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金钱镖第二十九章 小闹洞房白鹤献喜蛋 大开吉宴檀郎醉春宵

  洞房就在楼上,柳研青已入洞房,新郎官便用秤杆挑去了盖头,伴娘等请新郎新娘并肩坐帐。这时候玉幡杆杨华坐在柳研青身旁,虽说是续婚,心上也不觉有些乱乱的,却将新人的襟角悄悄一扯,就势压在自己身下。这是个俗例,说是新郎压着新人的衣角,新人往后便怕着丈夫。反之,新人若是压着新郎,那么新郎可就一辈子惧内。

  杨华暗想:柳研青是那么娇性,这总得压伏住她才好。因此在两人并肩落座时,杨华偷偷地扯了一把,要压她的衣襟,不想柳研青也正防着这一着呢!

  柳研青一从下轿就蒙着盖头,被喜娘摆弄过来,摆弄过去,任什么也看不见。低头微看,一时看见女人们的裙脚,一时又看见一对靴脚,猜想定是新郎杨华了。正在闷得难受,忽然眼前一亮,被新郎挑去了盖头,柳研青不禁抬头看了一眼,杨华恰巧也正侧着脸看她,两人眼光一碰,不禁各自避开。

  紧跟着新人并肩坐帐。才一落座,柳研青忽觉自己的衣襟被扯了一下,果然杨华就压着自己坐下了。柳研青暗想:“果然不出干嫂子所料。好你个杨华呀!你真想压着我一辈子么?你坏心眼真不少!”便从长袖中探出手来,微一欠身,把衣襟猛一扯,竟从杨华身下夺回来,就势用手按住了衣襟。她心中暗笑:“你别想压着我,我也别想压着你!”但是柳研青这番做作,玉幡杆顿时觉察出来。低头一看新娘子一只左手,已将衣襟捋住,再想扯,是不能够的了。然而柳研青这只手却很好看,白生生的嫩如春葱,染着鲜红的指甲,套着三个金指环,显得非常可爱。

  这两口子暗中较劲,毫不客气,连喜娘也看出来了,不禁嗤地一笑,却恶作剧地把合欢杯一声不响,直送到杨华嘴边,又送到柳研青嘴边。两人冷不防地被灌了一口甜而凉的蜜水,这叫做合欢酒。

  这一对夫妇,小小地经过了一度悲欢离合,到了这时,方得成就了美满姻缘。合卺之后,新人双双谢客,这应该向贺客逐个拜谢。柳门大师兄鲁镇雄道:“诸位亲友,咱们把这个礼免了吧!新人两口子很累了。”毛门大师兄管仲元说:“不行不行,礼不可缺。我们大老远地来了,还不值受新人磕个头么?我还得受双份头呢!我又代表我师父当大媒。”罗善林那个小孩子,从人背后挤出一个小头来,也跟着说:“该见个礼儿,该见个礼儿!”贺客们顿时闹哄起来。

  杨华、柳研青无可奈何,两口子只好骈肩对众施礼。鲁镇雄看着柳研青鼻洼鬓角有汗,忙又说:“众位亲友都在这里了,长辈该教他俩行礼,平辈的就教新人来个罗圈拜吧。”又笑叱罗善林道:“小孩子,有你的什么?你还没给你师姑、师叔磕头道喜。”罗善林道:“师父不用你说,我准磕!师姑、师姑老爷,我在哪里磕呀?”严天禄挤过来道:“别忙!等一会郑师兄、柴师兄就来;咱们四个人一块磕头,给公母俩磕个四平八稳。”

  当下贺客们站了一圈,杨、柳二人并肩而立,向众人拜了拜。毛门大师兄管仲元、三师兄潘梓才,都没见过柳研青,仔细端详她,虽然浓妆艳抹,低眉敛容,可是秀拔之气仍从眉宇间透出。她身材虽矮,体格健实,到底不愧是有名的女侠。只见那气度,也不象寻常新嫁娘那么扭扭怩怩,在拘束中仍还流露着洒脱的神气。潘梓才就冒冒失失地嚷道:“好么,老六,你真有福气。难为你红鸾星照命,一个赛似一个的。”他这话自然说的是杨华的前妻,却不道教柳研青一听,竟误会到李映霞身上。洞房第一夜竟又把杨华审了一堂。

