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幡杆杨华看这贺太太一闻李知府夫妇惨遭不幸,立刻语涉吞吐,面现疑难之色,似乎并没有亲戚关切之情。杨华心中很觉不快,遂向李映霞看了一眼。李映霞低着头,竟也沉吟着说不出话来。杨华想教李映霞面吐借寓避难之意。李映霞竟勾起心中的悲感,想到自己命运怎的这么不济,大远地奔来,偏偏赶上表舅没在家,不由潸然下泪。她却不知道这位表舅母乃是推托之辞。
玉幡杆杨华候了一会,见李映霞兀自无言,便再忍不住道:“贺太太,令亲李小姐现在穷途无依,大远投奔你老来。我听府衙中人说,贺老爷已然公毕归衙,也许还没有回公馆呢,务必请贺太太垂情至亲,把李小姐留下。我和步云是莫逆之交,将来步云不久必来……”
还没容杨华说完,这贺太太便笑道:“杨少爷你不知道,我们老爷脾气大,我做不了他的主。他没在家,我实在不敢替他留亲戚,我怕受他的埋怨。说句不怕您见笑的话吧,李姑娘和我别看是表亲,可是我们这是头次见面呀!”杨华道:“贺太太,府上和李小姐……”这贺太太不容杨华开口,早又抢着说道:“可是呀,亲戚总是亲戚,断不会大远地假冒来,无奈我们老爷没在家,我们这里又实在地方小。……好在宁先也快回来了,杨华少爷既然和李公子是至交,可以请你把李小姐接了去,先在你府上暂住几天。只要我们老爷一回来,我必定告诉他,他那时候一定要亲自把李小姐接来居住的。李姑娘,你现住在哪里呀?是在店房,还是在这位杨少爷府上呢?若是住在杨少爷的府上,可没的说了,亲戚朋友都是一样。要是住在店里呢,可以再住几天,等着我们老爷回来。”
正说处,那个隔窗探头的瘦脸微髯的男子咳了一声,竟从东内间出来,由杨、李二人面前走过。斜眼角看了他们一眼,踱向西内间去了。贺太太抬头看了看,并没有给二人引见。杨华心中一动,忙站起来道:“请坐,这位是府上哪一位?”那人不答言,径自撩门帘进去。贺太太面上变了变,代答道:“不相干,这是家里人,你不认得。”接着说:“等我们老爷回来,他要是能够收留姑娘,他一定接你去。就是家里地方窄,不能够住,他也要给你另想办法的。”说着,那个女仆从西内间出来,道:“太太,里面请您说话。”
贺太太眉头一皱道:“好吧,姑娘、杨少爷你坐着。周妈倒茶来。”贺太太站起来,姗姗地走进西内间。杨华和李映霞相视无言,为起难来。李映霞含悲欲泪,低声说:“她不肯收留我。”
杨华摇了摇头,侧耳听西内间,一男一女正在呶呶争辩,却是语声极低。杨华对女仆低声问道:“刚才那位,我瞧着很面熟,不是你们老爷么?”那女仆一怔道:“你跟我们老爷认识不认识呢?”杨华道:“我眼拙不敢冒认,一定是他了。”女仆正要还言,只听贺太太在内间叫道:“周妈,进来。”周妈一缩脖子,连忙进去了。
杨华眼望着李映霞,侧耳听着内间说话。李映霞也十分注意,侧耳细听屋中人语,高一声,低一声,好象拌嘴。杨华低问道:“那人是你表舅么?”李映霞皱眉道:“那个人细眉瘦脸,模样很象,可是从前没有胡须。”不禁微叹道:“是我表舅,难道他不肯认么?”杨华也皱眉道:“谁知道呢?”
