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金钱镖第二十一章 探庄图刺麻雷被拳殴 登车避贼寡姑争前路

  肖承泽伏在鸿升客栈第三号店房,偷窥隔壁贼人。这隔壁四号房的灯烛是点着了,肖承泽调转身子,借灯光向内窥看,连调换了几个板缝,才窥见屋中四个人的两个侧面,竟都不认识。那个说话操庐州口音的人,虽没有看见面貌,口音却越听越耳熟。

  屋中人扯东拉西,七言八语,忽而话题渐远,谈到别的事上去;忽而又说到白昼下乡踩探时,碰见了一个美貌的村妇,小手小腿,长得很甜净,就是脸上有黑点。说着说着,没有正经的话了。姚焕章直到这时,还没有吃饭,有些饿了,暗中来扯肖承泽,要唤他一同出来用饭。肖承泽却关切着寻仇大难,早把饿忘了,只是聚精会神地偷窥、窃听。正继续听着,隔壁忽然门扇一响,从外面又走进来两个人。一入屋内就说道:“你们访得怎么样?访出实底来没有?”

  那床上躺着的人爬起来说:“怎么你们二位才回来?我们已经访实了,就住在柳林庄北黄家村内,老东西已经死了。现在咱们该商量商量了,咱们是明天回去报信去呀,还是在这里等?现在事情有变了,计老二第一个要的是老家伙的瓢,肯出三千两的重价,可惜现在过时了。……”那刚进来的人说:“是呀,我们也访明了。老家伙死了,还有小家伙在。就是那老家伙,人虽然吹灯了,可是他那块臭肉……着啊,你们可访出老家伙的灵柩放在哪里了么?”那桌旁坐着的人愕然说道:“这个却没有打听。”

  那刚进来的人似很得意,说道:“大侄儿,你们还差得远呢,老叔却访出来了。老家伙的活瓢,计老二肯出三千。死瓢我只找他要半价,二千两不贱卖。得了钱,这一笔可不能大伙分,是咱刽子手一个人独吞。”

  那刚进来的另一个人立刻发话道:“你别不讲理。……”那个叫刽子手的忙说:“别着急,有你的份。咱俩二一添作五,好不好?”

  只听又一个人说道:“总共讲的五千两包总,路费实报实销,犒劳在外。这五千两乃是把李家大小十几口都算在内的,你拣了这么一个死瓢,就硬要二千两。剩下三千,教我们大家分么?那不行,你得讲理。好汉作事,要讲究天理良心。”这“天理良心”四个字,几乎把肖承泽气得出了声。

  屋中人纷纷谈论,呶呶争执。内中一人打断了众人的话,悄然发言道:“咱们先别吵,现在天气还早,说话小心一点……”一语未了,竟有人嗤之以鼻,道:“吓死我也。……”

  又一人道:“别乱别乱!依我说,咱们现在先说定了,到底在这里坐等,还是一同回去报信,还是分一两个人前去报信?听那计老二说,李家不扎手,可是李家住着一个帮闲的人,叫什么肖承泽,都说这小子手底下有两下子。况且一个做知府的家眷,不能说连一个看家护院的人都没有,咱们不要大意了。到底是等擎天玉虎来了再办,还是咱们这就办呢?”

  又一人嘻嘻地冷笑道:“没有擎天玉虎,这一桌酒席就不敢摆呢!我倒没把自己瞧低,谁知道呢,别人可跟我不一样。”

  那桌旁坐着的人说道:“老么醋劲又上来了。话不是这么说,咱们不要得罪朋友。倒是咱们几个人足能应付得来,料想李家未必真扎手。本来说好的咱们这趟来,是探道摸底。咱们当真把事全料理完了,计老二自然没说的,越快越麻利,他越喜欢。可是这一来,岂不把擎天玉虎得罪了?怎么不等他到,就动起手来呢?”

  一人道:“哼,你还是怕擎天玉虎!”

  那人答道:“谁怕谁呀?好汉抬不过一个理字去,你们明晚一定要办,我可恕不奉陪。我是一定要等擎天玉虎来了,才下手呢。”其中三个人齐声说道:“应该这样,应该这样!你别听老么的,他是瞎闹。”

  几个人又乱讲究起来。这些人倒是一大半垂涎李映霞小姐的姿色,满口胡说一气。内中似乎有两个人,曾经目睹过李映霞小姐未及笄时的容貌,对着同伴信口形容得天花乱坠,口角流涎。其余的人连看都没看见过,也趁热闹,说猥亵话,打算这一回把事情办得了手,总要对李映霞如何如何。