  众宾客七言八语,这就要开始闹新房。新娘子行完礼,竟扭身上了楼。喜娘忙笑着赶上来搀扶。众贺客笑道:“新娘子一身好功夫,不用搀,‘嗖’的一个箭步,就上了楼顶了。”严天禄追着叫道:“师姑,咱们娘俩上树,掏小喜鹊去呀!”罗善林道:“唔,这楼上还有麻雀窝呢!”

  新娘子不顾而去,进了洞房,盘着腿坐在合欢床上合欢帐里。那个年轻的伴娘陪在一旁,好象给她保镖,防备着贺客闹房。果然,这楼上新娘子而外,只不多几位女客,楼下男客和执事人等却挤得很满。一位贺客就说:“喂,这里太挤。来吧!咱们上楼给新娘子做伴去吧!”立刻哗然大笑,把洞房中正在品头评脚的几位女客,吓得赶紧躲了出去。新郎杨华躲在楼下,被两个小师侄推上楼来。罗善林闹得最凶,当众表演新人当年打弹弓那场把戏。严天禄就说新郎从前没过门就跪过砖,无枝没叶地胡说了一阵。大家立在合欢床前,要把新娘子逗笑了。柳研青受明人传授,沉心静气,装聋做哑,只是不笑。

  那毛门大师兄管仲元端容正色,把杨、柳细细看了一遍,口中说道:“我眼睛有点近视,诸位看见了没有?这可真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真般配呀!可有一样,我说你们瞧一瞧。是新郎倌高一点呢?还是新娘子矮一点呢?我瞧着好象不很对劲似的。新娘子踩个小板凳好了。”

  引得众人哄然大笑。那个罗善林说:“我们师姑和师姑老爷,好有一比。”严天禄就答腔道:“比做何来?”罗善林说道:“我们师姑老爷好比一个长脚鹭,我们师姑好象个矮脚毛腿小广东鸡。”

  严天禄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似的道:“不对,不对!我们师姑老爷好象一根白莲藕,我们师姑就象红樱桃,你们两口子是一长一短,有红有白,真鲜活!”跟着就有一个贺客起哄道:“好么!新郎亚赛白莲藕,新娘好比红樱桃,那么长来那么小,你说配得够多巧!”这贺客念起喜歌来,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新郎倌脸皮虽老,教他们这么一形容,也有点挂不住了。新娘子坐在喜娘身后,忍俊不禁,嗤的一声,笑出声来。众人大嚷道:“笑了,笑了!新娘子笑了。”

  鲁镇雄提着个心,惟恐闹房的把柳研青招急了,闹出别的笑话来,不想柳研青居然忍受下去了。杨华的叔父杨敬慈坐在楼上,意含不悦,觉得这些贺客,江湖上的人物居多,还不知闹房闹得多么凶呢。便催执事人赶快摆宴,命仆人请贺客赴席。

  这些闹房的人便拖着新郎走下楼来。柳研青见人已走了,便吁了一口气。喜娘递过手绢去,把新人脸上的汗沾了沾。原来她这一身衣服太热,里边衣衫都湿了。

  柳研青刚刚喘了一口气,那两个出名淘气的小孩子白鹤郑捷和柴本栋,从鲁宅偷偷溜了过来,要趁这闹房的时候,啰唣啰唣。

  这时候,杨华被几位贺客捉了去,连灌了几杯酒,还逼他在席上划个通关。杨华喜酒入肚,面已微红,正想借机会逃走。忽听得背后冷不防有人叫道:“师叔,您大喜!”

