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這天起,留養院關門不辦公,足足將內部整頓三天。打電話到天津找黃院長時,黃院長又到上海籌款子去了,牛太太沒有法子,只好打起精神來辦善後。她最是良心上過不去的,就是把玉如關在黑屋子裏,幾乎喪了她的命,幸得落霞不顧生死,把她救出來了。設若不是她那樣賣力,人家要追究爲了什麼把玉如關到黑屋子裏去的,這話真是不好交代。這樣一想,她對於落霞,就特別加以優待,除着免了她做工而外,又吩咐廚房,多開一份辦事員的飯讓落霞吃,而且賞她三塊錢,叫她自己去買葷菜養息身體。落霞在火後第一天,雖然不啻害了一場病,但是她身體很強壯,到第二天,幾乎完全好了,這些調養,她都覺得用不着了。
玉如自經這火一燒,思想就完全變化了,覺得落霞待自己,比親手足還要好十倍,這樣捨身相救的事,就是親骨肉,也未必人人可以做到。要論到自己對於落霞,呢,竟把她的愛人霸佔了過來,而且還瞞着不讓她知道,相形之下,自己太不夠交情了。如此一想,就決計把話實說出來。不過實說出來之後,要怎樣應付,卻是一個問題。自己就是把江秋鶩讓給她,但是牛太太恨江秋鶩入骨髓,絕對也不會讓他在留養院領人的。何況落霞在留養院裏,又是優秀分子呢?照步調算起來,第一步當然是辦到牛太太對江秋鶩可以諒解,不然,秋鶩和落霞,決沒有接近的機會。主意想定了,也就接連幾天,注意着牛太太的態度。見她雖不放下臉來罵人,但是她的臉上,也總是緊繃繃地向着人,這就不必問,其意也可知了。
玉如也不理會,一直捱到了第四天,私下託着鄧看守,到前面接待室去打聽,那姓江的來過沒有。鄧看守和她感情原不錯,果然替她打聽了一個詳細。據門警說,失火的第二天上午就來了,探着消息回去。今天他又來了,門警也不便把牛太太的話直告訴他,就對他說,玉如是不容易領的,我們這裏代理院長對你很注意,你以後不來也罷。玉如聽了這話,身體涼了大半截。這樣一來,爲人爲我,完全兩落空了。自己盤算了許久,打聽得牛太太一個人在辦公室裏的時候,就獨自一人,前來見她。
牛太太正也伏在公事桌子上想心事,一見玉如進來,對她靜望了許久,點點頭道:“你來得正好,我也有幾句最後的話要問你。”玉如站在桌子面前,正了臉色道:“堂監,你不用問我,你所爲的王家那頭婚姻,我完全同意了。”牛太太道:“我並沒有再去和你說,你何以突然改變了態度?”玉如道:“我仔細想了想,嫁個手藝人也不壞,可以終身不愁飯吃。不過我答應雖答應了,對於堂監,還有一個小小的條件,我想爲了堂監,把我的終身人事都決定了,那麼,一個小小條件,堂監也不能不答應的。”牛太太道:“你既同意這一家親事,決不能爲了小問題發生阻礙。你且說,還有什麼條件?”玉如想着,要怎樣措辭才妥,因之靜默了許久,才道:“落霞對我本來好,這回又捨死忘生,救了我的性命,我沒有什麼可以報答她的,我既不嫁那個姓江的了,我願把這一段婚姻,讓給她去,只求牛堂監答應我一句話,不拒絕那個姓江的再來。”
牛太太聽說她同意了,那些珠子和翡翠,算是姓了牛了,就禁不住噗嗤一笑。因道:“你這樣早說了,大家少受一場氣。那個姓江的,和我又沒有什麼仇恨,我又何必不要他來。不過落霞那孩子的脾氣,比你還要倔,她並沒有看過姓江的一面,她能同意嗎?”玉如道:“反正我的意思盡了就行了,至於她同意不同意,我哪能包管?”牛太太道:“就算她能同意。那個姓江的,也未必就知道有個落霞是你請做代庖的呀。”玉如道:“就是這一點,我不能不來和堂監商量的了。我想他在前面號簿上,填有職業姓名的,要請堂監給我一個方便,讓我寫一封信給他。”
牛太太聽了這話,那剛有三分喜色的面孔,不免又沉悶起來。立刻兩腮上那兩塊腫肉,又向下一落。玉如明白她的意思,不等她開口,便道:“堂監,這裏面還有一段隱情,我也不必瞞你。”說着,就把江秋鶩和落霞以前的關係,略微說了一說。因道:“設若我寫一封匿名信告訴姓江的,說是落霞在留養院,他能夠不來嗎?”