  肖承泽隔垣附耳,听了又听,越听越不入耳,非常气恼。这些人说的话越发邪污,索性把李府上的仆妇丫环也讲究起来了。肖承泽晓得再听不出什么正经的来了,想着要把这几个人的相貌全都认清。隔壁的灯光沿着板隙,透到这边来。肖承泽用眼一寻,靠上边却有一个小洞,乃是板壁的木节。肖承泽悄悄搬来一个小凳,登上去,就着那个板洞向里边张望。翘足延颈,观看良久,费了很大的事,才把这几个人的面貌看清,却没有一个准认识的。

  那个说话操庐州府口音的人,听腔口很耳熟,辨面貌也似曾相识,可是一时竟想不出来他叫什么,在哪里见过。那躺在床上的两个人,肖承泽怎么设法,也没有看见他们的长相。

  这时候差不多二更天了。教头姚焕章饿得肚肠子直响,实在饿不起了,要自己先出去吃点东西。肖承泽这才随他一同出来,却喜没被隔壁听出动静。两个人一径来到店后院老把式场内,姚焕章忙着问肖承泽:“究竟如何,可是仇人?”肖承泽只是摇手。看他浑身的衣服,已都湿透了。这来的是仇人,已无可疑。

  肖承泽把头上的汗拭了拭,坐在凳子上皱眉盘算。忽然站起来,从兵刃架子上拣了一把钢刀,便要立刻翻回黄家村去。姚焕章道:“不要忙,贤弟,无论怎样,你先吃饭。咱们得先有一个打算。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你不要着急。”肖承泽非常焦灼,姚焕章催令伙计端了饭来。肖承泽已经食不下咽,把酒连喝了几大杯,仍要出城。

  姚焕章道:“贤弟,你这样子和凶神一般,又拿着一把刀,一准出不了城。现在差不多快三更了,依我想,明早顶城门回去。这刀你也不用带,明天我教人给你送去。不只这把刀,别的兵刃也带几件。你现在打算怎么个主意?我看你最好劝李夫人带着小姐、少爷,先躲一躲。家中可以留下你,我再给你邀上几个人,再加上我,再加李府的听差,七个贼人想也抗得住。我们不但要防他行刺,还须防他害人不成,硬来放火。我们人多了,料想贼人也下不去手。就是那个叫擎天玉虎的来了,我看也不要紧。你可以把黄家村左右乡邻,都托一托,有个风声草动,也好教他们助助威。”

  肖承泽道:“姚大哥,你说教李夫人们躲一躲,但是人家在此地乃是客居,可往哪里躲去呢?”姚焕章吃着饭,一听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不由得也着起急来。忽然肖承泽把桌子一拍道:“有了,柳林庄梅宅。……”姚焕章也恍然大悟地说道:“对呀,人家这里有亲友啊!到梅家躲一躲很好。”肖承泽道:“事不宜迟,现在我已经饱了,我就回去。就依你,我先不带兵刃。姚大哥,我可拜托你了,明天一清早,请你千万多邀朋友,多带兵刃,到李府值夜来。等到事后,我自然重谢。”姚焕章道:“这是什么话,谈不到谢字。”肖承泽匆匆地站起来就走。

  时已近三更,姚焕章对肖承泽说:“这时候恐怕城门已经关了。”肖承泽摆摆手道:“走快点,也许叫得开。”放下单刀,取了一把匕首,大敞着衣襟,大洒步走出店门,直奔城关而去。果然到了城门前,那城门已经紧闭了。肖承泽把匕首藏在大衫底下,和守城门的逻卒对付了好半晌。无奈城门已经上了锁,不能再开。

  肖承泽生了一肚子气,出了城洞,想一想,便要爬城墙。肖承泽学的武功,经那老更夫指点,竟很不弱。将大衫脱下来,搭在肩头,匕首插在绷腿上。施展壁虎游墙功,由城墙根僻静处,爬上墙头。他没有链子抓,只得脚登城砖缝,一步一步倒退着,溜下城墙。距地已近,望了望下面,冒险跳下去,却喜脚踏着实地。直起身来,急忙地迈步如飞,一路狂奔。不一时,进了黄家村。忽见村口人影一闪,向肖承泽连连击掌,肖承泽吓了一身冷汗道:“坏了,误了!这一定是仇人的底线。”

  肖承泽顿然大怒,一俯身,抽匕首刀上前,哑声低喝:“好大胆的贼!”一刀扎去。这一刀好象大出那人意外,急闪身,连声喝道:“来的是谁?”

  肖承泽骂道:“太爷是你祖宗!好大胆的贼人,胆敢寻到这里来,往太岁头上动土!”恶狠狠又一刀刺去。此时贼人已听出口音来,猛然怒骂了一声,略一招架,回身就跑。

  肖承泽直追出好远,猛然止步,暗想:“到底不知他是干什么的。”便大声吆喝,教那人止步,问那人是干什么的。那人跑得更快,一字也不回答。

  肖承泽越发生气,拔步又追。追出几步,忽想不对劲:“我还是赶紧回去看看。”这才一翻身,又往回跑,跑不多远,又进了小村,来到李府借寓的民房之前,把长衫穿好,上前叫门。连叫了几声,老仆张升和护院的厨师马二提着灯,隔门缝大声喝问。问明白了,这才“哗啦”的一声把门开了。齐说道:“肖大爷这时候才回来?”

