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屈原列傳

史記卷八十四 司馬遷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爲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嫺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爲憲令,屈平屬草篙槀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爲令,衆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爲‘非我莫能爲’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聽之而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擔心旁,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閒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修貫,

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嚼白旁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平既絀,其後秦欲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詳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願獻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裏,不聞六百里。”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于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於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是時屈平既疏,不復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沫目旁。

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

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復之秦,竟死於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爲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雖放流,倦目旁顧楚國,繫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與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奈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爲,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爲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易曰:“井泄不食,爲我心惻,可以汲。王明,並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

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

屈原至於江濱,被髮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渾濁而我獨清,衆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渾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衆人皆醉,何不浦食旁其糟而啜其醴右離?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爲?”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

乃作懷沙之賦。其辭曰:(以下略懷沙賦四百二十餘字)於是懷石遂自沈汨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爲秦所滅。

自屈原沈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爲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以下略賈生列傳)

太史公曰:餘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爲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遊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服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注一、服鳥賦:賈誼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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