抢着告诉这件事情。肖承泽闻言愕然道:“这个人岂有走错了屋子的道理?我们住的是所跨院呀!”
肖承泽出去,到柜房把店家申斥了一顿。然后打听这个走错了屋子的客人,才知道是一伙儿三四个做买卖的。肖承泽立刻逼着店东,带着他找这个客人去。那同寓的客人说:“他出去了,我们不晓得。”这个走错了屋子的人确是没在屋中。据那同屋的客人说:“他这人有个病根,常犯痰气;一阵迷糊起来,就连人都不认得了。”肖承泽把这两个人都看了,含怒说道:“这是李知府的宅眷,哪许你们闲杂人等乱闯?再要如此,拿片子送县衙,打一顿板子!”
肖承泽发作了一阵,也就隔过去了。不意到了第二天,又有一个冒失鬼闯进跨院找人。店伙竭力拦阻,说这里住的是官眷,那人还是往里走,教肖承泽赶出一路大骂,把那人骂得满脸赔笑地走了。肖承泽不觉忐忑起来,忙走到柜房,打听店主,可还有别的客人打听李知府的没有?店家眼珠一转道:“哦,前几天有两个人来打听过。”
肖承泽矍然问道:“他打听什么了?”店家道:“他两人打听这位李大人是不是做过济南知府,新卸任的?是不是要回江苏?”
肖承泽越发吃惊,急忙追问:“这两个人是怎样个打扮?可象官人,还是象江湖上的人?”那店主想了想道:“不象官人,倒象保镖的达官。”这店主见肖承泽问得紧,也不觉动了疑,忙低声说道:“肖大爷请里边坐。”把肖承泽让到柜房,店主想好了话头,这才说道:“肖大爷这么打听,莫非有什么事么?不瞒你老说,我们如今想起来,也觉得有点不对劲,那个打听李大人的,问的话很古怪,竟盘问李大人家中的人口,又盘问带着多少下人?有没有护院的官弁?有没有镖师?看那神气很诡诈。我和你老说句私话,这位李大人可有什么不对劲的仇人没有?”肖承泽越发恍然了,和那店主密语良久。店主便力请肖承泽作速移店。肖承泽教给店主一番话,如果再有人打听,可以拿编好的假话对付他。
肖承泽急忙回来,盘算了一番,不敢对病人说,恐怕给他添病;又不敢对夫人说,恐怕她女人家胆小慌张;只好把李公子调到一边,略为透了一点意思。早把李步云吓得黄了脸,道:“这一定是仇人,一定是计松轩、计桐轩,大哥,这可怎么好?咱们快报地方官吧。要不咱们赶快动身,回到老家,就不怕了。”
肖承泽皱眉道:“老伯大人病得这么沉重,可怎么走法?老弟先沉住了气,这不过是可疑罢了,还说不定是怎么回事呢。”肖承泽立刻打定了一个主意,对李公子说了,拿了李知府一张名帖,由李公子前往县衙,拜见知县,请求保护。知县很客气,只是说到有仇人寻仇的话,这知县呵呵地笑了,说道:“光天化日之下,李老大人堂堂府尊,宵小岂敢暗算!这是世兄多疑,不过要我拨派一两人前去照应,是可以的。刺客决不会有的。旅店里的客人,偶而看见了官眷势派大,闲打听一句半句,也是常情。决不会有意外,真个的会没有王法了?”这知县竟只拨派了两名官役,前来照应。一点用处也没有,倒反添了一份麻烦,还得破费赏钱。