  肖承泽道:“少爷睡了没有?”老仆道:“没有睡,太太、小姐全没有睡,都等着你老呢。你老快进去吧,太太、小姐和少爷全哭了。”肖承泽这才放了心。急忙走到上房前,李步云公子正张惶失措地在门口探头呢。一见肖承泽,不由失声道:“肖大哥,你怎么才来?了不得啦,仇人寻来啦!”一把扯住肖承泽,偕入上房。上房灯光影里,李夫人、姑奶奶搂着李映霞,正在啼哭。

  原来肖承泽进城之后,村中突然来了两个人,探听李宅。邻家虽曾受嘱守秘,可是乡下人不会扯谎,到底被来人套问准了地方。李公子焦盼肖承泽总未回来,很是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忍不住到门口探头眺望。这一眺望,竟劈头遇见了一个对头。当年在庐州府,那个自称为牛文英的族侄牛八爷,此时改作乡下人打扮,正同着一个人,在李宅门前徘徊。

  李步云公子大吃一惊,慌不迭地要想退避,哪里来得及?竟被这牛八爷看了个清清楚楚。李公子急忙撤身回来,把门掩上,吓得不知所措。过了半晌,自己不敢出去,教厨师马二把门缝拉开一点,向外巴头探看。那个牛八爷和那个同伴,正对着门口端详呢。厨师马二上前喝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牛八爷未及答话,那个同伴抢先说道:“找人的,你们这里有一位做过知府,姓李的李大人没有?”马二恶声答道:“没有。”“呼隆”的一声,把大门闩上,回去报告了李公子。李公子没了主意,竟跑到上房,对李夫人说了。李夫人大惊失色,说道:“这可怎么好?这些刁民也太狠毒了。你父亲生生教他们气死,怎么他们还不饶?”和李映霞小姐,母子三人惴惴担心,却一筹莫展。只得把仆人们叫来,告诉了他们,晚上要多加小心,又命老仆张升再到门口看看,那个牛八爷已经不见了。

  谁想到掌灯时候,竟突然又有人砸门!仆人受了预嘱,不敢开门,只隔着门缝询问。那叫门的人竟说是送信的,从打徐州府来,是府台吴大人打发来,特地给济南府李建松李老大人禀安送礼的。也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吴大人究竟是谁,仆人们自然不给开门。那来人又说:“我一路好找,刚才由打柳林庄,才扫听出准地方来。说是李老大人已经不在了,可是真的么?我们敝上打发我来的时候,不知道李老大人已经故去。”

  马二莫明其妙,忙跑到上房禀报。李夫人止不住吃惊,只叫:“千万不要给他开门,听一听到底门外头是几个人,把门闩住了。”又道:“万一真是找咱们的,问他有什么事,明天再来。”马二答应着,刚转身出去。李公子忙又叫住道:“你不要这样说,你就说这里没有做知府姓李的。”马二依言,出去答话了。

  那门外的人发急嚷道:“我是大远地跑来的,找了好几天,好容易才找到。哥们费心吧,别嫌麻烦,给回一声吧。我从一清早直到这时候,没有住脚。哥们劳你驾,我们敝上跟府上不是外人,我们敝上是李老大人的门生。”马二听了,不禁问道:“你们贵上是哪一位?”

  刚说到这里,李公子站在堂门听见了,很恼马二这话,分明露出马脚来了,忙叫老仆张升:“你快去答对,千万把他支走了。”老仆挨到门口,只听门外人说道:“我们敝上是辅庭吴大人,新近升了徐州府。因听说李老大人不得意,特地打发我来禀安问候,还有一封亲笔信和几色礼物。我来到这里,才听说老大人已经故去了。哥们费心给言语一声,不见太太,见少爷也一样。”

  老仆张升听了这话,也犹豫起来,忙问道:“二哥你贵姓?我们这里没有姓李的。你稍候一候,我给你打听打听去。”忙进来对李公子说了,李夫人目视李公子道:“你父亲生前,倒是有这么一个门生,要不就开了门,叫进来问问。”

  李公子懔然变色道:“这可使不得,万一是仇人使诈语呢?……张升,你听这叫门的一共几个人,可是安徽口音么?”老仆道:“听动静好象只一个人,听口音倒是北边人。”李公子和李夫人竟不知怎样对付才好。还是老仆说道:“太太不用为难。人还在门口等着呢,依小人看,不管他是真是假,就教他明天白天再来好了。”李夫人点点头道:“你就这样说去吧。”

  老仆出来,捏了一套话,把那叫门人支走。那个叫门的如何肯走?明明这里是李宅,可是不承认,既不承认,可又教明天来,这分明是支吾语,隔着门磨烦好久,方才走了。

  这一来,李夫人母子越发心虚,提心吊胆,直挨到三更天,肖承泽方才回来。李公子忙将仇人找上门来的话,告诉了肖承泽。又问肖承泽进城打听的结果如何:“那住在鸿升栈打听我们的,到底是仇人,还是熟人?可是那吴辅庭打发来送礼传书的长随么?”

