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孤鶩第八回 夜話纏綿可憐兒女意 深居寂寞無奈管絃聲

  卻說玉如執着落霞的手,呆呆對立着,似乎有萬種心曲要說,而又說不出來的樣子。落霞對於她這一往情深的情形,也不覺受了莫大的感觸。因道:“若是你不嫌棄的話,我就拜你做姐姐。”玉如笑道:“我還不知道你多少歲呢?不見得我就是姐姐。”落霞道:“我十六歲,看你這樣子,似乎要比我大一兩歲。你就是不比我大一兩歲,你實在能照顧我,我也是要做你妹妹的。”

  玉如見她如此,便承認是十八歲,笑着以姐姐自居了。因告訴她道:“這裏面大大小小,有三四百人,可良莠不齊。有的是從小在這裏面長大的孤兒,有的是從柺子手上救下來的,有的是災民,有的是從警察廳打官司,分撥過來學好的,以後你和這些人可少往還,可也別得罪誰,在這裏頭,總是可憐的人,說句文話,總也是同舟共濟的患難之交,留點想頭給人吧。”

  落霞道:“聽姐姐的話,大概很讀過一些書,不知道是怎樣落到這裏面來的?”玉如道:“我原認識幾個字,到留養院裏來,又讀了三四年書,自然能說兩句不通的文話。”落霞道:“進來三四年了嗎?進來的時候,那比我小哇。爲着什麼呢?”玉如長嘆了一口氣,搖了一搖頭道:“今天咱們新會面,別談這傷心的話,將來我慢慢告訴你吧。”

  落霞見她不說,也就不便再問,只隨便問問這裏面的情形,原來這裏分做工、讀書和半工半讀三種工作,看人的情形而論,每天不過五六小時的工作,其餘便是休息了。衣服若不是自己帶來,便是人家施捨的,什麼樣子的都有,說到飲食,玉如卻搖了兩搖頭,笑着又不肯說。不一會兒,只聽到幾聲鐘響,玉如笑道:“吃飯去,你可以嚐嚐新了。”於是帶着落霞同上食堂來。

  這食堂是很大的一間屋子,用木板搭着幾丈長的條案,也用木板搭着幾丈長的條凳相配,一排一排地,由東至西列着,每排桌上,都擺下幾十只粗飯碗。遠望去,碗裏堆着淡黃色的東西,可不知是什麼?

  這時,許多人擁了進來,紛紛坐定,玉如也拉着她同在一個犄角上坐下,向東邊一招手道:“誰值日?今天這裏添一份。”東邊牆下兩隻大木桶放在地上,一個女看守捧着胳膊,站住監視着,就有一個女子,在桶裏盛了一碗黃東西,又在旁邊藤籃裏揀了一小塊東西,放在碗頭,又拿了一雙漆黑的竹筷,送了過來。

  落霞起身接着,一看那碗,粗糙得像瓦鉢一樣,有兩道裂痕,一個小缺口。碗裏盛的黃東西,原來是小米飯,但是煮得稀爛,粘成一堆,一粒也分不出來。碗頭上放着一塊五分寬一寸長的東西,用筷子夾起來一看,有些腳泥臭,好像是鹹蘿蔔條。這東西吃倒無所謂,只是氣味難受,於是依然放下,用筷子將小米飯一挑,正待嘗一嘗。這一嘗不要緊,一條一寸多長的米蟲,隨着筷子向外一翻。蟲的頭是紅的,尾是黑的,身子一節一節,倒有些像野蠶。落霞嚇得將筷子一縮,人也一閃。

  玉如微微一笑,低了頭輕輕地道:“你把蟲挑了去,還是吃吧,這裏每餐都是這樣的。你若是不吃,那就會餓死。”落霞一看四周的人,大家都是行所無事地吃着。隔座一個女孩子正用筷子夾了一條蟲向地下一摔,她依然低了頭,挑着小米粘塊,繼續地向下吃。落霞一想,這樣子是很不足爲奇的,大家都吃,我又怕什麼蟲?因之只當閉了眼睛,勉強吃幾口。

  那小米飯吃到嘴裏,水沾沾的,不但清淡無味,而且有許多沙子,硌着牙齒,哪裏吃得下,只吃小半碗,就放下筷子了。玉如雖然是個苗條的個子,她吃起來,倒勝過落霞,那一大粗碗,幾乎都吃下去了。她見落霞早放了碗,卻對她微笑了一笑,然後牽一牽她的衣服道:“走吧,不吃飯,仔細人家說你是小姐。”落霞自信是個能吃苦的人,不料到了這裏,還會成了小姐,這也只好加一步地忍耐了。所幸自己所派的,工作,完全是讀書,終日和玉如在一處,倒不寂寞。

