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孤鶩第十六回 握手動幽情綠窗低訴 登堂飛喜色紅燭高燒

  卻說落霞在窗子外面,看到玉如一人抱相片痛哭,心裏也極是難受。停了一停,依然退後向小花園裏去。手上扶了一棵樹站着,心想,這樣看來,玉如和江秋鶩一定是認識的。或者就是江秋鶩來領過她,她因爲牛太太不同意,所以讓給我了。怪道江秋鶩的相片在她那裏,通信地址,她也知道。若以普通領人的而論,相片子是不會落到女生手裏來的,更不要提起通信地址了,她和江秋鶩這段關係,一定是黃院長介紹的,和現在牛太太所介紹的王裁縫,必定是兩事。因爲聽得很清楚,玉如要嫁一個姓江的,她自己也說過是姜子牙的姜,後來便改了姓王的了。這件事不戳穿,不容易引起人注意,現在說明了,越想越像。她把這頭婚姻舍了,是不是全爲着牛太太的壓迫,不得而知,然而把我拖了出來,或者不能說不是報我救命之恩的意味吧?由這些事實和情理,一層一層推測上去,總覺得她拋棄江秋鶩是勉強的,自己無端據爲已有,未免有點奪人之愛,這便如何纔可以讓她心裏得能安慰一點呢?

  她只管是如此的想着,也不知道想過了多少時候,及至再回到自己屋子裏,玉如已經走了,大概是洗澡理髮收拾去做新娘,從此以後,她就不再回那間小屋子了。心裏想着,這一腔心事,簡直無機會對她去說,她就受着委屈,也只好等出了院再去問她。然而真有委屈的話,到了那個時候,也就無法補救,自己未免拖累了朋友了。這樣一想,心裏自也難過起來,這兩天歡天喜地,猶如得了寶似的,現在卻是在心頭上,加着一道暗礁,因之悶悶地坐在屋子裏,也幾乎要犯玉如那個毛病。掀起炕蓆一看,拿起江秋鶩的相片,溼了好幾塊,都是玉如眼淚流溼了的了。再看那個小王裁縫的相片,一張臉,就撕爲三份,玉如這一分怒恨,實在到了極頂,這樣看來,她這一頭婚姻,絕對是沒有好結果的。自己出院之後,首先一件事,便是要去看看她的狀況如何。要不然,這張相片,倒可以送給她,但是人家若知道新娘子身上,帶着一個男子的相片來了,那豈不是笑話?在屋子裏呆坐了半天,也沒有個主張。

  到了晚上,玉如換了新人的衣服,便到裏院來辭別,見着了落霞,緊緊地握着她的手,望了她的臉,好像有千言萬語,說不出來一樣。落霞也覺她心中實在委屈,萬不料自己竟會同爭着一個愛人,也是一語說不出。姊妹們在一邊看到,便道:“你們倆還難過什麼?一個明天做新娘子,一個後天做新娘子,這一出去,你們愛怎樣地來往,就怎樣地來往?”落霞聽說,只笑了一笑,玉如連笑容也沒有。因爲許多人跟隨着新娘子,而且又是兩個新娘子告別,幾乎把全院的女生都轟動了,大家上下圍着。玉如和落霞,都不好意思,便散開了。

  看新娘子的女生,還是愛看一個新鮮,因爲玉如換了新衣,就跟着玉如跑,落霞究竟怕人說笑話,就坐在屋子裏,沒有出去。這裏只剩下那個頑皮的董小桃,笑嘻嘻地站在一邊。落霞笑道:“我聽說你爬高了,這一向子,你常和牛太太做些事呢。”小桃道:“那算什麼,明是看得我起,叫我做練習生,其實,是堂監的使喚丫頭罷了。”落霞道:“雖然做事苦一點,將來讓她提拔提拔你,給你介紹一家好人家就得了。”小桃一撇嘴道:“別提了,玉如姐這一回事,還不憋得她夠受呀!”落霞低了一低聲音道:“果然有一句要問你,牛太太爲什麼會把玉如這好的人才,逼着嫁一個小裁縫?”小桃道:“只要自己不答應,她逼又怎麼樣?反正不能拖住槍斃吧!”說着,就望了落霞微微地笑道:“這樣的姊妹難得呀。人家受委屈,都是爲了你。可是牛太太不讓我說。”說畢,她一蹦一跳就跑了。落霞本要追去問,她現在和牛太太住在一處,牛太太自留養院失火以後,又住在院裏,今晚是沒有法子去問她的了。