  肖承泽见一桩一桩的事接踵而来,事情正是紧急万分,再不便隐瞒了。遂将自己在店中所窃听的,所偷窥的,略微说了说。李夫人、李映霞小姐和那位寡妇姑奶奶,越发地慌做一团。李夫人叫着肖承泽的名字,哭诉道:“承泽贤侄,你看我们怎么好?那时候,废河案闹得满城风雨,人人劝你李老伯,我也劝他不要得罪阔家豪绅。他怄上气,一定要做清官,一定要铁面无私,摧强扶弱。现在落到这步田地,仇人还是不饶。我一个未亡人,死半截的了,恨不得跟了老爷去,也罢了。只可怜你大兄弟,他年纪还小,又是个书呆子。李家就只他这一条根,万一教仇人……万一有个好歹,我李家香烟就绝了。贤侄,你无论如何,也得救你兄弟一条性命。你想仇人来找,是来找谁呢?一定要斩草除根,毁害我们云儿。……要不然,云儿你赶紧上你丈人家躲一躲吧。就教你肖大哥保着你走。”李映霞小姐玉容惨淡,秀目含泪,也哭着说:“哥哥,仇人一定找的是你,你趁早躲出去吧。”

  李步云公子骤听母妹此言,心如刀割,忙说道:“母亲,这怎么行得?我躲了,走了,这里只剩下母亲、妹妹、姑母,三个妇女,叫儿子如何放心?万一仇人来了,母亲偌大年纪,妹妹又是没出阁的姑娘家,这万万使不得!”

  母子三人想到难处,又抱头悲哭起来。肖承泽在旁听着,暗暗着急。他在店中听得分明,仇人的恶计并不是寻常复仇。对头李知府死了,加害对头之子李步云一个人,也就够厉害了。而他们不然,这一群匪徒对待李映霞小姐,生了更歹毒的心。现在第一个应该先躲避的,又不仅是李步云,尤其是李映霞一个深闺弱质,知府千金。仇人派来的这些东西简直是江湖上的败类,绿林中的无赖淫贼,其居心更不可测。来的人那么多,看其来意,决不止于行刺暗杀。但是这些话,怎么对李夫人母子说明呢?

  肖承泽心中为难,左思右想,当着李小姐,不便开口。他又是个直脖子老虎,心中着急,看着李夫人一味哭泣,越发心乱。实在憋不住了,就对李夫人说道:“伯母先别哭,现在贼人不过刚到。趁他们刚到,我们及早想法子。尽只哭,一耽误了,后悔可就晚了。刚才伯母说,教大兄弟躲一躲,这倒很对。还有,大妹妹乃是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知府的千金小姐,更得保重。万一教贼人害得有个怎么样……”说到这里,很是碍口,肖承泽忙改言道:“归总说起来,要躲最好全躲。现在夜已很深了,伯母和姑太太先定定心,趁这工夫先将细软东西收拾出来。赶明天,我先保护着伯母、姑太太、李大兄弟、大妹妹四口,就近先到梅怡斋家里躲一躲。这里只留我看家。躲个十天半月,情形稍缓,再打别的主意。”

  说着话肖承泽站起来道:“伯母千万不要尽往着急上想。我已邀来好些帮手,明早准到,都是会功夫的人,可以给咱们护院值更。伯母先收拾着;再不然,你老就歇息了吧,赶明早也来得及。我现在和大兄弟商量商量……大兄弟,咱哥俩到厢房仔细核计一下。”

  于是肖承泽把李步云叫了出来,两个人密商。肖承泽这才将自己在店中听来的话,对李公子如实说了。李公子格外吃惊,禁不得咬牙痛恨仇人歹毒,急忙问道:“肖大哥,你要实说,我并不害怕;你要瞒着我,我倒没法子防备意外了。究竟他们来了多少人?他们打算的什么坏主意?难道他们公然敢来打抢我映霞妹妹么?”

