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耳畔听门扇吱地一响,杨华蓦地一惊,伸手抄起那把寒光剑来。他闪目一看,却是伙计刘二,乍着胆子,推门进来了。
这伙计刘二好象在门外窥伺已久,一进来便说:“杨爷,道爷是过去了,你老心也尽到了,总算对得起朋友了。你老别尽是难过,我们掌柜的请你过去谈谈呢。人命关天,这可不是小事啊!”杨华拭去眼泪,道:“你先头里去,我这就到。”店伙疑疑虑虑地推门出去,杨华遂将自己的一条手巾,蒙在死者的脸上,默默祷告了几句,便取过剑鞘来,把寒光剑插入鞘内,佩在自己腰间。一尘道人另外的遗物,最要紧的是那三个手抄本,杨华都包起来,收在自己身边。他正要对着一尘遗体,整衣下拜;那店伙刘二一探头道:“杨爷快请吧!这位道爷过去了,还遗留下不少东西呢,这得在地面上有个交代。”杨华怒道:“不用你管。”杨华行了礼,立刻回到五号房,将长袍穿上,然后走到前边柜房内。那个胖掌柜正和管账先生低一声、高一声,讲究着呢。
杨华进来,两人顿时住口,全站起身,让杨华坐下。胖掌柜沉着脸,向杨华说道:“杨爷,刚才听说那位道爷是死了。难为杨爷为朋友尽心尽意,又是抓药,又是服侍。交朋友交到杨爷,真算落着了。不过道爷死得太暴,那死时的情形也很不好。我这里正跟我们先生商量着,咱们该报官了。人命关天,我这小买卖实在吃不起。好在道爷生前、死后,都是杨爷你一手料理的。我们开店的连看也没看见,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事情全在杨爷你老身上了。我们刚才想了,打算还得劳动杨爷,跟我们一同走一趟。省得往返费事,白教官面上挑眼,并且也显得你老办事有始有终。杨爷,你看对不对?”
玉幡杆杨华虽然是个纨绔公子,但他已是二十八岁的人了,当下已经听出店主的意思,暗骂了一声:“该死的奴才!”将面色一沉道:“这位道爷活泼剌剌的一条性命,竟在你们店里教贼人给害了。来的贼人又不止一个,闹了又不止一次,究竟这伙贼是怎么来的,我不过是个过路客人,哪里摸得清?趁早报官,棉花里包不住火。贼人二次来扰,我虽然没赶上,反正闹得不轻,住店的客人都是见证。官面查一查,到底这里面有没有别情,贼人是不是在你们店里有底线?根究一下,也省得死鬼地下含冤。我呢,不错,给病人抓过药,由你们伙计帮着,也服侍过这位道爷。可是我跟这位道爷,一个住五号,一个住六号,恰好是隔壁,有动静先听见了,赶上了,不能袖手见死不救。好在店簿上写得明明白白,我是今天才到;这位道爷听说在你们店里住了好几天了。”
店主忙插言道:“没有,没有,刚才我查过了,才来了三天。”
杨华道:“不管几天,反正我和他,是一个南来,一个北往,谁也不认识谁。见了官,我自有我的话,我犯不上替别人担这么大风险。本来住店闹贼,在你们这里也许是常有的事。客人教贼弄死在店中,也不能说从来没有。官面来了,一定要查明白。道爷临死还说了好些犯疑的话,求我给他伸冤。我见了官,自然一是一,二是二,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走吧!我陪你一同去,办完了,我还好赶路。”
胖店主一听杨华的口气很硬,立刻换了一副面色道:“杨爷,你老别误会。我想报官,决不是有别的心思。因为一个住店的客人暴死在店里,要是隐匿不报,教官面知道了,我们反倒无私有弊了。再说闹贼的事也是防不胜防。不怕杨爷过意,我这个小买卖从开市那天起,从来也没闹过贼,这还真是头一回。杨爷你放心,报了官,麻烦是有点,妨碍却没什么。咱们在官面上,大小有个人情,巡检、驿丞、诸位老爷跟咱们都是朋友。我因为昨天家里有点小事,从一清早就家去了。这还是伙计们打家里把我找来的。道爷生前、死后,我实在是一点也不晓得。杨爷你是个热心肠人,我们一看就知道。道爷身死,你老始终在他身边。官面如果打听起来,只不过烦你搭句话,作个见证。我想杨爷也是外场朋友,把道爷这场事办完了,那才是全始全终,不枉你好心一场。所以我把你老请过来,就是要请教你,跟你商量商量,我们怎么办才好。杨爷要是另有什么高见,也只管说出来,咱们大家斟酌着办。至于道爷临死说过什么话,也请你告诉我,咱们也好揣摩揣摩。其实死人口中无招对,这一面之词,官面上也不会拿出来做准的。”说罢一笑。
杨华也微微一笑道:“官面上信不信,那就用不着我们多虑。我只知道,有什么说什么就完了。掌柜的,我不是说推干净的话,我跟已死的道爷素不相识,你可以问伙计就知道。道爷这场事,一开头我也说不清。只不过今天夜里,我睡得着着的,忽然听见六号房里闹贼,动静很大,我又住在隔壁,把我惊醒了。出去一看,只看见这位道爷站在墙头上喊,有几个贼从你们跨院窜出来,窜上了房。不知怎么一来,这道爷从墙头栽倒墙外边去了,好象教贼抓着腿,掀了一把似的。我一时着急,也爬上墙一看,才看见道人受伤。问起来,说教贼打了一暗器,中了毒了。如今道人因伤致死,总算是在店里出的事。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报官追究一下,倒是正理。道爷的身后,该着怎么办,凭官判断。我一个出门做客的人,不愿意多管这些闲事。官面上问到我身上,我实话实说就是了。反正是店里闹贼,全店里的人都知道。抓药也不是我一个人去的,有你们伙计跟着呢。”
杨华说到这里,站起来就要走。掌柜觉得不是味,心想:“这位道爷不是病死的,一经官府,牵连甚大。这个姓杨的万一回答的不钉对,官面上自然要扣他起来。扣起他不要紧,万一一歪在我身上,我这个小买卖可就一场官司全葬送了。我是有身家的,犯不上为他一个光棍汉饶在里头。”连忙站起来,赔着笑脸说道:“杨爷别走,我还有话商量。”杨华重又坐下。掌柜的道:“杨爷,我是个粗人,说话有不周到的地方,你老多多包涵。你看这件事,咱们怎么设法把它办完全了,两免麻烦。我这个小店本乡本土的,倒不怕累赘,只是你老出门在外的人,自然有正经事要办,当然也怕耽误。只要杨爷想出好办法来,咱们一定往周全上办。伙计倒茶来,杨爷吸烟不吸?”