忽然门帘一撩,那个贺太太走了出来;眉宇间隐含不悦,坐在椅子上,向李映霞冷冷地说道:“就是这样吧,你先回去,别的话等我们老爷回来。你现在住在哪儿?可以把地名留下来。”说着向那女仆瞥了一眼,竟象预先嘱咐好了似的,女仆立刻在旁说道:“李小姐不是坐轿来的么?我给你看轿去。”
李映霞向杨华望了一眼,不禁玉容一惨,竟站了起来。玉幡杆杨华更是忿然,说了声:“打扰!”转脸对李映霞道:“李小姐,咱们暂先回去。你不要为难,贺老爷想必回来得也快。……”两个人无可奈何,告辞出来。那位贺太太只送到院阶前,便不送了。
李映霞上了轿,禁不住掩面悲泣起来。回到店房,向杨华问计道:“这怎么好?”杨华踧踖良久,道:“我再打听打听去,你不必着急。”
玉幡杆杨华把李映霞留在店房,独自到府衙,探问贺宁先。头一趟去,门房说早就回来好几天了。杨华疑讶道:“怎么他家里人说他没有回来呢?”门房笑了笑道:“这个我们可不知道了。”杨华便掏出名帖来,想在府衙内求见贺宁先。名帖投进去,半晌又拿出来道:“贺老爷现时没在衙门。”杨华收回名帖。第二次再去,仍没有见着。第三次再去,却出来一个人,把杨华问了一回,末后摇头道:“贺老爷昨天奉命出差去了。”
玉幡杆无计可施,为了安插李映霞,竟在淮安滞留多日。心中烦闷,便不时到府衙探问,有时就到街上闲走。
这一日忽在府城得遇少时的故友李季庵。李季庵家资富有,为淮阴世家,本和杨华有通家之好。李季庵的祖父也做过知州。后来李季庵之祖父还乡,置下不少田产。李季庵家居守制,便不再出来问世,遂在淮安守着祖产,做起绅士来。
此日旧友重逢,班荆道故,杨、李二人在路旁握手晤谈甚快。李季庵便把杨华邀到家中,又引到内宅与妻室相见,意思很是亲切。薄备小酌,边饮边谈。李季庵便打听杨华近来作何贵干?杨华把近日状况约略说了。李季庵又问杨华,到淮安府有什么事情?现在住在哪里?杨华叹道:“我是管了一桩闲事,把麻烦找在自己身上了。现在我住在店里。”李季庵道:“贤弟,你怎么不住在我这里,反而住起店来?”
杨华笑道:“我只知李大哥住在淮安城,我可不知道你的详细地名啊。再说,要只是我一个人,我就可以投奔大哥来了;无奈我如今是给人家送家眷来的,我还带着一位宦家小姐呢。”李季庵诧然说道:“你给谁送家眷,是谁家的小姐教你护送?你说你找来麻烦,是什么麻烦事呢?”
杨华遂将搭救李知府的小姐这桩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接着说道:“现在李小姐穷途末路,无可投止。大远地奔到淮安府来,意欲投奔他的表舅。不意他的表舅贺宁先因公晋省,他的家人拒而不收,把这个李小姐困在店中,已经十多天了。李小姐一日不得安顿,我一日不得脱身。李大哥是本地绅士,可晓得贺宁先这个人么?”
李季庵听得杨华说到夜战群寇,救出李映霞的事来,夫妻两个不由咋舌骇然。李季庵说:“一别十年,想不到贤弟竟练会了这么一身好功夫,居然打败群贼,救出宦裔……只是,贤弟你说的这个贺宁先,的确是在府衙做事,听说还很拿权,我倒不晓得他已经离开府衙晋省。贤弟携带宦家小姐在店房里住,太不方便,何不把李小姐接到我舍下来?”
杨华正因和李映霞住在店房诸多不便,一听李季庵这话,正是求之不得。当下这两个人谈了一会儿,杨华告辞。随后,李季庵夫妻竟带仆人,相伴着到店里来。李夫人见了李映霞,殷勤动问,说道:“李小姐玉洁冰清,遭此劫难,我夫妻非常同情,若是不嫌弃的话,请到舍下暂住几天。等着令亲回来,再投奔了去不妨。”
李映霞非常感激,遂由李季庵吩咐仆人,雇来小轿,把李映霞接了过去,就在内宅拨一静室居住。玉幡杆杨华另由李季庵把书房收拾了,就住在书房里面。