  肖承泽忙道:“你别发急,我自然全都告诉你。”遂将仇家已经打发来七个人,听口气人数还没有到齐,以及他们意欲残毁李知府的尸体,戕害李公子,并且对李映霞存心不测的话,一一说了。

  李公子口说不害怕,禁不住浑身打冷战。他抓着肖承泽,向他讨主意。肖承泽主张把李家母子四人,全送到梅宅暂住,这里给他摆一个空城计。至于李知府的灵柩,只可雇两个乡下人,先看守着。

  肖承泽自以为这很是一个办法,他却忘了仇人找到黄花村,就不能找到柳林庄了?但柳林庄总是一个大村子,到底住户稠密些,这里却太空旷;梅家的房子又比较高大,门户也严紧多了。除此以外,仓猝之间,也实在没有好法子。肖承泽打算明天就进城雇车去。李公子想:这一进城,又耽误一天。对肖承泽说:“明早可以就近向梅家借车去,离得近,晌午就可以走到了。”肖承泽摇手道:“这哪能白天走?要躲避仇人,自然是起五更,或者是趁天黑,教人看不见才好。我心里想,最好明天先知会梅怡斋一声,在起更以后,趁着人家看不见,悄悄一走才好。乡下人嘴不严密,教他们看见了,那就迟早会教仇人打听出来的。”

  当时大致商定,时已四更。肖承泽到院外巡视了一遍,并没有任何响动,暂且稍为放心。在村口追跑了的那个人,看来也许是小毛贼。肖承泽性子粗疏,这一番打算本就煞费苦心。于是前后绕转,巡视完毕,回到厢房来,和衣而卧,那把匕首始终没有离开身。

  转瞬天明,肖承泽要亲自去梅宅借车,但又怕教头姚焕章找的护院人贸然来了。遂对李公子说了,打算教年轻厨师马二前去借车。转念一想,这又不止是借车的事。这是仇人寻踪已到,二番借寓避仇,要候到夜晚,才好悄悄坐车走。这些秘密的话,教一个下人去转达,李公子觉得不很妥当。后来还是李夫人想了一个法子,教肖承泽到村子外面看看,趁着大清早没有行人,李步云公子改了装扮,由马二陪伴着,先投到梅宅去,一来借车,二来说明此事。等到晚上,再教马二独自押着车回来。

  肖承泽依照李夫人的话,急急出了村口,朝县城的来路,眺望了一回。清晨时候,只有乡下人进城的,没有城里人下乡的。肖承泽登高一望,旷然无人,很是放心。急急地走回来,便催李公子作速改装。李公子穿了一件旧小袄,戴一顶破帽子,把脸掩住,带着马二,投奔柳林庄而去。这也足有十几里路,很够他走一会儿的。李步云在路上惴惴地怕遇见仇人。他没想到这一去,转眼间已弄得家破人亡,生离成了死别了!

  这边家里,李夫人、李小姐和姑奶奶,忙着收拾细软。翻箱倒箧的,一找出李知府生前的貂裘狐褂,李夫人忍不住心酸落泪。想不到李建松一死,全家竟落到这步田地,成了有家难奔的人了。肖承泽对李夫人说:“只可带值钱的东西,其余物件千万不要多带,要一辆车连人带东西都装得下,还要看着不显形才好。”李夫人养尊处优惯了,有许多零碎东西,觉得缺一不可。草草地收拾着,已然装了两个箱子,四个衣包,两个网篮,还觉得东西不够用。

  快到巳牌时分,那教头姚焕章竟率着四个徒弟,各带单刀花枪,跑来照应。人数多,没有骑驴,全是走来的,所以来得慢了,而且都没顾得吃饭。肖承泽把五个人让进来,吩咐仆妇备饭。姚焕章问肖承泽:“这里仇人来过了没有?”肖承泽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昨天来了,今天没有。”因又低声问姚焕章:“那七个人现时可在店房?”姚焕章道:“奇怪呢,他们今早全出去了,这里又没见着,莫非他们全走了?肖二弟,你到底认清那几个人的面貌没有?我们刚才来时,在路上也没碰见他们。”又道:“你们没有到村前村后打听一下么?”

  肖承泽道:“今天一清早,我眺望了一回,一个眼生的人也没有看见。”姚焕章摇摇头道:“不是眺望的事,我问的是,你没跟邻近人家打听打听,可有外路人在本村借寓的没有?”肖承泽道:“哟,这一节我没有想到。”站起来就要去打听,姚焕章最是能吃的,忙拦道:“别忙,咱们先吃饭。吃完饭大家都到近村打听打听,看看他们是不是窝藏在近处。”

  肖承泽知道姚焕章大酒大肉,好吃好喝,赶忙催着仆妇,把酒饭备上来。这五个乡下人见了酒肉,跟没了性命一样。肖承泽心头烦郁,只拿酒来消愁,白干酒喝了两三壶。然后把姚焕章留在家中,自己率领那四个壮丁,分别到各处巡视打听,却一点也没有打听出来,邻近各村并没有眼生的人借宿。前后转了一圈,只碰见一个乡下人,似乎眼生一点,此外毫无可疑。肖承泽折回李府上,那四个请来护院的也陆续到来,都说没有看见生人。