肖承泽知道是失计了,又打算雇几个镖师,和李公子说了。李公子更沉不住气,巴不得有人仗胆才好。这两天也真怪,店中常住着形迹可疑的客人,总设着法子,要往跨院伸头探脑;更有的人向李知府雇的车夫,打听什么时候动身。肖承泽不敢疏忽,慌忙打听镖店。可惜这峄县没有镖局,想请武师护卫,也苦于无人。后来闹得李夫人也知道了,不由恐慌起来,李映霞小姐更吓得哭啼不止。
李夫人把肖承泽叫来,密问了一回。觉得旅途上遇见仇人,实是防不胜防。最好先觅个地方落脚,躲一躲,李知府也可以养病。仍由李夫人想出了一个法子。此地是峄县,在峄县东南,郯城县城东,柳林庄地方,有着李知府一个门生,姓梅名怡斋,也沾着一点远亲,和李宅有通家之好。莫如投奔他去暂避一时。李夫人说了,大家都觉得不错,总以速离开店房为妥。当下商定,立刻从峄县动身,李知府病中呻吟,由李夫人、李公子用假话安慰他一阵,对他说明,是投到郯城养病。
躲避仇人,本当乘夜急行。偏偏有个病人,这简直把肖承泽急坏了。行李人口又多,只可把李知府安置在驮轿上,往郯城进发。直走了两天,才到郯城。一路上幸未遇见意外,遂先在县城内落了店。肖承泽向李夫人母子说:“这位梅大爷究竟在家不在家,是不是还在柳林庄住,最好先派个人问一声去。”即由李公子携带一个仆人,先到柳林庄去探问。李夫人、李小姐服侍病人,且在店房等候。不想李知府经过这番颠顿,病情大变,越发沉重了。幸而李公子寻着梅怡斋,说明借地养病之事,梅怡斋立刻慨然答应,并且亲来迎接。李夫人稍为宽心,不由黯然落泪,于是由店中迁移到柳林庄梅宅。
不意离店时,肖承泽又查出可疑的情形。似乎又有人暗缀下来,向车夫打听这一行人要往哪里去。车夫们预受嘱咐,拿假话告诉了他。却暗暗地关照了肖承泽,并把那打听的人指给肖承泽看,是个穿短衣服的人,象个乡民,却不是山东口音。肖承泽不敢声张,恐怕李夫人等害怕。可是十数辆车轿走在路上,是很扎眼的;想偷走,教人不知道,又是决办不到的。
这天安抵梅宅,满以为得着暂避之地。只是这梅家并没有多少闲房,只能将客屋三间腾出来。其余李知府所带的仆妇、丫环,只好往各屋一挤。肖承泽和李公子就住在一间厢房,和梅宅的男人同居一屋。寡居姑奶奶和梅家女眷也挤住在另一间厢房。三间客屋留给李知府养病,和李夫人、李小姐住。那些箱笼行李,更堆得屋里院外皆是。李夫人心里好生不安,当天就对梅大爷说:要在近处找一所房子,又请梅大爷延请医生。不意这两件事一时全办不到,乡下只有借房住的,租房的事本来就少有。至于延请医生,那非到县城请去不可。梅大爷当下打发人去了,请来的医生简直是粗通汤头歌,在小县份还算是名医。
等到晚上,李夫人这才对梅大爷、梅大奶奶,说出了被仇人追逼的话。把个梅大奶奶吓得了不得。这些人好胆大,一个知府就是退职了,究竟有势力的,他们竟敢如此妄为?但是梅大爷从前受过李知府的好处,也无法推托出去。只好教长工们多多留神,容出空来,把街坊邻里也托咐了。一连数日,却喜没有人寻来,大家渐渐地放了心。哪知李建松就在这时候,病已弥留!