  次日上午,小桃又不曾到後院來,到了十二點多鐘,王裁縫家裏迎親的馬車,已經開到大門外,馮玉如就在大家嬉笑聲中,出院而去。落霞因爲也是新娘子了,就不便出去,只是呆坐在屋子裏,到了下午三點鐘,小桃又笑着來了。到了屋子裏,將房門一掩,又拖着落霞的手,一齊坐在炕沿上,然後笑道:“昨天的話,我沒有說完,現在我可以說了。這件事我很知道,我怕惹禍,就不敢說,領你的那個姓江的,本來領過玉如的,據說還是院長介紹過來的呢。牛太太接了事以後,一定不答應,所以把玉如關在黑屋子裏。後來那個姓江的也來過,牛太太吩咐號房,把他轟跑了。自從失火之後,玉如要報答你,知道你和姓江的好,又知道姓江的不能再進門,就答應牛太太,把嫁姓王的作爲條件,許姓江的來娶你。你想,這不是爲了你受委屈嗎?這件事,前面辦公的人全知道,不過怕牛太太的威風不敢說罷了。”

  落霞聽着,默然無言,心裏立刻惆悵起來,江秋鶩縱然領娶我,這完全是出於偶然的,未見得有什麼感情,早知如此,我就不嫁也罷。這一出去,不知道他如何對待,設若他不明白這裏面的原因疑惑我破壞他和玉如的婚姻,以求自私自利,我簡直犧牲了他全生的幸福,如何對得住他呢?玉如雖然是木已成舟,嫁了人了,只看我們的婚姻是這樣巧,還有巧的在後面,也未可知。我還是消極一點子的好。這樣想着,就無心對小桃說話,口裏只是唯唯否否地敷衍着她。

  小桃見她不理,而且臉上現出很憂鬱的樣子,似乎又要哭了。便握着她的手低低地道:“傻子,你別心裏過不去。你想,像姓江的那種好人物,打着燈籠還沒有地方找去,人家報你的恩,好好兒地讓着你,你爲什麼不要?再說,你給姓江的還有交情呢。”落霞搖了一搖頭道:“你還年輕呢,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你哪裏會知道?”小桃笑道:“我年輕就不知道嗎?比你知道的還多着呢。”落霞也不曾去理她,只望了窗子外出神。

  那院子外的垂楊和洋槐,綠沉沉的濃蔭連成一片,連這窗戶,都映着成爲綠色。洋槐開着雪球也似的花,堆在綠葉油油之中,有一種香氣,卻從半空中送了進來。本院子的女生,上着課還沒有出來,一點聲息沒有,有綠蔭配着,更清寂了。正在這時,那樹梢外的洋樓,一班歌舞家,又奏起樂來。雖然不知道那音樂是什麼調子,然而聽到那種音樂聲,卻是婉轉好聽。

  小桃扶着落霞的肩膀,對了她的耳朵道:“你聽聽,這種曲子多好聽。我聽說,那些女孩子是跳舞的,非常好看。有兩次,我見她們在窗子裏站着,不也是打扮得花枝一樣的女孩子嗎?同是一樣的人,她們就那樣快樂,我們就該關在籠裏的。好姐姐,別想糊塗心事,快出去,看看花花世界吧?”