  这时候,李夫人和姑奶奶已草草安排停当了。遂将仆妇丫环叫到面前,对他们说:“要带着小姐到梅家住几天。你们好好看家,听肖大爷的话,不许到门口巴头闲看。”

  谁想李夫人尽管这么说,做下人的内外都通气,早晓得主人是要躲避仇人。那个叫春红的丫环心里害怕,素常她是伺候太太,给太太捶腿的。这时忙抢过来说:“太太的水烟袋、槟榔荷包和梳头匣,还是交给我吧,春喜她不行。”李夫人说道:“这回我谁也不带,你们好好在家守着。”春红听了,脸上立刻带出害怕的神气来,忙偷偷找了小姐去,央求小姐把她带了去,别的女仆、使女们也都抢着要跟了去。李夫人一概不许,只把十三岁的丫头春喜,带在身边。这样一来,要走的可就是四口女眷了。只借一辆车,又有行李,又有网篮,如何容得下?

  到未牌以后,风声忽紧,竟有四个壮汉到黄家村徘徊。李知府停放灵柩之所,也有人前往。是两个穿长袍的人,各拿着冥镪纸钱,说是来吊祭李知府。找着看灵柩的农民,打听这个,打听那个,盘桓很久才去。这农民已受肖承泽密嘱,容两人走后,忙分出一个人来,给肖承泽送信。肖承泽吃了一惊,忙问吊纸人的长相,自然是人样,这个看柩人竟说不出特点来。又问口音,回答说是南边人。问可是安徽庐州府的口音,还是湖北口音?这个看灵柩的山东侉子从来没有到过外边,听不出什么是皖语,什么是鄂音。

  肖承泽赌气不问了,反正这两个吊纸的是奸细。肖承泽因此又加一番着急,看柩人如此笨法,简直没用,护灵之事可托咐何人呢?自己救活的要紧,当然分不出身来照顾死的。忙与教头姚焕章商量,如今棺木虽是浮厝,却已用砖砌起来了,这怎好再起出来?起出来要想掩藏一具棺材,教人看不见,也是很难。肖承泽和姚焕章一时都蒙住了,竟束手无策。那请来的打手却想出一个好主意。叫肖承泽可以抓个工夫,把灵柩起出来,刨坑一埋,把土垫平了,便可躲过仇人眼目,不致被他们残毁了。

  此计很好,肖承泽慌忙跑到上房,告诉了李夫人。又找来房东借了铁锹、木杠、绳子,赶到停柩之处,把看灵人支走。由肖承泽、姚焕章几个人,刨的刨,扛的扛,窥人不见,抬起来,找个隐僻地方,掘个浅坑,埋在地下,将土垫平,又做了暗记。

  这一桩事是办妥当了,肖承泽和姚焕章立刻赶回来。不想走到寓所门前,大门对过,一个石碌碡上,坐着两个男子,凶眉恶眼,直勾勾地注视李府。姚焕章忙对肖承泽打个招呼,急急退出村外,将各人手中拿的铁锹等物,都交给一个护院壮丁。教他绕村口过来,把这些扛抬刨掘之物寄放在别家,千万别教门前两个人看见。这门前两人定是仇人派来的探子,决无可疑。

  姚焕章这一随机应变,竟使李知府的遗体得免暴露残毁的劫难。肖承泽等几个人错落走回来。肖承泽怒气勃勃,站在两人面前。这两人中的一个,正是昨夜窥店时所见的一人。肖承泽横目怒视。这两个人全是雄赳赳的,昂然坐在石墩上,也横目相盼,傲然不惧,面孔上带出轻侮冷峭的神色来。肖承泽突然厉声说:“你们是干什么的?”两个人把脸仰着,互相使过眼色,说道:“你管我是干什么的!我愿意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谁也管不着我。”肖承泽斥道:“我就管得着你!不许你在这里逗留,给我走开!”

  这两个人,内有一个麻面大汉,就是名叫麻雷子的那个贼人。另外那一个生得毛头毛脸的,一脸野气,这个人也是江洋大盗,外号叫毛头鹰。两个人一听呼叱,突然站起身来。麻雷子拿出了耍赖的神气道:“走开?走开就走开,还要吃人不成!这里又不是皇宫内院,又不是阎王宝殿,怎的就不许人逗留?”回头来叫着同伴道:“歇够了么?走吧,人家撵了。你不知道这是人家包的地方么!”那同伴毛头鹰吐舌道:“喝,好厉害!想不到乡下地方,还有这大的势派,别是知府老爷的公馆吧?我倒看不出来。”麻雷子哈哈笑道:“你可小瞧人,你怎的就知道不是公馆?不是公馆,怎的会有二爷把门?”