  杨华回头一看,是郑捷、柴本栋这两个小子,晓得他们必要淘气的。不意这两个人衣帽整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满脸居然摆得十分正经。到了宴前,两个人居然向贺客们施礼寒暄,随后才向杨华说道:“师叔,你老大喜了。弟子今儿个在那边忙了一天,好容易才偷着工夫来,给你老叩喜。”说着,又叫道:“师叔,我给你老磕头吧。”两个人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却是磕完头,依然不起来;挺着腰板跪着,也不笑,也不言语。待杨华站起来扶二人道:“你俩又要淘气,怎么还不起来?”郑捷看了看柴本栋道:“是你说,是我说?”柴本栋道:“还是师兄说。”杨华道:“你俩又是捣什么鬼?”

  郑捷把头一低道:“师叔,不怕你老笑话,你老大喜事价,我哥俩一喜欢,出去押宝了。本想赢个吊二八百的,给你老买两条手巾。谁想运气不好,输了。没法子,你老借给我俩钱吧!”杨华道:“起来起来,当着这些人,可不许发坏。”柴本栋道:“实对你老说吧,我哥俩不是找你老借钱,是找你老讨点见面礼,道喜的钱。”杨华道:“淘气!给我起来吧。你俩还想耍笑我么?”两人还是不起来。郑捷正色说道:“师叔,你老可别笑话我!我们可不是犯财迷,这里是有这么一个规矩,晚辈给长辈道喜,没有不给赏钱的。况且你老这回喜事,又不比平常。师姑一赌气走了,她可不是吃你老和那位李小姐的醋。”

  杨华把脸一沉刚要发话,郑捷忙道:“是我说错了。师姑生气走了,多亏了小侄两个人跑细了腿,说破了嘴,才把她老请回来。你老就看这一点,还不多赏几两银子么?”

  杨华一想:“或者江南是有这么一个规矩,也未可知?我不要小气了。”遂向众人瞥了一眼,见众人含笑看着郑捷、柴本栋。管仲元点点头道:“是的,这是该赏的。”杨华遂一摸兜囊,却没有碎银,只有坐帐押腰的两个银锞子,便掏出来,递给二人一人一个,道:“拿去吧!不许再赌钱了。”郑、柴二人笑嘻嘻地接过银子来,又磕了一个头道:“我谢谢你老。”可是,两人还是直挺挺地跪着。杨华皱眉道:“你们还跪着做什么?”白鹤郑捷道:“师叔,你老别觉着我哥俩净为讨赏才来的,我们是给你老贺喜来的。没有别的,我哥俩借花献佛,也得敬你老几杯喜酒啊。”柴本栋这才站起来,拿了一只大杯,满满地斟上,递给郑捷。郑捷跪着接杯,双手把杯一举说道:“师叔,你老喝一杯一品当朝。”然后郑捷站起来斟酒,柴本栋跪接来,高举酒杯道:“你老喝一杯当朝一品。”

  杨华这才明白过来,发嗔道:“你俩捣乱,我可往外赶你们了。”柴本栋道:“今儿是师叔、师姑大喜的日子,小侄决不敢捣乱。你老喝我师哥的,不喝我的,想必是我敬酒敬得不恭?”把腰板一拔,直挺挺的,双手高举着酒杯,满脸带着肃然起敬的神气。

  潘梓才道:“师弟,你好大架子呀!小孩子恭恭敬敬地敬你酒,你好意思不接么?”杨华笑道:“这两个捣乱鬼,师兄你是不知道,他们想着法儿琢磨人。”遂勉强把柴本栋这杯也喝了。那郑捷却又斟上一杯道:“师叔,你老再来一个双喜临门。”

  这一句引得席上贺客哗然大笑,喝酒的把酒都喷了。管仲元道:“好孩子,你师姑听见了,可答应你么?”正闹着,楼梯登登地一阵响。严天禄、罗善林两个小孩,在柳研青面前闹了一阵,此时跑了来。一进屋就叫道:“郑师哥、柴师哥来了!我等着你们呢!咱们哥四个会齐了,好给师叔、师姑磕头道喜呀!”

