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大門外按着電鈴響,婉芳連忙喊道:“落霞落霞,開門去,開門去。”她一面說着,一面跑進來找人。落霞聽到她那樣急促的呼聲叫去開門,便知道是朱家表少爺來了。因爲這樣兩種暗號,可以識別,第一是那鈴聲響得非常長久。第二是婉芳來叫去開門,因爲若是別人來了,小姐是絕對不去注意的。
落霞搶着去開門,婉芳也搶着到書房裏去。剛坐下,拿起那本小說,便聽到外面皮鞋響聲,是表弟到了。分明聽到他拉着門,已是進來了,卻把兩隻眼睛,死命盯住在書本上,似乎一點也不知道有客進來似的。柳風道:“真用功呀,人進來了都不知道。”婉芳一擡頭,“喲”了一聲道:“這真對不住,我看書看糊塗了。”一面說着,一面站起身來,將書向沙發上一扔,伸了一個懶腰,向着柳風笑道:“外面大雪停了沒有?天氣冷得很,我怕你不會來的呢。”柳風笑道:“我從來不肯失信的,說了來我準來。”婉芳道:“那麼,可以獎勵一下子,就在我這裏吃午飯吧。我叫他們給你蒸上一腿南京鴨子,再扇上一個火鍋,好不好?”柳風沉吟着道:“照說是極優待了,但是我十二點多鐘,還約會了一個朋友,恐怕來不及在這裏吃飯了。”婉芳道:“你既然有事,那就不敢強留了。”一面說着,一面坐下來,懶懶地把那本書又捧起來看。柳風笑了一笑,便道:“我去看看姑母去。這個時候,也不知道她老人家起來沒有。”他說着,自向上房裏走。
趙太太坐在堂屋裏,圍了爐子坐着,看到玻璃窗外院子裏的雪,已經慢慢衰微下來,落得不是那樣大,便道:“咳!可惜一場雪,只下了七八成,再下一兩個鐘頭大的,這雪就好看了。”柳風一推門進來,趙太太見他穿了格子花呢大衣,脖子上圍了一條白絨繩圍巾,便道:“你不是到書房裏去了嗎?怎麼大衣也沒有脫?”柳風道:“我就要走的,由門口經過,順便進來看看。”趙太太道:“下雪的天,在家裏烤烤火多好,就不必到處亂跑了。”柳風笑道:“做男子的,哪裏能夠像太太小姐一樣,可以平平安安在家裏烤火?”
說到這裏,楊媽進來了,笑道:“表少爺,這樣冷天,還是穿中國衣服好,西裝受不了呀。”柳風道:“我穿了西裝,也就不覺得冷了。”楊媽抿嘴笑道:“既是不覺得冷,爲什麼不脫大衣呢?”柳風道:“我就要走的。”楊媽道:“那不好,你要吃了午飯去。小姐給你預備了鹹鴨子,又預備下了火鍋,你不吃了去,太對不住人了。”柳風道:“落霞怎不來說話,她一開門,就不見了。”再要說時,婉芳進來了,對楊媽微微瞪了一眼道:“你知道什麼?亂留客。你想想是吃火鍋鹹鴨要緊呢,還是去做事要緊呢?表少爺很忙,你拼命地留住人家,他就是吃了飯,心裏也是掛記着他的事,吃得一點不舒服。”柳風笑道:“表姐越來越會說,叫我真沒有法子分辯。”一面說着,一面脫大衣。
大衣脫下來,楊媽接過來了,他就除下圍巾,隨手要交給楊媽。婉芳道:“楊媽,你可別接着表少爺的大衣,人家真有事呢。你瞧,帽子都忘了摘了。”柳風取下帽子,向婉芳拱了一拱手道:“得!表姐,你包涵一點,我認錯了。”趙太太先只坐在一邊微笑,見柳風有一種討饒的樣子,這才道:“婉芳是怕你不吃飯,所以拿話氣你,你不要信她。我也是無聊得很,你就在這屋子裏烤火,陪着我談談吧。”
楊媽見表少爺已經留下來了,用不着站在這裏,就把大衣和帽子,一齊送到婉芳臥室裏去。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飯都預備好了,又要添菜,死冷的天,只管找了事給人家做。”落霞在屋子裏拿東西,便道:“你罵哪個?聽到了可是禍。不是你在堂裏留客嗎?背後又說別人,誰叫你作那本人情賬?”楊媽道:“我才管不着呢。我在表少爺頭上做什麼人情?我是話匣子,替人家說的,不說也得成啦。”
