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孤鶩第二十六回 共感飄零羨稱白玫瑰 都忘廉恥微諷野鴛鴦

  卻說秋鶩給玉如倒茶,忘了遞過去,玉如只得說道:“江先生你不必客氣,就放在桌上吧。”秋鶩也明白過來了,自己倒了一杯茶,老拿在手上不放下去,這是什麼意思呢?還是人家提明瞭,自己才知道,更是可笑了。於是將茶杯放在桌上,搓了搓手,笑道:“這隻有一杯清茶待客,很不恭敬……”說到這裏,一看桌上,已經擺下四隻乾果碟子,又笑道:“粗點心,擺出來也等於無。”玉如笑道:“你們太客氣了。設若到我舍下去,恐怕一杯清茶,也辦不出來。”說着話,二人又在對面坐下。

  玉如端了茶在手上喝,秋鶩卻抓了一把白瓜子,慢慢嗑着。這依然是個僵局,都無話說。落霞在廚房裏安排,又始終不曾來。秋鶩一人盤算了一會兒,纔想起了一個問題,問道:“剛纔聽馮大姐說,要到天津去,你府上不就在天津的嗎?”玉如也是苦於無話可說,有人提起來了,那就很好,因道:“唉!我說是天津人,那也是個名罷了,實在說,我天津什麼人也沒有。”秋鶩道:“哦!天津並沒有家裏人,但不知何以又到北京來了。”

  玉如道:“不瞞江先生說,我的家庭原不算壞,只是我一出世,母親就去世了。我父親後來娶了繼母,繼母生了兩個弟弟,就對我百般虐待,接着我父親去世了。我姥姥看我可憐,就把我帶到北京來過。因爲我有一個舅父,在北京做生意,還可以餬口。不到一年,姥姥死了,舅父又娶了親,硬把我送到留養院裏去,這就是我的歷史,江先生,你看我可憐不可憐?”秋鶩道:“這樣說,令親還在北京,大可以去看看他。”

  玉如搖了一搖頭,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漫說找他們不着,就是找得着,我也不找他們了。因爲我在留養院,有這些個年,他並沒有去看過我一次,那麼,他對我的意思如何,也可想見,現在去見他,不是自討沒趣嗎?”秋鶩道:“這樣說,馮大姐的確是無一個親人的了。幸而是個女子,你令親還送你到留養院去,若是一個男子,他一定留在家裏和他做零碎雜事,當奴才待,恐怕那種環境,還不如現在呢。”

  玉如道:“這也難說,中國人是重男輕女的,是個男子,也許好好地待我,或者送到孤兒院去。總而言之一句話,沒有父母的孩子,不問是男是女,總是可憐的。”秋鶩抓到了這樣一個題目,這纔算是有話可談,於是就根據這一節談了下去,一直談到落霞安排菜飯妥當了,兩人還繼續着談這個問題。落霞道:“這就怪了,我在留養院裏,問過了你好幾次,你都不肯把事情告訴我,怎麼今天自己全說了?”

  玉如道:“以前不是不說,我覺得說出來害臊。不像你,孤身一人,逼進裏面去,是沒有法子。我是有家的人,爲什麼進去呢?”落霞道:“你說你可憐,你還不屈,我就冤屈死了。只記得三四歲的時候,在大門外玩,有一個灰色短衣的人,買了糕給我吃,就把我抱走了。抱到鄉下,一個老太婆管着,不許哭媽,一哭就打。後來將我賣到城裏,過江過海,一直到了北京。我只記得我母親的樣子,姓名籍貫年歲,全是主人家給我定的,我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你說是誰可憐?”玉如道:“你可憐,不過可憐到這種程度爲止,我可憐的事,還是剛剛開始,以後怎樣,還不知道呢。”

  兩人如此一說,都勾起了萬斛閒愁,彼此對望着,黯然不語,臉上漸漸地發出悽慘之容,看那樣子,幾乎是要哭出來了。秋鶩趕緊從中打岔道:“飯就要來了,我們不要談這些傷心話,找些可樂的談談,吃飯也要痛快一點。”落霞一拍手,笑着站起來道:“果然是不應發這種無味的牢騷,玉如姐喝什麼酒?我叫人打去。”玉如笑道:“你真是孩子氣,說樂就樂得起來。我連飯也吃到嘴裏無味,還喝個什麼酒?”落霞道:“越是心裏有事,越當喝酒解悶,一定要份,喝兩杯。”秋鶩道:“不必買酒了,我記得我們喜事那一天,還剩下兩瓶葡萄酒,你找找看。”落霞笑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了,姐姐,你對於我們的婚事,總要算幫忙不小,人家總說要喝杯喜酒,你就真喝杯喜酒吧。”