  同班有五十個女子,都是姑娘們,上完了課,大家找一點遊戲,精神上卻也得着不少的安慰。只是自己來的時候,一身之外,別無長物,這換洗衣服,可發生了問題,呈明瞭院長,發下一套黃色單軍衣,一雙破藍布襪,都是又大又髒的東西。落霞拿來,洗了又曬,曬了又洗,足足忙了兩天,然後纔拿到屋子裏自去剪裁縫補。玉如看她忙得那樣,也幫着給她縫褂子。落霞道:“你不必管,讓我自己慢慢來吧。好在在這裏是混光陰過。軍衣平常有四個袋,偏是這件褂子破得奇怪,連一個袋都沒有。”玉如道:“裏面當小褂子穿的,沒有袋也就罷,非把它縫上不可嗎?”

  落霞盤了兩腿坐在炕沿上,兩手抄着一條縫的褲子,半晌停了針,向着玉如微笑。玉如道:“這有什麼可笑的,難道穿這種衣服,還愛什麼漂亮嗎?”落霞搖了一搖頭,眼皮一撩道:“照說,我是不應當瞞你的,可是我也不好意思自己說出來,你要知道,我在小衣裏縫兩個口袋,那是有用意的。”

  玉如也坐在炕沿上,卻站了起來,拍着她的肩膀道:“看你這小鬼不出,你倒藏着有私財呢。多少錢?打算留着做什麼?”落霞道:“我哪來的錢?若是有錢,小米粥把腸子都吃糙了,我也要買一套麻花燒餅換換口味了。我這東西可以給你瞧,可是——”說着,她一笑道:“好姐姐,你可千萬別告訴人。”玉如見她這副神情,就猜着必定另有緣故。因道:“我幾時說過你多少事了,你倒怕我說。”

  落霞於是伸手在懷裏摸索了一陣,將江秋鶩寫的那一封信,遞給玉如,自己卻突然抄起自己手上做的東西,將臉蒙着,伏在玉如的肩上。玉如一看信封上的字,就明白了。笑道:“小鬼,你倒會,別鬧,等我仔細地研究研究。”於是將落霞一推,向房門外看了一看,然後將門掩上,坐在炕的一個犄角上,將信抽出來,從頭至尾,仔細看了一遍,將信筒好,向炕上一扔道:“這也無所謂,也值得隨身法寶似的,這樣看得重。”

  落霞本躺在炕上,撿起那封信,在炕上打了一個滾,笑道:“你別藐視人,這樣的信,你有幾封?”說着,又跪在炕上,抱了玉如的脖子。玉如笑道:“這大丫頭,說出這種話來,你也不害臊。”將嘴一撇,用一個食指,在臉上扒了一扒,落霞放了手,正襟坐在炕上,對玉如道:“姐姐,你別那樣說呀!我長這麼大,有哪個能像他這樣照顧我的?我也是一個人,怎麼不懂好歹?”玉如笑道:“這樣說,你把姐姐都比下去了。”

  落霞笑道:“你別繞着彎說話,我們是患難之交,可不能和人家打比呀。”玉如笑道:“我真不料你還會有這樣一檔子事,你既然說我比他的交情還厚,你就把這事說給我聽聽看,你若是有一字相瞞,你就算對我不住。”落霞道:“我當然願意告訴你,讓我們睡覺的時候,細細地談着,也不怕人聽見,你看好不好?”玉如笑着點了點頭,這天巴不得馬上就晚了,好來問一問這詳細情形。

  到了晚上,各房裏的燈火,還依然亮着,玉如便催着落霞睡覺。一面將被展開,將衣服捲了一個長枕頭,二人睡在一個枕上,就喁喁細語起來。落霞將江秋鶩第一次相識,以及自己救他出險,他又來信道謝的話,說了一個徹底。

  玉如道:“這樣說,你是很愛他,他也很愛你了。”落霞道:“我不夠資格,他也未必會愛我一個丫頭出身的人。”玉如道:“那是難說的。你這人有點自暴自棄,你有那樣一個好機會,爲什麼不回他一封信?與其到這裏面來吃苦,何不讓他接濟你一點款子,你自謀出路呢?你想,他能接濟你的錢,自然會給你找一個安身之所的。”落霞道:“起先我得了他的信,我只是發愁,有錢也沒有辦法。後來我也想求佛求一尊,請他給我找個出路,可是來不及寫信了。現在轉到這裏面來了,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今生今世,唉!只好算了。”

