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過秦論上

賈誼

秦孝公據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併吞八荒之心。當是時也,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外連衡而鬥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爲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橫,兼韓、魏、燕、趙、齊、楚、宋、衛、中山之衆。於是六國之士,有甯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爲之謀;齊明、周最、陳軫、昭滑、樓綏、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衆,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於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賂秦。秦有餘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國入朝。施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秦王,續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週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捶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爲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繫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於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鑄鐻,以爲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後踐華爲城,因河爲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谿以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爲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秦王既沒,餘威震於殊俗。然而陳涉,甕牖繩樞之子,甿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罷散之卒,將數百之衆,轉而攻秦;斬木爲兵,揭竿爲旗,天下雲集而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崤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耰棘矜,非銛於鉤戟長鎩也;謫戍之衆,非抗於九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區之地,致萬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爲家,崤函爲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爲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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