李知府年已高大,病体不堪劳动,又遇上庸医,药救不得其法,病象愈见险恶。梅大爷上前跟他说话,他已认不出人来了。这一晚,李夫人、李公子、李小姐,以及姑奶奶、肖承泽、梅氏夫妻,都聚在病榻之前,不敢悲哭,只隐隐啜泣。
李建松昏昏沉沉,似迷若醒;忽喘息一阵,定醒移时,将眼睁了睁,把众人看了一眼,低低说出几句话;已是自知将死,临终遗言的光景了。劝李夫人不要过于悲痛,教公子李步云好好在家务劳:“宦海风波不可久居,耕读足以糊口,事母便是至乐;不要应试,不要做官,不要象你父亲这个样子!”说得大家不禁哀泣起来。李知府又看见李映霞,点了点头,道:“可怜我这女儿,终身大事未定,我这一死……”转对李公子道:“你妹妹的人家便不好说了。人在人情在,势在人情在,如今的世界就是这样薄法。你要好好留心,给你妹妹找一个书香人家。只要姑爷少年有志,倒不要管他家境贫富。”又一眼看见肖承泽,说道:“承泽贤侄,你倒跟到我家来了,好。梅贤侄,难为你也大远地跑来看我来了。你看我这一回,落了个褫职处分,险些没要了我的老命。……”
李知府还以为自己已经来到自己老家呢。家人只好忍泪安慰他。半晌,李知府倦眼微睁,不知想起什么来,突然叫着李公子的名字道:“步云,步云!”李公子慌忙来到父亲面前,半跪着将脸贴着病榻,叫道:“父亲!”李知府眉峰一皱道:“云儿,我告诉你,你要好好地争气,你要努力读书,将来给你父亲出这口怨气,不要忘了!……”李公子哭着答应了。李知府此时精神已经昏惘,这临殁遗言竟前言不符后语。延到晚间,李知府已不能言语,神色渐变,竟缓缓的呼吸由微弱而渐至停顿。可怜一任知府,刚正不阿,竟仓皇客路,落得个身无死所,病死亲友家中。
既是借寓,又是新来到人家。死者已矣,撒手而去,这教那死者妻子老小的心里如何禁受得住?把个李夫人母子兄妹直哭得死去活来。那居停主人梅大爷更是说不出地难过,满面泪痕,竭力来劝李夫人母子。李夫人凄惨万状,搂着李映霞,拉着姑奶奶,如利刃刺心,直哭得力竭声嘶,方才想起身在客边。她对梅大爷说:“你李老伯不幸撒手故去,无端给贤侄添许多麻烦,我娘儿们万分对不住。贤侄,我求你一点事,你要答应我。”梅大爷拭泪道:“伯母有话只管吩咐。”李夫人便说出要搬出去办理丧事。梅大爷哪里肯应,力说:“小侄决不忌讳这个。况且这一时之间,也没地方找房去。现在先忙着入殓要紧。”
当下这柳林庄梅宅上,就做了李公馆临时的治丧处。李知府一死,哭声一动,顿时邻里街坊全哄动了。都说是一位卸职的知府大人逃难到这里,连病带急死了。跟着买办寿木,把李知府装殓起来,延请僧道唪经,然后将灵柩浮厝在一个地方。
李公子对母亲李夫人说:“我们一家子穿着孝,在亲友家寄居,太觉不安。我们人口又多,梅大哥虽不说什么,究竟不是办法。现在初冬天寒,我们又是避难,一时不能回籍。依儿子看,还是在外面赁房。”
李夫人凄然说道:“你和肖大哥商量商量去。”李公子和肖承泽说了。肖承泽也想着在柳林庄,至少当须有半年三月的耽搁,找房子暂住,却也很对。梅大爷虽不好意思代寻,但是自己未尝不可以找找看。肖承泽面见李夫人,讲说好了。便向附近农家,打听租房。果然在梅宅附近,竟匀不出整所的房子来。连找了好几天,最后始在柳林庄迤南,十几里地以外,一个名叫黄家村的小村内,找得了一所小院,很够格局。三间上房居然是砌石的灰瓦房,两间西房是灰房,三间东房却是草房。院子倒很大,此外还有一个小跨院,是归房东自己住。半年租价二百吊钱,房东管给挑水吃。一切瓢碗锅勺和桌凳木器,也都借给使用。