  郑捷把酒杯一指,柴本栋就把银锞子掏出来一晃,很得意地说道:“有偏你们二位了。我俩早磕完头,得了喜钱。我们在这里敬酒哩!”严、罗二人“哎呀”一声,道:“坏了!我们早来的,倒误了场啦!”两个人一齐跪倒,磕头、讨赏、敬酒,照样地也来了一套。杨华没有银子做赏,身上二个银牌子也教严、罗二个小师侄解了下来。四大杯酒灌得杨华满面通红,这四个小师侄还是没完,四个人跪在一圈,定要每人敬三杯,一共便是十二大杯酒。

  杨华急一阵,恼一阵,好容易才把四个师侄赶走。不想席上的贺客也一人举着一个酒杯,笑嘻嘻地说:“新姑爷赏脸吧!难道我们还不如孩子们么!我们每人只敬你一杯,多了也不敬。”

  杨华酒量本窄,要想逃也不能够,没口地央告众人。众人说:“那么,我们合敬三杯吧!可是三大杯,小杯算白饶。”连划拳带敬酒,三十多杯酒,把杨华灌得晕头转向。

  那郑捷和柴本栋却又大摇大摆地上了楼,找寻新娘子柳研青去了。

  柳研青在帐中端坐,刚把严天禄、罗善林两个小捣乱鬼赶走,觉得又热又渴,心上说不出的不好受。那年轻的伴娘斟来一小杯茶,给柳研青润润嗓子。柳研青一口喝了,还是干渴得慌,教伴娘再斟一杯,又喝了,教伴娘再斟。伴娘忙说:“姑娘别喝了,这茶水什么的,可千万不要多喝呀!”柳研青摇头使眼色,催伴娘再斟,伴娘只是不肯。柳研青没法,只可忍着。

  就在这时候,白鹤郑捷和柴本栋已轻轻蹑着脚,走上楼来。先不进洞房,将门上挂的软帘微掀起一角,两个人一边一个,往里偷瞧。

  只见这个师姑大非前日那个模样了。穿着一身鲜艳的衣裳,朱唇粉面,满头珠翠,盘腿坐在楠木床上。想是很劳累了,把一个右腿伸了出来,又把左腿也伸了出来。伸了个懒腰,把合欢床上的鸳鸯绣枕,随手拉过来一个,那意思是要躺下。

  伴娘顿时慌了,急忙挨过来,附耳低声劝阻。柳研青皱眉摇头,呶呶地悄语。只闻得说:“不行!腿都盘麻了,腰也板得慌。”跟着见她腿一出溜,那意思是躺下不行,何妨下地遛遛?

  郑捷、柴本栋两人相视一笑。柴本栋低声说:“郑师兄,你瞧师姑这脚!”稍微一嘀咕,不意柳研青已竟觉察出来。她就是做了新嫁娘,低眉垂眸,不一定眼观六路,却依然耳听八方。慌忙地把腿收回来,赶紧端坐好了,又赶紧低下头来。虽然低下头,到底忍不住微转双眸,往门口外偷看。

  柴本栋突然把门帘一挑,大声说:“师姑大喜,我们来晚了!”这倒把门帘那边的白鹤郑捷吓了一跳。他正弯着腰,伸脖子,探脑袋,从门帘缝偷瞧,冷不防被柴本栋一挑帘,弄得真形毕露,淘气的样子教柳研青全看见了。

  柳研青顿时把脸放下来,秋水般的双瞳狠瞪了郑捷一眼。郑捷暗骂柴本栋笨蛋,但是他立刻假装把鞋提了提,昂然迈步进来。到合欢床前,站在柳研青打不着的地方,照样拿出十分正经的面孔,肃然打恭地说:“师姑,你老大喜!小侄整忙了一天,好容易才抽出一点空来。柴师弟,咱们干什么来的?师姑,我们给你老磕头来啦!”一拉柴本栋,趁势暗捣了柴本栋一拳,口中说道:“咱们就在这里磕吧!”两个人装模做样地磕了三个头。

  柳研青张了张嘴,没有言语,把脸扭到一边。郑、柴二人磕完头站起来,就在合欢床前,象排班站岗似的,一边立着一个,向柳研青搭讪。柳研青只是不理,半晌才说道:“去吧,你俩楼下去吧!”