  秋鶩說了喜事那天一句話,覺得有點冒失,後悔不轉來,偏是落霞還徹底說個痛快,把玉如最痛心的事都說出來了,秋鶩站在一邊,只管和她做眼色,阻止她不要說,偏是落霞沒有注意到,一直把話說完了爲止。玉如見秋鶩在一旁有一種很焦急的樣子,心裏很明白,就笑道:“既是說喜酒,我就喝兩杯吧。留養院裏的事,望你不要談,談起來,我先要謝你救命之恩,你叫我又怎樣的謝法呢?”說話時,老媽子將菜碗擺在桌上,落霞就忙着開瓶斟酒。

  他夫妻倆打橫,將玉如的位子,安在上面。玉如見酒杯子裏的酒是紅豔豔的,笑道:“這真是喜酒。”說着,端起酒杯來,向二人舉了一舉道:“恭賀你們,謝謝你們。”說畢,才呷了一口。落霞道:“謝我們是不敢當,恭賀呢?彼此……”秋鶩怕她將一樣兩個字還說出來,就先以目相視,連忙舉着杯子對玉如一舉道:“請乾一杯吧。”

  玉如便端了杯子,幹了一口酒,放下杯子,然後對秋鶩笑道:“你和我大妹子相處的時候,沒有我那樣久,我是知道她的,太擱不住事了。好比夏天的石榴花,開得熱熱鬧鬧地。”落霞一搖頭道:“你不要罵人了。像我這種人,也可以去拿花來打比。你呢?倒真是一朵鮮花——”秋鶩一聽,糟了,她若直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那真是唐突西施,要給她顏色看來阻止,已是來不及了,就在桌子下,伸出腳去,碰了落霞的腿兩下。

  然而無論怎樣快,也沒有說話那樣快,落霞已經說出下面一句話來了,乃是“可惜我不通文墨,比不出像什麼花”。至於秋鶩敲她的腳,她並不知道。原來她的腳不曾伸出來,玉如的腳倒伸出來了,秋鶩連敲兩下腳,都敲在玉如腳上,玉如並不理會秋鶩這是什麼意思,眼珠向秋鶩這邊一轉,臉一紅。至於落霞說一朵鮮花如何,她簡直不曾注意了。秋鶩絕不料是踢錯了別人的腳,致引起了來賓的誤會,所幸落霞已不是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總算過了一關了。

  落霞很坦然地坐着,也是不知道秋鶩爲她受了急。見秋鶩微笑着,便道:“你肚子裏比我高明得多,你說一說,我姐姐可以比做什麼花?”秋鶩笑道:“不要胡說了,我哪有這樣大的膽?”玉如笑道:“真有點胡說,我這樣在泥堆裏過日子的人,還比個什麼花?”落霞道:“你這話,我有點不服,你不能比花,爲什麼就把我比做石榴花?我把你好一比,比做芙蓉花,你看怎麼樣?”說到最後一句,卻望了秋鶩,意思是要取得他的贊同。

  秋鶩望了玉如,微笑道:“雖然芙蓉是很好看的花,但是和大姐的性格,有些不相同。”落霞道:“那麼,你說像什麼花呢?”秋鶩又望了玉如,微笑着搖了搖頭道:“我不敢說。”玉如道:“江先生,你爲什麼不說?我這人也是看什麼人,說什麼話的。”秋鶩笑道:“就是這一句話,就可以把馮大姐比得很像了。”落霞皺眉道:“你也是誠心有些文縐縐地,你想,人家本人,都要你說了,你倒偏是怕說。”

