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金钱镖第四章 武弁怀嗔镖师下狱 黑鹰赴诉剑客寻仇

  镖头胡孟刚竟被蜂拥着送入州衙,押追镖银。镖师沈明谊、程岳仓卒不遑别计,先教趟子手金彪火速追到州衙,替胡孟刚打点一切,并摸探细底。

  沈明谊本想在盐纲公所找一个管事的,探问一下情况。无奈此时纲总正和那缉私营统带赵金波,商量失镖事体,一切闲人概不接待。沈明谊竟被门房拒绝出来。二十万巨款一旦被劫,况又刃伤护镖的官弁,这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所有文武官厅头一天已得恶耗。盐纲公所和缉私营先期接到押镖的舒盐商和张哨官的急足秘信。秘信内说:

……振通镖局镖师胡孟刚,押护盐课,中途忽然无故改变路线,改走范公堤。职员等以范公堤并非赴江宁正路,且地极僻静,又复绕远,曾令仍循原道,免误限期,而防意外。讵该镖头坚持私见,必欲改道;更谓责在保镖,应择稳路,若不听其改途,遇变彼不任咎。职员等无可奈何,姑从其说。却于行经范公堤途中,猝遇大帮匪徒,持刀行凶,拦路邀劫。缉私营兵护镖者,虽有二十名,奈众寡不敌,死伤累累。所有盐款二十万竟被扫数劫走,并骡驮脚夫亦均裹去。似此狂逆,目无法纪已极!该镖头事先既无防范,事后更欲借词寻镖,意图他往。经职员及缉私营哨官张德功严加监防,并调到巡丁六十名中途监护,幸将该镖头绊回海州。该镖头此次奉谕押护官镖,固执己见,无故改途,卒致遇匪失事,其中是否别有用意,抑或与匪暗有勾通,职员等未敢擅疑。唯该镖头既已承揽护镖,一旦失事,自应查照保单,交官押追,严加比责,以重公帑。……


  秘信语句非常严重。这便是舒盐商和缉私营张哨官秘商的结果,他们把全副担子都掷给胡孟刚了。至于胡孟刚身率镖局人等,拼死命拒盗护镖,以致一场血战。镖师五个受伤,一个失踪,镖局伙计也多名受伤的话,被舒盐商笔杆轻轻一掉,全给埋没了。而且秘信字里行间,又将通匪劫镖的罪名轻描淡写,影射出来,这用心也就够歹毒了。

  舒盐商只教胡孟刚一人进了盐纲公所大厅,把其余的人都拒在门外。舒盐商和缉私营张哨官又将胡孟刚留在大厅,他二人一直入内。胡孟刚在心中暗打草稿,预备见了纲总,委宛说明失镖的情由,申请具限找镖。至于贻误之处,胡孟刚责无旁贷,情愿认赔受罚,也说不得了。胡孟刚正思想应付之词,却已进来两个听差向胡孟刚说道:“请胡镖头内客厅坐。”胡孟刚跟了进去,只见内客厅太师椅子上,坐着两个人。上首便是缉私营统带赵金波,下首相陪的是纲总廉绳武。在两旁茶几左右,也坐着四五个衣履讲究的人,都是盐商和有功名的绅士。胡孟刚上前施礼,这些人板着面孔,连一个打招呼的也没有。

  缉私营统带赵金波直着眼,看了胡孟刚一会,突然问道:“你就是振通镖局的胡孟刚么?”胡孟刚应道:“是。”赵统带道:“胡孟刚,你承保这二十万盐款,应该如何小心从事,你怎么把镖银丢了呢?你知道你担多大的责任?”胡孟刚答道:“大人,这不是我胡孟刚自己掩饰,大人营中也派有护镖的官弁跟随。委实因强贼人多势众,武艺高强,我们拼命抵御不过,以致受伤失镖。小民既然奉盐道札谕护镖,心知这半年来地面不很平静,也曾推辞过。如今说不得了,小民是按照镖行买卖规矩,请求大人恩典和公所诸位大人格外容情,许我具限找镖。好在小民已经派出人四处打听,不久就可以访着贼人的下落。”

  赵统带哼了一声道:“好一个不久就访着贼人的下落!你们原讲究什么江湖上结纳的勾当,你们镖行和江湖上的盗贼,是怎样情形,我素日也有个耳闻。你若找贼,自然一找就找到!但是,我只问你,你们走得好好的,你为什么无故要改道?放着通行大路不走,你偏绕远走僻道,这其中难保没有情弊!”

  一句话把胡孟刚噎了个张口结舌,忿气塞胸。胡孟刚正因看出镖银被贼缀上,方才改道;不料这反而做成了通匪的嫌疑。胡孟刚冤苦难伸,声音抖抖地说道:“诸位大人,我们吃镖行饭的,全仗眼力。一看见前途情形不稳,改途保重,乃是不得不然。况且我们在和风驿便被匪人缀上,舒大人和张老爷也都在场亲眼看见。”说到这里,一位盐商插言冷笑道:“舒大人自然看见了,不看见还不觉得奇怪呢!我老实问你,怎么你偏偏改了道,反倒偏偏遇上贼人呢?”赵统带也含嗔斥道:“胡孟刚,你实在是江湖上一个光棍,我早有所闻。你敢如此大胆,不但二十万镖银拱手奉送贼人,还害得随你们押镖的张哨官身受重伤,我部下巡丁也死的死,伤的伤。你们镖局究竟是管干什么的?你还有王法么?”胡孟刚越听越觉着话往歪处问,气得手足冰冷,强将怒火按了按,说道:“诸位大人在上,我们保镖的,也是一种生意,全靠信用当先。多大的镖局子,多有能耐的镖头,也不敢说一辈子遇不上意外事。不过既敢应镖,就有打算。丢了镖银,我们具限找镖。到了限期,找不回镖,我们有原保在,干镖局的人自然破产包赔,哪能说到别的上头!诸位大人话里话外,硬把一个通匪的罪名给我安上,诸位大人请看……”说着,胡孟刚把大腿的伤一指道:“我若通匪,匪人还能伤我么?我若通匪,我还回来做什么?难道等着过堂问罪么?况且诸位大人也不是地方官。保镖、丢镖、找镖、赔镖,这都是买卖道,没有犯法。至于改道反遇上强贼,那也不是改道之过,乃是贼人拉的卡子太长,我们没有闯出去,并非我故意自投罗网,自找倒楣。大人营中的官弁受伤,那也是他们应尽之责。他们老爷遇见了贼,自然要动手,动手就不免要受伤。我们镖局子的人,受伤的比大人部下的人更多,我能怨谁呢?我保的是镖,不是保缉私营诸位老爷!”

  缉私营赵统带勃然大怒道:“好一个刁民,竟敢跟我顶嘴!我和公所诸位大人问问你,也是打听明白了,好设法子缉盗追镖。你这东西竟敢讥诮我开堂审问你了。你说我不是地方官,不能问你,是不是?好,来呀!”立刻帘外一阵应声,走进来七八个官兵,往前打扦一站。赵统带厉声道:“把这东西捆起来,送海州衙门!”这七八个人答应了一声,过去便要动手。胡孟刚往旁一侧身,双目一瞪,双手一封道:“大人,且慢!大人要送我,大人且把我的罪名说出来。大人说我通匪,请拿出通匪的凭证来。大人要晓得:保单上开的是误了限认罚,丢了镖认赔,没有个丢了镖,便替贼打官司的。”

  赵统带越发震怒,拍案催喝道:“捆上,捆上!这东西太已狂妄了!你看他丢了镖,还有这些理。”这缉私营赵统带乃是武人,他因部下受伤,扫了他的脸;丢了镖银,他还想替部下开脱责任。所以听了张哨官一面之词,说是匪人出掠,镖行退缩不前,还是自己首先驱杀,被贼人包围受伤。那些巡丁们又从旁作证。事实上,又确是张哨官先跟贼人动手的。因此赵统带很恼怒,定要把胡孟刚扣押起来。

  那纲总廉绳武却另有心意,只重在找回镖银,不重在加罪镖客。此时他起身劝道:“赵大人暂且息怒,不必与他怄气。”又转对胡孟刚道:“胡镖头,这是没法子的事。盐课已失,匪徒纠众伤官劫帑,事体非常重大。你就是能找镖,也决不是私了的事了。胡镖头,你无论如何,必须到州衙走走。我们也不难为你,快过来谢过赵大人。”当下廉绳武极力敷衍了一回,赵统带才纳住怒气,遂将胡孟刚送到州衙,却也没有上绑。

  趟子手金彪追踪赶到海州州衙,这时候早已过午,将近申牌。金彪连饭都没有顾得吃,到了州衙,内外打点。振通镖局在地方上素来联络得不错,州衙内颇有熟人,已将盐纲公所报案原禀和缉私营的咨照,全都托人抄来大意。金彪又要求和胡孟刚见面。班房说:“现在不行,因为第一,还没有归押;第二,这二十万盐课是非常重案,州官已经传谕,即刻便要升堂讯问。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此刻看着素日的面子,先给胡镖头通个信倒行。”金彪将上下打点明白,许下明天先送些钱来;“今晚无论如何诸位要多照应,不可委屈了胡镖头。我们胡镖头还没有吃午饭呢!”班房也很客气,说道:“金爷只管放心,有我们哥几个,决难为不着他。我们早给胡爷叫来一份酒饭了,你不用多嘱。你们还是赶快想法子,找门路,疏通盐纲公所。州衙这里并不要紧,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动静,我们自给镖局送信去。”这班房又特为安慰金彪,顿时叫来一个伙计说:“王头儿辛苦一趟,去给胡镖头传个信去,就说镖局子已经打发金爷来瞧看他了,问问胡镖头有什么话没有?”那王头答应着走出去,不大工夫回来,对金彪说:“胡镖头刚才说,教你们诸位同事多偏劳,赶快给云台山的俞镖头和双义镖店的赵化龙赵镖头送个信去,请他们快来。胡镖头家里,也烦你们派人去一趟,好教他们放心。”金彪听了,又问:“还有别的话没有?”王头道:“胡镖头还说,镖局此时暂停营业,一切事拜托沈明谊沈镖头、账房苏先生,跟金爷你们几位照应着。好在明天你就可以跟他见面了。”金彪点头称是,又谢过众人,连忙奔回振通镖局,这时已是掌灯时刻。