李映霞娇婉知礼,虽遭大故,神志不乱,把自己所遭的苦难,和肖大哥、杨恩兄一番垂救之情,一一对李夫人说了。言下很是感激,就是:“救命之恩尚小,全节之德宽大。我李氏门中不致玷辱了门楣,实在是杨恩兄的恩赐。”话里话外,感切刻骨,把杨恩兄长、杨恩兄短,不时地念念不绝于口。
女孩子的心情自有许多掩饰,可是明眼人自能体察得出来。人们又性多好奇,李映霞一个知府千金,遭际这番大难,正是惊心动魄。她的话,深深地引起了李季庵夫妻的怜悯。李映霞年甫及笄,身在穷途,可是以礼自持,谈吐清朗,饶有大家风范。李夫人更是爱惜她,又可怜她落魄无依,又佩服她聪明贞正。
李映霞已在李季庵家寄寓数日,叙起家常来。李夫人问知她父李建松太守,竟以贾怨绅豪,被陷失职,气恼得病,身死在客馆,仇人不但不饶,又遣刺客杀家掠女,现在李家几遭灭门之祸。李映霞的胞兄步云,至今已是存亡莫卜了。李映霞年已十七岁,仍然小姑独处,并未订婚。
李映霞说到悲切处,李夫人很替她的身世着急,说道:“李小姐,你就是投奔到你表舅家,也不过是暂得存身之地,到底不是了局。你这将来的终身大事,将要托靠何人呢?”李映霞听了,莹莹含泪,低低地说道:“薄命人身遭父母重丧,又负着血海深仇,将来的话哪能谈得到?就是眼前,还是个不了之局呢!我那表舅母不肯收留我,我那表舅不知何日归来;归来之后,还不晓得怎么样?现在杨恩兄又心急直闹着要走。……”想到为难处,李映霞扪心拭泪,不胜凄楚,长叹一声道:“况且难女还有一样为难处。承杨恩兄一路搭救我,逃到这里来,非亲非故的……夫人你想,我多么难呀!”李映霞一阵哀咽,身在寄寓,欲哭不敢,将手巾掩嘴,抽抽噎噎地啜泣,竟说不出话来了。
李夫人也不禁替她难受,掉下泪来。遂往前挪了挪,握着李映霞的手,劝解了一会子。李季庵听杨华说,李夫人听李映霞说,夫妻俩已经把这件事全打听明白了。他俩孤男弱女,仓皇逃祸,已涉瓜田李下之嫌,李夫人为想成全李映霞,特意来试探李映霞的口气。
这一夜,李夫人和李映霞屏人闲谈,渐渐说到:“仲英兄弟是我们季庵从小的弟兄。现在仲英已经二十八岁了,可算是正当壮年。他已经断弦一年多了,至今还没有续娶。仲英为人慷慨任侠,家资富有,又是官宦人家,实在可以托付终身的。李小姐,要是不作什么的话,我可以替你保一保媒。那一来,李小姐可就终身有靠了。”李映霞蓦地红了脸,低头弄带,不言语了。
李映霞想到自己将来的结局,也曾打算过,一片芳心实已默许了杨华。她明知杨华年已二十八岁,自己才十七岁,年龄相差甚多。可是自己一个处女,身落恶魔之手,惨遭灭门之祸,承他一路相救,逃出虎口,危急时又承他背负而逃。肌肤相亲,自己将来不嫁人则已,若嫁人,不嫁他又嫁谁呢?只是,女孩子的心腹话,怎好对外人表白?又想到杨华对自己力避嫌疑,可是话里话外,他好象已有妻室了。现在李夫人说杨华已经断弦了。这岂不是天假良缘?
李映霞想:事情迫在这里,自己就是降志下嫁,为妾为媵,也所甘心,何况是续弦呢?杨恩兄的为人又慷慨,又正派,实堪以终身相托。何况自己现在无家可归,进退无路?李夫人当真给提婚,正是求之不得,自己将来也好办了,但不知杨恩兄的意思怎样?
男女之间,倘或彼此相悦,尽管含情未伸,可也会从不言中体察默喻出来。李映霞回想患难以来,杨恩兄对自己极力地守正避嫌。每对自己说话,连头也不敢抬,眼睛总看旁处。可是温情流露,很关切着自己,不能说是无意。不过仔细琢磨起来,总是怜惜自己之意居多,这正是杨华正派的地方。李映霞暗想:李夫人这番话,究竟是李季庵夫妻的意思呢?还是杨华的意思呢?