  落霞用手指在她額角上戳了一下,笑道:“小丫頭,不害臊,什麼也說出來。”小桃道:“這不算害臊呀,在這裏頭,誰不想出去呢。我還想拜託你,出去以後,也給我留留意呢。”落霞笑道:“留什麼意?”小桃笑道:“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還來問我呢。你們江先生有朋友,給我介紹一個,只要有飯吃,人老實,我就滿意了。”落霞用一個食指,在她臉上掏了兩下。小桃撅嘴道:“人家是實話,你倒老開玩笑,你想,在裏頭等着,不如在外頭找了合適的人來更好嗎?”落霞點了點頭道:“你的話,我明白了。我出去以後,給你留意吧。”小桃笑道:“我的確是真話,你可別當着開玩笑。”只這一聲,窗子外面,轟然大笑起來,有好幾個人一齊擁了進門。小桃知道所說的話,不免爲人聽了幾句去,臊成一張紅臉,就跑走了。落霞到了今日,自然是成了衆矢之的,大家圍着她,她覺得無論說什麼話,也受了一種拘束,只有微笑而已。

  一會子工夫,鄧看守來了,便逼着她一塊兒去洗澡理髮換衣服,直等衣服換了,不回原來的臥室,就由鄧看守帶着到新人休息室裏去。女生一到休息室,便是客了,由院長以至院役,都另眼相看,天天在一處的人,忽然客氣起來,也就讓人怪不合適的。因之落霞倒弄得手足無所措,和人家客氣吧,真個做起新娘子來了,和人家不客氣吧,卻無此理,再加上自己身上的衣服,卻是靠肉向外一換,穿了水紅軟緞的旗衫,又是高底皮鞋,坐着嫌成了害臊的樣子了,走起來,又覺得這高底鞋子,走起來的咯的咯響着,是乎常所未有的事,走得衣服只管前後擺動,腰肢扭閃,極端地不舒服。可是爲了要維持新人的莊重起見,也不能不讓衣服拘束一點。

  到了晚上,來話別的人都走了,要睡是覺得過早一點,不睡又一人枯坐無聊,閒着在桌子抽屜裏翻了一翻,翻出幾張字紙,和一本救世寶筏的善書。隨手展開一看,內中是些什麼搭橋修路,救災放生的濫調,看不到一點趣味,於是將書掩着,向旁邊一推。左手靠了桌子撐着頭,靜靜沉思着。右手閒着,不覺又伸了起來,把那本書拖到面前翻弄着,有意無意之間,復又看了幾行。窗子外忽然有人叫道:“姑娘,你可以睡了,明天得早起,今天晚上,你還看什麼書呢?”聽那聲音,是鄧看守說話,因笑道:“我掉了個生地方,一時睡不着,你進來陪着我談談好嗎?”鄧看守笑道:“傻子!今天早些睡吧。”說畢,竟自走了。落霞在屋子裏,一直把那本書翻弄得看完了,然後纔去睡覺。

  次日天色剛明,便已醒了。悄悄地一聽屋外,並無半點聲息,當然是大家都沒有起來。這時自己先起來了,未免要引起旁人笑話,說是新娘子着了急了。因之人是醒的,卻閉了眼只管睡着。睡了不知多少時候,有人拍着門道:“起來吧,起來吧,應該掇飾掇飾,不久車子就要到了。喜車到了門口,新娘還沒有起牀,那可是笑話呢!”落霞聽說,一骨碌爬了起來,一面扣衣服,一面開門。鄧看守笑着進來,低低的聲音笑道:“你的東西,我給你預備好了。還有你那個紙包,和炕蓆下的那張照片,我都知道是你要的東西,我也塞在一個小包袱裏。待一會兒,我陪你去,東西我自然會給你放妥當了。”落霞笑着點了一點頭,並沒有說什麼。

  這時,牛太太跟着來了,有兩個女辦事員也跟着來了,就催着落霞修飾。落霞也莫名其妙地,由着人支使,修飾起來。修飾好了,鄧看守將她拉到一邊去,給她一些乾點心吃了,然後就拿了喜紗,由頭向下一蓋。這種喜紗,可以說是一點重量也沒有,平常就是終日披在身上,也不會覺得身上增加了什麼物質。可是這時的落霞讓喜紗輕輕向下一披,就像身上添了一種很重的擔負一般,第一就是兩手兩腳受了束縛,手也不能亂動,腳也不能走大步,只靠了牀站着。院子裏一陣腳步亂,警察便在外面報告牛太太,接人的喜車到了。