  镖局中人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七言八语地讲论,里里外外乱作一团。双鞭宋海鹏、单拐戴永清和几个伙计,受伤最重的,已延请外科医生调治。这里只剩下沈明谊、程岳两位镖师;还有振通镖局两位镖客,是新近才从南路保镖回来的,一位叫黑金刚陈振邦,一位叫追风蔡正。几位镖师匆匆吃了饭,只有黑鹰程岳是客情,身又受伤,把他留在柜房歇息。其余三位镖师全忙着分头找人,送信,托情;就是镖局伙计,也派出去六七个。到了晚饭时候,众人先后回来。

  双义镖店赵化龙镖头和胡孟刚交情很深,此时一闻噩耗,早不等人请,已先赶到,并邀来几位同行。问明了失镖情由,兔死狐悲,不禁都代胡孟刚扼腕。恰好趟子手金彪从州衙回来,把打听来的情形,细说了一遍,又把抄来的那盐纲公所的禀稿,拿将出来,众人参详了一回。大家见那禀稿措词,竟是依着舒盐商的秘信,装头加尾,意思之间,暗指胡孟刚有通匪之嫌。把中途改道的事,故意说得很支离,仿佛别有用意似的。大家看了,一个个气忿不过,遂照胡孟刚的话,公推沈明谊做主。沈明谊乃向赵化龙讨主意。赵化龙这人武功有限,却交际很广,在海州官绅两面都叫得响。他手拿那张禀稿,沉吟良久道:“我想这事解铃还须系铃人。除了大家赶紧设法追寻镖银以外,第一步还得托人,到盐纲公所和州衙里疏通一下,教他们放宽一步,先把胡大哥保释出来,把这个通匪之嫌的罪名洗刷了去,以后再说别的。”

  这一主张,众人都以为然。遂决计先找个状师,拟具禀稿,内说:“振通镖局素有信用,此次失镖实出意外。镖头胡孟刚拼命护镖,与匪苦斗,势力不敌,身受重伤,其情殊堪悯恻,决非押护不力。仰请恩准取保暂释,俾令勒限寻镖,以完公帑。”下面具禀人名,留下空白,由赵化龙、沈明谊明天出去,转烦当地绅董,恳请他们联名公禀,向州衙投递。另由振通镖局具名,给盐纲公所的值年纲总廉绳武去一封私信,恳他从中转圜。这信却由赵化龙拿着,预备亲见廉绳武,当面递上。又教司账苏先生,先预备几百两银子,以备使用。又派人到胡镖头家中,安慰胡奶奶。

  程岳对沈明谊说,自己决计明早动身,赶回云台山清流港,敦请老师十二金钱俞剑平出来找镖,这话大家当然赞同。

  到了次日黎明,黑鹰程岳顾不得创痛,骑上那匹白尾驹,急驰而去。他临行说:“多则五天,少则三日,必将家师请来。”沈明谊送出街外,再三嘱咐,务必快来。那匪徒留下的“刘海洒金钱”的图画,程岳也要了去带着。

  沈明谊和赵化龙带了银两,先去探监。见了胡孟刚,细问过堂的情形。那州官头一堂倒也没有难为胡孟刚,只是再三叮问他:为什么中途忽然改道?又问他:既然自承能够讨限找镖,是不是确知贼人的下落?至于失镖的情形和贼人的声势,只听胡孟刚的申诉,并没有细问。倒是贼首的相貌、年龄、口音,询问的很仔细。沈、赵二人把外面的打算,一一告诉了胡孟刚。胡孟刚点点头,精神很是颓唐。两人安慰了一阵,急忙离开州衙,到各处托情。两个人整整忙了一天,这些绅董们听说是二十万盐课遇劫,个个吐舌,不肯出名具禀;又关碍着情面,不便当面谢绝。有的说,教他们转烦冯翰林去;有的说:“等我们找冯敬老、纪隐翁商量商量再讲。”其中也有一两个绅士,慨然答应出名;却又资望不够,只能副署,不能领衔。赵化龙是个爽快汉子,气得直骂。只得人上托人,好容易才从盐道衙门,找着了那位最拿权的总文案李晓汀;由这人暗中使力,再转托绅士,这才有人肯联名上禀。事情虽已经耽搁了三天,这还算办得急速。州衙内上上下下,倒是呼应灵便,只要镖局把盐纲公所对付好了,州衙这里满没难题。因此这个禀贴上去,暂时留中,未能批下来。只等盐纲公所放松了口气,州衙立刻可以挂牌出批,准其取保暂释。盐纲公所虽是商办,却颇有官势;钱可通神,地方官没有不敷衍他们的。赵化龙也很明白,所以仍烦盐道衙门里的李晓汀师爷暗中疏通,与其将胡孟刚押在监牢,莫如放他出来,教他具限找镖。这样说法,那值年纲总廉绳武倒也微有允意,不过还须和别位商量,这不是一个人能作主的。沈明谊原想:联名具保,并非难事;倒是俞剑平身经退隐,又不在城内,恐怕他三五天内未必肯来,就是赶来,也不能很快。却不道江湖上的人,义气最重,黑鹰程岳当天晌午回到清流港,第二天未到晌午,十二金钱俞剑平便已身率三个弟子策马赶来急难,并且邀来一个朋友,也是武林中知名的英雄,便是那鹰游山的黑砂掌陆锦标。

  且说十二金钱俞剑平,自从程岳押着镖旗,相助铁牌手护镖,偕赴海州去后,逐日指教面前的三个弟子习练武技,倒也没把这桩事搁在心上。忽一日,门前啼声“得得”,跟着“啪啪”一阵乱敲门环。俞剑平在屋门口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只见长工持着名帖进来;还没等禀报,早自后面跟进来一老一少两个人。那年长的人手里提着累累坠坠几个包儿,一面走,一面乱嚷道:“俞剑平俞老兄弟,俞剑平俞老兄弟,哥哥来看你来了。”俞剑平抬头一看,不禁嗤然笑了,双手一拱道:“老陆,我一猜就知是你来了。狗大的年纪,硬要装老大哥!”

  原来这陆锦标,今年才四十六岁,比俞剑平小着七八岁呢。他生着满脸络腮胡须,见人专好自居老大哥。朋友比他小的,他就管人家叫小兄弟;比他岁数大的,就管人家叫老兄弟。四十多岁的人,兴致很好,欢蹦乱跳;生得矮矮的,黑黑的,练得一身好本领,绰号叫做黑砂掌,掌下颇有功夫。当下他大笑着走了进来,回头叫着那个少年后生说道:“快走呀,小家伙,快见见你大哥。呸,错了,快见见你大叔。”又向俞剑平嚷道:“老兄弟,我把我的小子带来了,给你们爷俩引见引见,你们往后要多亲近亲近。”俞剑平皱眉道:“什么话!乱七八糟的,给我滚进来吧!”遂一拱手,把陆锦标父子让到客厅。陆锦标把手中拿的东西随便放在凳上,伸了伸腰,一屁股坐在上首椅子,手拍大腿说道:“老俞,我给你找麻烦来了。”

  俞剑平吩咐长工打洗脸水、泡茶,并让那少年后生坐下。这少年后生也就是十三四岁,生得胖胖的,圆头圆脸,两只眼也圆溜溜的;他站在一边,样子很怯生,一句话也不说,就坐在凳子上了,两只眼只管东瞧西看。俞剑平笑指这少年道:“陆贤弟,这是你的令郎么?今年几岁了?”陆锦标看着儿子,对俞剑平说道:“不是令郎,是他妈的小犬!十三岁了,人事不懂,比你可差多了。”俞剑平笑道:“胡说八道,跟你是一个模子,他叫什么名字?”陆锦标道:“就叫陆嗣清。我说小子,见了你俞大叔,怎么也不磕个头就坐下了?”陆嗣清羞羞涩涩地站起来,爬在地上就磕头。陆锦标在旁数着说:“一个头,两个头,三个头;够了够了,多磕了一个了。”俞剑平伸手拉起陆嗣清来,让他坐下,对陆锦标道:“陆贤弟,你不在家中纳福,带着令郎找我来做什么?莫非又教弟媳给撵出来了么?”陆锦标把手一拍说道:“老兄弟,真有你的!你一猜,猜个正着。可是又对,又不对。”俞剑平说道:“怎么又对,又不对呢?”

  陆锦标说道:“我告诉你吧,我那大孩子,一出门十多年,毫无音信,也不知是死是活。我就剩下他一个了,不免把他娇惯了一些;只教他念了三四年书,就跟着我练点功夫。谁知这孩子,刚刚学会了巴掌大的一点能耐,便满处给我招灾惹事!常常黑更半夜,偷偷拿着一把刀,跳墙出去,偷人家的东西;谁要是惹了他,他晚上必到。净偷也罢了,又常常拿锅烟子,给人家涂鬼脸。再不然他就出去好几十里地,管闲事、打抱不平。人家婆婆管童养媳妇,他也不答应;人家两口子打架,他也要问问。经常教人家找上门来不答应。好在都是老邻旧居,也没闹出大笑话来。哪知这孩子越闹越胆大,前几天不知为什么,弥勒寺的和尚惹着他了,他竟把人家大殿上的铜佛像,偷来一尊。这一下子,教你弟妇看见了,又打又骂,还要拿绳子勒死他。我去劝解,连我的脸也教她给抓了。”俞剑平听了不禁哈哈大笑,细看陆锦标的脸,果然有两道血痕。又扭头看那陆嗣清,低了头,不住挖指甲。俞剑平笑道:“就抓一下子,也不要紧。你找我来干什么?”陆锦标说道:“她又何止抓,她还骂哩!”俞剑平说道:“骂两句更不要紧,那还不是家常便饭么!她骂你什么?”陆锦标说道:“她骂我什么,那还有好听的话么?”俞剑平说道:“哦,我明白了。骂你爷们是贼根子,贼腔不改,对不对?”