当下李映霞微睁着一双秀目,向李夫人望了望,一时脉脉无言。半晌,才口吐娇音道:“李夫人,难女今日身陷绝路,恍如穷鸟失林,我方寸已乱,也不晓得我该怎么着好。眼前我那苦命的父母一对遗榇,还遗弃在异乡呢!这教做子女的心上怎么下得去?况且我重孝在身,深仇未报,别的话更没法子说了。……李夫人,承你怜惜我,替我打算,我也不能瞒着您了。说一句不知羞耻的话,难女今日只盼望有一个人能替我葬亡亲、寻胞兄。替我告状、缉凶、报仇,难女情愿拿身子来报答他,为奴为婢,我也情愿。”
李映霞说的话,痛切透彻极了,李夫人不禁喟然。看着李映霞双眸凝泪,脸儿红红的,一字一顿地说出这话,真有懔然不可犯之色,不禁又怜又敬,遂握着李映霞的手,将自己一条手巾取出来,亲给李映霞拭泪。
李夫人抚肩安慰道:“李小姐,你的心,我明白了。我刚才想着,正因为你身在穷途,无依无靠,有许多难心事,都不是一个女孩儿家所能办到的,所以我才替你想出这么一条道来。杨兄弟的为人,是没有什么说的。李小姐你也看得出来,可说是又正派,又热心肠。你要是肯把终身大事,托咐了杨兄弟,他将来替你葬亲寻兄,鸣冤报仇,他一定都能对得住你。不过,杨兄弟今年二十八岁了,虽说岁数并不甚大,正在青年,只是比起李小姐来,可就相差太多了。你今年才十七岁,正在妙龄。他比你大十一岁呢,未免有点不相配。你是知府千金,途穷择嫁,主婚无人,我也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可是往回想呢,李小姐眼下一个亲人也没有,这终身大事不自己打算,又靠谁给你打算?”
李夫人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姑娘,你可要通权达变,赶紧自行打正经主意。不可再学那女孩子害羞装腔,误了大事。究竟你的心意怎么样呢?只要你不嫌他年岁大,我回头就跟我们季庵商计,教他跟杨兄弟念道念道,看看他的意思怎么样?不是我夫妻多事,反正在你守孝遭难的当儿,给你提婚,也不过是先定下,日后你好终身有靠。我们委实是替你再三再四地盘算过,太替你为难了。听我们季庵说,你那位表舅贺宁先,在官场上很是一把能手,就是名声不大很好。仿佛厉害点,人人说他难惹。他那位太太又很有悍名的。李小姐试想,你要投奔他去,我说几句冷话吧,人在人情在,你一个倾家失势的宦家小姐,贺宁先夫妻说不定就许不肯认亲呢!”
李映霞低着头,只不言语。李夫人以为李映霞对杨华的身世,还有不放心的地方,遂又将杨华的门第、家资、本身才气,好好地夸讲了一番。
李映霞一时不好回答,低着头寻思了一会儿,方才微喟一声,徐徐地说道:“李夫人,你看我多么难?回乡呢?杨恩兄说是去不得;喊冤呢,杨恩兄说是女子告状不易,又怕恶贼再来暗算我;投亲呢,我这表舅没在此地,他家中人不肯收留我,您也说我这表舅靠不住。您看,没有我的路了!我曾经央告过杨恩兄,求他把我送到他家去,暂时避祸,我情愿为奴为婢,服侍杨老伯母。可是杨恩兄又拒绝我了,他说杨老伯母家教很严。李夫人您看,我……咳,多么难呀!我不是说杨恩兄不肯收留我,只是他家里很有不方便呀。”说到这里,李映霞并没有落泪,却粉脸蓦地绯红了。
李夫人至此已然十分明了。李映霞嫁给杨华,实在很乐意,只是怕杨华避嫌不肯罢了。
李夫人便不再问,只对李映霞说道:“李小姐,这也是实情。造次之间,你们陌生生地投奔了去,杨老伯母就许要动疑的。老人家不知怎么回事,冒冒失失地怪罪儿子几句,没的倒教姑娘下不去。这正是杨兄弟持重的地方。可是我们跟杨兄弟乃是通家至好,若是把姑娘留在我这里,由我们季庵正正经经给你保媒,凭你这份人材,杨老伯母没有不喜欢的。可巧姑娘也姓李,就提你是我们本家妹妹,再好不过了。可不是,李小姐,咱们同姓一家,你要是不嫌恶,我就认你这个妹妹吧。你不要对我称呼夫人夫人的了。李小姐,我正没有个妹妹呢。你就是我的小姑子了,我就是你的嫂子,谁教咱们都姓李来着呢!”
李夫人说着很欢喜,李映霞更是求之不得,立刻裣衽拜了拜,口称嫂嫂,说道:“妹子身在难中,想不到嫂嫂这么错爱,我可怎么报答你呢?”李夫人笑道:“回头我给你提了亲,你又是我的干弟妇了。你怎么报答我,将来有得是机会,教你们当家的报答我们好了。”
李映霞脸儿红红的,很是羞涩,迟疑了一会儿,低声道:“嫂嫂待妹子这番心意,无微不至;人非草木,妹子怎不感激?只是嫂嫂刚才说的话,嫂嫂不要当笑话说。杨恩兄为人很正派,他们行侠仗义的人,最不愿意落这个。……没的闹成笑柄,教妹子何以自容呢?”