杨华见掌柜的似有畏事之意,遂立刻也和缓了面色,道:“你想我一个过路的客人,谁愿找麻烦?报官我是不怕。我这个人一生就是不怕事,怕事我夜里还不起来呢。不过我们谁也没有这大闲工夫,跟着找不心静。再说道爷临危时,口角中很露话风,贼人大概跟他有仇。只是道爷住在这店里,外面没人知道,道爷疑心你们这店里的人给泄了底。要不然,贼人怎会成群结伙地来寻仇呢?这也不怪道人多疑,本来这事就怪。他临死时还央求我,给他喊冤报仇,又要求我给他送信。我想我究竟是个旁人,我何必多事?况且贼人是谁,我也不知道。人死无对证,官面根究起来,没处下手,自然一定要找你们店里,要个下落。我何苦给你们找麻烦呢?所以我一开头,跟你一样,也想报官。后来细一琢磨,当真报官,我固然是个见证,掌柜你却更跑不掉要吃挂误官司,我犯不上累人累己。还有一节,我说句不瞒你的话,这位道爷不是没有来历的人。据他说:他就是云南狮林观的观主,庙产极丰,手下有许多徒弟,一向是结交官府,很有势派。他这是许了三年愿,要在外面云游三年,化修庙宇。不想教人害了,所以他的尸首必得好好地葬埋,将来人家的徒弟们定来搬尸。若是把尸体暴露了,遗弃了,那时的祸害更大。若是一报官,少不得张扬出去。倘或贼人再把道爷的尸体给残毁了,人家弟子一旦找来,掌柜的,只怕你打点不了!”
店主微笑插言道:“人死不结怨,毁尸骨有什么用?他的弟子不过是一群出家人,又能抗得官面不成?”杨华冷笑道:“我这话你自然不信。江湖道上的事,掌柜你是不大明白,你也不必细问了。告诉你一句实底,你可知道少室山少林寺么?”店主道:“少林寺武技出名,就在我们邻省,谁不晓得。”杨华道:“你知道这个,那就好明白了。出家人里面,道家有云南狮林观,就如同释家有少林寺一样。你难道看不出这位道爷是会功夫的人么?那伙贼一定是他的仇人。不然的话,一个出家人,又没有金银财宝,做贼的何必再一再二地找寻他?江湖上寻仇的事,你想必也听说过,告诉你,后患大着呢。道人的尸体一天不埋,你就提防着吧,贼人准有个二次重来。万一贼人把道人的尸体弄毁了,哼哼,贼人是不再来了,你可留神狮林观里那伙老道!”
店主是个久经世路的人。报官他真怕事,不报官他又恐有后患。看着杨华年纪轻,很想把他吓唬一顿,将全副担子都丢给杨华。不想杨华态度更硬,店主不觉又软下来。杨华起先说的那些话,店主听了,并没十分耽心。但一听到这是仇杀事件,不由面目变色,越想越害怕。少林寺在地方上的声势,他又是晓得的,到此他真没有主意了,不禁失声说道:“这还了得!杨爷,我看你老也是会功夫的人,必然懂得这江湖道上的规矩。你看狮林观的道人真会来查问我么?”杨华道:“我说真来找,你也不信,你只往后瞧吧。”店主越加发慌,站起来向杨华一揖到地道:“没什么说的,道爷一死,前后都是你老一手维持的。以后该当怎么办,才面面周到,请你老务必想个法子。总要教贼人不再来找寻,官面上也不致来挑眼,道爷的徒弟们不致于找到我——不致于找到咱们身上,那才好。”说着,把头上的汗抹了一把。
玉幡杆杨华故意皱眉想了一回,半晌才说:“依我想,倒有一个好办法。把道爷的尸首现在先给掩埋了,怎么简便怎么办,顶好先不知会官面。”胖掌柜忙说:“这法子使得么?那岂不是私埋人命?”杨华道:“你听我说呀,那道爷临咽气的时候,也恐怕贼人至死不饶,曾央我去到云南狮林观,给他徒弟送信,来搬运灵柩,把地名也告诉我了。这一来,不久尸体便有交代,不止把掌柜你的干系扫开了,就是官面知道,苦主到场起灵,又有死者遗言,我们还怕什么?”
这位店主双眉紧皱,眼珠转了转,答道:“这个法子倒也不错,这私埋人命的事,不过只掩埋一时。只有一节,道爷的徒弟来了之后,万一……”杨华笑道:“你先别说万一的话,我的话还没讲完呢。掌柜的再替我想想,我不过是个过路客人,我还有我的事。往云南去,你知道多远?我这趟出门,是往广西去,虽然说是顺脚,到底我得多走出好几百里路。我是受了谁的买托?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老远地跑这一趟,我图的又是什么?”店主忙道:“话固然这样说,谁教杨爷是个热心肠人呢!你老又是会武艺的人,你和道爷是武林一脉;你老跑到云南送信,这位道爷的法嗣,难道还不报答你老么?”
杨华道:“谢犒倒一准有,掌柜你何不去一趟呢?……我还有另外一个办法。那道人临终也曾想到埋尸不易,起灵艰难,曾对我说,莫如将他的尸体,用火焚化了,装到骨殖瓶里,恳求我送到云南,一来免移柩奔波,二来又防贼人寻尸残害……”
杨华话未说完,那胖店主凛然变色道:“焚尸可使不得,这又加上毁尸灭迹的罪名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走漏了风声,教官面查出来,或者道爷的徒弟们起了疑心,那我们擎着吃人命官司吧!……倒是杨爷刚才说的头一个办法,暂且瞒着官面,先把道爷的尸体秘密地成殓了,赶紧给他的徒弟送信,比较稳当得多。有尸首在,万一出了闪错,还可以少担些沉重。……不错,这法子很好。到底杨爷是有见识的人,我很愿意照办。杨爷是外场的朋友,一切事我都得跟你老讨教。我还没领教杨爷台甫,贵处是哪里?”