  玉如將手伸過去,在落霞身上捶了一下,笑道:“你真是不害臊,十幾歲孩子,想爺們想得嘆氣。”落霞道:“好哇!你騙着我把話說了,你倒來笑我。那不行,你非把你的事情告訴我不可,那不行,那不行。”說時,兩腳一蹬,在被裏滾將起來。玉如將手按着道:“別鬧別鬧,我不笑你就是了。”落霞道:“不笑也不行,你得告訴我你的事情。”說着,又滾起來。玉如按着她道:“你別鬧,聽我說。”於是起來將被蓋好了,重新睡下道:“你想想,我是十五歲進裏面來的,一個十五歲的孩子,懂得什麼?可是天下事也難說。”說着,咯咯地笑起來了。落霞道:“這笑得有原因,一定有原因,你說不說?你若不說,我就胳肢你。”說着,一伸手,就向玉如脅下伸來。

  玉如一翻身,滾出了被外,睡到了蘆蓆上了。落霞倒很自在地躺着,笑道:“我看你說不說?你若是不說,你今晚晌別想睡覺。”玉如道:“你千萬別動手,我說就是了,你再胳肢我,我就要惱的。”說着,牽了一隻被角,緩緩伸進腿來。落霞道:“你躺下吧,只要你肯說,我又何必鬧呢?”

  玉如躺下來,咯咯地又笑了一陣,身子向後一縮。落霞道:“你瞧,被讓你一個人捲去了,你安心躺下吧。”玉如躺在枕上,半晌,笑道:“等我想一想吧。”落霞道:“你真不肯說嗎?我又要——”玉如道:“我告訴你,我告訴你,你別動手。從前,我們這留養院,地方很小,原不在這衚衕裏的。去年夏天,由那個老地方,搬到這新地方來,我跟着幾個女看守向這邊搬東西,接連跑了四五天的路。我在半路上,老遇到兩個人,都在二十多歲。一個人滿臉長着紅酒泡,穿着綠綢長衫,很輕佻的,一個穿着白長衫,可比那人老實得多,年紀也輕些。有一次,那個穿綠綢衫的說:‘喂!你瞧,那和你桌上那個相片,不差不多嗎?不要就是她?’那穿白衣服的說:‘別胡說,讓人聽去什麼意思?’”

  落霞道:“就是這樣一句話,你也當作是一件得意的事嗎?”玉如道:“自然還有哇。就是搬到這裏來的第二個月,院長帶了我們去參觀各處的學堂。參觀到一個第十中學,是最後一個學堂了,這事真湊巧,我說的那個人,他也在這裏。”落霞笑道:“那就好極了,你可以知道他姓甚名誰了。”玉如道:“可是湊巧之中又有些不湊巧,因爲我去參觀的那一天,他自己並不在那裏,我們參觀教員的臥室,看到牆上掛着一張很大的半身相片,那正是他。在大相片下面,玻璃裏面,夾着一張四寸小照片,那照片上的人就是我了。我這張照片是夾在舊書裏的,後來失去了,我猜着一定是倒字紙簍換洋取燈兒(注,即火柴)換掉了,自己只可惜呢。不知道怎樣會落到他手裏,又不知道他何以這樣地看得起我那張相片?從此以後,我總會想到這件事,自己也不解什麼緣故,我就記着那人了。這是我平生一件傻事,你可真別告訴人。”

  落霞道:“你真比我還傻呢。你沒有知道那人姓什麼嗎?”玉如道:“參觀的那一天,我聽到有人說,這是密斯脫李的房子,大概那人姓李了。”落霞道:“真不湊巧,那天倘若是遇見你,他知道你是留養院的女生,那一定會來領你的。但是,你不會寫一封信給他嗎?”王如笑道:“你也是女孩,把女孩子看得這樣不值錢,憑什麼我寫信去找他?再說,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若是把信寄錯了,寄到別人手上去了,那豈不是一場笑話?”落霞道:“照你這樣說,你白髮一陣傻,可沒有什麼辦法了。”玉如笑道:“別胡說了。睡吧,有辦法怎麼樣?沒有辦法又怎麼樣呢?”說着,她掉轉身去,用背朝着落霞,就睡覺了。

  落霞自知道玉如的事情以後,兩個人更是無話不談,光陰易過,不覺已是春末夏初的日子。一日,正在教室裏上課,正是一個老先生講修身課,誰也不聽,都在唧唧噥噥地談話,和平常大家談話的樣子,大不相同,似乎是發生了一件新鮮事情一樣。玉如雖然也在這教室裏上課,因爲是分級教授,座位隔着很遠,落霞卻無法子去問她,向她看時,她只是點着頭微微地笑。

