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是朱老四由家裏向外走,一腳踏出了大門,看見玉如,身子就向後一縮。玉如在外面叫道:“朱四哥,你不用躲了,我已經看見了。”朱老四隻得走出來,笑着向玉如拱手道:“我並不是躲你,我想起了一樣東西,要進去拿。請進去坐吧。媽呀,王家嫂子來了,你出來吧。”玉如道:“不用客氣了。我問你,這兩天福才哪裏去了?”朱老四道:“大嫂,我也是好幾天沒有看見呀,哪裏知道哩?”玉如道:“你不能不知道呀!你是他的好朋友,天天在一處地。而且就是他沒回家的那晚,他對我說,是出來找你的。”朱老四道:“他真有這話嗎?前晚我倒是碰到他的,可是我並不知道他沒有回家。我給你去找找他看,回頭我給你一個信。”說畢,拱拱手就走開了。玉如叫着道:“你別忙,我還有話和你說。”但是朱老四絕對不敢理會,頭也不回,就出了巷口。他出了巷口,毫不躊躇,就向一家三等澡堂來。
這澡堂子裏,差不多都是下等社會人來光顧。一個大院子,搭了高大的涼棚,涼棚下面,地上水淋淋地,擺了長桌子長板凳。許多赤條條的客人,坐在那裏,有唱戲的,有說笑話的,也有躺在板凳上的。旁邊一張木板梯子,通到一幢舊式的木樓。朱老四走上樓,四面紙窗洞開,橫七豎八擺着許多木炕。張張炕上,都躺着有人。直找到避風的所在一張炕上,才見王福才橫躺在那裏。仰着身子,一根紗未掛,只肚臍眼上掩了一條幹毛巾,眼睛閉着,呼呼大睡。
朱老四走上前,將他一陣亂推。王福才揉着眼睛,連問幹嗎?睜眼看了看,翻個身又待睡去。朱老四也坐在炕上,低着聲音道:“別隻管舒服了,你媳婦在找你呢。剛纔找到我家裏去了,這事準要弄大,你得想個法子。”王福才這才一頭爬着坐起來道:“你怎樣對她說的?”朱老四道:“當然說是不曉得。”王福才道:“那就行了,難道她還能找到窯子裏去不成?剛纔和老李,了個電話,約了六點鐘在太平居吃飯。”朱老四道:“我勸你省點事吧。我們做手藝的人,和他可攀交不上。打個茶圍,花個塊兒八毛的,沒有什麼。你又吃又喝又耍錢,你那一百多塊錢,夠幾天花的。”王福才笑道:“無論怎樣,咱們也不會輸給他,昨天咱們隨便動手,就贏了上十塊,他一點也不知道。再來就贏他的,怕什麼?”
朱老四還要勸他時,苟樸生和他們新認識的那個朋友老李上樓來了。老李笑道:“昨天晚上,你辛苦了吧?一個澡洗到這時候呢?”王福才笑道:“昨天多謝你捧場,偏是你輸了,我真不過意。”老李笑道:“耍錢總有個輸贏,耍不起就別來。再說,我今天還要請你哥兒仨,給我的翠喜捧場呢。”王福才道:“那是一定。不過我們三人,只能來兩腳。我們朱夥計,今晚有事。”老李道:“行!我們家二掌櫃,今天也答應來一腳呢。”王福纔想,據老李說,他是地毯行手藝,那麼,他的二掌櫃,一定是個很有錢的了。便笑道:“生熟朋友各兩位,那就好極了。說起來,咱們還是初交,捧場雖是好玩,我們總得敦一敦牌品。”
朱老四聽到他說這話,就瞟了他一眼。老李倒沒有留意,催着王福才穿了衣服,大家就到先農壇樹林子裏去喝了一頓茶,直到太陽偏西,老李又請到太平居去吃飯。王福才總疑惑他是個有錢的老實工人,大家都是做手藝的,玩玩也沒有什麼關係,所以也就放開膽量來吃。在太平居只坐了一會兒,老李說的二掌櫃也來了,看去不過三十歲上下,倒是身體很強健的人。因有老李的介紹,對於王朱荀三人,也十分客氣。大家說笑着吃喝,不覺鬧到八點有餘,然後大家一陣風似的,又鬧到窯子裏。先到王福才的姑娘那裏,坐了一會子,然後再到老李的姑娘翠喜那裏去。
