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西湖雜記

袁宏道
初至西湖記

從武林門而西,望保叔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午刻入昭慶,茶畢,即棹小舟入湖。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餘遊西湖始此,時萬曆丁酉二月十四日也。晚同子公渡淨寺,覓阿賓舊住僧房。取道由六橋、岳墳、石徑塘而歸。草草領略,未及偏賞。次早得陶石簣帖子,至十九日,石簣兄弟同學佛人王靜虛至,湖山好友,一時湊集矣。

晚遊六橋待月記

西湖最盛,爲春爲月。一日之盛,爲朝煙,爲夕嵐。今歲春雪甚盛,梅花爲寒所勒,與杏桃相次開發,尤爲奇觀。石簣數爲餘言:傅金吾園中梅,張功甫玉照堂故物也,急往觀之。餘時爲桃花所戀,竟不忍去。湖上由斷橋至蘇堤一帶,綠煙紅霧,瀰漫二十餘里。歌吹爲風,粉汗爲雨,羅紈之盛,多於堤畔之草,豔冶極矣。然杭人遊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遊客受用,安可爲俗士道哉!

斷橋

湖上之盛,在六橋及斷橋兩堤。斷橋舊有堤甚狹,爲今侍中所增飾,工緻遂在六橋之上。夾道種緋桃、垂楊、玉蘭、山茶之屬二十餘種。白石砌其邊如玉,布地皆軟沙。旁附小堤,益以雜花。每步其上,即樂而忘歸,不十餘往還不止。聞往年堤上花開,不數日多被人折去。今春禁嚴,花開最久。浪遊遭遇之奇,此其一矣。

雨後遊六橋記

寒食後雨,餘曰:“此雨爲西湖洗紅,當急與桃花作別,勿滯也。”午霽,偕諸友至第三橋。落花積地寸餘,遊人少,翻以爲快。忽騎者白紈而過,光晃衣,鮮麗倍常,諸友白其內者皆去表。少倦,臥地上飲,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爲樂。偶艇子出花間,呼之,乃寺僧載茶來者。各啜一杯,盪舟浩歌而返。

飛來峯

湖上諸峯,當以飛來爲第一,高不餘數十丈,而蒼翠玉立,渴虎奔猊,不足爲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爲其怪也;秋水暮煙,不足爲其色也;顛書吳畫,不足爲其變幻詰曲也。石上多異木,不假土壤,根生石外。前後大小洞四五,窈窕通明,溜乳作花,若刻若鏤。壁間佛像,皆楊禿所爲,如美人面上瘢痕,奇醜可厭。

餘前後登飛來者五:初次與黃道元、方子公同登,單衫短後,直窮蓮花峯頂,每遇一石,無不發狂大叫。次與王聞溪同登,次爲陶石簣、周海寧,次爲王靜虛、石簣兄弟,次爲魯休寧。每遊一次,輒思作一詩,卒不可得。

靈隱

靈隱寺在北高峯下,寺最奇勝,門景尤好。由飛來峯至冷泉亭一帶,澗水溜玉,畫壁流青,是山之極勝處。亭在山門外,嘗讀樂天記有云:“亭在山下水中,寺四南隅,高不倍尋,廣不累丈,撮奇搜勝,物無遁形。春之日,草薰木欣,可以導和納粹;夏之日,風冷泉渟,可以蠲煩析酲。山樹爲蓋,岩石爲屏,雲從棟生,水與階平。坐而玩之,可濯足於牀下;臥而狎之,可垂釣於枕上。潺湲潔澈,甘粹柔滑,眼目之囂,心舌之垢,不待盥滌,見輒除去。”觀此記,亭當在水中。今依澗而立,澗闊不丈餘,無可置亭者,然則冷泉之景,比舊蓋減十分之七矣。

韜光在山之腰,出靈隱後一二里,路徑甚可愛。古木婆娑,草香泉漬,淙淙之聲,四分五路,達于山廚。庵內望錢塘江,浪紋可數。

餘始入靈隱,疑宋之問詩不似。意古人取景,或亦如近代詞客,捃拾幫湊。及登韜光,始知“滄海浙江”、“捫蘿刳木”數語,字字入畫,古人真不可及矣。宿韜光之次日,餘與石簣、子公,同登北高峯絕頂而下。

蓮花洞

蓮花洞之前,爲居然亭。亭軒豁可望。每一登覽,則湖光獻碧,鬚眉形影,如落鏡中。六橋楊柳一絡,牽風引浪,蕭疏可愛。晴雨煙月,風景互異,淨慈之絕勝處也,洞石玲瓏若生,巧逾雕鏤。餘嘗謂吳山南屏一派,皆石骨土膚,中空四達,愈搜愈出。近若宋氏園亭,皆搜得者。又紫陽宮石,爲孫內使搜出者甚多。噫!安得五丁神將挽錢塘江水,將塵泥洗盡,山骨盡出,其奇奧當何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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