李夫人“嗤”地笑了,拍肩说道:“妹子你放心吧!我不是拿妹子的终身大事当笑话,说着玩。我打算到这里,我就做到这里,我一定把这事办成就是了。杨兄弟只身一人,挈着贤妹避仇逃难,他自然要避嫌的。我想凭贤妹这么坚贞,这么聪慧,又有这么好的模样儿。说句亮话吧,杨兄弟就是鲁男子,他也不会不睁眼呀!常言道:听话听音。杨兄弟话里话外,衷心佩服你。他说,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居然临事不乱,言语很有决断。他说,十几个恶贼把你掳去,就是二三十岁的男子,到时也难免惊恐失措。妹子你却视死如归,居然在危急中施展妙计,引诱群贼自相残害。你听他这口气,他是多么敬重你呢?你瞧吧,只要我们季庵对他一提,他决不会推托的。”
李夫人接着又说:“他是一个二十八岁的断弦男子,得着贤妹这么样的一个贤内助,要人材有人材,要品节有品节,要门第有门第,他不续娶便罢,要续娶,贤妹正是恰当的户头。而且他又对你有恩,你们正好是恩爱良缘。是呀,我还想起一桩事来呢,他虽然是续弦,可是他那前妻是产后病去世的,没有给他留下小孩,这就用不着你过门当后娘去。这正跟新婚原配一样,只不过他比你大十来岁罢了。其实呢,还没大一轮,也不算太大。告诉你吧,我们季庵就比我大八岁,我们还是原配夫妻呢!你看我俩显形么?说实了,做爷们的比做妻室的岁数大更好。俗话说:‘小女婿吃拳头,大女婿吃馒头!’妹妹,我管保你嫁了我们杨兄弟,整天吃馒头,一准很好。终身也有着落了,报仇也有人替你当心了,寻兄葬亲,一切都可以交给他。你想吧,嫂嫂给你想的道都绝了,再好不过了,你还迟疑什么?你瞧我回头就教季庵找杨兄弟去,管保只这一提,他准乐意就是了。”
李夫人天花乱坠,十拿九准地说了一阵,说得李映霞不胜娇羞;可是芳心可可,如胸头去了一块重压似的,自然觉得精神轻松。又谈了一会儿闲话,各自回屋安歇。到了晚上,李夫人果然把这话告诉了李季庵。
李季庵说道:“我的太太,你真愣,这种事怎么能拿过来就说?”李夫人不悦道:“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碍难么?我看李姑娘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是千肯万肯了。本来是杨兄弟把她搭救出来,相处一个多月了,李姑娘恨不得嫁给了他,这自然是做女子自占身分的地方。你想,她一个姑娘家,教杨兄弟一个生人,背救了好几里地,生死呼吸,救命大恩,她当然愿意以身相许。一来酬恩,二来全节,三者她也有了终身依靠。杨兄弟呢,他搭救了李小姐,虽说是行侠呀,仗义呀,也不能说他没有意思。这是一桩好事,季庵,你说我难道是多事不成?”
李季庵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李姑娘的表舅贺宁先还没有回来,你忙着给他们撮合,两头都愿意了,都答应了,谁是主婚人呢?李小姐又身遭两重重丧,订婚就不合适,成婚更谈不上。人家还没着急呢,你倒急了?”
李夫人笑道:“我们女人心里就惦记着女人,我瞧着李小姐怪可怜的。你看她寄居在咱们家里,出来进去的很有点不好意思。她心里自然觉着不靠实,对不起人似的。本来么,她跟杨兄弟是难中相逢,毫无瓜葛,跟咱们更是挨不上。我给她提亲,就是替她一来打算终身,二来安顿她眼前。我晓得你的心意,你不过是怕杨兄弟万一有个推托,就落了包涵,丢了你那绅士的身分了。其实那是你多虑,你没看见杨兄弟没口地夸奖李小姐,又是贞节啦,又是聪明啦,就欠没夸她长得漂亮就是了。杨兄弟非得对你说‘我要娶她’,你才算落实么?他现在又正在断弦,一个光棍汉儿舍命似地搭救一个年轻姑娘。……季庵,你看凭李小姐那模样、人材,杨兄弟真格的还有不愿意么?你去说一说,这个大媒管保做得成。你要是拿架子,不肯去说,回头我可就找杨兄弟去,你瞧我的吧。”
李季庵扪着掩口微须,望着他太太,笑了笑说道:“别看你是女人,你倒是个莽张飞,你先沉住了气。我的意思是等贺宁先回来之后,李小姐存身之地也有了着落,咱们再提婚事。就是事情有个成不成的,也就没有碍难了。现在你忙着要提,你准知道李小姐情甘愿意么?她要是心里不愿意呢?人家穷途末路,寄居在你家。你说出口来,人家口头上又不好拒绝你。咱们岂不成了乘危要婚了?”