那翠喜倒是純粹北方的土產,上身穿了對襟綠綢短褂子,下面黑褲。一雙小腳,偏又露出一大截水紅絲襪統子,穿着四寸大的黑皮鞋,一扭一扭。她頭上梳了一大把辮子,抹了一臉的胭脂粉,真還看不出她是醜是美。她一見老李,知道是捧場來了。跑出房來,一把就攔腰抱住,拖進房去。大家跟着到了屋子裏,也沒有什麼陳設,除了一張土炕之外,便是半舊的幾張桌椅。
王福纔將朱老四拉到身邊,對着他的耳朵道:“憑着這個樣子的人,就要我們來捧她,有點不值吧?咱們若是不贏幾個錢回去,那纔是冤哩。”朱老四也不好說什麼,只是跟着微笑。老李拍着翠喜道:“我們是來捧場的,乾脆,自己先說明了。快搬桌子打牌,我們趁早樂一樂,樂完了好回家睡覺去。”翠喜扭着身子道:“你總只記得睡覺,晚了也不要緊,我們這炕雖不好,可有人陪着,不比家裏好嗎?”說着,瞟了老李一眼。於是滿屋子人哈哈大笑,拍了掌叫好。
屋子裏的跟媽,早叫進來一個跑廳,擡了桌椅,放下麻雀牌,除了朱老四,他們四人就打起牌來。拈風的結果,王福才和荀樸生坐了上下手,翠喜卻不住地在四人身後看牌,帶敬着茶煙。那二掌櫃果然是個掌櫃,只管和翠喜調笑,桌上打的是些什麼牌,他全不在乎。只打兩圈,就輸了好幾塊。那老李的牌,也打得極壞,必定要把手上的牌理清楚了,才能發出牌來,王福才一看這情形,更放開手段來打牌,因之不是他和,就是荀樸生和。老李和二掌櫃,牌打得不好罷了,竟是兩人都不和一牌。四圈牌快要打完,他們每人就要輸七八塊錢,幺半的麻雀,不爲少了。有一牌荀樸生有了兩副筒子下地,王福才卻拆了一嵌八筒,讓他和三番。
在這個時候,翠喜正由他身後倒茶過去,王福才把牌一覆,正待要向桌子中間一推,二掌櫃卻突然立起來,將手按住了王福才的牌,瞪着眼道:“你別忙,你這個牌,打得很彆扭,我得瞧瞧。”王福才臉一紅道:“瞧什麼?他又不是三副筒子下地,我也用不着包。”二掌櫃見他不讓瞧,更是要瞧得厲害,早是搶了幾張牌在手,翻過來看着,冷笑道:“好哇,你還給我來這一手呢!”立刻將臉一變,大聲喝道:“你知道我幹什麼的?你以爲我真是二掌櫃嗎?瞎了你的狗眼,老子是陸督軍的馬弁,大江大海都飄過了,今天會在陰溝裏翻了船!”
王福才總是做賊的心虛,不知道怎樣分辯才好,一句話說不出。還是朱老四機靈些,便作揖和二掌櫃說不是。說我們捧場,無非是取樂,你老哥既說打得不對,叫他把贏的錢拿出來就完了。二掌櫃一瞪眼,還沒有說話。老李就在一邊搖手道:“朱四哥,這沒有你的什麼事。姓王的不說個清楚明白,可是一場官司。”二掌櫃跳着腳大叫道:“老李,你交的好朋友,幹出這種事來,和做賊有什麼分別?”王福才道:“你可得把話說明白,就算我打錯一張牌,你也不能說我是賊。”
二掌櫃抓了一把牌,嘩啦一聲,劈面向王福才砸來道:“我罵了你做賊,又怎麼樣?”只這一聲,就有好幾個穿制服的巡查隊擁了進門,看着二掌櫃和老李,先問是什麼事?老李將大概情形說了,有一個穿黃制服的,好像是個小首領,他就對王福才道:“你是幹什麼的?”王福才道:“我是做成衣手藝的。我家還開了鋪子叫王發記,很有名的。”他道:“那就不對了。你一個做成衣手藝的人,每月能掙多少錢?這幾天我們有弟兄們跟着你,見你是吃喝嫖賭,無所不爲,你哪裏來的這些錢?東城前天搶了一家銀號,你有點嫌疑。看你這樣子,決不是好人。”於是喝了一聲道:“把他帶了去。”說着,就有幾個人走上前要動手。
老李搖手道:“別忙別忙,我們耍錢是小事。你別把他當匪類辦,要了他的小八字,我們也造孽。我們輸了算輸了,不鬧了。”那首領便問道:“你是幹什麼的?”老李頓了一頓道:“我是開汽車行的。”他又問二掌櫃道:“你是幹什麼的?”二掌櫃道:“我……我……我是鐵路上的工人。”那人眼睛一瞪道:“你們全胡說,你剛纔在屋子裏大聲嚷着,是陸督軍的馬弁,怎麼又是工人了?反正都不是好人,先帶歸隊去再說。來!捆上!”