  陆锦标把鼻子一耸说道:“真有你的,你一定是我太太肚里的蛔虫。怎么她骂的话,你全知道了呢?你的耳朵好长啊!”俞剑平越发狂笑起来,说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手一拍陆嗣清说道:“我的好侄儿,你真是肖子啊!”陆嗣清把眼瞪了瞪,口中嘟哝了两句。俞剑平回头又问道:“老陆,你受了太太的气,大远地找我来,意欲何为?莫非邀我去打抱不平,给你出气么?”陆锦标说道:“你那点能耐,还不够挨我太太的一棒槌呢!我找你来,是想把这孩子送在你这里,你替我规矩规矩他,就算拜你为师,也省得我在家受气。你要晓得,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这弟妇指着孩子骂贼种;让街坊听见,实在不雅!”俞剑平看了看陆嗣清,摇头说道:“我这里也不要小贼。”陆锦标说道:“那可不行,你非得留下不可!你若不留下,你可提防我的。”

  俞剑平含笑不答,把嗣清叫到面前,细细看他的骨格神气,觉得是个外表浑实、心里有数的孩子。眉目间颇露出几分秀气,体质健强,倒是可造之材,只不解他为何生有贼癖?便拉着手,缓缓地盘问他。这孩子面皮一红,一字不说。俞剑平心想:越这么问,他越不肯说。倒是小孩见小孩,必定肯说实话。他遂把四弟子杨玉虎、六弟子江绍杰叫来,教他们陪着陆嗣清到箭园玩玩去。暗中却命杨玉虎、江绍杰设法套问他。

  黑砂掌陆锦标看俞剑平已有允意,便要预备香烛,施行拜师之礼。俞剑平说道:“这不忙。我得先考察考察你这位令郎的秉性和他爱偷东西的病根。我能够管得了他,我才敢收呢!”陆锦标说道:“你这个老滑贼,办事真老辣就是了。你要考学生,我也不管,反正你得给我收下。”

  四弟子杨玉虎、六弟子江绍杰陪着陆嗣清各处玩耍。少年人见面,心情相近,言语投机。东说说,西讲讲,果然不到半天工夫,陆嗣清便说出自己在家的行藏。

  原来陆嗣清在家孑然一身,游戏无伴,又受着父亲的宠爱,便由着性子往各处乱窜。他又读过几年书,识得些字,见家中老仆时常拿着一本闲书看。陆嗣清起初磨着老仆讲给他听。后来便自己看,这一看便入味了。少年原本富有好奇心,他饱读过《水浒传》《侠义传》《绿牡丹》等这些说部之后,顿然起了模仿之心。他又是武士门风,髫龄习武,又略会飞纵轻身术,所以就想到处游侠,要做个飞行侠盗。

  他父陆锦标,少时曾存身绿林,中年才洗手不干。他现在这位太太姓张,乃是续弦,今年才三十岁,比陆锦标小着十六岁。次子陆嗣清,便是这位续弦夫人所生。

  陆锦标的原配,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女贼蔡白桃,只生下长子陆嗣源,便猝遇仇敌,一场苦战,将仇人杀却,她自己也负伤而死。抛下陆嗣源,年已九岁。陆锦标后来改业,受朋友怂恿,续娶张氏。那时陆嗣源已经十六岁;他追念亡母,不愿父亲续娶。后来继母入门,这陆嗣源竟悄悄出走,一去十多年未归。

  这张氏本是良家之女,进门第二年,便生了陆嗣清。后来才晓得丈夫是绿林出身,这妇人好生难过;生米做成熟饭,却也无法。后见丈夫果已务正,她也就拨开愁怀。不意陆嗣清小时还规矩,到十一二岁,忽然好起偷来。这妇人不由恨怒异常,苦苦地打骂,又罚跪,又不给饭吃,定要把她儿子的贼癖管掉才罢。陆锦标因长子失踪,本已心伤;次子挨打,他又护犊。两口子每每因此怄气。他那太太御夫有术,年龄又小,陆锦标也觉理亏,处处容让着她。陆锦标在江湖上跳浪一世,反而被娘子军制伏了。

  再说杨玉虎、江绍杰和陆嗣清一面玩耍,一面闲谈,才知道陆嗣清的贼癖不是天生的,乃是模仿的。陆嗣清说:“象咱们这么大年纪,练好了功夫,难道耍着好玩不成?我们必定要到处游侠,偷那不义之财,打那强横之汉。二位哥哥别看我小,我庄上那个收租的沈顺儿,他无缘无故打那个拾柴的老钟,我过去跟他评理,他竟骂我:‘小浑蛋混开,看我踹死你!’我就忍不住了,教我窜上去,一个嘴巴,给打破了鼻子。他这个东西很坏,他不告诉我爹,单告诉我妈,教我挨了一顿打。我能饶他么?”杨玉虎笑道:“不饶他,那怎么样呢?”陆嗣清道:“怎么样,我第二天晚上,就去偷他,还拿大砖头把他的锅砸了。”杨玉虎、江绍杰听了,不由失笑。陆嗣清又道:“可是这行侠仗义,也不是容易事。告诉你二位哥哥:我有一回看见一个女孩子,打一个小男孩,打得直哭。我就过去吓唬她,不许她以大欺小。谁知教那丫头片子唾了我一口。她说:‘这是我兄弟,你管的着么?’我就说:就是你兄弟,也不该欺负他。这工夫,那个小男孩反倒抱着他姐姐的大腿,哭着骂起我来。我一想,还是人家有理,我就溜了。”

  杨、江二人把这些话一一对老师说了。俞剑平笑了笑,觉得这也是小孩子顽皮的常态,如是正确引导,还容易调教。陆嗣清见有杨、江两个少年在此学艺,他倒有了玩伴,比在家里不时被他母亲查考,倒还有趣得很,因此很愿留下。俞剑平说:“老侄愿意在我这里也行,你可得把好偷的毛病改掉。你看杨、江二人,年纪都比你大,功夫也比你好,他们还不敢出去胡闹。练功夫是很刻苦的事,你这时正该持之以恒,下一二十年苦功,才能练好。现在万万不可务外。等到技艺学成,也懂得人生道理,再出去施展,就不致干蠢事吃亏了。你要闷得慌,自有杨、江二人和你作伴,也可以出去玩耍,但不许生事。”陆嗣清低头应了一个“是”字。陆锦标便催他给老师磕头,并认师兄。俞剑平说道:“陆贤弟别忙,现在先把贤侄留在这里半年,看他真收得下心去,咱们再正经认师。不然的话,他住两天,忽然想家,倒麻烦了。你要知道,他才十三岁呀!”遂引陆嗣清拜见俞夫人。俞夫人丁云秀也出来见过陆锦标。从此,陆嗣清便留在清流港,和江绍杰住在一个屋里,两人有说有笑,很是热闹。但见了俞剑平和别的生人,还是生辣辣的,没有什么话。每天早晨,在箭园学艺;他倒很聪明,也肯用心。陆锦标放心不下,也住在俞镖头家中。他的意思是人老爱子,要住半月二十天,看陆嗣清能够不想家,他才回去。

  这一天,午饭已罢,江绍杰和陆嗣清在箭园舞刀试剑。俞剑平、陆锦标坐在客厅里,面前摆着象棋盘,两人聚精会神地下棋。陆锦标连战连北,已输了六七盘,越输越上火,越要下。俞剑平要想歇歇,陆锦标只是不依。俞剑平皱眉说:“越是矢棋越难缠,一点不错,我都头晕了。陆大爷,你饶了我吧!”陆锦标说道:“不行,别说头晕,就是天塌了,我也得捞回来。瞧着点,我可要炮打车了。”俞剑平捻着长髯,舍命赔君子似的继续下棋。

  正在此时,忽听院内有人说道:“呦,大师哥回来了,你这是怎么了?”俞剑平愕然道:“杨玉虎,你跟谁说话了?”杨玉虎一面跑,一面说道:“师父,大师哥回来了。您瞧瞧他吧,他也不知是怎么了?”俞剑平吃了一惊道:“怎么回来的这么快?”说着站起身来。那黑鹰程岳挑门帘走了进来。俞剑平一看:程岳满面流汗,遍体黄尘;面色发黄,精神憔悴,浑似大病初起。俞剑平忙问道:“程岳,你怎么了?”程岳惨笑了一声,叫道:“师父!”过去弯腰行礼,俞剑平伸手扶住,正要问话。程岳“哎呀”一声,往后倒退,右手忙把左肩头护住,说道:“师父,咱爷们栽了!”

  俞剑平变色道:“你说什么?敢是你受了伤,在路上遇见事了么?”这时陆锦标恋恋不舍地离开棋盘,说道:“程老侄,你从哪里来?”程岳回头一看,忙请了一个安,说道:“原来是陆大叔,恕弟子无礼,我受了伤,不能给你老磕头了。我是才打海州赶回来。”转身对俞镖头说道:“师父,二十万镖银在范公堤被劫,我和胡老叔全都受伤。现在胡老叔已被海州衙门押起来了。咱们的十二金钱镖旗当场被群贼拔走,指名要会会你老人家。”程岳一口气说完,鞍马劳顿,支持不住,身子往椅子上一靠,随即坐了下去。