  肖承泽更忍不住,霍地扑上去,骂道:“好你个奸细,计松轩的走狗,敢到这里来撒野?二爷今天就要管管你!”“你”字没落声,右掌往麻雷子面前一晃,一领他的眼神,左拳往外一穿,“黑虎掏心”劈胸打去。这麻面大汉手底下也很明白,一晃头,右掌横着往下猛切肖承泽的脉门,口中却说:“怎么打人?”肖承泽一撤招,那毛头鹰从后面攻过来,突飞起一脚,照肖承泽腰上踢来。肖承泽“鹞子翻身”,身躯陡转。毛头鹰一脚踢空。肖承泽反扑到他面前,“猛虎伸腰”双掌齐出,砰的一声,双掌正击在毛头鹰的胸坎上。肖承泽是转身递掌,全身之力全运在两掌心,把毛头鹰打出数尺,倒跌在地上。“哎哟”了一声,毛头鹰疼得龇牙咧嘴。这时候,麻雷子一个箭步,到了肖承泽的背后,奋力向肖承泽脑后击来。肖承泽突觉脑后生风,右脚忙往后一滑,身躯半转,右掌往上一拨,“摘星换斗”,扑地把麻雷子的腕子刁住。往左一带,喝一声:“倒!”麻雷子倒很听话,“扑通”,来了个嘴啃地,连门牙全磕破了,跳起来便走。

  那教头姚焕章已然如飞赶到,大喝:“好野种,敢来撒野!”四个徒弟也从房后绕过来,要攒击二人。麻雷子和毛头鹰见不是路,两人拨头便跑,恰被四个徒弟挡住。肖承泽大叫:“截住他,这两个小子是奸细!”四个徒弟怪叫一声,挥拳挡路。麻雷子、毛头鹰并肩急往前冲。这才看出人的武功各有深浅。麻雷子二人敌不过肖承泽,却敌得过四个徒弟,三拳两脚,被他打开一条路,冲逃出去;四个徒弟反被打倒两个。

  肖承泽哪里肯饶,飞步急追下去。教头姚焕章连忙叫住,恐怕歹人在前面有埋伏,使的是调虎离山计。一叠声吆呼,肖承泽这才止步,与姚焕章四个徒弟,含怒回宅。叫老仆来问时,才晓得麻雷子二人只在门口徘徊了半晌,并没有叫门。

  这时候已经不早了,办正事要紧。肖承泽见了李夫人,具说已将李知府的灵柩埋藏,催促仆妇提早打点晚饭。肖承泽预备要走,把姚焕章和四个护院徒弟都拜托了。老仆张升惴惴地密对肖承泽说:“这位姚教头是你的老朋友。这四位年轻小伙子,可跟你认识么?你老陪着太太小姐走了,这里又只剩下我们了!万一这四位有一点不地道……这个沉重可不小,你老请想想。”

  肖承泽闻听一怔,可不是,这四位年轻人被邀来护院坐夜的,名目上是姚焕章的徒弟,不过和自己曾经在鸿升栈把式场中,一块练过武罢了,一点交情也没有,更不知道他们的底细。肖承泽有点后悔了。怔了一会儿,对老仆张升说:“没有错。你放心,这都不是外人。我的朋友,错不了。”口中这样说,心里却打鼓,悄悄地对姚焕章,把自己担的沉重说了,因问道:“这四位都是朋友,可靠得住么?这不是我多心,因为,因为……”教头姚焕章怫然红了脸道:“老弟你说这个话,倒也有理。他们虽说是我的徒弟,可是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们呢?要不然,就趁着天还没黑,打发他们哥四个回去吧!”

  姚焕章显然是有点恼了,一时仗义多事,代人邀来护院的帮手,却忘了这里头担着很大的沉重。真是多管闲事,多生闲气,姚焕章自己也要告辞。肖承泽连忙赔笑道:“姚大哥,你可别怪罪!小弟太口直,我不过闲问一句,不知道这四位和大哥是怎么个交情。交情厚,不用说了;交情要是浅,人家帮忙,咱们要好好地酬谢人家。”

  肖承泽恳切地敷衍了一阵,姚焕章方才不说走了,然后才告诉肖承泽:“这四位都是咱们本街上的人,管保没错。老弟你就疑人莫用,用人莫疑好了。出了错找我,你只管护送李太太去,看家的事全交给我,看我姓姚的够朋友不够。”

  肖承泽这才放了心。他从来有个傻人缘,没有得罪过人。这回真是头一次,心中不由格外添烦。与姚焕章痛饮了一阵,转瞬天黑,肖承泽忙换上短装,带好兵刃,预备随车护送。姚焕章便吩咐邀来的护院,分前后夜,两个人一班,就在下房坐夜,不时要出来遛看遛看。姚焕章跟老仆张升喝茶闲谈,叫老仆守上半夜,姚焕章自己守下半夜,仿佛布置得很有条理,那样子也非常尽心。

