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潮州韓文公廟碑

蘇軾

匹夫而爲百世師,一言而爲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爲。故申、呂自嶽降,傅說爲列星,古今所傳,不可誣也。

孟子日:“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是氣也,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爲星辰,在地爲河嶽,幽則爲鬼神,而明則復爲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於正,蓋三百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蓋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僞。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鑮、李逢吉之謗;能信於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之於朝廷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爲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至於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爲艱。前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爲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民歡趨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裏,期年而廟成。或曰:“公去國萬里,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於潮也審矣。”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v蒿悽愴,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元豐元年,詔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於石;因爲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詞曰:

“公昔騎龍白雲鄉,手決雲漢分天章。天孫爲織雲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秕糠,西遊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參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滅沒倒景不可望。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歷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蛟鱷如驅羊。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遣巫陽。儤牲雞卜羞我觴,於粲荔丹與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髮下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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