李夫人说道:“你知道什么?李小姐这一边,我管保,我自然晓得。她不愿意,多咱告诉你了?你看你倒十拿九准似的,就好象你钻在她肚子里一样。她的心意你都明白,你倒成了圣人了?”李季庵笑骂道:“胡说,你才是她肚里的蛔虫呢!你看你跟炒爆豆似的,还没容我把话说完,你就喷喷薄薄来了这一大套,你倒真象久惯说媒拉纤似的。你别慌,明天得闲,我就探一探杨兄弟的口气。这是什么事,你别乱嚷了。杨贤弟是男子汉,成不成的还没有什么;人家李小姐可是个姑娘家,太太,你口上可留点退步呀。你对李小姐说了没有?最好你只轻描淡写地探一探,千万不要明提。”
李夫人把眼珠转了转说道:“知道了,我没有明提。我还没有得你的号令呢,我就敢作主啦?你看你把人家说成傻子一样,就好象只你一个人精明小心似的。”
李季庵见他太太真着了急,恐怕将她一片好心反弄成没意思,连忙笑着打趣她说道:“得啦!别着急,我一准给你说媒去。太太消消气吧,气破肚皮,我没有地方给你买大膏药去。”李夫人恨恨地说道:“给你说媒去呢,贫嘴寡舌的!我不管那些,今晚上反正你得给我回信。实告诉你:我都对李小姐说好了,就等杨兄弟一句话,我就可以喝梅汤了。这是好事,你可不许拿捏啊。”李季庵笑了笑,也没回答。
到了第二天,吃完午饭,玉幡杆杨华到街上闲逛了一圈,又转到府衙,打听贺宁先,还是没有回来。据门房上说,至早还得有半个月。杨华懊然烦闷,恨不得立刻把李映霞安顿好了,自己便可以脱身,设法子邀能手,把寒光剑夺回来。至于替李映霞报仇寻兄的事,他是年轻有血性的人,一旦允诺,便要办个有起有落。但是这件事却须留在以后再办,现时实在无暇顾及。自己逃婚日久,还不晓得家中人和柳研青父女,是怎么急找呢。
杨华闷闷地回到李宅,在内客厅坐下,书架上有的是闲书,他取了一本传奇,信手翻阅。看得腻了,杨华便到李宅后花园,拿弹弓弹鸟玩耍,把李府上养的鸽子群都给弹得惊了。李夫人听见了,忙由内宅来到后院,看见是杨华作耍,便拦阻他道:“仲英兄弟,你赔我的鸽子吧!”
杨华一笑住手,说道:“嫂嫂今天闲在?”李季庵平日最喜欢灌园浇花,后园杂植花卉甚多,常常亲自动手,培花植柳,悠然自得。这时候午睡已醒,他穿着短衣服,拿着喷壶、花锄、花剪,也到后园来,看见了杨华,便说道:“仲英,我看你也很无聊。来吧,你给我帮帮忙。”
李夫人忽然想起昨晚上夫妻共谈的话来,便向李季庵施了个眼色,口中说道:“我说喂!……”李季庵抬眼看了看,问道:“做什么?”他还是在那里蹲着剪理花枝,摘除花蠹,李夫人连施眼色,李季庵只做不理会。李夫人忍不住生气,低声骂了一句:“书呆子!”又吆喝一声道:“我说喂!季庵,昨晚上的话,你忘了么?”李季庵道:“昨晚上什么话?”
李夫人赌气不再答理李季庵,却将手一点,对杨华说道:“仲英兄弟,你过来。别给季庵打下手啦!嫂子有点事,跟你商量商量。”杨华说道:“嫂子有什么事?”李夫人说道:“我说仲英,你看李映霞李小姐的人才好不好?”杨华一愣道:“嫂子,你说的是什么?”李夫人笑道:“我说的是什么?我说的是李小姐这个人,模样儿,性格儿,你瞧着好不好?”