於是這些巡查隊,一擁而上,將身上帶的繩子,掏了出來,將四個打牌的,一齊綁上,王福才哭着只叫老總,連說我是好人,身上亂扭。一個巡查兵,啪的一聲,在他臉上打了一個耳刮子。罵道:“你是好人?好人會在二等窯子裏耍錢騙人!”也不容分說,將他擁出窯子門,上巡查隊去了。這裏把個朱老四嚇愣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真也是怪事,五個人只帶四個走,活該漏網了。這時醒悟過來,趕忙就向主裁縫家去報信,說是在大路上,看見王福才讓巡查隊綁去了。
王裁縫自從兒子搬出去了,雖然有些恨他,卻也有些想他,現在聽到說他讓巡查隊綁去了,一定是做了非法的事,所幸自己還認得兩個探兵,連夜找着人家去打聽消息,一面叫人把玉如找回家來,問是什麼緣由。玉如也不必再隱瞞,就說王福才把自己的錢偷去了,三天沒有回家,在外面做了什麼事,可不知道。王高氏坐在屋子裏,只管兒啊肉啊的哭,王裁縫抓耳撓腮,在屋子裏跑來跑去,只管嘆氣。
約有一個鐘頭,王裁縫託的兩個探兵回來了。他們每人一件灰布大褂,每人一頂黑紗瓜皮小帽,每人一把大白摺扇,而且都瘦成了一張雷公臉,一進門就抱拳和王裁縫拱手。其中一個會說話的宋仁清先道:“你少掌櫃沒什麼,就是交友不慎,和匪人在一處鬧,那匪人膽子不小,還冒充陸督軍家裏的馬弁。聽說陸大爺很生氣,打了電話到隊裏,叫重辦呢。”又一個叫包園仿的道:“提到陸大爺,我倒想起一件事,王掌櫃不是和陸宅做過活的嗎?你何不自己出馬,求求陸大爺去呢?只要有陸大爺一個電話,人就放出來了。”說着話時,兩個探兵卻不住地望了玉如。
玉如看了這種情形,已十分明瞭,只低了頭,不說什麼。兩個探兵又勸了王裁縫一陣,說是這事要趕快進行,若是等今晚過了堂,成了定案,放人就麻煩了。說畢,微笑着而去。
王裁縫臉上急得變成了紫色,馬上就向陸宅去求救,不多大一會兒,他卻跑了回來,一進門,不管好歹,走到玉如面前,雙膝向下一落,噗咚噗咚,磕了三個響頭。玉如嚇得向後退了兩步,連道:“老人家!有話你只管說,這樣做什麼?”王裁縫跪着地上道:“孩子!你不答應我,的話,我不能起來。”玉如道:“你不說出原委來,叫我怎樣答應?”王裁縫道、“你是聰明人,有什麼不知道的。只因爲我們這下等人家,不應該有你這樣好看的女人。有了你這樣的人,已經是嫌着力量保護不過來,偏是我又要你出去招是生非,而今惹下滅門之禍來了。千不該!萬不該!是我不該讓你到陸宅去。那陸大爺愛上了你,又不敢硬搶了你去。搶了你去,又知道你和他少奶奶很要好,瞞不過來,左彎右轉,想出了一條計,把搶犯大罪,套在我兒子頭上,可又叫人來讓我去求他。我剛纔見了他,他說明了,他在維新飯店開着房間等你,到了明天早上,準把福才放出來。以後你常去找他,可別上他公館去,他準給我一千塊錢,做遮羞錢,這錢我不要,只要你肯救我的孩子,這錢就送給你,請你答應吧。你不答應,我就跪着不起來。”
高氏先見王裁縫跪在兒媳面前,也不知道什麼事,現在昕了他所說的這一套話,心裏大爲明白,也跑了出來,跪在玉如面前。玉如向後退着,退得靠住了壁子,望着這二老呆了一呆,只好也跪下,便道:“你們請起,有話慢慢來說。他是二位老人家的兒子,也是我的丈夫,我要救他,比二老還要急些。”王裁縫道:“慢慢商量也不要緊,但是我就跪在地下等你的回話得了。”說着,又向玉如磕了一個頭。
玉如道:“你二位叫我去會姓陸的,你知道姓陸的找我去,是什麼意思嗎?”王裁縫道:“我怎麼不知道?可是爲了救他的性命,就管不得許多了。”說着話,他已流下淚來。玉如一拍手道:“好吧,你二位老人家請起來,我答應去就是了。”王裁縫道:“你肯去就好,他們送我來的汽車,還在外面等着,你就坐了汽車去吧。”他夫婦倆站起,攙着玉如,不住地只說些安慰和感謝的話。