  俞剑平骤闻失镖,把脚一跺说道:“胡二弟糟了!”更闻十二金钱镖旗被拔,立刻须眉皆张说道:“好孩子,难为你押护镖旗,你越长越抽搐回去了!”黑鹰程岳罕受师责,乍闻此言,面色倏然一变,微哼了一声,头侧身斜,往椅子下溜去。陆锦标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架住,回头闹道:“看他这样,你不细问问,还抱怨他!”众弟子一齐上前救护;半晌,程岳才缓过气来。俞剑平暂收急怒,上前抚视,劝道:“程岳,是我一时气急,错怪你了。你不要着急,你折在外面,我一定给你做主,把面子找回来。”程岳不由含泪说道:“师父,弟子无能,有负重托。您责备我,也是应该的,我还能往心里搁么?弟子着急的是,现在海州急等师父前去设法找镖,我已经答应人家。从今早我一口气跑回家来,连一口水也没喝,我又受着伤。师父一听镖旗被劫,自然发怒。你老还不知那伙强盗的气焰,够多么恨人呢!这强盗劫取镖银,指名要会你老,并且口口声声说,因为有咱们十二金钱镖旗,才一定要劫。弟子一看这情形,才舍命和贼人交手,一连战胜他们三个。无奈为首老贼武艺惊人,党羽又多,六个镖师人人受伤,弟子也被他打中穴道,又教他手下人砍了一刀。贼人劫完镖,单把我们的金钱镖旗扣下,临走还留下柬帖,指名要面交给你老本人。弟子力虽不敌,没有输口。弟子因看出贼人是专为我们师徒来的,所以唯恐给你老丢脸,当场就大包大揽,允许敦请你老人家出山,寻镖报仇。你老看该怎样?”说着,程岳从身上把那“刘海洒金钱”的图画拿出来,呈到俞老镖头面前道:“师父请看。”

  俞剑平一字不漏听完,忙把柬帖接来一看:是一幅画,画着十二金钱落地,旁立一只插翅的豹子,作回首睨视之状。俞剑平略一过目,便已了然,立刻眉峰一挑,面色如铁,嘻嘻地连声冷笑道:“十二金钱落地?哼哼,十二金钱落地不落地,这还在我!”手捏这张画,仰面沉思,半晌不语。

  黑砂掌陆锦标也听明白了,过来拍着俞剑平的肩膀,并问道:“老兄弟,这插翅豹子又是谁呀?”俞剑平喃喃说道:“插翅豹子,插翅豹子?”口中叨念着,只是想不出来。因陆锦标叩肩连问,就信口答道:“我也记不清这插翅豹子是何如人物?程岳,我问你,这为首贼人既已劫镖,可曾留名?”程岳道:“没有,他只在我受伤倒地之时,由他手下人将我们金钱镖旗,从趟子手金彪背后夺去;然后丢下一个拜匣,装的就是这张画。初交手时,弟子也曾问他‘万儿’,再三拿话挤他,他们不说,只说回去问你师父,自然明白。莫非师父也不知道么?”俞剑平摇摇头,问道:“这盗魁怎样个长相,多大年纪,哪地方的口音,看来派象哪一路的?”程岳一一说了,俞剑平更觉得惶惑,思索道:“会点穴,使铁烟袋,六十来岁,豹子眼,辽东口音,真真怪道,我何尝到过关东?”陆锦标也很纳闷道:“也许是你手下的败将,特邀来能人,向你找场的?”俞剑平道:“那就说不定了,胡镖头现在怎样了?”程岳答道:“下在州监了。赵化龙赵镖头正忙着具保,还没办好哩。”

  俞剑平沉吟了一会,把那张画看了又看,忽然往桌上一丢,厉声叫道:“李兴!”长工李兴慌忙应声进来,俞剑平斩钉截铁说道:“教老吴备马!明天我带人上海州去。”转回头来,对陆锦标说道:“陆贤弟,你若闲在,明天陪我同去一趟。那铁牌手胡孟刚现在难中,你不冲着他,也得给我帮个忙。”陆锦标笑道:“我这才是自投罗网!我不去,你也不能让我歇着,咱们说走就走。老兄弟,我晓得你的金钱镖旗教人家拔了,你一定要去找场。你倒说的好听,又为搭救胡孟刚了。别看我从前跟胡孟刚有点过节,我还是一定要帮帮他,我可不是冲着你。可有一节,我那孩子怎么样?你收他不收?你若不收,我就不去。”俞剑平心中怫郁,顾不得和陆锦标斗口,信口答道:“收收,一定收。”他遂把程岳的肩伤,亲自解开验看了一遍,却幸创痕虽重,未伤筋骨。俞剑平拿出自己特配的刀创药重给敷治。程岳意欲随师,重返海州。俞剑平再三劝阻,教他在家好好养伤,随后赶去也不为迟。好在这一去,哪能立刻用武,自然是先保救胡孟刚。

  俞剑平回到后宅,对妻子丁云秀说了。丁云秀也猜不出这插翅豹子是何等人物;便忙着预备充裕的盘川、简单的行囊,应用兵刃也都打点好了。晚饭以后,俞剑平略将家事安排了一回,遂命管事先生写了几封信,特遣专人,送往江宁、镇江。这一夜,俞剑平和陆锦标、程岳,同宿在客屋,把劫镖的几个贼人的年貌、兵刃、口音,详细问明。又讲论了一回,随即安寝。

  次日天色未明,俞剑平邀着陆锦标同行,另带二弟子左梦云、四弟子杨玉虎、六弟子江绍杰。那陆嗣清因新来年幼,便教俞夫人丁云秀把他留在家里,即由师娘教给他武功。俞剑平心急有事,策马疾行,未到晌午,已进了海州城。

  沈明谊恰随赵化龙,出去奔走营救。振通镖局内,只有戴永清、宋海鹏两个受伤镖师。其余伙计,有的派出去送信托人,有的躺在床上睡午觉。整个镖局冷冷清清,已被惨雾笼罩。

  俞剑平一行直到镖局下马,恰有个伙计看见,忙报进去。戴永清裹创出来迎接,司账苏先生也上前照应;自有别的伙计,将马牵过去。俞剑平让黑砂掌陆锦标先行入内。归座奉茶之后,戴永清说道:“某等无能,坐令镖银被劫,又累得贤徒负伤,十二金钱镖旗被拔。老镖头在家纳福,凭白给你老添烦,很觉得对不过。我们正想老镖头为人慷慨,急友之难,此次必然亲自出马。今早沈明谊大哥还算计日数,估摸你老总得后天才能赶到。没想到你老一闻恶耗,拔腿便来,无怪江湖上俱都颂扬你老人家义气干云。”

  俞剑平正在逊谢,黑砂掌陆锦标已然发话道:“老俞,你们在这里叙话,我出去溜溜。”戴永清忙说:“这位贵姓?恕我眼拙,失于接待。”说着忙站起来。俞剑平说道:“我也忘了给二位引见了,这就是鹰游山的黑砂掌陆锦标,这位是戴永清戴镖头。”

  戴永清听了,讶然暗想:“原来这人就是黑砂掌,此君与胡老镖头素有旧嫌。今日到来,莫非是俞镖头邀来相助的么?”他急忙恭恭敬敬,抱拳行礼道:“久仰陆老英雄武功超越,今日幸会。”

  陆锦标把手一伸,学着戏词说道:“免礼落座!”戴永清不由愕然。俞剑平笑道:“戴镖头不要理他。他是个半疯,受太太的气折磨的。”陆锦标翻眼道:“什么话!你敢在生朋友面前泄我的底?我倒没听说,你又成了慷慨人了”。

  俞剑平说道:“算了!算了!咱们谈正经事。胡二弟被押在监,镖银还没有访出线索,我们要赶快设法。我想先到州监看看胡贤弟去。”戴永清说道:“老镖头远来辛苦,用过饭再去。你老稍等一等,沈大哥和赵镖头,也快回来了。”司账苏先生忙吩咐人,叫来一桌酒席,让陆锦标、俞剑平上坐,俞门三个弟子分坐两旁,戴永清等在下相陪。正吃着酒,那沈明谊已和趟子手金彪匆匆回来,跑得满头大汗。二人进门来,一见俞剑平已到,沈明谊把满腹烦愁俱都拨开,忙上前见礼,跟着坐下,一同吃饭。叙问起来,才知双义镖店的赵化龙镖头,今日已亲去拜访值年纲总廉绳武,还不知结果如何。

  饭后,沈明谊陪着俞剑平,到州监探看胡孟刚。监狱颇有几分照应,竟没给胡孟刚上刑具。胡孟刚见俞剑平来得这么快,心中感惭交迸,含泪说道:“俞大哥,我真真对不住你!”俞剑平忙拉着他的手,温言安慰良久。谈了一会失镖的情由,议了一回托情的办法。俞剑平力劝胡孟刚安心静候:“我俞剑平,就是给人挨门磕头,也得把贤弟先保出来。因为这强贼是指名冲着十二金钱来的。胡贤弟,你望安,满有我呢?”

  铁牌手胡孟刚扶伤入狱,又经一番气苦,虽只几天,人已瘦削一半。听了俞剑平一番话,心境顿开,便问俞剑平道:“俞大哥,这找镖的事,你可有头绪么?”

  俞剑平说道:“这查找镖银、追缉贼踪,怕要大费手脚。那插翅豹子,程岳一回去,就对我说了。我却再三寻思,竟猜不出这么一个人来。胡贤弟你当知我素日为人,在江湖上固然屡经风险,却未敢多结怨仇,绿林道中也交下不少朋友。我年轻时,世情不透,无意中或者得罪过人,但事情得了便了。中年以后,我更未作过绝情事,凡事都留着余地。怎么偏偏在我歇马之后,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劲敌来?我实在觉得离奇。

  俞剑平手扪额角,又说道:“为了这个缘故,既然凭空跳出这么一个无形无影的仇人来,倒教我一时感着无从下手。只好保出贤弟之后,我们再下心去访。好在二十万镖银被劫,五十个骡夫被裹,这是棉花中包不住火的事,必不难踩访,贤弟尽管放心。但不知出事之时,你派人跟踪缀下去没有?”

  胡孟刚说道:“当时我本想立刻跟下去,无奈那押镖的盐商怕我跑了,直把我搮回海州来。出事第二天天没亮,我就派了趟子手张勇和熟悉范公堤附近情形的两个伙计,跟踪访下去了。”跟着回问沈明谊道:“他们三人也去了好几天了,可有信息么?”