杨华道:“我么,我姓杨,名叫砚青,是河南商丘人。”掌柜的带着很惊异的口吻说道:“你老可是住在商丘南关么?”杨华道:“不是,我是住在城西杨家堡。我们住在那里有二百多年了。”掌柜立刻很失望地说道:“这就不对了。我有个换帖的弟兄,也是河南人。他对我说过,我若到商丘去,可投奔南关外杨宅。这位杨大爷据说是商丘县的财主,很容易找,不知可跟你老是同族么?”
杨华暗骂:“好一个奸诈的东西!幸亏我在商丘住过八年。”便摇头答道:“不是同族,商丘县南关,没有这一家姓杨的财主,你别是记错了吧?”店主故作寻思道:“也许……哦,大概是东关。”杨华失笑道:“东关也没有姓杨的,只有城里拐棒巷,有我们一家同姓,可是同姓不同宗,也只是小康之家,够不上大财主。”那店主道:“我太没有记性,记不得了。杨爷哪里恭喜?出这么远门,是往广西就事哩,还是探亲?”
杨华答道:“我么,也可以说是探亲,也可以说是就事。新近我们舍亲刘兆鸿刘大老爷,调任广西副将,写信来叫我去给他帮忙,我才路过此地。不瞒你说,我在下年纪虽轻,也有个小小功名。我是个荫生,咱们闲时再谈。现在商量正事要紧,我乏得很,还想躺一躺呢。”
胖掌柜肃然起敬道:“原来是杨老爷,失敬了!杨老爷说得很是,你老那个办法很好。不过你老还得想想,这里可担着偌大的罪名呢。头一件隐匿命案,二件是私埋移尸。这里要是有一位苦主亲丁出来应名,倒也说得下去。好在这个小镇甸没有官人,不过这种事总瞒不严。若是把这位道爷作为同道客人,病重死在店中,暂托我们寄埋,将来再起运灵柩。这便圆全了,外面一定压得住闲言闲语的。杨老爷请想,若没有一个人出头,开店的硬埋死人,这怎能压得住口风呢?”
这店主绕了很大的圈,到底还要杨华出来担责任。杨华哈哈笑道:“掌柜,难为你怎么说来!你的意思,可是教我冒充孝子么?”掌柜脸一红,连忙分辩道:“这个,这不是那话,这里面实在为难。……”杨华笑了一阵,把面孔一整,慨然说道:“掌柜的,你真算把好手,你真行就是了。你不要作难,别看我说不管。你只要顺情顺理地商量,不来硬拍,我倒看在死人面上,不能推托了。你不是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么?好,就由我出头,算是这死去的道爷,和我是一路来的。……”
店主这才放心,大喜称谢,却又一躬到地道:“杨老爷真是有担当、有义气的英雄。我一看,就知道你老不是寻常老百姓。你老既肯担这一肩,一事不烦二主。杨老爷,就请你老费心,随便写几个字给我。等你老走了,倘若有人问起来,我也好答对人家。教他们看看,这是人家寄厝的灵柩,那就再不会出闪错了。”
杨华一听,哼了一声,心想道:“好个难缠的家伙,竟找我要起把柄来了。这我怕什么,当真出了麻烦,看你这东西往哪里找我?”遂冷笑道:“掌柜,你不要不放心,我要是真跟你过不去,就不同你这么商量了。现在展眼天亮,咱们先商量这道爷的尸首吧。应该趁早收殓起来才好,天亮就人多眼杂了。”胖店主皱眉道:“这倒是难事,这个小镇甸没有棺材店。要买棺木,还得天亮到县城去买。”杨华道:“那可不行,要是那么一折腾,还严密什么呢。你要小心提防,有人来假托名义,拜访道爷。那来的如果不是道人,可就一定是他的仇人!”
店主沉吟一会,向杨华道:“我有一个简便救急的法子,不过我担的嫌疑太大了。有人问起来,还得你老往身上揽,免得令人猜疑。我这里有几副做木床的木料,全是二寸多厚的木板,暂时救急,先用它钉起匣子来,把尸体装殓了,从后门抬出去,往店后一埋。往后天凉了,尸首也许不致腐烂。容得搬尸的来了,再换棺木成殓。这么办,杨老爷,你看怎么样?”杨华道:“就这么办,事不宜迟,咱们就立刻动手。”
店主忙站起来,从账桌上拿起一支笔,又抓来几张信纸,对杨华说:“杨老爷,你老看着怎么写,随便写几句吧。咱们是一切彼此心照!”杨华看了店主一眼,略一寻思,知道字据不写,店主一定不肯动手入殓。遂笑了笑,接过笔来,写道:
兹因路逢旧友云南狮林观主一尘道人,染病于湖北光化县老河口聚兴店内,不幸病重不起。一尘亲留遗言,嘱我代为料理身后事宜。因路远不便立时起运灵柩,由我杨砚青出名,暂托店主代厝此处。嗣后一尘道人门徒前来移灵时,亦托由店主,照拂一切。今书此纸,以资凭证。某年月日,河南商丘县杨家堡杨砚青拜托。
杨华一边写,店主一边扶着桌子看,辞句倒也写得切实,只是原稿上“不幸病重不起”,直接“路远不便立时起运灵柩”,杨华却废了另写,添上:“一尘亲留遗书,嘱我代为料理身后事宜。”店主心知杨华要减轻本身责任。店主却要求杨华在“暂托店主”字句上加添:“由我杨砚青再三情恳,承店主垂念客子,始允暂代觅地浮厝。”并加上“如有牵涉,概由我杨砚青自认,一切与店主无涉”。双方争执了一回,店主作揖打躬地恳求,到底加上“一切与店主无涉”七字才罢。店主又请杨华把一尘道人狮林观的地址附记在纸上,然后笑吟吟地向杨华作揖道:“杨老爷你老费心,给印个指印儿,教别人看见了,省得疑心是我假造的。”杨华大怒,道:“我犯了什么罪了,教我按手印?”店主再三央告道:“你老有图章,钤上一个也行。”杨华便伸手要摸图章,忽然想图章上却是“杨华之印”和“仲英”几字,这又不对了。遂故意冷笑道:“掌柜的,你真小心!来,咱就按一下。黑墨可不行,拿红泥来,我嫌黑色丧气。”店主忙将印色盒打开,于是杨华按上了斗记。