杨华眼珠一转,眼睫下垂,低声说道:“嫂子,你怎么问起这个来?李小姐是个大家闺秀,人在难中,立品是很正的。”
李夫人双眉微颦说道:“仲英,你也会装傻?你跟季庵真是好哥儿们,随便问你什么话,再不会给我一个痛快回答。我老老实实问你一句,你看李小姐这个人,若是许配给你,做个续弦夫人,你瞧好不好?你愿意不愿意?”
李夫人就在后花园中,公然保起媒来,把个玉幡杆杨华窘得玉面通红,无话回答,嗫嚅说:“嫂嫂,你说的是什么话?”转身要往前院走。李夫人不由着了忙,叫道:“仲英兄弟,你别走呀。我跟你说正经的,你怎么不给我个准话呀?”玉幡杆讪讪地笑着,不肯回答,抽身直奔前边客厅去了。
李季庵拿着花剪,在旁边不由嘻嘻地失笑,对李夫人投个一个眼风去,低声说道:“莽张飞!保大媒,碰了一鼻子灰。”李夫人正在不得劲,闻音不由生气,冲着李季庵发作道:“季庵,你真坏,你看着我不得下台!你倒好,不说帮着我提媒,反倒看我的哈哈笑。你们这些男子汉,个个都是阴揭黏坏!告诉你,季庵,今儿晚上,我就讨你的回话。你要不给我问明白了,我可不答应你了!”
李季庵看见夫人真个发急了,他越发失笑道:“我这里净瞧着你逞能。太太,别生气了,你弄砸了,回头我给你锯圆,还不行么?我这就谨遵夫人之命,我这就去保媒,怎么样?”李夫人呶呶地闹了一阵,自回闺中。李季庵在后园中消遣了一会,净了手,便走到内客厅,只见杨华正在倚案发愣呢!李季庵笑道:“仲英,想什么心思了?我猜你这工夫正想着一个人呢。”
杨华把眼一睁,站了起来,说道:“大哥,这边坐。”他并未直接回答李季庵的话。李季庵笑了一笑,和杨华闲谈起来。谈了一会,才归到正题,李季庵说道:“仲英,你看李映霞小姐也太可怜了,你得成全她呀!”杨华说道:“是呀!我想等着她的表舅回来,把她安顿好了,我就破着工夫,把肖大哥和她的胞兄找一找。”
李季庵笑道:“假如这贺宁先若是不收留她呢?”杨华默然良久,才说道:“他们是至亲,他又受过李知府的好处,焉有不收之理?”李季庵说道:“万一不收呢?”杨华道:“万一不收?……哪有万一不收之理,李小姐一个宦裔,我们看着都很可怜她,她的亲戚岂能袖手不管?”
李季庵知道从这面说,是说不下去了。李季庵笑了笑,换转了话锋,又说道:“仲英,你是个热心肠人,觉得天下人都是热心肠,你这可就错了。贺宁先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就算他肯收留李小姐,李小姐今年十七岁了,恐怕贺宁先也不肯长久留养她。一定要给她选配人家,把她嫁出去。他哪里挑得出好人家来?那岂不是把她耽误了?这么一个好女子,又美貌,又贞节,未免太可惜了。贤弟你是不知贺宁先的,他这人简直是爱钱如命,他断不会长远留养亲戚,何况她又是个孤女?”
杨华默然不答。李季庵说道:“贤弟一路把她救来,救人就必须要救彻。况且你又在昏夜荒郊,背负过她。我想你该成全她,把她娶过来,她也配得过你,将来也好说。你想,她被一个陌生男子携带逃亡,历时两个月之久,按理说她也不能另嫁别人了。仲英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你若是李小姐,你想你该嫁谁呢?”
杨华仍是默然,脸却渐渐红了。李季庵接着又说了好些道理,总而言之,是劝杨华娶李映霞;李映霞人才是很好的,又实逼处此,只有嫁给杨华最合适。玉幡杆沉吟良久,在他脑子正中,忽然泛出一个女子的影子来。这女子刚健而婀娜,红颜朱唇,圆脸桃腮,小矮个儿,绿彩绢带,穿窄皮靴,欢蹦乱跳,象个红孩儿似的。
玉幡杆想到这里,不禁微叹一声,慢慢地站了起来,说道:“这不行,这决计不行!李小姐身在患难中,我岂肯乘危要婚?我本看在旧友肖承泽的交情上,才陌路拔刀,拒群贼、全贞女。要是我娶了她,好心倒变成恶意了,我将来怎见我肖大哥!”