房已租定,这才由李公子对梅大爷说了,搬了过去。李家这一搬走,梅家简直如释重负。这一伙寄寓的人,行囊人口比本主还多,简直把梅家拥塞得喘不出气来。现在一搬走,真是两便。不过梅怡斋夫妻感念李知府的旧谊,心下很觉歉然。挽留了一阵,只好邀了乡邻来帮忙,借车辆,借牲口,一齐动手,帮着搬运东西。梅大爷、梅大奶奶都亲送过来,备礼温居,帮着布置安排。
等到一切安排就绪,肖承泽便和李公子商议:“人口太多,吃嚼太大。我们目下是在不得意的时候,老伯宦囊又不甚丰,坐吃山空,究竟非计,况且我们又身在客边呢。现在府上,上上下下十几口人,连住房子都嫌挤。依我之见,何不禀明了伯母,把这些无用的仆妇、长随,该裁的裁一裁?我们这时候,手下有人使唤,也就很够了。”这话非常对,李公子和肖承泽面见李夫人,诉说这番意思。不想李夫人才一听说,老眼早簌簌地落下泪来,对二人说道:“你哥两个看,教我裁哪个?这全是老爷生前的旧人,有的是家生子,有的至少也在我家七八年了。难道老爷刚一咽气,我便把服侍过他的人都打发走了么?那不成了树倒猢狲散了?”竟掩面啼哭起来。把李映霞小姐也招得偎着母亲,挥泪不已。
这一番裁员减政之举,弄得无结果而散。后来传得教下人们知道了,都对肖承泽不悦。肖承泽不管那一套,仍本照自己良心上过得去的办法做下去,怂恿李步云,得便再对李夫人说。两个人悄悄地先将府中所有男女下人,开个单子,斟酌好了,核计谁去谁留。两个丫环、一个乳母不能裁,从故乡随来的仆妇不能裁,这一算计,倒先有五个人不能裁。这其间,门房老王两口子是可以辞掉的,男女仆人有三个可去的。李、肖二人商计已定,竟拿着单子,见了李夫人,说:“这几个人出了咱的门,照旧可以吃饭。趁早教他们另谋生路吧,在咱们家,反倒把他们耽误了。”这一次裁人,李府上的男仆只剩下一个厨役马二,年富力强,又可以护院;此外只留一个老仆,人口既轻,显得住处也宽绰了。这位知府的宅眷,就在鲁南小村中,暂过起乡下日子来。
肖承泽看见情形略定,便对李公子说要趁这工夫,回家看一看去。“何时老伯的灵柩南运还乡时,我再赶来护送。”李公子晓得肖承泽是不愿在自家吃闲饭的意思,立刻挽留他不要走。李夫人也把肖承泽请到上房,问他要走,是不是另有高就?“如果贤侄有事,我娘儿们决不敢耽误了你的前程。你要是怕把我们吃穷了。贤侄,你可错想了。你大兄弟是一个年轻的书呆子,任什么事故不懂。一切照应门户,这都靠着贤侄你呢。你老伯是死了,抛下我们孤儿寡母来倚靠谁?况且我们又得罪了仇人,贤侄你看你可能走得开么?”说着又哭起来。说得肖承泽也不禁心酸泪落,忙站起来说:“伯母放心,小侄是觉得我闲在这里,一点事情也没有,太过不去。想趁着空回家看看去,数月后我再赶回来。既是伯母不放心,我不走就是了。”
肖承泽从此又在李府上安心浮住下去。只是肖承泽是个练武的人,生性喜动不喜静,又不好写字看书,整天闲散着,他就跑到村外乱串。有空地方,他就把那老更夫教给他的武术,自己习练一回。邻村街坊就有那好事之徒,前来聚观。居然有喜事的少年,趁这冬寒无事,要跟肖大爷学学打拳。肖承泽意本无聊,就拿这几个少年开心,当真传给他们一点初步的功夫,可是不许他们叫师父。练拳余暇,便跑到县城里游逛。年轻人到底没有什么正经,娼寮酒肆,他也不时前往遛遛。