斗记已按,这店主伸手便要来拿字据。杨华一手按住,将脸色一沉道:“掌柜的,你别忙,咱们索性把话说明了。掌柜的,你这回事一半是行好,一半是给自己摘干系。可是我姓杨的跟这道爷本不是朋友,你如今硬将全副担子都栽在我身上。这固然是你能办事,手段老辣。说句不客气的话,我姓杨的把柄全落在你手里了。我决不怕你反悔。我要怕,还不写呢。掌柜的,告诉你,你只要敢反悔不认账,别生枝节,姓杨的要不敢撂两条人命,甩手一走,那算我在世路上白跑了!你莫道我是个公子哥,你要把招子放亮了,认清了人。你要不信,你问一问你们伙计,救了道人之后,我是怎样进店的?你看我手底下有这本领没有?”说到这里,将字据“啪”地撂在店主面前:“掌柜的,你瞧着办吧!”杨华此时面色铁青,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出来。店主忙堆着笑脸道:“笑话,笑话,杨老爷怎么说这个!我不论如何,也不敢做那下作的事,咱们办正事要紧。”
当下杨华和店主一同来到南间十七号房,店主叫来三个伙计,帮着料理。好在一尘道人行囊之中,还遗留下数十两银子;杨华就拿这钱分给店伙,每人五两,作为辛苦钱。那个厨师也抢到头里,问掌柜用他帮忙不用。杨华知道他曾经惊走贼人,于是也拿出五两银子来,就便邀他帮忙。厨师傅很欢喜地收了,抢着过来动手。杨华向几个店伙说明,自己有要紧事,不能耽搁:“这死去的道长是我的朋友,我自己一人无法运走,只可暂时停厝在这里。我自去给他的弟子送信。不久便有人来起灵,那时候还要诸位帮忙。他的门徒是阔老道,庙产很丰。届时必重谢你们,你们诸位一定不落白忙。如今这件事以速为妙。咱们是心里明白,诸位多受累吧。”
那店主也向伙计们,暗暗地吩咐了一番。众店伙点头会意,立刻动起手来。从空房内取出好些木料,全是床材。二寸板似乎薄些,仓促之间只好将就用了。杨华看着众人,挑了四块厚板,厨师傅找了把锯,锯了两块前后挡,用大钉子钉好了。
于是该入殓了,店伙们相率到了停尸之处。一个店伙道:“该入殓了,也得打点纸钱烧烧吧。”店主把眉峰一皱,杨华摇手道:“不用了,他是出家人。”遂由西跨院六号房内,将一尘道人的长袍取来,要给死者穿上。庞大的尸体僵挺在空板床上,三个店伙互相顾盼着,谁也不肯先动手。杨华心急,上前将一尘道长的蒙面手巾撤下。但见好惨的尸象!面皮暗青而绽紫,床上头下凝着一滩血;白齿磷磷地张着嘴,嘴唇都咬破了,胡须上也糊着血沫;眼角大张,双瞳瞠视屋顶;凶死之象昭然在目。店伙们吸了一口凉气,越发袖手不敢近前。
杨华怒视店主道:“快入殓呀!”店主对杨华低声说了几句话。杨华从身边又掏出十两银子说道:“你们谁给入殓,就拿了这十两银子去。”那厨师傅从人背后挤了过来说道:“我,我不怕,这是行好的事。”这一有人引头,众伙计不觉地都抢着动起手来,将死者口鼻间的血迹擦净,穿上长道袍。两人搭着尸体,抬入到这板柜似的薄棺之内,然后加上板盖,用铁钉钉牢。这威镇南荒的大侠,就如此地了结了一生!
店院中叮当凿打,脚步践踏,虽然力求悄静,声音也很庞杂。所幸客人们奔波劳累,在闹贼之后,都已重入睡乡。这一桩装殓抬埋的事,只有店家和杨华知道,别人事不干己,就是听见动静,也不愿多口。
这时候,店主忽借着一事,故意落后。玉幡杆杨华面寒似铁,厉声叫道:“掌柜的,往哪里抬?你该引路啊!”胖店主无可奈何,忙又抢到前头,招呼店伙,拴绳穿杠,持锹带锄,悄悄开了店后门。后门墙外不远处,就是野地。店主一指前面一片竹塘,众人抬着薄棺,来到竹塘边。此地土质湿软,遂择一块暗僻之处,在一地势较为高燥的地方,大家动手刨坑,不一刻,掘好一个浅坑,把这具薄棺掩埋了。
杨华目对着这六尺薄棺,一抔黄土,不禁惨然落泪。他吩咐店伙,赶快将黄土平散开了,不要留起坟头,省得露出形迹。然后审视附近的形势,要留个暗号。恰巧近处有几棵高槐,几块巨石。杨华命店伙将巨石抬过来,压在坟头之上以免显形,且便寻找。为恐早行人瞥见,杨华不敢留恋,草草办完,立刻随着店中人,一齐回店。这时候天空已泛鱼肚白色,东方云层已然微透红霞,太阳快出来了。
这一副重担子,幸得卸了。杨华顿觉精神十分颓懈起来,说不出的难过。那店主还要絮叨一尘道人的事,兼商量一尘道长遗物的处理办法。杨华皱眉说道:“掌柜的,我累极了,咱们等会再谈,我还得睡一觉。”杨华将十七号房中的包袱,提在手中,吩咐店主,先将西跨院六号房门锁上,余事回头再谈。杨华便站起来,一直来到五号房内,将寒光剑摘下,压在枕头下面,回身掩上了屋门,将门扣住,于是倒头便睡。