牛太太聽了她這一番話,搖了一搖頭道:“了不得,你們年輕的姑娘,演電影一樣的,竟會鬧出這些花頭。不過由我們留養院寫信出去,沒有這樣一個例子,讓人知道了,更是笑話,除非你出了院以後,你私人去通知他,那就公開也好,寫匿名信也好,沒有我的事,我就不管了。”
玉如聽了她的話,分明是不放心自己,又從中鬧什麼圈套,便將胸脯一挺道:“堂監,我決不能騙你。我一條命都是撿來的了,別的還有什麼犧牲。請你從今天起,就把接待室裏我的相片除下。你讓姓王的先寫了領人的呈子來,我在上面先畫了押,畫了押以後,我再發那一封信。這樣一來,裁決不能反悔。再說,我要感謝落霞救命的大恩,我決不能讓她知道姓江的原是想領我。萬一你還不放心,等我出了院,你再放落霞走,我有飛天的本事,我能不講公理,還能不怕法律嗎?”
玉如越說越激昂,把那一雙明明亮的眼,瞪着望了窗外的天,臉上的血暈,一直漲着紅到耳朵邊去。牛太太見她說得這樣斬釘截鐵,真也無眼可挑了。便道:“好!你既然有這一番義氣,我也不妨助你成功,一言爲定,就照着你這種步法去辦。”玉如和牛太太一鞠躬,算是多謝她栽培的盛德,然後自回房來。
落霞正橫躺在炕上,手裏拔了一根炕蓆上的蘆片,右手拿着,在左手心裏亂畫。一見玉如進來,笑道:“下午不要我上工廠,一點事沒有,悶得厲害。這樣下去,我真會悶出病來。”玉如頓了一頓,笑道:“恭喜你,賀喜你,你有了出頭之日了。”落霞道:“你是說我可以升做一個班長嗎?”玉如道:“若是這樣一件事,可以恭喜我自己,我做了班長兩年了。我這能算出頭之日嗎?”落霞道:“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麼可喜的事嗎?”玉如道:“你把那蘆蓆多掀起一點來,你就可以知道什麼是出頭之日這一句話了。”
落霞聽她這樣說,果然將席子拖起,只見有一張相片,仰着放在那裏,拿起來一看,正是念念不忘的江秋鶩,不覺呀了一聲,拿在手上。連忙坐起來問道:“這是哪裏來的?這張相片,怎麼會落到姐姐手裏來了?”玉如道:“我也不知道誰送到留養院來的。是前兩天我在一個女辦事員屋子裏看到的,而且還知道了他的住址。我把這相片拿來了,我就出了事,來不及說。你想,你一通知他,說在這裏面受苦,他有個不來探望你的嗎?見面之後,你想這下文是什麼?也用不着說了。”說時,對了落霞眉毛一揚,微微一笑。
落霞手上拿了相片,不住地看着,搖了頭笑道:“哪有這事,你不要是拿我開玩笑的吧?”玉如道:“這是什麼事,我可以隨便拿你開玩笑嗎?這相片是我在辦事員那裏偷着拿來的,你可不要去問人,說出來了,這事非大非小。”
落霞見她說着話時,臉色沉沉地,決不是無故開玩笑,便道:“果然有這樣巧的事,真有些奇怪了,但不知道這一封信,要怎樣寫着寄出去。而且我生平沒有寫過信,叫我寫這個,我可弄不來,何況還是要祕密的呢?”玉如道:“這事你不必管,完全交給我辦得了。我不但替你寫,我還要包你寄出去。”