肖承泽这个人天生来就有人缘。在这郯城县不久,居然也交了几个朋友。却是吃他的,花他的人居多。他并不在乎这个,只图给自己解闷。李公子也曾悄悄地拿话劝他,不可滥交。肖承泽很不在意地说:“我本来不是认真交朋友,不过闲着找几个人胡扯罢了。大兄弟,我哪能比你?你打开书本,就可以一天不出屋子。我可是憋不了。自己一个孤鬼似的,我不闲串串,准得憋出疙瘩来。”
在这郯城县城里,也有练武的场子。小村的少年们怂恿肖承泽前往观光,肖承泽真个去了。这个把式场子倒也刀枪棍棒设备得很全。也有一个教头,乃是外请的。摆这场子的人,是当地一个有钱的少爷,现开着鸿升客栈。就在店房后边,铺着这个场子。聚了十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天天凑到一处,抡枪舞棒,掷沙口袋,练习摔跤。肖承泽经人引见,到场子一看,才知道这一位教头乃是个混饭吃、赚外行钱的人,年纪不小,经验不少,真实功夫似乎不高。
但肖承泽人虽鲁莽,对于江湖上的忌讳倒还明白。尤其是他曾经出去做过买卖,保过镖。所以到这里串场子,加着一倍小心,怕人家不愿意。
那个教头姓姚,名叫姚焕章,是个老粗。功夫纵然不好,为人却很不坏,一来二往,和肖承泽成了朋友。叙谈起来,打听肖承泽的身世。肖承泽说,从前在府衙混过。教头姚焕章越加起敬,夸肖承泽文武全材,并定要跟肖承泽呼兄唤弟,自以为很荣幸。肖承泽本来就不懂得端身份、拿架子,跟谁都是朋友,不到半月工夫,这两人越走越近,就算是盟兄弟了。
教头姚焕章年已四十一二,曾经跋涉江湖,饱尝风尘辛苦。他把自己所受的惊险阻难,趁酒酣耳热,对肖承泽说了。肖承泽才晓得他曾吃过黑道上的饭。不幸头领姘了一个娼妓,因为脾气大,说打就打,说砸就砸。这娼妓很怕他,竟卖了底,由毛伙密报官面,同伙数人俱都落网。只有姚焕章那时年纪尚轻,是个老么,当时曾被这娼妓啰唣过。案发的那天,这个娼妓大概是出于一念怜惜吧,竟想法子把姚焕章调开。姚焕章得隙逃脱了。他们那个头领竟被问绞,余党也都判了徒流,十年八年不等。姚焕章事后探明大怒,竟抓到一个机会,把这个娼妓砍了一刀,弃凶逃亡,辗转流离,然后来到郯城。所以他对于江湖上的事很是清楚,和肖承泽很谈得入味。
从此,肖承泽每隔两三天,必到这鸿升栈来,练拳闲谈,吃饭喝酒。姚焕章却也是个酒鬼,见肖承泽时到娼寮遛逛,便再三拦劝他。说练武的人千万不可贪近女色,从来女色最为害事,遂放低了声音道:“我不对你说过么,我们大当家的何等英雄,就葬送在那么一个臭婊子身上,把条性命卖了。”李公子劝肖承泽,劝得不得法,他并不听。姚焕章这一劝,却是惊心动魄。自此肖承泽果然裹足花丛,不再去逛了。
忽一日,肖承泽正在小村闲坐。那把式场教头姚焕章突来见访。肖承泽觉得诧异,把姚教头领到厢房坐下,命人献茶。那李步云公子正在看书,见有人来,站起要走。肖承泽便给二人引见,说:“这是居停主人李大爷。这位是县城鸿升客栈把式场的姚教师。”李公子作了一个揖,坐不住,到上房去了。姚焕章眼看着李公子出了厢房,方才回转头来,对肖承泽道:“这一位可就是你常说的知府公子李少爷么?”肖承泽点头道:“正是。”姚焕章神头鬼脸地看了一眼,随将肖承泽拉了一把,道:“肖贤弟,我跟你打听一件事。这位李公子的老太爷,可是有个仇人么?”
肖承泽吃了一惊,慌忙问道:“你怎么知道?”原来肖承泽对外人,从来没说过这件事情的。他一手抓住了姚焕章,道:“姚大哥,你问到这个,必有缘故!”姚焕章道:“肖贤弟,你还没有回答我呢。这位李知府从前在湖北做过官么?他可在湖北跟人结过仇么?”
肖承泽越发惊疑道:“到底是怎的一回事?你别尽问我?你可是听见什么了么?”