  到定更以后,只听外面车声辚辚,肖承泽道:“别是车来了吧?时候早点。”果然这车到李府门前停住了,只听外面有人叩门。肖承泽忙亲自去应门,叫门的果然是青年厨师马二。他和一个乡下赶车的,押着一辆车来了。一看这车,不由皱眉,原来没有借着轿车,是一辆笨重的大板车,带着席篷。肖承泽略问了马二几句话,知道李步云公子已平安到了梅宅,他还想折回来,亲接母妹,已被梅怡斋劝住了。

  肖承泽放了心,忙到上房,见了李夫人,请他收拾上车。四位女眷,许多东西,一车装不下,只好分两趟走。拿这一辆车倒换着,这必得早走。肖承泽最担心在店中听来的那些闲话,请李夫人带李映霞小姐先行,自己押送;然后姑奶奶和那小丫环做为下趟走。

  只是这姑奶奶乃是一个寡妇,无儿无女,寓居在府上,生来有个小性儿。这一回教她末一趟走,仿佛把她看成女仆似的。姑奶奶脸上带出不悦之色,把身子坐在床上,说道:“我走不走的不吃紧,我给你们看家吧。”李夫人心忙意乱,倒没理会。李映霞小姐早看出来,慌忙让母亲陪姑奶奶先行,她自己随后走不要紧,有丫环陪伴着呢。李夫人摇手道:“霞儿,你快上车吧。这不是闹着玩的,还你谦我让的!二姑带着霞儿先走,我东西还没收拾完呢,我末趟走。”肖承泽道:“依我说,大妹妹应该先走;姑奶奶带着大妹妹走也好。”但是这寡妇奶奶口中尽说不走的话,李夫人又不放心把女儿离开自己,遂决然对肖承泽说:“我娘俩后走,姑奶奶先行一步也好,我可以趁空多安排安排。”

  这边还是你推我让着,肖承泽发急道:“不管谁走,赶快上车吧,咱们今晚上还要赶两趟呢!”吩咐丫环快来搀姑奶奶,这才把闹小性的姑奶奶搀上了车,小丫环也跟着上了车。人已坐定,把衣包箱子系在车后,又装了两个包袱,肖承泽跨上车沿,吩咐车把式快走。鞭子一摇,马蹄移动,这辆篷车才开走,那老仆和姚焕章赶紧把大门关上。

  由黄家村往柳林庄,不过十几里路。大车走起来,颠簸得很厉害,姑奶奶搂住了小丫环,被车颠得两人直碰头,却幸路上没出闪错。到了柳林庄,车停在梅宅前,叫开门,从里面走出来梅大爷和梅奶奶,李步云也出来了,满以为李映霞先来,不想是姑奶奶。李步云道:“我母亲和妹妹呢?”肖承泽道:“下趟车来,我这就接去。”姑奶奶看见李步云道:“你娘非教我先来。”梅奶奶忙将姑奶奶让到内宅。

  肖承泽慌忙催着开车,立刻往回翻。这空车狂颠着,往黄家村走。肖承泽嫌车慢,将鞭子抢过来,“啪啪”地一阵乱打,车象飞似地乱撞。幸喜有月光,才不致翻了车。一路狂奔,将近黄家村口,忽闻村后群犬狂吠,肖承泽心中一动,急忙驰车来到李府门前,陡见街门大开。

  肖承泽吃了一惊,一窜下车,抽刀迈步往门内闯。抢到内院,厢房下房灯光射窗,却都门扇大开。肖承泽一阵酥软,觉得兆头不对,急扑奔上房。上房突窜出一个人来,和肖承泽险些撞个满怀。急看时,正是那个教头姚焕章。姚教头一见肖承泽,大叫道:“坏了,仇人大伙地攻进来了!”

  这姚焕章半个脸是血,拿一块白布包着,手里还提着一把刀。肖承泽顿时面目更色,厉声道:“伯母呢,李小姐呢?”急扑到屋内,李夫人卧在床头血泊中,残息犹存。

  肖承泽一把抓住姚焕章,二目圆睁道:“姚大哥,你守的好夜!”急张眼一瞥道:“哎呀,李小姐呢?”

  姚焕章喘着说:“李小姐教他们掳走了!他们来的人太多,我打不过,他们把李夫人剁在堂屋,逼着张升找李公子……”

  肖承泽恶狠狠唾了一口,把手掌照自己脸上猛挝数下,失声狂嚎了一声。急又收泪,如旋风似地在堂屋打了一转,又扑到李夫人床前。李夫人身被重创,是教头姚焕章刚给抬到床上的。此时呼吸细微,寂然不动。肖承泽跪到床头,连叫:“伯母,伯母!”李夫人遍身血渍,人已垂绝,只把眼珠转了转,口中嘶出两个字来:“救,救!……”再叫时,已然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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