  两个人站住不动。郑捷正色说道:“师姑,你老累了吧?这里没有外人,你老躺着歇一会儿,不碍事的,我给你老把门。要是有人来,我就咳嗽一声,你老就赶紧起来,再盘腿坐好。”

  柴本栋说道:“不用那么费事。有人来了,你就说:‘别进来,新娘子解溲啦。’他们谁也不敢往里闯啦。”柳研青依然不语,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

  郑捷又道:“师姑,我告诉您一件事。你瞧他们这些贺客太可恶了。你猜怎么着,他们不敢跟你闹,可把杨姑爷收拾苦啦!你再想不出他们那够多么损。”说到这里,故意地不再往下说,他晓得这位师姑最性急不过,他要看看柳研青还往下问不问。谁想柳研青到底忍住了,她还是不答理,只抬起头来,把郑捷看了一眼。

  郑捷做出关切的神气道:“师姑,他们太歹毒了!他们把杨姑爷灌醉了,好几十杯酒呢!你听,楼下这不是还灌着了?今儿晚上,我真替你着急。……”

  柳研青不由的脸一红,把眼一张,怒道:“郑捷,你找打!”

  郑捷忙向后一缩道:“我说是真的,杨姑爷今儿这酒太喝多了。真是的,今儿晚上他准得吐。你老可留神,他就许人事不知,吐您一身。”郑捷这么说着,柴本栋却从自己身上摸摸索索,掏出一个红纸包来。双手捧着,低声道:“师姑,你上轿太慌了,我师娘忘了给你这个了。”遂将纸包举到柳研青面前。柳研青道:“做什么?这是什么?”柴本栋故意低声道:“是一条小手绢。”说着把包打开,递给柳研青。

  柳研青怔了一怔,从自己袖口内掣出一条紫绢巾来,道:“手绢,我有啊!”柴本栋摇着手,正色道:“不对,那是给您擦眼泪的。这条白手绢,是给您今天晚上用的。”

  柳研青说道:“干什么用?”那个年轻伴娘看了柴本栋一眼,“嗤”地笑了一声。柳研青不由得急了,把手一扬,要给柴本栋一个嘴巴。

  柴本栋早已防备着,急一跳,跳到一边,忙解说道:“师姑您别打我呀。我说是真的,杨姑爷今晚上一定要吐,这条手绢您不是正用么?”

  柳研青瞋目瞪着两人,低声斥道:“你两个东西都给我滚出去,你当我现在就不敢捶你们了?”

  郑捷笑着忙说道:“柴师弟,你说话太冒失了,好话也说得不受听,难为师娘怎么嘱咐你来!躲开一边吧,大喜事价,别惹师姑生气。”往前挪了半步,低声蔼言道:“师姑,他说的是正格的。杨姑爷教他们灌的连眼珠都红了。没有那么闹房的,太不成规矩了。师姑,他们散了宴席,还许进来闹房。我告诉你一个招,有向你闹的,您给他一个满不在乎,他们闹着也就没有意思了。你越害羞,他们越闹。你索性大大方方的。他们要看新娘子的手,你就给他一拳;他们要看新娘子的脚,你就给他一腿,他们还能再闹么?我师娘打发我们来,就为告诉您这些要紧的话。”

  柳研青听着,觉得似乎有理,不由得看了郑捷一眼,心想:“这孩子也有正经话么?”