姚焕章道:“肖贤弟,我这可是说得冒失一点,我们这鸿升店,打前天来了一拨客人,行径非常扎眼。我是久在江湖上瞎跑的人,决不至于看走了眼。我一看这伙人,就觉着不对劲。我想离郯城不远,有一个红花埠,地面很富足,是个大镇甸。这伙人别是路过此地,要到红花埠做案的吧?我就留了意。果然到了晚上,这伙人竟把店伙叫了去,直问了半个时辰,打听柳林庄附近,有一位新搬来的、做过济南府正堂的李大人的府上,住在哪里?又问李府上一共有多少人?李知府还在不在?后来竟打听到肖大爷你了,问你是不是还在李府上帮忙?问得太仔细了,我起初疑心他不是官人投靠,必是匪人踩底。不过后来听那打听的语气,和内中一个中年人脸上的神情,倒不象访大户,竟是访仇人。我嘱咐过伙计不要对他们说实话,倒可以趁势探探他们的来意。他们再三打听李知府的住处,店伙只推说不清楚。问急了,给他胡一支吾,说是在城西,不晓得哪一村,反问他们打听这个做什么?他们就说,李知府卸任之后,托人谋干起复。近闻他老人家快开复了,我们是李大人的旧属下,特地赶来投托他,好谋个差事做做。他们尽管这样说,可忘了他们个个的样子,一点也不象当差为吏的。等到店伙出来,他们关上门,打起乡谈来,说的尽是些江湖黑话,横行霸道的事。这店伙因知我和你不错,就偷偷告诉了我。我也曾设法溜在隔壁,偷听了一回。他们无意中竟说出李知府的女儿长得呱呱叫。又说先把老东西摘了瓢,小东西更不能留,斩草除根,回去才有个交代。后来又说他们尽等着得了赏,远走他乡,到北方创一创业。……肖贤弟,你听这话,不是仇人是什么?不知你这里,也遇见什么动静没有?”
肖承泽不等话听完,顿时毛发直竖,站起来戟指大骂道:“好万恶的贼子!这一定是安徽省巢县献粮庄计老大、计老二两个奴才打发来的!”说着拉了姚焕章道:“姚大哥,贼子现在还在店中么?走,你领我看看去。……他们是哪里口音?”
姚焕章忙拦道:“肖贤弟,你先别忙,听他们口音大概是湖北人,我已经再三嘱咐过店伙,口头要格外谨慎。无论什么人打听李府上的事,也不管晓得不晓得,要紧不要紧,全不要说实话。人们要打听肖大爷和李公子,也不要露出一字。人命关天,店伙们也很明白。我想贼人一时尚未访得到实底。依我说,贤弟可以告诉李府上,多要留点神。告诉李公子,没事少出门,晚上要小心。再不然,你我两个人可以给他们值夜守更。……”
肖承泽摇摇头,以为不可。当下留住了姚焕章,先到下房,把男仆盘问了一遍,问他们:“这一两天内,看见过眼生的人没有?”仆人全说不曾留神。肖承泽忙又亲到左右邻舍探问:“近日可有外来生人,打听过李府没有?”
这一问,竟有个邻人说,今早有这么一个外乡人,来打听过李府。乡下人不知怎的事,竟老老实实把李府寓所指示给那人。那人并未上前叩门,反而围着房子,来回绕了两圈才走的。这乡下人当时也觉得奇怪。肖承泽忙问那人的行藏。说是大高个儿,南方口音,看不透是干什么的。肖承泽反复地盘问了一遍,转回来眉峰紧皱,对姚焕章说:“真个的他们已经来过了。大哥,你瞧怎么好?这一准是李老大人的仇人,他们竟寻上门来,我该怎么办?他们要是行刺,我可以嘱咐李公子不要出门。他们要是乘夜放火呢?……如今光天化日,他们难道真敢来明火打劫,戕害官眷?”
