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高,你说就是这儿么?”我问着我底副手,一个帮着我处理邮件的苦力。
“什么,师爷?”
“你说你哥哥扎在这儿呀,你说他会来望你的。”
苦力发呆般地望望站台,于是,摇摇头,回答道:“不,师爷,您记错啦。”
他阴郁地挤了挤他底小眼睛,不等到取邮件的人来,就从车口转折到里面去,把头伏在麻布袋上,耸起他底肩头,似乎是有什么刺激了他。他一直保持着那古怪的姿态,俯伏着头,坐到麻布袋上去。
小车站在乘客们一阵喧嚷之后,一时变得沉寂起来。站屋好像是新被焚烧过的,因陋就简地在残余的骨架上面贴补着芦席和破布,有如人家在夏日所搭的凉棚。一阵沙风拂过以后,就听见芦席和破布发出响声,十分惨淡。卖热鸡子儿和蒸馍馍的小贩们,一共有三个,拖着长的尾音,单调地喊叫着。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提着竹篮,走到我底面前,把那用破絮掩护着的热鸡子儿取出一个来,触一触我底手背,恳求似的说道:
“先生,买一个吧?”
我望了她一眼,从车上跳了下来,在朦胧的暮色里捡了四个,分开插进我底裤袋里,于是,付了她应得的钱。她一手接过钱去,头也不回地逃开了;而另外的两个卖馍馍的,也就跟着挤过来了。他们骂那小女孩是个妖怪,而他们自己虽并不要求着我买一点馍馍,却只是蹲在我底附近,将他们底竹篮上面的盖布展开。
傍晚的风挟着黄沙在月台上荒凉地吹着,除了在极远的天边还留着残霞以外,整个天幕全变成了一个蔚蓝的大海。一个穿着破旧的铁道员工制服的青年人,也许就是站长,把红绿旗挟在腋下,在月台上面不断地来回踱着步;他一会儿把那掩着的旗子从腋下抽了出来,一会儿又把它们挟到腋下去,似乎是在怀疑着,在这样的时候是应当用旗子呢,或者不能用旗子却应当用灯呢?
机关车冒着浓重的黑烟,不时发出焦躁的急喘。而车上的人声也开始嗡嗡地响起来了。铁壳子车厢里,顶上,车厢间的连环上,煤车上,甚至猪栏里面,也全挤满了成堆的乘客,有的开始分配着可以伸直腿子的地位,把随带的布块或者毯子铺开,预备度夜;有的却将大块的油布开始搭在车顶上面,防备着夜露底侵袭。人们开始不安起来了,烦躁起来了,大家议论着,为什么还不开车呢?
“这地方向来就不错车的啊。”一个老于旅行的人把他底行李推过自己身旁的乘客那边去,于是,把头枕在那个小包上。“那么,还等什么呢?”
“等什么,嗯哼,”被排挤的人回答着,把那小包仍然推了回去,“如今铁路上,乱七八糟,不守规矩。”
一个妇人抱着孩子,从装猪的车厢里钻出一个头来,望了望车站。“真受罪啊!”她叹息地自语着。好像想用这样的自语来安慰自己底绝望,于是,安静地把头又缩回了猪栏里去。
人们谈着战争,抱怨着战争所给与的各种不便和损失。而夜色就更为浓厚了,整个的列车,变得如同一长列高低起伏的山峦,横在夜晚底空间。
平原的风在夜晚变得更为劲急。穿着破旧制服的青年人不知在什么时候提来一盏红绿灯,来到了月台上,仍然是不断地来回踱着步;灯光闪着,而他底影子也随着闪动。
我看着停在站上的列车,心里想着也许前途是很危险的吧?是不是战争已经发展到这一条铁路上来,或者在前途的什么站口,有着什么不吉利的消息?比如,在某一个小的站口,只要有三两百个兵士不满意于他们底生活,那么,这列车开到那边去,就有着被袭击的可能了;或者,如果战争已经发展到铁路底近边,那么,夜间的列车就正好是两方攻击底目标。我底心惴惧着,我想起在邮车里面不知有多少儿子在生和死的线上寄给他们底母亲或别的亲人的平安的报告,或者年轻的妻子对于丈夫的绝望的探询。而且,一个邮务职员底生活是可怜的啊,而且是负着许多的责任的。如果有一批野蛮的兵士硬要闯到邮车里来,胡乱地撕碎那些信件,那可怎么办呢?
“站长!”我走到那仍然踱着步的青年人面前,习惯地取下我底制帽。
青年人好像忽然受了惊吓,突然停止下来,望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惭愧似的嗫嚅道:
“啊,对不起,我不是站长,我是练习生。”他有着南方人底口音,可是,却学着北方人说话,“您有什么事儿?请到那里面儿去吧,站长就在那边儿。”
他指向那个发出幽暗的光辉的破窗,两只脚不自主地左右移动着。
“啊,没有什么,”我解说着,“我只想问问前途底消息。我是邮车上的。为什么还不开车呢?”