落霞有一句話正待要說,婉芳卻匆匆忙忙地跑來了,接過大衣,在大衣上幾個袋裏都搜索了一遍,在裏面袋裏,掏出了一封信,半張電影院的戲票,都仔細地看了一看。看過之後,似乎沒有得着什麼成績,將票子和信,依然向袋裏揣進去。這纔回轉頭來一看,楊媽走了,落霞還在這裏。因問道:“剛纔你們兩個人說些什麼?”落霞道:“我沒有說什麼,楊媽說這大衣的呢子很好。”婉芳笑道:“朱少爺的東西,哪裏有壞的,他是一個最愛美的人呢。你看,他比秋天長得更清秀不是?”落霞雖沒有仔細去看錶少爺的風采,但是小姐肯和自己談話,那就是極端高興的時候,一個月也難碰一次的,這個可以見好的機會,不可錯過了,便笑道:“可不是,他穿西裝最好看。”
婉芳很高興,就復身到堂屋裏來,望着柳風笑。柳風道:“表姐望着我笑什麼?”婉芳道:“你們男子愛說女人俏皮不怕凍,現在看看你們男子怎麼樣?不也是隻要俏,凍得跳嗎?”趙太太道:“冷倒罷了,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我也要勸柳風暫時不穿西裝爲妙。”柳風道:“還有一件什麼事呢?”趙太太道:“現在軍警機關,捉革命黨捉得很厲害,穿西裝在滿街跑的人,都要受一點嫌疑。”柳風笑道:“捉革命黨?不要笑死鬼了。你們這附近,就有個革命黨窠子,軍警機關可曾正眼看人家一看?”趙太太瞪了眼,呀了一,聲道:“什麼?我們這裏有革命黨窠子,在什麼地方?”柳風道:“就是這衚衕前面的求仁中學。”婉芳道:“這可見得你是瞎說了。那學校只辦了一兩個學期,學生全是些小孩子。他們哪裏會做革命黨?”柳風道:“學生不革命,教員不能革命嗎?本校教員,不許借這地方做機關嗎?”婉芳道:“只要你不混進去冒那個危險就是了,管他怎樣鬧。”
朱柳風聽了這話,卻望着婉芳微笑。婉芳雖不知道他笑的用意何在,反正是對着自己笑,不由得心裏一陣癢,也向柳風笑起來。可是一看母親在這裏,這笑笑得有點尷尬,連忙將笑容收了,就對他道:“你看你口袋裏那條手絹,髒得那樣,我給你洗一洗吧。”柳風聽說,便笑着、道了一聲“勞駕”,將上下口袋裏兩條手絹都交給了婉芳。
婉芳笑着接了,就問還有沒有,柳風笑道:“有是還有兩條,放在大衣袋裏,勞你的駕,在大衣袋裏給我拿一拿。”婉芳笑道:“那不好,你袋裏恐怕有我不能看的東西,若是我掏了你的衣袋,很犯嫌疑的。”柳風道:“沒有關係,我袋裏絕對沒有什麼祕密。就是有的,對於姑丈家裏,也沒有不能公開的。”婉芳笑道:“你這話說得真大方,那麼,我不能不一齊拿去洗了。”說着走出堂屋來,將落霞叫到自己屋子裏來,拿出四條手絹,交給她道:“用我的香胰子,使勁把這手絹擦一擦,回頭我對錶少爺說是我洗的,你可不許多嘴!”落霞答應,就在屋子裏洗,婉芳自在一邊看守着,洗得乾淨,她就接過,帶上堂屋,放在爐子邊烤。
落霞隨後跟到堂屋,只見柳風儘管向婉芳道謝。眼光可不住地向落霞射來,落霞以爲他或者知道內容,也不理會有別意。婉芳道:“這又謝什麼?哪回你脫下的襯衫,送一件來,我給你洗洗看,包是不亞於洗衣房裏出來的東西。”落霞在一邊聽見,心想,這倒好,四條手絹剛洗得,又給我下了一件襯衫的定錢了。但是這四條手絹的魔力,果然不小,柳風已是歡歡喜喜地在姑母一處吃飯。
吃飯的時候,趙太太又說:“姑丈這幾天很忙,老是不能回家來吃飯。總長很聽他的話,有升任司長的希望,那個時候,我一定給你姑丈說,你也在部裏找個位置,不要在洋行裏混那三四十塊錢的小事了。”婉芳便插嘴道:“那是的。我想一個一等科員,表弟總可以擔任,父親名下,有自己一個親信的人辦事,也可以放心些,媽,你說是不是?”趙太太點頭道:“那是當然。你父親的事情發表了,我一定對他說,要把這事辦成功的。”柳風聽她母女兩人,談來談去,都是對自己一番好意,陪着吃過了飯,就不好意思再說要走的話,就陪了她母女倆,有一句沒一句地向下談着。