  秋鶩端起面前半杯殘酒,咕嘟一聲喝了,將酒杯子放下,對落霞道:“我把你姐姐,比做白玫瑰。”落霞將筷子頭比了腮,望了玉如想着,搖了搖頭道:“我不懂,你這在哪裏,又比出了她的性格?”玉如見他夫妻倆,只管向本人出神,卻微微笑着,什麼也不說,秋鶩見玉如並不以爲忤,便道:“我驟然說起來,你自然不會懂,我解釋出來,你就明白了。馮大姐雖然好——”他覺好看兩個字,有點冒犯,只得把這好字拖長了,來替代這個看字,又道:“但是很雅靜的,所以像一朵花,並不是那種大紅大紫的花。香是可以比女子的品格的,玫瑰花的香多濃,所以比玫瑰花。”落霞道:“別的花,也香呀!梅花,蘭花……”秋鶩道:“那些花性子太柔了,不能比現代的女性,我把馮大姐比玫瑰花,還有一個最大的原因,就是玫瑰花長着刺。在植物學上說,這刺的作用,和禽獸的爪牙一樣,是保護自己的,玉如姐就很有這種本能。”玉如聽他說到一個刺字,本來有些疑惑,經他如此一解釋,笑道:“把我比得太高了,我怎敢當?”秋鶩道:“並不高,我還有一說,因爲玫瑰花是有刺的,所以賞鑑花的人,要斯斯文文,領略花的態度,和花的香味。這種花的香味,本來是濃厚,只要靜心去領略,決不至於嗅不到花香。設若不管三七二十一,看到了花,一伸手便很魯莽地摘了下來,一定會讓玫瑰花的刺,紮上了一下,甚至於流出血來,也不可知。所以我說玉如姐所像的,就是這一種花。”

  玉如聽完了這一遍話,點了一點頭道:“讓我比花這樣美麗,我不能那樣大膽妄爲,就承認了。但是說我長得有刺,倒是說到我心坎裏去了,像陸家這種人,我非扎他一下不可。”說着,也舉起杯子,喝完了那半杯酒,笑道:“我們的話,談得很痛快。不喝了,吃飯了。”秋鶩一口氣,把他的譬喻話說出來,心裏正也有些驚慌,或者話說得太露骨了,而今見玉如整個兒接受,卻也很高興,聽說她要吃飯,回頭不見老媽子在身邊,便自己起身,盛了一碗飯,送到玉如面前來。

  玉如站起來笑道:“我怎樣敢當?”落霞道:“有什麼不敢當,大家都是平等的朋友,誰做主人,誰就可以伺候客的。你若是反過來做主人,我做客,我也可以要他盛飯。”本來是一句很好的話,這樣一解釋,又不大合規則了。秋鶩笑道:“不應當那樣說,只說我們應當客氣就是了。”落霞道:“你沒有知道我們姊妹的感情有多麼厚,我們是誰也不應該說假話的。”玉如嘆了一口氣道:“這話果然不錯,但是我很慚愧,怕我辦不到就是了。”秋鶩心裏真也奇怪,覺得無論說什麼着痕跡的話,有心也罷,無心也罷,玉如總是滿意的,設若我娶的是她,或者夫妻之間,更是能合作一點,也未可知哩。

  玉如坐在上面,見秋鶩時露着笑容,心裏想着,他一定是很愉快,他所要試探我的話,我都接受了,設若我真個嫁了他,那他就不知道要快活到什麼地步。可惜我是無法嫁他的了。這兩個人都在想着,自是默然無語,可是這位秋鶩的夫人,她認爲是客人又在客氣,不住地敬菜,把這餐飯吃完了,落霞又引玉如到屋子裏洗臉。

  玉如看臉盆內,漂着一方潔白的毛巾,笑道:“新婚的東西,你們還保持得這樣好哩。自然,你們是共用一條手巾。”落霞道:“哦!我沒想到這一層,我也有這個脾氣,男子們用的手巾,我是——”玉如伸着手,已在盆裏搓了起來,笑道:“要什麼緊?你洗得的,我也就洗得。”她於是將手巾覆在臉上,然後用力按了兩下。落霞笑道:“我說揩不得,你倒索性用勁揩起來了。”玉如放下了手巾,笑道:“那或者是你心理作用,洗臉何必還用個什麼勁?”於是笑着洗完了臉,將手巾遞給落霞,將那梳妝檯上的化妝品,隨便翻着看了兩樣,笑道:“怎麼擺上許多,用得過來嗎?”落霞道:“人家送有許多東西,叫我怎麼辦?其實,我難得用一兩回的,你大概預備了不少,我看你臉上就知道了。”玉如笑道:“我嗎?不要提了吧。”說到這裏,玉如抹了一點粉,搽了一點胭脂,對鏡子照了一照,然後對落霞道:“我今天被你們一勸,我明白了。我現在得到陸家去,繞一轉,回去就好圓這個謊。過一兩天,我再來看你們,有什麼事好再請教。大概以後麻煩你們的地方,還多着呢。你別留我,我們不在乎這些客套上。”落霞笑道:“既是如此說,我就不留你,你可記着我的話,不要胡來。”於是執着玉如的手,一同向大門外來送。秋鶩不便插進嘴說話,也就遙遙地在身後,送到門口,親自給她僱了人力車。