  沈明谊矍然说道:“可不是,这几天我忙着托情保救,把找镖的事丢在脑后了。张勇一行至今还没回来,也没有信。你老请想,他们得往各处乱摸,没有十天八天的工夫,怕回不来。咱们现在还是第一步先办保释,等着讨限具保的事办妥,一切都好下手了。”俞剑平连连称是,叙谈了几句话,告辞出监,又重托了衙门中的人。然后,俞剑平亲赴各处,拜访朋友。海州有名的绅士马敬轩,曾受过俞剑平的好处,俞剑平特去找了他一趟。

  到了下晚,俞剑平回到振通镖局,那双义镖店的铁枪赵化龙坐候已久,正和黑砂掌陆锦标谈得热闹。他两人本是旧相识,又同是戏迷,交情最好。陆锦标一生逢人便开玩笑,独对赵化龙还算客气。因为赵化龙的大师兄,是陆锦标的姑丈人,论辈分陆锦标还是晚辈。

  赵化龙一见俞剑平进来,慌忙前迎了几步,抱拳道:“俞镖头,一年多没见了。你看胡二爷一生厚道,不想遭这件逆事;老镖头在家纳福,竟也为朋友远道赴难,真是令人可佩。”俞剑平叹道:“我自顾年力渐衰,方才歇马。没想到临收舵,到底遭这一场风险,把十二金钱镖旗也教人拔了,还弄得胡二弟身陷囹圄。这都是命里注定,该着受累着急!”赵化龙说道:“俞镖头老当益壮,这一次仗剑出山,为得是江湖义气。在下愿闻高见,该如何下手?”

  俞剑平说道:“自然是先保人,后找镖。我听说赵镖头连日奔走,颇有眉目。小弟在此人地生疏,呼应不灵,我静候你老兄的指教。好在彼此全不是外人,有主意大家参酌。”黑砂掌陆锦标嗤道:“哪来的这些酸文假醋。你们趁早脱了裤子放响屁,来个痛快的吧!胡老刚还在监里蹲着呢。”赵化龙看了他一眼,将双肘拄着桌子,对俞剑平说道:“现在别的倒好说,就难在保释上面了。我今天晌午拿着振通镖局的信,亲去拜访值年纲总廉绳武,连去两趟,他才肯见。看那意思,倒也不一定愿把胡二哥扣在监中,他仍愿意早早把镖银找回来;说是素日与胡孟刚无嫌无怨,何必非押他不可?只是,据说胡二哥和缉私营统带吵起来了,才把事情弄僵。缉私营老赵是个老粗,倒也好说。不过纲总那一面,七嘴八舌,人心不一。内中有一个谭纲总,跟押镖的舒盐商是亲戚,坚持要把胡二哥扣监追赔。这里面还关碍着地面上的责任,因此有人授意给州官,要往通匪罪名上问。幸亏州衙里,胡二哥素有熟人,州官为人还算明白,所以现在还能挽救。不过一入州监,再想放出来,必得公事上有个交代。盐纲公所那面,也必定疏通好了才行。我和沈师傅里里外外,忙了这几天,知道了他们的意思。他们以为若把胡二哥放出来,教他具限觅镖,一者怕胡二哥跑了,二者他们也信不及胡二哥有找回镖银的力量。廉纲总说得很明白,胡某若有夺回镖银的能为,这镖银就不会失落了。说来说去,煞费唇舌,廉纲总直到末了,才吐出口风来:必须地方上有力绅董出名担保,还得我们镖行中知名人物出头,代担找镖的责任。如果逾限追不回镖银来,必得有保人认赔。若能办到这几样,廉纲总才肯转向别位纲总商量。我当时已经全答应下了,他教我明天晚半天听信。”

  俞剑平听罢,慨然说道:“在江宁我倒认识不少的绅董。在海州熟人不多。我刚才倒也托了一两位。至于镖局本行的保人,赵镖头和我,也就是义不容辞。我还可以另邀两位朋友。就请赵镖头费心奔走吧!”当下议定,赵化龙告辞。

  到了次日,俞剑平等候赵化龙的回话。赵化龙没有来,海州和胜镖店的楚占熊带过话来,说是明天才能听准信。直到隔天过午,赵化龙方到振通镖局,一见面就摇头道:“想不到这事竟这么难办!廉纲总亲领我去见各位纲总,他们说:‘这回胡某人的镖局一败涂地,信用全失,你们就说出天花来,我们也不敢信他会能找到镖。’后来我说:已邀出江宁安平镖局俞老镖头,相助找镖。他们就说:‘这回具限找镖的保单,必得俞镖头出名,跟地方上绅商联保。’我想也就可以了,我立刻答应下来。谁知又有一位纲总从旁出来挑剔,说是空空一张保单,恐怕二十万盐课太沉重了,担保不起来吧?这时那位谭纲总就说:‘这样办,把姓胡的暂时释放出来,把他的家眷放在监里作押,如此一来,我们就有把握了。’俞镖头,你说这够多么可恶!”

  陆锦标勃然大怒道:“这些盐商真真可恨!不用他们臭美拿捏人,我今晚找到他们家,一人给他一把火,烧他娘的!”俞剑平急忙拦道:“陆贤弟,你可别生枝节,这不是动粗的事。由我出名立保单,我也干,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只是这押扣家眷的话,还得赵镖头设法斡旋一下,这太拿咱们不当人了。”

  赵化龙喟然叹道:“却也难怪,这半年来,镖行迭次失事,至今多半没有把失去的镖银找回来,这些盐商自然有此一番顾虑。”俞剑平点头说道:“不过此事你我不好作主,咱们问问胡二弟去。”又对陆锦标说:“你大远的来帮忙,你也看看胡二弟去么?”陆锦标摇头说道:“你们去你们的,我自己听戏去。这时候我去探监,倒教胡老二难堪,好象我故意奚落他似的。反正到了找镖的时候,你们教我哪里去,我就哪里去;教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陆锦标遂叫着俞门弟子左梦云、杨玉虎、江绍杰道:“小伙子,大爷带你听戏去。”左梦云恐怕师父临时有事差遣,推辞不去。陆锦标披上长衫,飘然自去了。

  俞剑平和赵化龙再到州监见了胡孟刚,将具限找镖,须押家眷的话,委婉说了。胡孟刚双目一张,心如刀扎,半晌不言语。俞、赵二人也是一阵凄惨,但事已至此,不得不办。胡孟刚说道:“我的事全凭二位主持,我此时方寸已乱,我一天出不去,一天没法子办。”于是赵化龙又到盐纲公所,好话说了许多;那海州绅士马敬轩,也坐小轿,亲去了一趟,这才算大致定局。

  俞剑平换上衣服,由赵化龙与和胜镖店楚占熊陪着,一同面见值年纲总廉绳武。廉绳武很是客气。俞剑平说到自愿开具保单,廉绳武回手拿出两张草稿来,一张上面写着:“具保单人某某等,今因振通镖局镖头胡孟刚,承保盐帑二十万,于某年某月某日失事,镖银全失。立保单人情愿具限代找镖银,言明限期由某日起十五天。如逾限不能找回,具保单人情愿与胡孟刚变产扫数照赔,决无拖延。……”上面具保单人空着三个人名,下面“与胡孟刚变产照赔”一句,不知是谁,用墨笔把“与胡孟刚”四字圈去。俞剑平心知这是他们把立保单人责任加重的意思。

  另外一张草稿上面开着几个条款,大意说:一、限期半个月,逾期应由具保单人照数赔偿。二、中保人须三位绅董,九家连环铺保,须择殷实商家。三、保单应呈州衙立案。四、胡某释出找镖,应由其家属代为押监;一俟镖银全数找回,再行报官开释。五,寻镖时,须禀请州尊,派得力捕快,跟同踩访。

  这几个条款非常严苛,俞剑平和赵化龙四目对视,简直无法接受。廉纲总反倒劝道:“俞镖头,这是没法子的事,我们公议办事,就是这么麻烦,不能全由我一人做主。我也知道这镖银数目如此之巨,劫镖的必非寻常大盗,半个月限期,未必找得回来。但是到了半月,诸位再请展期,想必不难。”赵化龙皱眉说道:“不但这限期太短,就是这保单,由我和俞镖头、楚镖头三家出名,也不算什么。所难的就在这九家连环铺保。我们海州殷实的商铺,才有几家呀?到外郡去找,这事又很紧急。廉大人,你老务必从中为力。我们也是给朋友帮忙,办得通才敢办呢!”

  赵化龙又对俞剑平、楚占熊说道:“昨天讲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又变了?”廉纲总心中自然明白,仰着头想了想道:“你们三位先将保单立好,你们尽量找铺保去,就是差三家两家的,到临时我再设法疏通。”俞剑平仔细盘算了一回说道:“这半个月限期,实在展不开工夫。廉大人请想,失事地点在范公堤,匪徒未必就在附近。范公堤距此就是四天的路,来回便是八天;还剩下七天的工夫,如何找得回镖银来呢?刚才廉大人说得很圣明,劫镖的必是非常大盗,届时好好讨回固妙。不然的话,就得武力夺回,那岂是几天能办得了的?”