“前途很便当,您放心好啦。这儿,是让车。有一列兵车赶着要先过去,快啦。”
我谢了他,于是回到邮车里来。车门开着,铁壳子里面只见堆着的麻袋和柳条篓子,堆成一片黑,没有灯光,好像也没有人。我惊慌了,就大声叫了老高。
“你真荒唐,老高!”我厉声说道,“出了什么事,你可负得了责任?夜晚,车门大开着,灯不点,人躲在里边!你这干什么?跟我过不去,可是?谁伸手摸一个挂号袋子走啦,你可怎么办……”
老高一言不发,慢慢地在我自己登记邮件和睡觉的一个角落里摸索着,摸到了火柴,点燃了那盏擦得晶亮的马灯,于是把火柴头子在自己底手掌上磨灭,轻轻地放到一处最不惹危险的地方。这苦力是一个极其老实的人,有着一个农民底固执,同时也有着一个工人底聪明,沉默,不爱说话,入局不久,对于所有的手续却都很娴熟,而且也没有抽香烟的习惯,动作虽然稍稍滞慢,但是作事却极其精细、负责,所以每一次我出来的时候,如果要我自己选择我底助手,我总是选中了他的。可是这一回,代替我那惯常的和蔼的言谈,他却只能以惯常的沉默来承受我底申斥了。
“你怎么愈干愈胡涂起来的,呃?”望着他顽固地立在那个角落,我继续说着了,“这儿的邮件可交代清楚?”
“清楚的,两袋,三封套,”他回答着,面对着铁板,并不转脸看我,“清单就在这儿,盖了印。您要看吗?”
“不用看了。睡觉去!”我使气地说着,可是忽然又记起似的增添道,“查查袋子,短了什么没有?”
“不用查罢,师爷,”他厉声回答了,几乎使我惊讶,“我告您,我没有睡觉,我刚刚还坐在门口儿的,什么人也没来过。”
一列兵车急驰地过去了,是很长的一列,用两个机关车拖带着,拉着极为悠长的汽笛,从烟囱里喷出来的几乎不是烟,却是一团一团的火焰。接着,我们底列车也鸣了汽笛,月台上,绿灯再一次地摇摆着,送走这被落在后面的客车。
平原是冷寂的。夜显着淡黄色,好像是被罩在一个无涯际的沙雾里边。空气一时比一时变得更为清冷了,行车时的冷风不时从车门外面斜扑进来,使人不自主地打着抖擞。我坐在车门口上望着一个小站一个小站过去了,想着在夜半二时以后才会到达一个该停的站口,于是,把那铁门拉关了,来到我自己底由麻布袋子所围成的角落,躺了下去,预备作一次假寐。并且,想着老高在昨晚整晚不曾睡觉,整理着那些在匆忙中乱堆起来的邮袋,我就对他说道:
“老高,今晚你睡罢,全用不着你管。”
“我不睡。”他简短地回答。他正坐在我底毯子底一角,用手攀弄着一个麻袋底扎口。
“你怎么着,老高,今儿这么硬?我不过说你两句,就不应该?”
我把眼睛瞪视着他,而他底眼睛同时也抬了起来。我朝他底眼睛望了望,止不住地感觉了全身寒栗。那诚朴而小的眼睛里是有着怎样的湿润啊!我低下头来,心里是一阵刺心的惭愧,这诚实的人,本来是全无过失的,我底严厉的斥责是伤害了他,使他感觉悲痛了罢。
“没有什么,师爷—”他模糊地,几乎听不见地喃喃着,“您该说。我是—我哥哥打—死啦……”
“什么?”我怔了一怔,抬起头来,可是他却仍然低低地,完全没有表情地继续着道:
“是的,上回我们从这儿过,他还在;可是,前天我们接信,他是打—死啦。调到陇海线—打死啦。”
接着,他又加上一句:
“师爷抬举我,我还想过把他荐给师爷呢。”
车轮疯狂似的震响着,好像一时间忽然加倍了速率。我沉默着,看着那诚朴的小眼睛里慢慢地渗出了豆颗般大的泪珠。而当列车离开着黄河南岸还有两百里地的一个小站时,从机关车上忽地发出了锐利的汽笛声来,列车两旁同时也密集着枪声。
在车轮底震动声、汽笛底锐叫声、密集的枪声和人们底喊声里,我底副手拖住我底衣袖,脸上现出歪斜的狞笑来,以一种奇高的嗓子对我叫道:
“师爷,我—我还有七十岁的老娘啊,我!我……”
一九三六年九月
选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初版《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