姚焕章把脖颈一缩道:“肖贤弟,我说话可玄虚一点。我看来人的意思大是不善,你可要多加小心。你猜他们一伙共合几个人?”肖承泽矍然道:“可是的,他们一共来了几个人?”姚焕章把手指一捏道:“这个数。”原来是七个人。接着说道:“听那口气,这还是先来探底的,后边还有那个叫什么擎天玉虎的,还有叫火蛇的,叫刽子手的。依我愚见,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李府既然得罪过仇人,那就该加倍小心才是。肖贤弟,咱们是朋友。这江湖上仇杀的事最为狠毒,说不定玩什么花样。看模样,他们都是些亡命之徒,万一他们半夜三更,成群打伙地攻入李府上。……肖贤弟你想,这里究竟是个乡村,李府又是客居人。……”
这教头姚焕章的意思,是教肖承泽劝李府赶紧搬家躲一躲。但肖承泽却有他的难处,如今一点动静没有,忽然劝人搬家,未免有点虚惊虚乍。肖承泽又是直脖老虎,深觉得仇人虽到,在旅途上暗算,诚然防不胜防。可是一经定居,真个有仇杀灭门的事情不成?……不过若真看出情形不对来,那时再想逃避,岂不是又晚了。
如此作想,肖承泽不觉左右为起难来,遂将自己的心意,对姚焕章说了。姚焕章懔然变色道:“这几个神气太不对,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依我说,贤弟还是劝李夫人、李公子赶紧躲一躲好。贤弟的意思,是怕万一看错了,闹了笑话。但是愚兄在江湖上,也混了这些年,我自信还不致于断错了。况且人家已经打听到这里来了。事不宜迟,你不要大大意意,留下一个后悔。”说得肖承泽越发沉不住气,道:“我不便先自己虚张。大哥你不知道,人家李夫人、李公子全是官宦人家,弱不禁风的,一听这个,立刻就慌了。我还是不便先告诉他们。现在先这么办,我总得先进城看一看。你领我看看这伙人,到底是仇人不是?第二步再做别的打算。”
姚焕章道:“对,你先察看察看去也好。你如果觉着实在躲避不便,我还有一招,我可以给你邀几个好手,来帮着给李府上坐夜值更。他们来的不过是七个人,有咱们哥俩,府上又有男仆,我再给你邀四五位来。”姚焕章还待说他的办法,肖承泽站起来说道:“好,很好,咱们先走,走着商量。……”
肖承泽先到上房,对李公子轻描淡写地讲了几句话,说是:“鸿升栈来了一两个客人,打听过老伯大人,不知他是干什么的。我先去看一看,贤弟就在家里呆着好了,不要出门。教听差的把大门关了,有人打听,就说这里没有姓李的。”李公子不由变了脸色,吃惊道:“大哥,这是怎的,难道又是仇人追来了?”肖承泽安慰他道:“你不要乱猜,眼见才是实呢。我这就去,贤弟好好在家等着我,不要在门口探头。”
肖承泽说罢出来,与教头姚焕章骑上了驴,火速地赶到郯城县里鸿升客栈。这时候,已经是万家灯火,将近黄昏时候了。肖承泽将帽子扣在眉头上,低着头,进了店后院把式场内。姚教头把店伙调来,问他四号、五号住的客人都走了没有?伙计道:“没有走,还在屋里呢。他们一清早分拨出去了,刚才回来了四五个人。”姚焕章与肖承泽互相顾盼,心下了然。
这几个客人是分住在两个房间的,隔壁三号另住着一个老客。姚焕章吩咐店伙,把三号老客请来,指着肖承泽,对老客低声说:“这位是官面上的人,现在要借你的房间,探听探听隔壁这几位客人。”老客慌忙答应了,便要搬行李出来。肖承泽连忙拦住,教他不要妄动:“你只要把你的钱财拿出来好了,铺盖是没人动你的。”
肖承泽假装客人,与姚教头窥了一个空隙,溜进了三号房间。三号房和四号房只隔着一层木板,壁纸脱落,颇有几处隙缝。肖承泽侧耳倾听,房中似乎只有三四个人共话。语声虽然不小,语音却听不甚清。果然是两个湖北口音的人,一个听不清是哪里人,一个竟是皖南庐州府一带的方言。肖承泽只听这口音,便心中一跳,忙寻着板缝,向内偷瞧。
偏偏这时已近黄昏,天色快黑了,店房竟还没有点灯。恰巧又是西房,屋子里昏昏暗暗的,只看见人形,不辨人样。屋中两个人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又一个人大概靠桌子坐着,忽高忽低地谈话,争辩。肖承泽极力地听,听那片段的话语,果然似在不知不觉中,就带出江湖黑话来了。躺在床上的汉子,说话尤其粗鲁,冒冷子听他说出一句话:“李家那个小姐,小妮子长得真不坏。还是前年呢,她那时不过十四五岁吧,就够要人的命了。这一回,咱不管老计打什么主意,我总得来一来。……”仿佛同躺着的人把他推了一把。只听他叫道:“不用推,我算迷上她了。真格的,报仇的事还要积德行好么?积德行好,就不要报仇。……什么?要男人的脑袋是好汉,要女人的身子就不是好汉,这是谁留下的理?我老人家没有别的毛病,就好这个调调儿。一见小姑娘,小小子,长得不错,我就下不去手了。手下不去,可是……”
底下说了一句猥亵的话,仿佛同伴也不以为然,说道:“麻雷子,告诉你,话只管让你说,教你快活快活嘴。回头等擎天玉虎赶来了,你这小子有胆再说一说看,看他不擂你才怪呢!别看他是个风流浪子,他却最恼恨贪色采花的线上朋友。他一听朋友有这个毛病,他立刻就翻脸。”那人嘿嘿地冷笑道:“你别拿擎天玉虎吓唬我,我才不怕他呢!他还装他娘的什么行侠作义呢。他却跟我一样,教大元宝支使着,老远地跑到这里来,难道不是给财主当刀把么?他又瞧不起采花了,为什么他又嫖花姑娘,姘靠着小青椒?为什么教小青椒米汤灌的差点卖了命?他还装好汉!什么事能瞒着我?”