  只听郑捷又说道:“师姑,我师娘告诉我好些呢。这些天她老人家只顾忙了,丢三落四的,有好些要紧的话,都忘了对您说,教我俩趁没人时告诉您。”

  柳研青道:“你不用瞎扯,谁信你们那些谎话!快去吧,你可别招上我的气来。”郑捷道:“是真的呢!”

  说着,郑捷又往前凑了半步,低声道:“师姑,我们再不敢招您生气。瞧瞧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还能惹您生气么?……柴师弟,劳你驾把着点门,别教人进来。……师姑,我师娘给您带了话来。她说是临上轿,忘了嘱咐您了,教您别着急,忍着点,可不许嚷。到了晚上,杨姑爷进了洞房,您千万别跟杨姑爷说话。头天晚上,新娘子要是说了话,准受一辈子穷,您千万记住了。还有一个例,新郎和新娘子谁先说话,就是谁先死。这是老典故,再灵不过的。所以有的新娘子心疼女婿的,就抢着说话,那意思是将来愿替姑爷先死。师娘教您估量估量,随你的便。你要是不愿意死在杨姑爷头里,您就忍着,一声也别响。”

  柳研青听了这些话,不由得脸泛红云,心上觉着很不得劲,半晌说道:“错过是你师娘,别人再没有这些酸例,她的故事多着呢!老在人家耳边唠叨,离开她眼前,她还是不饶人呢!”

  柴本栋插言道:“师姑,您可别不信,新娘子和新郎官要是同时开口,到老准得一块死,再没有那么灵的了。我从前就听我娘说过,这些个例,您可不能不照着做,不然的话,可就教人家耻笑了。我师娘还教告您,这几天您吃饭喝水,可要端着点,千万别放量,别教人家二老爷笑话。要是就只杨姑爷一个人,倒也罢了。无奈人家这位二老爷是您的叔公,又是书香人家,文墨人,最讲究这些例儿。没的新娘子一吃三大碗饭,倒惹得人家笑话咱们。我师娘说啦,你一顿饭只可吃一小半碗,宁可饿着点肚皮。”

  柳研青想起头几天,鲁大娘子也曾嘲笑过自己饭量太大,决不象个新娘子斯斯文文的吃法。但是临上轿的这几天,柳研青已经挨了两天饿。如今已经娶过了门,是怎么还要挨饿?当真的大姑娘一做了小媳妇,就连饱饭也不许吃了,这是谁留下的虐政?这位新娘子江东女侠柳研青,不由脸上带出十二分的不愿意来,又不由得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谁出的主意,还饿杀人不成!”

  柴本栋满脸露出了同情和不平的神气来,说道:“谁说不是呢!这简直不讲理。做新郎的什么讲究也没有,做新娘子的故事就多啦!这个不行啦,那个不许啦,麻烦死人。好在这也就是三十天为限。一个对月,就新鲜劲过去了,你爱吃八碗饭,也没人嫌您吃得多了。”

  柳研青忿然说道:“三十天,三天我也饿不了!”白鹤郑捷就说道:“师姑,您别着急,真个的哪能真教你挨饿呢?咱们有的是招,我师娘早给您虑念到了,你瞧这不是给您带来了。”柳研青眨了郑捷一眼说道:“又带什么来了?”郑捷说道:“点心。”只见郑捷摸摸索索地也掏出一个白手巾来,对柳研青说道:“你瞧,小侄就怕您饿坏了。别看这是我师娘给您准备的,这可是我哥俩给提的醒呢?若不然,师娘也就忘了。”

  郑捷边说,边将包打开。柳研青看时,原来是四个染红的煮鸡蛋。那个柴本栋也照样鬼鬼祟祟地摸了一回,也摸出一个手巾包,打开包,也是四个煮鸡蛋,用红色染了个通红。

  郑、柴两人低言悄语地说:“师姑,饿不着您,小侄是管干什么的!你老快把这八个鸡蛋收起来,藏好了,别教人看见。您饿了,没人时就吃两个。这八个鸡蛋足够您垫补两天的。赶您吃完了,我哥俩再给您送来。您到吃饭的时候,只管少吃些饭什么,有的是红鸡蛋。”这八个红鸡蛋放在柳研青身边,左边四个,右边四个。柳研青板着面孔,很不承情地说:“这是咸的,是淡的?”柴本栋说道:“师姑,您别外行了,红鸡蛋从来没有吃咸的。”