  及至下了課,大家向外蜂擁而出,好像是搶着去看什麼、拿什麼似的。同班的董小桃,是個喜歡蹦跳、沒有脫童心的孩子。落霞一把抓住她道:“今天大家亂什麼?你準知道。”小桃道:“你怎麼會不知道?今天照相啊。你的相片,掛到招待室裏去,一定是吃香的,不定有多少人要找你呢!”落霞道:“你是個機靈鬼,什麼全知道,照了相讓人家瞧去,這事我可不幹。”小桃道:“你不幹也得成啦。這留養院裏的小米飯,可不讓你吃一輩子呢。走吧,都上前面禮堂上照相去。”

  落霞先不理她,自向裏面去,恰是那堂監牛太太由裏面迎了出來,因道:“大家都要照相,你到哪裏去?”說着,伸了兩手一攔。落霞遇到這位堂監,可不敢不去,只好隨着她後面,一同到禮堂上來。

  大家可不進禮堂,就在禮堂外面臺階下,擺着一架照相機,一個照相的站在旁邊。臺階下,站了一排女生,走過去一個,就照一個,照完一個,走開一個。這些照相的女生,沒有一個不含羞答答地。但是那黃院長正顏厲色地,站在院子當中,只管向大衆望着,大家也不敢不照。

  落霞因牛太太監督着,低了頭向排着班的隊裏一擠。後面的人,一步一步向前推着,走到照相機前,胡亂照了一下,掉頭就向裏面走。

  走到屋子裏,只見玉如用一隻手放在那條木板桌上,撐着頭,只管看了窗子外的天。落霞笑道:“姐姐,大家都去照相,爲什麼你一個人躲在屋子裏?”玉如道:“我上次冬季就沒照相,這次更可以不照了。”落霞道:“剛纔小桃對我說,留養院裏的小米飯,不能養我一輩子,難道又能養你一輩子嗎?”

  玉如道:“明知道是不能的。可是你還不知道嗎?每到這院裏招領的時候,只要相照得不錯,一天就有好幾遍人請了出去說話,麻煩死了。一個做姑娘的人,送出去給人家看,讓人家挑,這事我有點不服氣。”落霞道:“就是爲這個嗎?可是找你出去,是讓你看人家,不是讓人家看你,你的相片,已經讓人家看過了。看看就讓人家看看,要什麼緊?你不答應,他還能捏了一塊肉下去不成?”

  玉如笑道:“你這丫頭,統共進來多少時,就關得想外邊想發瘋了。”落霞道:“我發什麼瘋,到了這步田地,沒有法子罷了。譬如我今天不去照相,牛太太能答應嗎?倒不知你上次怎樣躲過的?”玉如道:“我是裝病躲過的,其實我也並不是要一定躲過。我就是心裏想着,沒有一個合意的人來領我,我是不出去的。但是關在這裏頭,哪兒找合意的人去?找不着合意的人,掛了相片出去,是白多一道麻煩。”說畢,深深嘆了一口氣,然後向炕上一倒,倒着身子睡下了。

  落霞道:“你說我瘋,你纔是瘋了呢!我想你指的合意人,不必就是你所說那個姓李的,至少也要和他差不多。但是你不把相片拿出去,又怎樣引得了合意的人來?天下事是難說的,也許你相片子掛出去,有一天大風把那姓李的颳了來參觀,一下子看到了,一個鍋要賣,一個要買鍋……哈哈。”落霞沒說完,自己倒先笑起來了。

  玉如對於她的話卻不理會,站了起來,靠着門框,呆呆地望着天,一聲也不響。落霞笑道:“越說你越裝瘋了。”玉如道:“我纔不裝瘋哩。你聽聽這外面,是一些什麼響聲?”落霞聽時,原來這院牆外有幢洋樓,常常有一種音樂合奏的聲音,送了過來,這時,音樂又響了。這音樂裏面,有些像胡琴琵琶,有些像笛子笙管,隔着牆,聲音雖是不大,卻非常好聽。落霞道:“這是什麼人家,這樣快活?”玉如道:“據鄧媽說,她天天走那門口過,是個歌舞團的練習所,裏面也全是女孩子。她們出門,打扮得花蝴蝶子似的,常常坐汽車,也常看見許多穿了西裝的青年人,當聽差一樣,在後跟着。同一樣的女子,爲什麼我們就鎖在這老屋深院子裏……”落霞笑道:“別說了。歌舞團我看過的,人家正能在臺上露出白腿子給人家看,你連相片也不肯掛,也想穿西裝的當聽差嗎?”玉如倒不理會她開玩笑,又偏着頭聽了下去。正是:

悠然神往非無意,


路斷昭陽自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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