  落霞自己也不知是歡喜,也不知是驚慌,心裏卻蹦跳起來。於是一部分人出去,一部分人包圍着說話,其實,也無甚要緊話可說,不過閒談而已。鄧看守和別一個女看守,由外面進來,笑道:“姑娘,你大喜,上禮堂吧。”落霞由她二人攙着到了禮堂,只見公案桌上,一對紅燭,正是高高點着。記得當日初進留養院的時候,這桌上燭臺上,燒了一小截燭兜子,那也是女生出院以後的情景,爲時幾何,自己也出院,這進院的日子,好像就是昨天了。

  由禮堂後折過那屏門,早見江秋鶩在那紡綢長衫之上,另加了一件紗馬褂,那屢次見面,均未梳理過一次的頭髮,這次也梳得清清亮亮。在他臉上,今天似乎含着一種光彩,讓那一對紅燭相映着,越是覺得他精神煥發,心想,我做夢也不曾料到有今日這樣的結果,這莫非是做夢?心裏這樣想着,被兩個看守攙扶着,已是行近了秋鶩,和他並排朝北而立。那北方案桌上,在燭光之下,放着一份婚書,旁邊放好筆硯,桌子兩邊,牛太太站在東邊,幾個男女辦事員站在西邊。

  彷彿聽到有人說,向國旗行三鞠躬禮,也不知道怎樣地,就跟着這呼喚的聲音行禮。後來有人說簽字,只見秋鶩在身上掏出一個圖章盒子,在那婚書上蓋了印。鄧看守就扶着她的胳膊道:“上前簽字去。”自己就隨人家一扶上了前,看那婚書一大張,最後有兩行字並書,是:結婚人江秋鶩,留養院女生落霞。在江秋鶩三個字下鮮紅的一顆圖章,清清楚楚,只這一下筆之間,成了百年之好,決計不是夢。於是拿起筆來,就連行帶草,寫了自己一個名字的押,擡眼一看兩邊的人,都含着一種微笑。於是有人喊着結婚人行結婚禮,相向一鞠躬。自己隨着鄧看守攙扶的力量,轉過身來,早就向着秋鶩一個鞠躬下去,待秋鶩鞠躬時,她已伸起腰來,這要算是新娘行禮,新郎回禮了,於是禮堂上立刻起了一種哧哧的笑聲。

  落霞也省悟了,大概是自己行禮過早了,人家會說是怕丈夫。然而這實在也不足爲辱。在她心裏這樣想着,人如墜在五里霧中一般,又行了幾個禮。接上便有一個年老些的辦事員,向中間擠了一擠,微微咳嗽了兩聲,然後用很低的聲音道:“今天江君領娶女生落霞,我們很歡喜。江君是學界中人,一定能謀家庭的新幸福。落霞也是敝院的優秀女生,一定能不負江君成全她的美意。”說到這裏聲音大了,便道:“你看這一對紅燭,光焰多高,都結了很大的燭花,足見大家喜氣洋洋了。”於是全堂大笑。牛太太也正着臉色,勉勵了落霞幾句。於是隨着大家,一齊出了禮堂。

  一出禮堂門,只聽見兩邊有一陣轟轟之聲,回頭看時,原來兩邊花牆眼裏,露出許多黑髮白臉,正是同院的女生,在這裏偷看新郎,有人道:“嘿!很年輕呀!”又有人說:“準配得過落霞。”又有人說:“你瞧落霞笑着呢。”落霞再回頭一看,見她們又由花牆眼裏,伸出手絹來招展,頭上披了喜紗,不便點頭,果然向兩旁微微一笑。在她這一笑之間,她心裏這一份愉快,簡直不可以言語形容了。正是:

女兒嫁得多情侶,


何異春風得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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