肖承泽努力偷瞧着,不知他们说到哪里去了。只听桌旁坐着的那个人说道:“可是说来也怪,擎天玉虎恼恨采花,为什么他倒好嫖呢?”一个人答道:“你去问他呀!老施最晓得他,知道他那些乖古论。……”几个人正说着,忽然一人大喊道:“伙计,伙计,点灯来!娘奶个皮的,天都这么黑了,还舍不得点灯,要店钱不要?这半天也不来伺候伺候,这个店欠砸。他娘的,那个矮个儿伙计顶可恶,问他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一肚子奸诈,贼眉鼠眼的,好象怕我吃了他一样,回头我得管教管教他。”
肖承泽在板缝窥听着,非常动怒。那教头姚焕章紧握着肖承泽的手摇了摇,意思问他,可是仇人不是?肖承泽只把手握紧了紧,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仍在聚精会神地听,聚精会神地看。
这时,那个店伙已经答应着跑进来,替他们点上灯,又泡上茶,问四位客官:“吃什么不吃?”那个客人骂道:“吃鸟!你们这店是怎么开的?客人们到你们这里来,就是财神爷,怎么向你们打听点事,一问三不知?你们那个矮个儿伙计,更不是人做的。我问他李知府住在哪里,他先告诉我不知道,问急了,又说住在城西,又说大概是城里。到底住在哪里?难道说他连个准窝都没有?还是你们替他瞒着?”
那店伙抄着手,不住陪话,这客人还是直嚷,满嘴脏字,骂不绝口地说:“娘奶个皮,不告诉太爷,太爷会打听,李知府不是住在柳林庄迤南,黄家村里,坐北朝南,大板门么?……”
姚教头又把肖承泽捏了一把。肖承泽早已惊了一身冷汗,知道果是歹人无疑,而且也必是仇人无疑了。
这个客人拿着店伙开心,闹了一个够,然后皇恩大赦似的,教店伙出去:“没事了,大老板,你请吧。告诉你,太爷们都是官面、当差事的人。那位前任济南府知府李大人,乃是我们的老恩上。我们大远地投奔他来,有要紧的事。跟你们打听,你们却拿捏人,不肯告诉我们。我们太爷们鼻子底下有嘴呢。你们不说,太爷会问。李知府那个老东西……那个老大人死了,你们也不晓得?嘿嘿,我们也打听出来了。去你的吧,别站在这里当奸细了!‘车船店脚牙,无罪都该杀!’这话真不假。”
这客人恶狠狠地把店伙训斥、挖苦了一顿。容得店伙满脸赔笑地退了出去,另几个客人倒哄然地笑了起来,道:“该骂,麻雷子真有你的,骂得真痛快。这小子还罢了,顶可恶的是那个矮伙计。你问他不成,他反倒烧着燎着地盘问起你来了。那小子做汉奸足够料,回头得毁他一顿。”只听又一人道:“不要多生事故了,露出形迹,究竟不妙。依我说,咱们该谈正事了。鸟儿窠是掏着了,咱们该怎样下手掏鸟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