  柳研青也怕人看见红鸡蛋,觉得新娘子吃东西不雅,正要伸手收藏起来。不想那个年轻的喜娘竟堵着嘴,吃吃地笑个不住,指着郑、柴二人说道:“两位少爷呀!你们真够淘气的,难为你们怎么想出来的?”

  柳研青悄然回顾,轻轻地问道:“他们可是捉弄我么?哦,难道是生鸡蛋?”喜娘笑道:“那倒不是,不过他们把鸡蛋染红了,太早了点呀!傻姑娘,你忘了送喜蛋了么?”

  柳研青恍然明白过来,不由得满脸通红,娇颜生嗔,顺手抓了两个鸡蛋,照两人打去。柳研青是打铁莲子的好手,可以说百发百中,幸亏她没有用劲,柴本栋急忙一转身,跳出洞房,后颈上挨了一下。白鹤郑捷张惶失措,一个跑不及,“啪”的一下,红鸡蛋正打在额角上。“哎呀”一声,掩面跑出去,额角上顿时起了个鹅卵。“哎呀,哎呀”地叫着,又是叫又是笑,隔着门叫道:“师姑怎么不讲理,怎么打送礼的?”

  柳研青骂道:“该死的小郑捷,我才饶你呢!”霍地跳下床来,这却把郑捷吓坏了,翻身便跑,竟忘了踩楼梯,一脚登空,骨碌碌地直翻下去,把楼梯半腰的柴本栋也砸倒了,两个人一直跌到楼梯下厅道上,方才打住。那喜娘也忙把新娘子拦住,都忍不住格格地发笑。

  新娘子和喜娘在楼上格格地笑个不住。那柴本栋从地上爬起来,也是拍手打掌笑个不住。白鹤郑捷捂着脑袋爬起来,“哎呀,哎呀”地一面说道:“我的娘的姥姥,真厉害呀!”

  客厅里的贺客听见这大的动静,好几个人抢出来探看。只见郑、柴二人身上有土,衣帽歪,扶着梯栏,相视狂笑。众人猜想必有笑话。

  鲁镇雄道:“你俩又淘什么气了?”柴本栋指着郑捷的脑袋,笑得说不出话来。众人看时,郑捷额角上红肿了一大块,伤处也有红的,也有黄的,也有白的。幸而是煮熟的鸡蛋,要是生鸡蛋,更热闹了。郑捷直着嗓子,冲楼上大嚷道:“师姑,你打送礼的!我给你告诉师姑老爷去。”找着杨华,报告送蛋挨打之事。就是杨华,也忍俊不禁。大家哗笑了好久才住。

  人们直闹到三更天,才把新郎官饶了,放进洞房来。可怜玉幡杆,成了红幡杆,被众人灌得酒气熏天。颓然沉醉,进得洞房来,卸去了长衫,强撑着叫道:“师妹,他们太可恶了!我这工夫直翻腾,要吐。”果然不出郑、柴二人之所料,竟扶着梳妆台,哇地大吐出来。喜娘送来醒酒汤和鲜果,杨华吃了一气,跟着踉踉跄跄横倒在合欢帐里。

  新娘子柳研青卸去盛服,坐在床边上,不知道怎么样好。喜娘向柳研青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话,微笑着向床上看上一眼。新娘子摇了摇头,抬头一指屋门。喜娘悄悄退出来,把洞房门给倒掩上。直过了半个更次,喜娘隔门缝偷窥时,方看见新娘子姗姗地立起来,正在摘耳环卸妆。