  廉纲总摇头道:“我也不是不知,无奈我一个人也拗不过他们的意思呀!”说到这里,将声音放低道:“你们只管找保去,保限先空着。依我想,还是赵镖头拿着这个草底,找一找盐道的李师爷和马敬老。有他们一句话,公所里、州衙里,都不能驳他的面子。咱们都是熟人,我决不是推托;我身在局中,说话反倒困难。必得外面有人提倡,我再一敲边鼓,他们也就没得说了。”赵化龙寻思着,这话也很对,遂和俞剑平拿了保单底稿,辞了出来。

  俞剑平亲去找当地著名绅士马敬轩;赵化龙便去托盐道总文案李晓汀。双管齐下,果然由这两人亲到盐纲公所嘱托了一番,得将限期改为一个月。这私下里打点妥贴,然后又到州衙,把保单托衙门内的当案师爷,转呈给州官,并通了细情。果然到第二天,便将绅董先递的那张公禀批示下来。无非说:“据禀已悉,准将胡孟刚暂予释出,限于一个月内,迅将镖银如数追回;仍将该镖头之家属,暂行寄押在监。一俟该镖局于一个月限期内,将镖银全数缴清,即行取保开释。”

  到了开释胡孟刚的这一天,盐纲公所的值年纲总,亲到州衙。镖行这边也由俞剑平、赵化龙、楚占熊三个镖店的镖头和两位绅董、六家铺保,偕同到了州衙,将所立的保单,当堂呈案。多亏了盐道李文案和马敬轩的情面大,把寄押家属的话,说得含混了些,胡孟刚的结发妻子才免了牢狱之灾。只由胡孟刚的一个儿子、一个侄儿,替他收在监内。

  一切事情预备妥当,州官这才升堂,从监中提出胡孟刚,当堂交保人领出。胡孟刚这一出来,他的一子一侄,立刻收到监中。可怜胡孟刚在江湖上闯荡这些年,也算饱尝世故的了,目睹嫡亲的子侄,代他入狱,也不禁老泪滂沱,精神沮丧。胡孟刚的儿子名叫胡同华,今年才十七岁,生得很单弱,并不会武功,是在一家商店学徒。侄儿名叫胡同英,今年二十五岁,却生得强壮粗豪,颇有他叔父的气派,武技也颇可观;此时含笑入狱,气度昂然。胡同华恋父情殷,含着泪叫道:“爹爹放心,你老只管安心找镖,不用惦念我。”胡孟刚点了点头,已经说不出话来。俞剑平忙劝道:“胡二弟,抖起英雄气概来,咱们赶快把镖找回要紧,你不要心乱。”

  俞剑平这人,越逢艰难,越能镇静,当时把胡孟刚送回振通镖店。胡孟刚与赵化龙商议,先择那要紧的绅董家,去了三四处,道谢道劳。其余的地方由赵化龙、沈明谊代去。又在海州会芳楼,备了酒宴,普请具禀的绅董、作保的商人和所有奔走出力的人。应酬已毕,把个胡孟刚累得满头出虚汗。因为他身上伤痕并未全好,又坐了几天监。

  到了下晚,这才在镖局中,设了几桌酒席,把这些出力的镖行同业,自俞剑平、赵化龙、楚占熊、陆锦标以下,以至本镖局的沈明谊、戴永清、金彪诸人,都邀入座中。俞剑平再三劝阻,说是自己人,用不着这些。胡孟刚摇头说道:“礼不可缺,咱们也有好些话,要聚合商计。”赵化龙也以为然。这一次黑砂掌陆锦标却来得很漂亮,胡孟刚才回镖局,陆锦标忙抢着过来,拉着手问话,很亲热了一回。俞剑平也将陆锦标相助找镖的话说出,胡孟刚强笑着称谢。

  酒宴摆好,时将黄昏,胡孟刚便请陆锦标上座。陆锦标人虽诙谐,却熟练人情,坚让俞剑平上座。酒过数巡,胡孟刚向众人称谢说道:“小弟无能,遭此逆事,承诸位兄台破死力保救,幸得洗去通匪的罪名。我胡孟刚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只是说到查找镖银,限期只有一个月,还得拜求诸位兄台鼎力帮忙,拔刀相助。应当怎样入手,也请诸位仁兄明以指教。”赵化龙忙道:“胡二哥,咱们用不着客气,这是咱们自己的事。据我拙想,劫镖贼人武艺出众,显见是个劲敌。他竟敢持刀伤官,将二十万巨金一举劫走,他那垛子窑必很僻险,查找自然不易。我们大家既然群策群力来找镖银,就该推出一位首领做主谋,我们大家全听他的调遣。谁访得消息,谁挖出门路来,都报知这个首领。就是谁想出好主意,也得跟这一位接头,如此方不致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赵化龙还没说完,大家哄然夸赞道:“好!”俞剑平刚要推举人,那黑砂掌陆锦标早抢先嚷道:“我推老俞!他这老小子眼皮子宽,耳朵长,手爪子又硬。”

  俞剑平和陆锦标本是并肩坐在上首的,俞剑平眉头一皱,伸出二指,向陆锦标肋下一触。陆锦标“哎呀”一声,跳起来叫道:“好东西,你怎么动手动脚的?当着这些人,你也不怕人家笑话,越老越不正经了。”引得大家不由哄笑起来。赵化龙说道:“陆四爷,这可该罚你三杯,咱们说正经的。”陆锦标说道:“我还是推老俞,老俞是老兄弟么。”俞剑平说道:“我看这件事,还是请胡二弟主持,我们全听他的。”赵化龙说道:“不然,不然,你老千万别推辞,这个军师非得你当不可。我们胡二哥现在好象就是刘先主。出主意,调派人,全得是您的。怎么说呢?咱们都是自告奋勇,来帮胡二哥的忙的,咱们镖行是祸福同享。胡二哥是个主体,可是临到遇上事、调遣人的时候,他可就不大方便了。我们必定从咱们这些帮忙的人中推出一位来,由他支派谁,谁就得干。这位必得武技惊人,年高有德,足智多谋,交游广阔才行。”赵化龙的话,暗中就是要推举俞剑平。俞剑平听了这话,方要站起来说话,陆锦标早在椅背后,伸双掌一按道:“哈哈,老兄弟,乖乖地坐着吧。这是你的事,你辞不开,别装蒜。”俞剑平说道:“放手,你又要使你那一手铁砂掌么?偌大年纪,还象小孩子一样,我可要管教你了。”说着把一只筷子,捏到手中,向陆锦标一点。陆锦标叫道:“来了,来了!”赶紧松手闪开。

  武夫性情直率,俞剑平略为逊让几句,便也答应了。一面喝着酒,一面商量分途查镖,分担职事。铁枪赵化龙有言在先,他自己武功不济,镖店又离不开人,一面抱歉,一面说明派师弟铁矛周季龙替他。这周季龙正在壮年,可说是赵化龙的师弟,也可说是赵化龙的徒弟。周季龙为人很英悍精强,一向就在双义镖店做事。双义镖店的字号便是这样取的。俞剑平等都知道赵化龙是个交际好手,做镖行买卖也得诀窍,只是武功早已搁下了。他和他的师弟就好象一文一武似的,既有他师弟出来相助找镖,比赵化龙自己出马还管用。俞剑平便将海州留守的事托付了赵化龙,让他不时到振通镖局走走。在众人出发之后,各处如有报信来的,统请赵化龙和振通镖局因伤留守的宋海鹏、戴永清等,妥商办法。赵化龙诸人并就近应付州衙、盐纲公所,怕他们不时来催促,好有人答对他们;访得的情形,也好通知他们,省得他们不放心。出发的人每到一地,也必留下落脚处给赵化龙。

  大家商定,头一批出发找镖的人,就是俞剑平、陆锦标、胡孟刚、楚占熊、周季龙、沈明谊、蔡正、陈振邦,共八位镖师,和俞门三个弟子左梦云、杨玉虎、江绍杰;即日驰赴淮安府范公堤附近,查访已失的镖银。第二批出发的是黑鹰程岳、双鞭宋海鹏、单拐戴永清等,一俟伤愈,再行赶去。胡孟刚、沈明谊两人也都负伤,连日忧劳奔走,本已不支。但因一者是主体,二者是当场目睹贼踪的人,所以必须偕往。俞剑平就留他稍歇几天,他们也不肯。至于张勇一行,缀镖未返,现在也不等他了;何时回转,再催他们赶来。另外又从当日在场的镖行伙计中,挑选了几个年轻善走、地理熟悉的人,以便跟随作眼,并传送信息。

  大家商量了一个更次,大致办法已定,决于次日出发。那州衙派来的捕快二名,当日拿着公文来到,自然说是相助缉盗寻镖,实在是盐纲公所请来的监视人。胡孟刚把这两个捕快打点了,说了几句客气话。俞剑平又请胡孟刚把司账苏先生请来,预备了笔墨纸张,教胡孟刚、沈明谊口念,苏先生笔写。写的是范公堤劫镖盗首和他那几个副手的年貌、口音,所用的兵刃和喽罗人数,另外注上失事的地段和月日。一共写了三五十张,拿着分散给楚占熊、周季龙等人,凡是失镖时没在场的,都有一张。这倒不是专给楚占熊等人预备的,假如他们展转托别人代访,便用得着这单子了。

  黑砂掌陆锦标等着大众分派已定,便对俞剑平说:“你们这一伙二三十口子,一哄赶到范公堤,没有不打草惊蛇的。我是不跟你们去的,你多给我两张单子,我单人独马,自己向别处踩访去。你们也不用问我往哪里去,我也不用带眼线,反正咱们定规一个地方接头就是了。”俞剑平笑道:“本帅大令已下,不许你搅闹大堂,不然的话,我把你赶出去。”陆锦标说道:“不用你赶,我说溜就溜。”俞剑平说道:“那不行,我还没有说完呢!赶出去之先,还得捆打四十军棍哩,趁早给我歇着吧!咱们到了出事地点查访好了,自然大家分散开去找。你此时忙什么?”陆锦标圆眼珠翻了翻,也就不言语了。

  次日破晓,大家起来,各带随身兵刃,一齐上马,赵化龙、戴永清等送出门外。趟子手金彪一马当先,在前引路,众位老少英雄策马紧随在后。十二金钱俞剑平,身佩三尺八寸利剑,暗藏十二只金钱镖,跨追风白马,身披蓝绸长衫,腰系酱紫带,苍须飘洒,精神矍铄,回身向赵化龙、戴永清举手。赵化龙说道:“但愿老镖头此去,马到成功。”俞剑平含笑道:“谢你吉言,多则一月,少则二十天,我们一定设法寻回镖银。”说罢作别,拍马驰去。

  晓行夜宿,沿途访问。落店打尖时,镖头们便趁空找店伙攀谈;也有的到店外,跟那街头闲汉,拿话引话,套问贼踪。但这二十万盐镖失事,早传遍了苏省,官厅缉捕文书,已经传下来。镖行忙着寻镖,地方官也忙着缉盗,并且悬出赏格来。各地居民在邻里间,固已传为谈话资料。但若有异乡生人打听,他们立刻答说:“不知道。”再问就说:“我们这里很平静,从来没有闹过贼。”因此访探贼踪,反而多了一层困难。俞剑平告诫各位镖师:“不可逢人乱问。最要紧的,还是找江湖上的同道,他们眼睛也真,口舌也实,决不会拿影响之谈,来贻误我们。”众镖师称是。