李季庵也觉得这“乘危要婚”四个字很有份量,他沉吟了一会,说道:“仲英,你我都是男子,自然不愿意落个救全了一个少女,反倒纳为妻室的名声。可是你反过来替人家做女子的想一想呢,她既已和你共同患难,便想与你偕老百年,一来是全贞,二来是酬恩。贤弟,你也要把这一节思忖思忖啊!好在贺宁先还没有回来,这也不是一时的急事。贤弟你救了她,你还要细细地想一个有始有终成全她的办法,你不要只顾一面理啊!”
李季庵是个有身份的绅士,一向是理重于情的,说到这里,也就不肯往下说了。到了晚上,见了李夫人,他恐怕李夫人闹着这件事,便权词答复了她。说是:“杨贤弟此时没心情谈这个,等着贺宁先回来,把李小姐接过去,咱们再提亲,就不落包涵了。”李夫人一听这话,很不高兴,就对李季庵说:“你这书呆子,办什么事都是慢腾腾的,再不会爽爽快快地办妥了。我不用你,回头我自己再找仲英去。”
从此,李氏夫妻有时和杨华说话,便提起这件事,力劝杨华纳娶李映霞。杨华只是笑而不答。问急了,杨华就说:“救了人家,反娶人家,不象话,不象话!”再问急了,他就说:“李小姐现有重孝,眼前又没有亲人,无论如何,现在也提不到这个事呀。”
李夫人不管杨华怎么说,她仍是不肯放过。暗中她和李季庵说了,教李季庵怂恿杨华到后园打弹种花。李夫人却邀着李映霞到后园散步,为的是教二人多见面。李映霞羞惭惭的,心感李夫人的好意,教她往后园去,她就到后园去。遇见了杨华,就叫一声:“华哥,吃了饭了?没出门呀?”杨华就赔笑说:“刚吃完,霞妹吃了?”勉强敷衍两句,两人又没话了。但日子长了,有时也能站着谈几句话,或者李映霞问问杨华:“贺表舅回来了没有?”杨华就说:“我又去了一趟,令表舅还没回来呢。”说至此,映霞不禁喟叹,杨华就不免默然,或者再安慰几句话。有时候,李夫人携带着李映霞,找到内客厅,面见杨华,嘘寒问暖,问他有该洗换的衣服没有?李夫人想尽了办法给杨、李二人找机会,让他们多见多谈。
又一日,李夫人想出了一个新花样。她自己拿笔画了株垂杨,斜映晚霞;池水晴波,上浮双鸳,逼着李映霞绣出来,李夫人却偷偷拿到内客厅。她自己又用花笺,写了一页小序,借着闲谈,亲自送到杨华那里,说是:“这是李小姐绣出来送给你的。”杨华看见这绣巾,已经明白内中含意,却是假装不懂,对李夫人说道:“谢谢李小姐,烦嫂子替我道劳吧。”
玉幡杆杨华为了李映霞没处安插,竟在淮安府耽误了好久。他这时的心情最为粘缠。他眷念着柳研青的侠骨英姿,偏偏李季庵夫妻又不时拿玉成贞女、结成恩爱良缘的话来怂恿他。多这一番撮合,多陷进一层缠障,玉幡杆竟不知怎样是好了。
李夫人逐日引着李映霞,到后园看花捕蝶;李季庵也便逐日拉着杨华到后园种花弹鸟。杨、李二人一个住在内客厅,一个住在内宅厢房,却在后花园时时会面。虽有李氏夫妻陪着,独对共谈的机会却也不少。遇见李氏夫妻临时走开,杨、李两人虽然引嫌避去,可是相处一两个月,免不得片语时通,脉脉含情。
这其间经李氏夫妻撮合多少次,玉幡杆口中到底没有吐出一个“允”字来。可是不知怎的,他对这一双冰人的好意,尽管有种种推托,却始终没有说出自己订妥了继室的话。这矛盾的心情,就是他自己也无以自解。好象倘若一说出订过婚的话,就要使得李映霞伤心失望,觉得有些心不忍似的。但是别的拒绝话说出口来,李映霞假如难过,岂不也是一样难过么?因循而又因循,杨华好象只盼贺宁先回来似的,竟在淮安府闲住起来。不意贺宁先到底回来没回来,他还不晓得,他的未婚的续配柳研青和她岳丈铁莲子柳兆鸿,竟已登门寻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