  到第二天早上,喜娘叩门进来服侍盥漱时,玉幡杆杨华已然顺条顺缕地睡在合欢床上,拥着大红牡丹绿绵合欢被,枕着鸳鸯戏水的合欢枕,面含笑容,晨睡正浓。新娘子柳研青杏眼微饧,柳眉舒展,穿着贴身小衣,正在对镜掠鬓。

  新娘子照例被别人给抹得花面红脂,想是柳研青姑娘自嫌不好看,已用湿巾抹去了。喜娘上前行礼,给姑娘道喜。柳研青不禁脸一红,一声也没言语。喜娘含笑过来服侍,给新人梳头。梳好了头,便洗脸,敷脂粉,点口红,在左眉梢点了个梅瓣,然后穿上了新装。柳研青向床上一呶嘴,喜娘笑请新郎起床。

  杨、柳情缘到此已是团圆下场。吉期那天,女家那边自比客馆就亲的男家热闹。镇江鲁家门前悬灯结彩,高搭喜棚,遍悬喜幛。男女贺客盈门,摆了四十多桌酒宴,还算没有惊动人。

  铁莲子柳兆鸿捻须微笑,款待来宾。本宅主人鲁松乔也内外照料着。前庭内院,男男女女来来往往,个个满面含春。但是,就在这欢欣场中,却另有一角之地显得冷清!那惨遭灭门的李映霞小姐,此日孑然枯坐,黯然神伤。独留在内院厢房内,满脸上还要装出平淡,透出替人欢喜的神色来。

  柳研青未嫁前和李映霞同居的那两间厢房,此日迎亲,不啻凤去楼空。柳研青的妆奁早已搬走,靠南壁只剩那张空床。在北面绣榻上,枯坐着素服淡装的李映霞一个人。外间屋那些仆妇丫头都忙着照应道贺的女客,或者偷瞧新娘子上轿去了。

  李映霞身穿孝服,难参婚曲。这一日不但院子没有到,连屋门也没有出。她思潮起伏,只将心情寄托在花针绣线上。但是外面鼓乐喧天,笙管齐奏,李映霞小姐如何绣得下去?更有那个不识高低的小丫环秋喜,人事不懂,只知贪看热闹。看得高兴了,便跑来报告。诉说新娘子如何上轿,新郎如何迎亲,穿什么衣服,作什么打扮,一样一样告诉李映霞。并且说道:“他们全出去看了,李小姐,你还不快瞧瞧去?”

  李映霞看着秋喜这十三岁的小丫环,真不知她喜从何来?李映霞徐徐说道:“你看去吧,我看屋子哩。”

  小秋喜道:“哟,哪用着您看屋子!王姐、李姐她们也都出二门瞧去呢!老奶奶不让她们瞧,老奶奶说王姐是寡妇,李姐是二婚头,您猜怎么样?那是白说,她们还是偷看了。这小丫环搬起茶壶嘴,公然对着茶壶嘴,咕嘟嘟地喝了一口气的水,忙忙地又走了。临走时还说:“李小姐,您看看去吧,多热闹呀!把我们大奶奶累得直闹脚疼。人家柳小姐才闯奢呢,一声儿也没哭,就上轿了。李小姐,人家新娘子上轿,不是都要哭么!大喜事价,哭是怎回事呢?不哭人家还笑话。”

  李映霞笑了笑道:“柳小姐没哭么?”小丫环道:“没哭,一声儿也没哭,就是噘着嘴。噘嘴干什呢?”这小丫环咕咚地推开门,又跑出去了。

  李映霞站起来,微叹了一声,把敞着的门掩上。不能刺绣了,就轻轻地走到外间,在椅上坐了一会,重又拈起针来。怔了一怔,旋又放下,走回内间。到床前把自己的枕头拍了拍,复又往窗外瞥了一眼,一歪身,侧卧在床上。——于是,这屋里李映霞偷偷玩赏杨华送给她的那条鸾带,除却自己细微的呼吸声,此外悄然无声。而屋外却笑语喧哗,另是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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