  不一日,来到涟水驿,便是失镖地方的前站。当晚落店,胡孟刚对俞剑平说:“我们是奔阜宁,直往范公堤踩访下去,还是往大纵湖附近,打圈扫探呢?”俞剑平想了一想,道:“据沈明谊镖师说,此贼恐怕不是水寇,他既在范公堤劫镖,他的垛子窑,未必就在近处。我们先吃饭,这须仔细核计一下。”

  这涟水驿并不是大地方,也没有镖店,只有两位会武的人。一位设场授徒,数年前曾在俞剑平江宁安平镖局住过闲。另一位,现给涟水驿一家当铺护院,旧日受过胡孟刚的照应。俞、胡亲找这两人,想打听一些消息。这两人虽粗通技击,却与绿林道向少交往,问他是任什么也不知道。俞、胡索然失望,回居店中。

  到了晚饭以后,商量分途踩访的路线,各镖师全都凑到一处。唯有黑砂掌陆锦标,拉着俞门弟子杨玉虎、江绍杰两个少年,又说又笑,正谈得热闹。说的全是陆锦标少年时淘气惹祸的故事,引得两个少年睁大眼睛,喜孜孜地听。俞剑平请他过来谈话,陆锦标躺在床铺上摇手道:“还是那句话,你教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我不爱听你吹胡子瞪眼睛的讲道。你们商量你们的,商量好了,告诉我就结了。”他还是拉住杨玉虎、江绍杰不放,并掏出棋子来,逼着两个小孩陪他下棋。

  俞剑平无法,只得不理他,且同别人商量正事。他们商计就由涟水驿分路:镖头楚占熊、周季龙、沈明谊三位带几个伙计,径访盐城、东台一带,再折回来,往滨海之区查访下去。黑砂掌陆锦标和镖师蔡正、陈振邦,跟趟子手金彪,带几个伙计,从涟水驿奔淮阴、淮安,往南踏访,至高邮,折向东行,到兴化州一带。然后两路齐到盐城聚会。因为事情紧急,踩访须快,暂定十天为期,不论访得与否,要先派人回来报信。

  俞剑平和胡孟刚两人,多带镖行伙计,专踩访失事地点的四周,由阜宁县境起,到盐城县境终,东到范公堤以东,西到大纵湖。总而言之,楚、周、沈三位访东线,陆、蔡、陈三位访西线,俞、胡二位访中路。俞门三个弟子,只有左梦云技业可观,堪当一面。杨玉虎、江绍杰,只是十几岁的孩子,没有多大阅历。俞剑平便派他三人偕同镖局伙计到各府州县码头,一来投信,二来打探,顺便邀请江湖上好友,前来助访镖银。

  次早由店房准备动身时,却遍找黑砂掌陆锦标,踪影不见。楚占熊微笑道:“这位陆四爷别是溜了吧?"俞剑平说道:“不能呀!他这人虽然嬉皮笑脸,却一向待人热诚,哪有中途撤腿的道理?”周季龙说道:“就怕他单人独骑,自己寻访下去了。”沈明谊说道:“着啊,快看看他骑的马在不在?”果然到马房一寻,陆锦标骑的那匹乌骝驹,已竟没有了;而且杨玉虎、江绍杰的两匹马,也已不见了。

  俞剑平着急道:“难道这两个孩子,也教他给蛊惑走了不成?”急招呼店家盘问。店伙抄着手说道:“四更的时候,那位黑圆脸的达官跟那两位少镖头骑着马先走了。他还给俞老达官留下了话:他们先行一步,十天以内,准在盐城见面。”众人听罢,俱各愕然。胡孟刚更觉不悦,因为他素与陆锦标有过嫌隙。俞剑平也很不快,忙叫过二弟子左梦云来,细问他两个师弟,可有什么话透露出来没有?左梦云说道:“没有,只是前天、昨天在路上的时候,陆叔父一味夸说他年轻时冒险的行藏,并且说:‘象这回查找镖银,若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我早就偷着私访下去了。’杨玉虎师弟好象听着很动心似的,江绍杰师弟也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气。我曾听他说:‘陆叔父您别小觑我们呀?’弟子当时曾私劝过江师弟,教他不要胡闹。江师弟只笑笑说:‘我没有胡闹呀!’”俞剑平咳道:“得了,陆锦标这个捣乱鬼,一定拐着两个孩子,自去寻访镖银去了。万一出了闪错,我如何对得起江、杨两家的父兄啊!这陆老四真真不是东西,一向惯会无事生非。我若不因他心肠热,功夫好,也不敢邀他出来帮忙。谁知他果然玩出新花样来了。”

  楚占熊、周季龙说道:“那也不见得准有闪错,陆四爷也是老江湖了。好在十天以内,就可在盐城见面,咱们走吧!”遂仍按原议,分三路寻访下去,不过西路少了一个好手,往各处投信的事,只得由左梦云一人赶办罢了。

  这三拨人每遇绿林潜伏之处,或投名帖拜山,或改装密访。若遇镖行同业,就掏出劫镖群盗的年貌单子来,托他们代访。所有车船店脚各行,也都应问的必问。

  十二金钱俞剑平、铁牌手胡孟刚带着八九个伙计,跟着两个捕快,由涟水驿先赴阜宁。阜宁城内有一家永和客店,店主白彦伦颇工技击,在店后设着把式场子,还充当阜宁县民团教练。俞剑平、胡孟刚投到永和客店,定了房间,便投递名刺。店伙初疑他们是做公的人,一见名帖,方知是安平、振通两家镖局的镖头,急忙报给柜房。管账先生素知东家习武好交,忙过来应酬,又赶紧报知东家。

  不一时,白彦伦带领二子,衣冠楚楚,前来相见道:“二位兄长,江宁一别,忽已六七年,却喜二位精神如旧。”寒暄已罢,白彦伦问道:“我听说俞老哥已经歇马,今天二位远道光临,是保镖路过?还是有何事见教?”

  俞剑平道:“贤弟,你可听见十来天以前范公堤劫镖的事情么?”白彦伦道:“头几天恍忽听人传说过,有二十万盐课被劫,我当时还不大信。后来听县里传谕,才晓得竟是真的。我这小店已有做公的前来关照过,如遇有情形可疑的人,教我们多加留意。二位可是应邀出来,代查贼踪的么?”胡孟刚说道:“咳,白贤弟,这盐镖便是我们两家保的。我们现在是被官差押着,具限寻镖!”白彦伦大惊道:“这还了得!”俞剑平道:“白贤弟在此处人杰地灵,我跟你打听打听,附近可有什么强人出没么?那个疙疸刘刘四楞,现在还在北境安窑么?”白彦伦答道:“刘四楞早已离开此地了。听说他已被官军所伤,他手下那一伙人,也大半溃散。只剩二三十个人,由他们二舵主率领着,窜到鲁南去了。刘四楞就在此处,料他也没有胆量敢劫盐课。既然这是二位兄长的事,待我托几个朋友,给扫听扫听。”俞剑平道:“我们限期很紧,我打算安下两个镖局伙计留在贵店,烦贤弟费心,代为加紧查访一下。他们两个人在此,一来就便听信,二来也可以出去寻访。无论有无形迹,五六天内,务请贤弟打发他两人赶我们来,我们定规都在盐城接头。”白彦伦说道:“兄长不用忙,我现在就烦人到四乡打听去。”遂将群盗年貌单,照抄了十几张,立刻派人分送出去。

  俞剑平、胡孟刚不能久待,只在阜宁耽搁了一天,便向范公堤出发。缘因俞、胡晓得响马做案,总是迎头打劫。既在范公堤中段失镖,匪人潜伏之地,大抵必在出事地点以南,或在东西两边。故此阜宁附近,用不着细访。况且既有白彦伦代探,更无须在此坐候。

  俞、胡二人策马疾行,当日晌午,已行抵范公堤出事地段。西一面湖光帆影,东一面麦畦竹塘,夹着这范公堤细柳,景物依然清秀,风光依然明媚。胡孟刚睹物感怀,指给俞剑平道:“你看,事隔多日,一点痕迹也没有了。这一伙强徒由打和风驿,就派下踩盘子的,直跟到这里,方才动手,扯得线真算长极了。他们的垛子窑,依我猜想,未必就在南面,恐怕在大纵湖附近居多。大哥你看,这路边的几块石头,还是他们搬来的呢!”

  两个人说着话,一齐翻身下马,在这失镖的所在,前前后后查勘了一遍,又登上高处,向四面瞭望了一回。陂塘起伏,竹柳掩映,果然地势险隘。俞、胡二人都懂得绿林道的手法,当下按照地势的曲折,揣度着强人安桩布卡的情形,在那竹塘后面一带,荒岗附近,仔细搜查。可惜隔日太久,再寻断箭残兵,已不留一点遗迹。只在岗后一座荒庙中,寻见了一些马蹄印,但也难以断定必是贼踪。俞剑平、胡孟刚两人暂在附近白马渡打店,对带来的镖行伙计,吩咐了言语,教他们分为五拨到各处查询。最要紧的是茶寮酒肆、妓馆逆旅,以及荒村孤庙,都可留神扫听。俞、胡心想:劫镖之贼,人多势众,又将五十个镖驮子连脚夫一齐裹走,其声势浩大,必然惹人注目。就算他夜间劫镖而去,沿路居民也必然听出动静来。俞剑平、胡孟刚因这白马渡并无熟人可找,略歇了歇,便相偕出去亲访。料到贼人劫镖,必不能公然昼行,也必不走通行大路;两人便择那隐僻小道,找那沿路人家,绕着弯子探听。

  却是奇怪:这伙强盗人数如此之多,竟打听不出一点动静来。直到下晚,那派往上岗、湖垛两个地方踩访的伙计方才先后回店,打听得附近没有大股土匪。内中有一人道:“在湖垛遇见一个看坟的,据他说十几天前,半夜时候,仿佛听见成群的人马践踏声,从他们坟园后面绕过去;直过了好一会,才听不见动静,估量着人数很不少。”胡孟刚闻得此言,怦然动念。又有一个伙计报告说:“据上岗路旁药王庙的老和尚说:‘七八天头里,有一伙骑马的过路客,足有好几十人从他们庙前抄过。’问他时间?说是天刚破晓。”这些话多半是些模糊之谈,不是日期不符,就是路线不对。俞剑平对胡孟刚说:“找镖本非易事,我们且往湖垛亲踩一趟。”仍吩咐伙计往范公堤东面再去打探。俞、胡二人扑奔湖垛,找到那个看坟人,细加盘问。据他说:“那人马喧腾声音,仿佛是由东南往西北走,日期记不很准,大概也有十一二天了吧。”更找到附近人家,打听他们:可曾在某夜某时,听见过、看见过大帮步骑的旅客,从此路过么?沿路连问了几处,十九都说不曾理会。仅只一个闲汉,说是:“有一天晚上,正在赌钱,出来小解,听见东南角上,突突踏踏,过了一拨人马,好象人数不少。大概在三更以后吧?夜静了,那动静很不小,后来仿佛往西去了。”

  俞、胡两人商量着,既有两个人所说略同,似乎有点影子,便依了这个大概的方向,往大纵湖一带踩访下去。却是一路上越问越觉不对。直费了多半天的水磨工夫,才访明全与镖银无关。这伙夜行人,不过是二三十个接官差的兵丁;日期更不符,乃是近七八天的事。这一来,倒把线索问断了!