高氏舀了一盆水,讓她洗臉,又拿了梳子給她梳頭髮。玉如執着高氏的手道:“我要去了,現在我和你說兩句臨別的話。我這一回去,盡我的力量去應付姓陸的,萬一應付不了,那可沒法子,我只好找着他,給你們多弄幾個錢,你去再討一房兒媳婦吧。我沒有臉回來,我就不回來了。但是你放心,無論如何,我總把你兒子先弄回來。在你兒子沒有放出來以前,讓我上刀山也幹。這回事雖然是他自作孽,我也不能不負些責任。你還有什麼可說的沒有?若是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就走了。”
王裁縫和高氏先是磕頭下跪,說了一陣,到了現在他們反覺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只是望了玉如嘆氣。玉如也嘆了一口氣道:“高明些的話,我也不和你們這種人說,我去了。”說畢,頭也不回,出門上汽車而去。這汽車伕看到是個女子上汽車,心裏就很明白,更不待吩咐,一直就開到旅館來。玉如在汽車上,就看到陸伯清站在旅館門口,直迎到汽車邊,伸手來開汽車門,玉如一下汽車,他就笑道:“我接着王裁縫的電話,知道你來了。王裁縫在我家裏一口答應我讓你來,所以我就先在這裏等你。”玉如也只有默然聽着,跟了他進旅館去。
陸伯清在二層樓上,開了一間最大的房間,連茶和乾點心都預備好了,放在桌上。玉如一進門,他就隨手將房門一關。玉如坐在沙發上,點着頭向他冷笑一聲道:“你這條妙計,是看戲學來的呢?還是在鼓兒詞上得來的呢?現在我算逃不出你的手了,你關着的我家一個人,可以放他了。”
陸伯清笑了一笑,在身上取出銀煙盒子,慢慢地取了菸捲放在嘴裏,慢慢地在身上取出自來火盒,一擡腿坐在小圓桌上,吸了一口煙。關上自來火盒,在手上拋了一拋,然後揣進口袋去。他表示着得意的狀態,兩個手指夾着菸捲,指點着玉如笑道:“我用的這條計,固然讓你識破了,但是一計不成,我還有二計。我知道你不喜歡小王裁縫,小裁縫死了,你倒得其所哉!但是我不把小裁縫送進了圈套,光抓你那個愛人也是無用,因爲你不敢露面救他呢。你以爲我不知道嗎?天天和你在公園裏相會的那個人是誰?”
玉如聽了此話,心裏倒吃了一驚,便道:“你這人心太狠一點,把他也要害一下嗎?”陸伯清道:“我害他幹什麼?可是我不能不拿他來挾制你。你現在雖然救你丈夫來了,我知道你心眼兒多,不定用什麼法子來對付我。可是我預備了第二着棋,你要爲難,我就把江秋鶩抓着送警察廳,說他和匪人的家小有來往,他不死也要脫層皮。”
玉如用牙齒咬着嘴脣皮,鼻子裏哼了一聲,點着頭道:“你好狠!但是你怎麼連他的姓名都打聽出來了?”陸伯清哈哈一笑道:“姑娘!你別看小了我,我要動你的手,在公園裏樹林子裏,十回也抓住你了。可是那樣一來,掃了你的面子,我也不願意呀!老實告訴你吧,自從你搬到會館去以後,我派了兩個探兵看着你呢。你不知道吧?哈哈!你反正是不忠於你丈夫的了,我雖比不上姓江的,比你丈夫總好些,你嫁不了姓江的,何不嫁我呢?嫁我是做小,嫁姓江的不見是做大呀!”
玉如聽了他這一番話,心裏涼了半截,心想,幸而不曾和秋鶩做什麼非法的事,要不然,就害了他了。從前在家裏,還想用一個規矩女子的面孔,和陸伯清講一講理,如今是不行的了。萬一他把秋鶩也害一下,人家這犧牲就大了。越想越怕,越怕越沒有辦法。於是她伏在沙發上嗚嗚咽咽哭將起來。正是:
鸚鵡能言終被縛,
幾多兒女誤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