直睡到过午时候,杨华方才醒来,却喜没有另生枝节。杨华打点行囊,预备要走。所有一尘道人的遗物,也都包扎起来。那店主却已来找过了两趟,力劝杨华再住一两天。杨华说:“为什么?”店主找出一条又一条的理由来,唠叨了半晌。其实他要看看私埋人命以后的风色。杨华坚不肯留。麻烦良久,才允再留一天,第二天吃过午饭,一定动身。
这一夜,杨华加倍小心。店主也留了神,密嘱店伙,如有打听一尘道人的,就说天亮就走了。防备了一通夜,却喜贼人并没有再来相扰。
转瞬天明,杨华吃过午饭,算还店账。那胖店主又走了过来,口头上千恩万谢,那意思还是看杨华的面色,盼望他多耽搁一会儿。但是杨华字据已开,死者埋葬已竣,店主他欲留无辞,更恐怕把杨华招翻了,于是虚声虚气地说一阵,笑一阵,自以为话头很动听,却不知杨华早已恼得胸中火一冒三丈。
杨华将随身行囊打好,雇了一头牲口,这便登程。他看见店主屈死鬼似的,在身边缠绕,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忽然笑了一声,将那扯下来的书页,从身边取出,向店主眼前一晃,说道:“掌柜的,你不用心里打鼓,我知道你犯嘀咕,我给你看点玩艺吧。”杨华遂把店主拉到自己屋里,将一尘道人临终时写的那张遗嘱,从头到尾,念诵出来:“我一尘道人在客店为贼人毒器所伤,承同店客人杨君力加施救,毒重无效,慨允出资,将我尸体焚化掩埋。我情愿将遗物赠杨,与店家无干,一尘绝笔。”
杨华念罢,目视店主一笑,将这书页折叠起来。那胖店主睁大眼睛听着,字字分明,尤其是这末尾“与店主无干,一尘绝笔”九字,真是一字千金,比圣旨还值钱。店主眼中冒火,一伸手便要接着。杨华早左手一拦,右手顺势往身上一塞,哈哈大笑道:“我的好掌柜,你找我要把柄,我就不会找人要把柄么?”说罢出屋,便要上驴。店主满面通红地说:“杨老爷,杨老爷,你留那个有什么用?……劳你驾……交给我……借给我抄一抄,日后也好,也好……”
杨华大笑着,双拳一抱道:“掌柜的,咱们下辈子再见!”立即驱驴出店。出了大门,杨华这才转向那目瞪口呆的店主说道:“告诉你,我一准给人家徒弟送信去,不久便有人来。你只管放心,杨大爷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大笑着走了。
杨华离开了老河口聚兴客店,策驴东行,直奔豫鄂边界青苔关。头一天晚上,落店住宿。饭后寻思所遭遇的事情,不禁将那寒光剑拔出鞘来,在灯下展赏。果然一口利剑,但见一股莹莹青光,扑面生寒。剑长四尺,份量很重,剑背很厚,锋刃却很薄,象一张薄纸似的。用手弹了弹,坚刚无比,刚中有柔,确是一口坚钢百炼的利剑。剑上并无题款,只剑柄上镂着“青镝寒光”四个古篆。杨华张目一寻,店房墙柱上钉着一支大锈钉,他信手用剑削了一下,“噌”的一声,钉子迎刃而飞,木柱被扫着一点,纷纷落下木片来,果然犀利无比。
玉幡杆杨华插剑归鞘,想起一尘道人的遗书来。那本小小厚册子还没有顾得细看,杨华便取出来。这个袖珍绸面丝订的小册子,长才六寸,厚却有一寸。玉幡杆侧卧在床头,就灯下翻览,展开封面,扉页上题着八个行书字,写成两行:
未奉师命
不准传抄。
年月日,一尘切嘱。
再往下看,开卷题着:
天罡剑谱,凤阳朱鉴潜光甫著
杨华暗想:“久闻天罡剑法三十六路剑术超奇。江湖传言,近代武林没有人会的,好象失传已久了。原来一尘道长却有此绝技,怪不得威镇南荒,称一代大侠了。但不知这朱鉴潜又是何人?莫非是一尘道长的师尊么?为何又是个俗家人?”杨华不知自己把人家的署名念错了。这人乃是“朱鉴”字“潜光”。
这部抄本书法苍老,前页有序文,字是行书,以下却是工楷,字迹很小,又很整齐,想见抄写时颇费精神。杨华且不看序文,翻开了目录看时:开篇“练剑筑基”;第二篇“练精,练气,练神”;第三篇“剑术统宗”,泛论各家剑术派别及其精要所在;第四篇“天罡剑精义”;第五篇“天罡二十四剑点”;第六篇“剑诀直解”;第七篇“剑神合一”。再看第八篇,便是“天罡剑三十六路总图”、“天罡剑三十六路分式图解”;以三十六路化为反正一百零八手,每手变化俱都绘图附说,解释非常详明。末篇“剑客门规”,说明技成后各种应守的规戒。最后十数页语句幽幻,颇费思猜,好象含着许多隐语。再后又有“跋尾”一页。跋文前还有一二十页白纸,只是前几页写着一些字,记得是“剑术传授渊源”,内说:“某年某月,在某地,收某人为徒,授予某种技术。”寥寥十数人,中间还有涂抹勾改之处。
杨华看了半晌,又将序跋看了,方才恍然省悟,这凤阳朱,原来就是一尘道人的俗家姓名。从序跋上看,这天罡剑久已失传,由一尘道人得师指授,又独自探究各派的剑法,冶各家剑术于一炉,才写成这本剑谱。序内再三告诫学剑抄谱者,不许妄传他人,不经一尘允许,不准借给别人看。