  胡孟刚又烦恼起来,俞剑平却聚精会神地打主意,找熟人。在白马渡附近,用尽方法,搜查了六整天,实在茫无头绪。俞剑平方对胡孟刚说:“莫如我们径奔盐城。”盐城地当范公堤中段,距失镖之处既不甚远,又是冲要地点。并且城内还有一家镖店,乃是江宁永顺镖店的联号,字号是永利镖局。镖头黄元礼,又是俞剑平的故人子弟。他遂与胡孟刚离了白马渡,径投盐城。进城落店,店内盘查得很严。

  俞、胡在店稍歇,便找到永利镖局。镖头黄元礼恰不在柜上;黄元礼的师叔单臂朱大椿新从南方回来,正在镖局。朱大椿从前和俞剑平交谊很深。当年他保镖到九江,被一群水寇围住,眼看失事,多亏俞剑平将十二金钱镖打出五只,才吓走群盗,以此很感激俞剑平。此时一见俞、胡的名帖,连忙迎接出来,殷勤款待。问起黄元礼,朱大椿道:“我这师侄被人邀往镇江,已去了六天。缘因近来路上不大平稳,有一乡绅送家眷到镇江,特邀黄元礼护送,故不在此地。俞大哥打听他,可有什么事用他么?他不在这里,还有我哩!大哥有话只管吩咐,咱们患难弟兄,管保比他们年轻人办事牢靠。”又见俞、胡二人空身而来,问明已住在南关客店。朱大椿大嚷起来道:“老大哥,你这可是骂我!怎么不一直到镖局来住,反倒打店?”一叠声催着伙计:“快把二位老镖头的行李搬到咱们这里来。”俞剑平微笑道:“朱贤弟还是这么热诚,我们还带着好几个伙计呢!觉着人太多,住在镖局不方便。”朱大椿说道:“什么话,什么话!我们这里有的是地方。”立刻派人把众人接到镖局,匀出三间屋子来,把俞、胡一行留下,又叫来酒席给俞、胡接风。

  直到饭后,朱大椿方才细问俞剑平的来意。俞、胡将失去镖银,查访不着的话说出。朱大椿大为着急,想了想道:“二位老哥且放宽心,咱们大家想法。失事地点既在范公堤,贼人反正出不了江北。就怕如此巨帑,贼人一经得手,必不再做其它买卖,定然销声匿迹,躲避缉捕。他们此时也必不敢擅离巢穴,运赃出境。我们这小镖局,也有几十个伙计,我就暂不兜揽生意,派他们分道出去查访。依我想此贼敢于劫取盐帑,恐怕是外来的强人,或是新上跳板的绿林道。但凡老江湖,都不愿动官帑,自找麻烦。我们还可以托绿林道上的朋友,代为查访一下。凭大哥十二金钱的威名,江湖上知名的英雄,总得有个关照。我们何不大发请柬,邀请通省豪杰聚会,即席查问镖银呢?”

  胡孟刚眼望俞剑平说:“朱仁兄这个办法,倒是很好,我们何不联名试一下?”俞剑平沉吟道:“我已经发出一批信去了,至今还没见回音。此贼指名找我寻隙,恐怕是外来的强寇。本省绿林道,怕未必晓得他的来历哩!”朱大椿说道:“休要管他,我们姑且试试看。”胡孟刚也一边催促。俞剑平便道:“既然如此,倒也不必邀请人家来。我们只择江苏和邻省的镖行同业,跟江湖上知名之士,把失镖情由,劫镖人的年貌党羽开个清单,附上信柬,托他们代为留心。有那交情近、武功强的,和有闲工夫、能分身的,信上也可以附上几句,邀请出来相助。接头地点就在盐城,我们便借永利镖局为聚会之所。信来信往,全都投到此地。不过这一来,却给朱贤弟和黄镖头添麻烦了。”朱大椿说道:“俞大哥,不要这么说,小弟应当效劳。”

  这一天,拟好了信稿,由俞剑平、胡孟刚、朱大椿具名,赵化龙、楚占熊、周季龙、黄元礼虽不在此地,也替他们具了名。一共是五家镖局,七位镖头。请来几位书手,代缮出二百来封信札;只江苏一省,便发出一百多封。邻省如鲁、浙、豫、皖,也写了几十封。立刻挑选年轻力健的镖行伙计,或骑马或步行,分路投去。先投到通都大邑的镖行朋友,再烦他们分送到别处。至于山林湖泽潜伏的绿林豪客,另备下礼物,专人送去,以礼奉询,请他相助代访,这也是江湖上的规矩。发信以后,俞、胡仍旧到处查访。朱大椿很是热肠,连日陪伴着一同出去。

  盐城县东南乡赵新庄,有一个土豪名叫霍四阎王,在当地坐地分赃。朱大椿特陪着俞、胡二人,亲往拜访。这霍四阎王倒是外场朋友,打听起失镖的事情道:“近日也听人念叨过,只是也不知道这个插翅豹子是哪一路的强人。既是三位下顾,总是瞧得起我,容我随时留神代访。得着准信,一定先给朱老镖头送去。”

  盐城县附近,还有一帮脚行,是个秘密会党,在地方上很有势力。俞剑平、朱大椿前往拜访会首。这会首说:“近来范公堤一带,也有同帮弟兄往来,却没听说有这么声势浩大的强人在近处盘踞。”还有盐城县附近,窝藏着的几杆子游匪,不过三二十人一伙,匪首也没有什么能为。朱大椿派手下趟子手,也去打听过了,都说不知道劫取盐课的匪人是谁。

  转瞬之间,俞、胡二人已在盐城一带,耽搁了四五天,连一点影子也没访着。而且张勇一去无踪,东路访镖的楚、周、沈三位镖头,西路访镖的蔡、陈二位镖师,算计着该有信来,却至今毫无消息。胡孟刚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很是着急。

  这一天,胡孟刚正打算和俞剑平商量,要再到大纵湖一带,重去勘查一回。忽然,周季龙赶至盐城,找到永利镖局。俞、胡二人慌忙迎接进来,问他:“一路查访的情形如何?楚占熊、沈明谊两位,缘何不一齐来?”周季龙说道:“小弟三人一同由涟水驿出发,沿途查访,直到东台,未得踪迹。后来折到海滨一带,在老龙河口地方,遇见四个情形可疑的人。看外表土头土脑,穿着毛蓝布短衫,背着小包袱;每人手里拿着一根短棒,乍看象是木头的,实在却是铁的。他们搭帮走着,东张西望,满脸是汗。楚占熊楚二哥留了神,我们三人一同缀了下去。这四个人竟无意中,说出几句江湖黑话。我们至此更不放松,一路暗跟,探明这四个人乃是潜伏在老龙口北边的一群强寇。为首强盗,叫做赤面虎范金魁;啸聚着一二百人,专劫商船,并勾结盐枭,贩卖私盐。有时候也到内地,在水路上做买卖。我们下工夫,查访他们的近日情形;探得他们确曾在十几天前,全伙出去做案,至今潜藏巢穴,迄未出来。现由楚占熊楚二哥和沈明谊沈大哥,备下礼物,前往拜山。我本想跟他们一同去,只派一个伙计给你们二位送信,沈明谊大哥说我走得快,一定教我来,我只好连夜赶到这里来了。”原来周季龙健步善走,一日夜能行三百余里,还有歇着的工夫。

  俞、胡闻信大为惊喜。俞剑平忽然皱眉道:“这赤面虎范金魁,我也仿佛闻得他的名字。他是老江湖了,怎么胆敢劫取官帑?况且他和我素无嫌隙,为何拔取我的镖旗呢?”胡孟刚说道:“天下的事,难以常情推测,他的外号不是叫赤面虎么?这和插翅豹子颇有点关合,他又是曾在十几天前做过案的。不错,这什九是他了,我们赶紧接应沈、楚两位去吧。”朱大椿也说道:“既有这条线索,且去看看。不过,我想范老魁未必有这大本领吧?”

  俞剑平、胡孟刚、周季龙、朱大椿四位镖头,立刻策马出离盐城,赶奔老龙口。偏偏事有凑巧,他四人才跨征鞍,走出城外不到七八里地,后边有两匹快马如飞追来。俞剑平立马等候,来的是派往西路寻镖的一个镖行伙计,名叫谢二的;由盐城永利镖局的趟子手引领着赶来。马到近前,众人相会,一齐下马,投到路旁柳林叙话。胡孟刚问道:“谢伙计,你和蔡正、陈振邦两位镖师,往淮阴、淮安一路,查访的结果怎样?可是有了头绪么?蔡、陈两位现在又在哪里呢?”谢二满面喜色,说道:“老镖头,请你老放心,我们已经寻出一些线索来了。陈、蔡两位镖师正在那里盯着探访细底呢!因为你老定规的日限到了,所以先打发我来送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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