在他們自己當事人,卻也無所謂,落霞在一邊看見,心裏便添上了一個疙瘩。我們小姐真有本事,表少爺進門之後,大衣也沒有脫,本來馬上就要走的,不料她三言兩語,就把客留下了。不但留下了,而且還把他留下了這樣久。這樣看起來,男子究竟是容易軟化的,就看女子的手段如何罷了。表少爺雖不是什麼美少年,總比我們小姐高上一兩個碼子,然而他一見着了她,就加倍地迷戀,可見得女子在顏色以外,另外還有一種制男子的手腕。心裏這樣地想着,對於婉芳的行動,也就不住地注意。日裏看見了,晚上睡到牀上去,就情不自禁地,把這些男女問題,慢慢想了起來。然而轉身想到自己,一個當丫頭的,哪裏有男女問題可談,連身家性命,完全都是縹緲的,還去想這些閒風情做什麼?因此,每每想到半夜,又把想了大半夜的心事,完全推翻了。腦筋裏,從來沒有留過男人的影子,有之,便是最近那個幫助一回錢的少年。對於他雖沒有情字可談,然而萍水相逢,得了他慨然地幫助我,而且連姓名也不曾說,心裏未免過不去,怎能一點影子沒有?可是看他那情形,錢並不是交到我手裏,當然是無意於我的。我雖是個苦孩子,豈能爲着人家這一點小小的幫助,就記在心裏?這樣說來,彼此卻不應有什麼痕跡在腦筋裏。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錢雖少,人家的情不可忘。你看,小姐只給表少爺洗幾條手絹,他就把來的原樣子變過來了,那幫助更小了。她自那一天起,只管把自己的事,人家的事、不斷地向下想着。爲了這樣想,每日清晨上街去買菜,經過那少年幫助的地方,便會突然地想起那件事,有時候發了呆,還不免站在那地方,向兩邊望了幾望。
約莫過去了一個禮拜,又是一個大雪的清晨,落霞提了菜籃子,在雪裏走着,又在發呆,猛然一擡頭,那個幫助錢的少年,又夾了一個皮包,又由這衚衕穿過。他頭戴着一頂盆式帽子,罩到眉毛邊。大衣的領子,又高高支起,將兩邊臉都擋住了,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有人站在路邊。落霞見着人家覺得未便置之不理,連忙和他點了一個頭。但是在她點頭時,人家已走遠了。這時忽然想起,馮家姥姥說了,怎麼不問問人家的姓名,今天遇到了,就該問一聲纔好。於是跟着走下去,就要問他。無如這人只是一味低頭地走,卻不曾理會到身後有人問他。
落霞輕輕地叫了一聲“先生”,那人不知道是叫他的,腳也不曾停上一停,只管向前走。落霞一聲叫不應,一股子勇氣,就挫下一半去了。在他身後,伸手招了一招,一句先生,好久不曾出口。那人到了衚衕盡頭,身子一轉,落霞怕他要回轉身來,這第二句先生,待要喊出,又忍回去了。只在她這樣不住地猶豫,那人已經走遠了。
這轉彎的所在,是個冷衚衕,這樣大早上,還不曾有人走過,那人由衚衕裏過去,猶如在白玉板上,留下一道痕跡。落霞追上來,見那皮鞋腳印,深深地印在雪裏,試着將自己的腳,補着那腳印,一個一個地踏着,不知不覺地,一步一個腳印踏了去。心裏想着,我這樣地踏他的腳印,不知道他也有什麼感覺沒有?但是,我這個思想太怪了,人在他身後叫着先生,他都不知道,留下來的腳印,儘管讓人踏,那有什麼關係。我正要追人家,怎麼想這樣不相干的事情?猛然一擡頭,這一條短短的冷衚衕,已經走完,現在到了大衚衕裏來了。
這條衚衕,是由西往東的要道,來往的人不少,雪地裏腳印車轍,很是雜亂,哪裏追蹤去?附近原有轉彎的衚衕,那人已轉到哪裏去,也不可知了。衚衕轉角處,有一支電線杆子,落霞將身靠了電線杆子,看到腳下堆了一堆雪,將穿的一雙破皮鞋,踢着雪團,向衚衕中間亂飛。心裏想着事,腳不住地將雪向路中間踢。
忽然之間,也有一塊雪,冰冷地直撲到臉上來。擡頭一看時,只見兩個上十歲的孩子,一個人拿了一塊雪向自己打來。落霞停了腳,笑道:“小兄弟,你爲什麼拿雪打我?”那兩個孩子,各人身上,揹着一個書包,分明是兩個小學生。有一個小些的道:“你用雪踢我們,你倒反問我們啦。”落霞忽然省悟過來,低頭一看,見自己皮鞋口裏還積了許多雪沒化,便走上前,給那個孩子身上,拍了一拍雪。笑道:“小兄弟,真對不住你,我是踢着雪好玩,可就沒有看到你兩個人。你兩個人在哪個學校讀書?”大孩子道:“我在求仁中學附小讀書。你是上菜市去,你走我們學校過去,也不繞道,我們一塊兒走,好不好?”落霞剛纔把這兩個孩子得罪了,也極願敷衍敷衍他們,於是將菜籃挽在手臂上,一隻手牽了一個孩子,自向前走。轉過兩個衚衕,便是求仁中學的大門口。落霞老遠地看見,停了腳,不禁失聲“呵呀”了一聲。這一聲呵呀,卻大有緣故,正是:
失色易傳心上事,
驚呼莫是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