杨华展玩良久,心生感喟:这样一个大英雄,到底敌不住五六个后生小子的阴谋暗算。可见人心险恶,力不敌智了。
杨华又将一尘的遗书翻阅一回。那册《易筋经》是墨笔抄本,有许多碎笔签注。那本《黄庭经》却奇怪,前数十页还象经文,后面却是另有记载,说的全不是道家的话,倒象是江湖上的唇典。
还有一尘道人临殁时亲手焚毁的那个小册子,当时被杨华弄在地上踏灭,也只剩下一点残烬。杨华一时好奇,拾了起来,此时便也拿出来翻看。这一本六寸长的袖珍小册,只留下不到掌心那么大一块。前后焚毁,只剩二三十页。他信手一翻,烧焦的部分便都碎落。
杨华暗想:“到底一尘道人临死挣命时,为什么定要烧毁它,这里面莫非有文章?”他便择那有字未毁之处,仔细寻绎。不想看了好几处,并没有什么刺目之辞。那语句好象是日记。就那残页看来,内中颇有:“某年月,某地,为某甲诵经。某年月,某地,为某乙看阴宅。”
这正是道人本色,测究不出这一本出家人的随笔,到底含着什么机密。杨华自然想不到这“诵经”和“看阴宅”乃是暗语,是一尘道人图谋大事、杀贪官诛恶豪的暗语。
再往下看,又有“为某丙诵经,某丙忏悔。……为某丁、某戊看阴宅,某戊避去,当再寻。”杨华看至此,方才觉着有点奇怪了。又看了一会,倦意渐来,遂将寒光剑、剑谱、遗书都包在行囊内,枕在头下,熄灯入睡。因为一尘道人临终有言,这剑既是奇宝,须防被人夺去,所以杨华不敢随便佩带在身边。
现在的杨华,既感念一尘道长赠剑之惠,复垂矜英雄末路之悲,一心要到青苔关走上一趟,这倒把自己种种烦恼忘了。
次日天明,重上征途。好在青苔关是个著名的地方,不难寻找。走到第七天头上,已经是大别山在望。杨华一打听当地土著,知道距青苔关尚有七八十里。他当日住在店中,歇了一晚。次日又雇脚程,跋涉山径。尽一日的工夫,赶到山麓,已然是暮霭苍茫的时候了。仰望山势,葱郁雄伟,峰峦起伏,关城蜿蜒,夹在乱峰之间,非常险峻,山根下尽是编茅为屋的农户,数十道炊烟袅袅地飘上天空。
杨华原想当日找到三清观,不意山道难行。天色已晚,且还不晓得三清观在什么地方。想了想,还是找个店房歇宿,明早再访庙投书为是。他遂在山脚下,找了一家比较清洁的小店住下。晚饭后点灯,杨华向店伙打听三清观的方向,因为语言不同,费了多少唇舌,也没打听明白。杨华又找到柜上,用笔写出:“找青苔关三清观观主耿秋原”数字,面问那店家。那店家虽也识得几个字,却也不晓得这三清观。这一来,杨华倒疑虑起来。他怕一尘道人临殁时精神恍惚,把地名观名说错了,也未可知,那可就没法子寻找了。杨华辗转不能成寐,翻来复去。直到三更,方才入睡。
次日,杨华起得很早,出了小店。关山起伏中,景物迷蒙,晓风吹来,颇有寒意。这时路上已有行人。杨华到了青苔关口附近,逢人打听,方才晓得这“三清观”是在关口西北六里地以外,已是河南省境了。沿着山上羊肠小道往西北去尚不难找,当地人都叫这观为“狮林下院”,反把真名掩没了。杨华迤逦行来,依着土人指引的方向,约摸走出四五里地,望见丛林掩映处,隐约现出一角红墙,知是快到了。
杨华穿过丛林,看这庙宇左右跨院,前后共有三层,其建筑很壮观。门口有一块蓝底金字匾,正是“三清观”三个大字,一向庙宇都有那“敕建”二字,这里却没有。杨华暗想,这还是狮林观的下院,就有如此的格局,可见已故的一尘道长来头实在不小。
杨华将包袱放在台阶上,举手叩门。敲打了好一会儿,朱门一启,有一个挽着双髻,年约十四五岁的小道童,出来应门。这小道童穿着青护领、半截蓝道袍、白袜布鞋,很是朴素干净,仿佛一尘不染似的。这道童向杨华打量了一眼,随着稽首道:“施主,是来拈香拜圣,还是找人?”杨华道:“我是来拜访耿秋原耿道长的。这里可有一位秋原道长么?”小道童忙道:“那是我师父。你老有什么事情?您贵姓?”
杨华道:“我姓杨,是从湖北来的。持有一尘道长的紧要书信,要面交令师,烦你回禀一声。”小道童哦了一声道:“你老还带有我们师祖的信么?你老在哪里遇见我们师祖的?”杨华道:“就在湖北老河口,事情很要紧,请你快回禀一声!”小道童一侧身道:“杨施主,你请进来吧。”
杨华随着小道童进了庙院。小道童回手仍把山门关了,引领杨华到客堂落座。他对杨华说道:“请你老稍候,我这就给你通报。”说罢,转身出去。
杨华将包袱放在桌上,看这客堂陈设,倒也窗明几净。迎面大殿上,也是朱扉静掩,悄无人声。那天空的野鸟,在这寂寂道院的空庭中,倏起倏落,喳喳地叫着,另有一种悠旷气象。工夫不大,那小道童从里面出来,向杨华施礼说道:“怠慢得很,家师请你老到里面坐。”
杨华提起包袱,又随着道童,走出客堂,由角门绕过了三清正殿,走到后面一座竹栏的八角门。门内花木扶疏,碧草如茵,渐见纷披,已带出了初秋景象。当中一条甬路,直通丹房阶下。迎面一排精舍,共有五间,虎皮石垒成的墙,当中一道穹门,两旁四个蕉叶式的窗子,上面遮帘探出三尺多长,把窗外阳光恰好遮住。杨华暗赞,好一座清修之地!