  玉如坐着車子,先到了陸家,聽差一見,便報告說:“大爺等了你一會兒,有事走了。”玉如心中大喜,卻將臉一變,顯出勃然大怒的樣子來道:“不等就不等,哪個要他等呢?”說畢,迴轉頭見坐來的車子還在門口,坐上車去,就一直回家了。

  一進得院門,只聽到成衣案子上,一片喧嚷之聲。玉如聽這聲音之中,算那個綽號小張飛的,嚷得最厲害。只聽到他嚷個什麼朋友妻,不可戲,顛三倒四,說了好幾遍。玉如走到屋裏,先遇到王裁縫,便問是怎麼回事。王裁縫道:“他喝醉了酒,瞎說,別聽他的。”恰好只說了這幾句話,小張飛由那邊跳過來了,對王裁縫拱了拱手道:“掌櫃的,我們都是南邊人,這事不能這樣了結。你得出來幫我一個忙。”王裁縫道:“他們都願意,你不能管,你老在我案子上鬧,耽誤工夫,我要辭你的工了。”

  小張飛一看玉如站在一邊發愣,便向她道:“你是知書識字的,我憑着你,講講這個理。這裏同事的老李,和我一個把兄姓董的,都共事,我把兄在北京,他就和我那把嫂有點不乾淨。我那位把兄,是個無用的人,管不了那位把嫂,他一氣就扔下家來不問,跑到南方去了。老李這小子,越來越膽大,他就每天到董家去,居然霸佔,我說大家是個面子,不要去了。他不但不聽,帶了那個臭娘們,今天逛廟,明天聽戲,同進同出。朋友街坊,等他們過去,誰都說一聲野鴛鴦。我聽了不知多少,耳朵裏真有些受不了。今天我又說他兩句,他說我是訛他的錢花,你想,我自己又沒有媳婦,我要借女人來訛人的錢,我不會討個媳婦當王八去嗎?”

  王裁縫瞪着眼睛大喝一聲道:“你這是什麼話,當着少年婦女,你居然說了出來。你還不給我滾了過去。”小張飛道:“說這兩句話,這也犯什麼大忌諱嗎?”說着,就走開了。

  玉如望着他後影,聳肩一笑,就走回臥室來,只見王福才橫躺在炕上,望了她一望,一字不提。玉如換着衣鞋,向旁邊椅子上一坐,將衣鞋拋着向椅子上一堆,用手捶了一捶頭道:“今天……”王福才由炕上坐了起來道:“怎麼樣?錢。”玉如道:“倒黴,今天去的時候,他不在家。”王福才道:“他是誰?”玉如道:“是陸大爺。”王福才道:“陸大爺就陸大爺,何必叫得那樣親熱。剛纔小張飛說的話,你沒有聽見嗎?”玉如道:“怎麼沒有聽見?我又不是個聾子。而況人家還是對着我說話呢。”王福才道:“既是如此,你不知道他句句話都是指着和尚罵禿驢嗎?我不能受。”玉如笑道:“這年頭兒要顧廉恥,就沒有飯吃。你不要看小張飛魯莽,他說的倒是有理。我猜他,就是訛老李的錢。若是他有媳婦兒的話……這一對野鴛鴦,有一個,也許不是他的把嫂。”王福才道:“哦!你也知道他罵了你,你挖苦他。”玉如道:“我挖苦他做什麼,一定會這樣的。哼!我們睜開眼睛看看,有幾個知道要廉恥的。”王福才跳了起來道:“事到如今,你還要說我嗎?我已經說了,有官也不要做了。今天是你願意去的,又不是我要你去的。”玉如道:“你能保險以後不要我去嗎?”王福才道:“用不着保險,我說不要你去,也沒有第二個人能要你去。”玉如道:“你父母呢?”王福才道:“父母怎麼樣?他能叫我做這樣的事去丟人嗎?”玉如鼻子裏哼一聲道:“你不能吧?你還靠着你父母吃飯呢。”王福才道:“難道我長了二十多歲的人,自己弄不到飯吃,非靠父母不可嗎?”玉如淡笑道:“你有志氣了,不靠着媳婦兒做官,也不靠父母吃飯。”王福才聽到了她這最後兩句話,咚的一聲,在桌上打了一拳頭突然跳起來道:“我找他們說明去。”說畢,就跳出房去,找他父母去了。正是:

夜氣未交消盡日,


少年不失有爲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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