已到丹房门首,小童将门曳开,请杨华先行。杨华提包裹,轻步进门,只见当门立着一个仿佛年纪很轻的道人,看面貌也就在三十岁上下:矮身量,细皮白肉,面如满月,牙齿雪白,口唇上微留短须。两眼很有精神,头上挽起发髻,横贯玉簪。穿蓝道袍,青缎护领,腰系黄绦。神情蔼然,很是恬静。
这道人面含微笑,向杨华略一打量,举手讯礼说道:“施主,尊姓可是姓杨?”杨华放下包袱,向前还礼道:“在下杨华,仙长可是俗家姓耿么?”道人谦然回答道:“贫道正是耿秋原,施主请坐。”杨华说道:“久仰!久仰!仙长可是一尘道长的第三位高足么?”耿秋原答道:“不敢当,正是贫道。刚才听小徒说,壮士曾与家师相遇,带有谕帖前来。不知壮士何时得与家师相遇,那谕帖也烦赐示。”
杨华喟叹一声说道:“老道长的遗书,就在包袱之内!”秋原急问:“什么?”杨华说道:“一尘道长,不幸遭逢意外,已经仙逝了。”
耿秋原浑身肌肉陡然一战,顿时目瞪口呆,向前走进一步,面对杨华道:“壮士,你说什么?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杨华道:“是我亲眼见的,他老人家在湖北老河口,死在仇家的手中了。”
倏地两行热泪,从耿秋原脸上流下,只见他倒噎了一口气,面色突然变青,身子摇摇欲倒,又突然挺住,厉声问道:“他死在谁手里?在什么地方,哪一天?”
杨华也不胜凄然,忙说道:“老道长就在我手里断的气,是七天前,在老河口地方,死的情形很惨。……”耿秋原猛一把抓住杨华的手腕,张目疾视道:“在你手里断的气?”杨华忙说:“一尘道长受了仇人的暗算,中了毒蒺藜,是我伺候他老人家至死。”
耿秋原一阵酸软,松了抓杨华的手,倒退到桌旁椅子上坐下,定醒一会儿,忽然又跳了起来,瞪定杨华,厉声问道:“仇人是谁?你说!”
杨华看见耿秋原急躁的情形,想不到一个温文尔雅的青年道人却变得这么个凶相。杨华心中不快,随口回答道:“仇人是几个无名的小贼,有你师父亲笔写的遗嘱,你自己看去。”
耿秋原站起来问道:“遗嘱在哪里?”杨华道:“在这里呢。”遂伸手打开包袱。秋原道人很是心焦,在旁很着急地等着。杨华将行囊全部打开,寒光剑、剑谱、遗嘱等一尘道长的遗物,全在里面。他解开结,将那黄袱锦囊包着的剑谱和两部手抄本,拿了起来。
耿秋原两眼看着,一看锦囊、剑谱,泪落如雨。他双手接过来,略一展视,立刻放在神座上,将身跪倒,不禁放声痛哭起来。
半晌,耿秋原方才哽咽说道:“壮士,我乍闻先师仙逝,寸心如捣,方寸已乱,请恕我失礼!……可怜二十余年追随履杖,如今永别了!”说着又痛哭起来,良久,才收住眼泪。耿秋原道:“先师的谕帖在哪里?究竟是怎么教人害的?壮士务必费心告诉我。”
杨华说道:“令师的遗嘱就写在那两本书底页上呢。”杨华将那部《黄庭经》的抄本,由神座上取下,翻转过来,指给秋原看。
秋原忙侧身接过,跪在蒲团上阅读。只见遗嘱里,劈头一句便是:“我行经鄂北,为贼毒蒺藜所害,限尔辈三年内复仇。……”秋原一字一字往下读,泪眼模糊,越急越看不清。他忙用手抹去眼泪,手抖抖地捧读良久,看完,又痛哭起来。
耿秋原忽然把遗嘱一放,突然立起,双眸瞠视,咬牙切齿道:“我不给先师报仇,誓不为人!”“啪”地将手掌一劈,那花梨木八仙桌,竟被劈下一角。杨华不觉骇然。
只见那秋原道人,矮矮的身量,细阔的面庞,此时,目突脸赤,神情非常暴厉怕人。耿秋原一步抢到杨华面前……忽然醒悟过来,见杨华还是插着手站在那里,并没有就坐。秋原忙强堆下笑脸来,向杨华稽首道:“骤闻厄耗,贫道心胆俱裂,太简慢了!壮士请坐。”他又向小道童道:“泡茶来。”逊坐之后,秋原道人将遗嘱捧在手中,从头到尾,再细看了一遍,禁不住又顺脸流下泪来。
耿秋原站起身,向杨华嘘唏道:“可叹先师一世英雄,纵横江湖四十年,一身绝技,满腔热肠。何期竟遭宵小暗算!可怜他老人家,桃李盈门,一手栽培了许多弟子,临命时没有一个人在眼前侍视……多承壮士陌路援手,代为成殓。我耿秋原无以为报,我大师兄又不在这里,我谨代我同门诸人,叩谢大德吧!”说罢,失声痛哭,俯身磕下头去。
玉幡杆杨华连忙抢先跪下说道:“道长……师兄快不要如此。我玉幡杆杨华,末学新进,陌路上偶遇老观主,承他不弃,已经慨允收录门墙,列名第八个弟子。他老人家教我一面传送遗书,一面还要教我转求师兄们,传授剑术。老观主的遗嘱上,说得很明白,我就是你老的师弟了。就是危难中曾经救护过老观主,打走了群贼,给他老人抓过药,成过殓。但既已一日为师,这也是做弟子的应尽之责,你我都是一样。按规矩,我杨华还该叩见师兄才是。师兄请上,小弟叩头。”
秋原挥泪说道:“先师遗命,自当敬谨遵行。不过是,不过是此事体大,我们还有大师兄在。……至于先师危难中,既承壮士救护,又蒙远道传书,秋原敢不叩谢大德?”耿秋原一定要行礼。两个人推辞了一回,两人对磕了头,方才起来。秋原遂命小道童二次献茶。
秋原神智稍定,方才向杨华打听一尘道人临殁的经过,道:“壮士,你与先师怎样相遇,先师怎样被恶贼戕害?以及壮士仗义救护的情形,请你费心详细见告。”
杨华遂将路遇一尘道长,被女贼巧设采花计,一尘道人误中毒蒺藜,仓促负伤的话,从头说了一遍。
杨华忽然想起来,便从行囊中,将那两颗层层包裹着的毒蒺藜,找了出来,交给秋原道:“老观主就是死在这个上头的。这一颗毒蒺藜,是打在肩胛上了。若不是贼人成群的缠战,以致药救失时,老道长还不致于殒命哩。”他复将自己两番相救的话仔细说了。
秋原是认得毒蒺藜的,轻轻将包打开,咬牙看定,忽然长叹道:“这真是劫难了!先师这次北游,秋原事先并不知道。只是二师兄上月匆匆路过此地,才晓得我那无耻的四师弟犯了门规。先师一怒,亲去根究。……若不然,先师何致丧命鄂北?四师弟,你对得过恩师么?……这么小小一颗毒蒺藜,可怜先师数十年苦修!”耿秋原说着又恨恨不已,涕泪横流。
杨华跟着将一尘临终写遗嘱的情形一一说了。秋原叩问那仇人的姓名,遗嘱上只有人名,并没有姓。杨华又将贼人四男一女的年貌口音,学说了一回。秋原道人皱眉苦思,想不出仇人是谁。他只晓得这毒蒺藜是四川唐大嫂的独门秘传,而贼人又是四川口音,揣想仇人必是四川绿林道上的人物了。呆了半晌才又说道:“这件事可惜我也说不出,这只好问我二师兄和大师兄了。我二师兄是俗家,却是侍从先师最久,他或者能够知道。不管怎样,先师惨亡,我们同门众友,一定纠合起来。焚香设誓,三年内定将仇人寻出,以慰先师在天之灵。”
当下,秋原道人又吩咐小道童,快传集全庙道众,预备香案法服,将大殿开了。然后,秋原将那写遗嘱的《黄庭经》和《易筋经》,以及剑谱、锦囊等件,都取了下来。他命一个小童,从前面取来一个长盘,上铺黄绫毡垫。再恭恭敬敬,把一尘道长遗物捧放在托盘中。
耿秋原忽然看见一尘道长的那把寒光剑也在杨华行囊中,行囊是已经解开了,正散放在桌上。秋原向杨华说道:“壮士,我们同门几人,都是专传先师武功剑术的。本观道众一共四十七人,也少半是先师的道侣、法嗣,多半是先师的再传弟子,由云南狮林观来的。不幸先师惨亡,我们必须传集他们来,当众宣布噩耗,开诵遗嘱,还要在正殿上,叩拜先师诵经招魂。至于先师这些遗物,也要供奉起来,好教这些法嗣们顶礼。”遂请杨华稍候,吩咐另一小童,给杨华换茶备餐。
秋原道人说罢,便将寒光剑,从桌上取来,拔出看了看,也放在托盘中。他回顾杨华说道:“壮士,先师遗物都在这里么?我记得先师还有一本《道行日录》,是一向随身带着,不肯暂离的。壮士可曾看见?”
杨华说道:“这倒没有看见。……哦,我记得老观主临殁时,曾经亲手焚毁了几封书信和一个小纸本子,那本子就和这本剑谱相仿。……”耿秋原惊叫一声:“呀!烧了么?”杨华说道:“烧了,不过还没烧完,还有一点残烬,我也拾起来了。现在也在这包裹里面。”
杨华遂将那个烧残的本子,也从行囊中找了出来,虽用一块手巾包着,却是一路颠顿,早已揉搓得枯纸零落,所剩无几了。秋原双手接过来,一看道:“正是这个。”也忙放在托盘中。又问杨华:“先师还有别的遗物没有?”杨华道:“还有些衣服和一个包袱,几十两银子。衣服我已经装殓在棺木中了,银子俱已花完。要紧的东西,我全带来了,这黄包袱里面全是。这里还有一只小药箱,此外没什么了。老道长的遗物并不多。”遂又将药箱、包袱取出,都给放在托盘里面。秋原点头称谢,忽又想起一事,手指那本《易筋经》后面写的字句,向杨华问道:“这上面所说,先师的法身是请壮士焚化,不知壮士可真焚化了么?骨瓶可曾带来?”
杨华摇头说道:“没有焚化。老观主临终前,曾再三切嘱我务必将尸体焚化,以免被贼人寻着残毁;只是店家坚持不允,恐有毁尸灭迹之嫌。就是掩埋他老人家,那店主也曾再三累赘我,逼我亲笔具结,认做我与死者是故旧,方才应允掩埋。店家是一定要报官验尸的。老观主也曾顾虑到这一层,才于临咽气时,另给我写了这一张要紧凭据。”
秋原听了,一阵难堪,眉峰一皱说道:“既没焚化,到底报验了没有?”杨华道:“还好,没有报验。”遂将自己与店家极力交涉,威诱兼施,方得私埋的话说了。接着又说道:“老道长的遗体,是趁天刚亮还无人时,悄悄掩埋在老河口聚兴店后面旷野竹林中。我在那地方已经做好了暗记。老观主遗命,还教师兄们移灵呢!”秋原听了,越发感激称谢。他取过纸笔来,请杨华把一尘道长埋骨之地,详细写明,还请他画一个草图,指示着葬地的方向。杨华依言写了,秋原道人又问了几句,将这草图好好地收起来。
于是耿秋原让杨华坐在丹房中,教一个道童陪侍着,催着预备晨斋。秋原向杨华道歉告辞:“请壮士稍候,我这就来。”所有一尘道长的遗物,书卷、遗嘱、剑囊、药箱、寒光剑等物件,都一样一样摆在托盘中。命一个小童双手高举,顶在头上。秋原亲自开门,让小童先行,径奔前边大殿去了。
杨华一人留在丹房里,听庙中飞鸟惊噪,云板连响。渐闻人们脚步声音往来橐橐,乍聆旋寂,猜想全庙道众,都已聚集在大殿上了。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忽闻哭声隐显,忽然法器大响,静寂的道观,泛起一片唪经之音。又半晌,声音转寂,已将近晌午时分了。
又过了一会,秋原道人两眼红红的,同着三个年长些的道人进来,齐向杨华稽首道谢,随后重问前情。几个人翻来复去,问了又问,打听得非常仔细。内中一个赤红脸、生着长髯的道人,更再三探诘一尘道人书写遗嘱的前后情形,和仇人的年貌、口音、兵刃。询问了好久,那三个道人站起来告辞,对秋原说道:“余事请观主酌量办吧。”便相率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