落霞拿着相片在手裏看看,又望着玉如出了一會子神,笑道:“我還是不能相信,這事不能那樣巧。”說着,又微笑地搖頭。玉如道:“這就算巧,天下比這巧上十倍的事還多着呢。妹妹,漫說你救了我的命,我正恨着沒法感謝你,就是在平常的時候,我們像自己骨肉一般,我哪裏又能夠和你開這大的玩笑。我所知道的,也不過如此,你要我說出所以然來,我也是很困難的。好在你不久就可以看見江先生了,到了那個時候,你細細地向他一盤問,有什麼原因,他自然會說出來了。你不必問我,總而言之,是千真萬真的事,並不是和你開玩笑。”
落霞見追問不出什麼緣故,也只得就算了。當時拿了相片在手上,看了又看,心裏說不出來,有一種什麼奇異的感覺。這就只覺空氣是很舒爽的,心裏空洞無物,精神是很振作的。所見所聞,都不是往常那樣苦悶無聊的情形了。再看玉如時,卻恰恰和自己站在反面的地方,兩道眉毛,深深地皺起。坐在屋子裏,兩手相抱,低了頭,老是無緣無故地長吁了一口氣。待要人家一注意看她時,她又馬上笑起來。分明是勉強裝出這個樣子,要遮蓋她那愁容。
落霞知道她爲人是很沉默的,最近雖和牛太太鬧過一場,那實在是出於不得已。落霞再忍不住不問她了。便道:“姐姐,我看你這兩日苦悶極了,大概也爲的是那個姓江的。”玉如猛然一驚道:“哪個姓江的?”落霞笑道:“你不要多心,我並不是佔你什麼便宜。我是聽見說,院長和你做媒,介紹了一個姓江的了。”玉如笑道:“你只管自己心裏有個姓扛的,無論什麼人,都成了姓江的了。他們給我找的是一個姓姜子牙的姜,可不姓三點水,的江呀。”
落霞笑道:“姓姜姓江字音倒很是相近,我聽錯了,這也很平常。你對於這婚姻,不大願意吧?你前天和牛太太鬧脾氣的事,大家都不肯說出來,究竟是不是爲了這件事?”玉如嘆了一口氣道:“現在我已經依了牛太太,什麼事也不成問題了。關於這件事,你不必問,將來你自然會原原本本,一齊知道。你現在多問了,倒讓我心裏難過。”
落霞見她說話,臉上抱着那煩悶的樣子,只好不問。不過上次和牛太太沖突,幾個辦事員口裏,露出一些口風來,已經證明是爲了婚姻問題,在自己婚姻正有美滿希望的時候,眼見玉如抱着無限的委屈,心裏實在替她難受。
這樣過了兩天,一個上午,鄧看守來對玉如說:“堂監請你去說話。”玉如一聽這句話,顏色似乎就一變,於是同着鄧看守走出來。鄧看守在路上道:“姑娘,王家那頭親事,你答應了嗎?我早就知道是這樣的,你一小姑娘,怎樣拗得牛太太過去。你早答應了,免得吃這一趟苦,又少生幾日的氣。”玉如道:“人哪有前後眼呢?你不想我也是沒法嗎?”鄧看守道:“王家的呈子上來了,好歹就看你最後幾句話了。”玉如並不理會鄧看守的話,默然地隨後跟着。
到了辦公室,牛太太滿臉都是笑,就對玉如笑道:“我總算照你的話辦了,你還有什麼話說的沒有?”那鄧看守料得她們還有什麼私人交涉,一到辦公室門口,就退後了。玉如一回頭,見沒有人,才冷笑道:“倒是牛太太依了我,這真難爲了你了。”牛太太望了她一下,一想在這緊要關頭,就忍受她一句話,不和她計較了。因在公事桌子抽屜裏,取出一張呈子,展了開來,放在桌子上,又打開墨盒,抽了一支筆,將墨汁蘸得飽滿,放在筆架上。因指着對玉如道:“終身大事,你自己簽字吧。”
玉如走上前一看,那張呈子,倒展開了,順着向了自己,字寫得大而清楚,寫着是:“立領呈人王福才,江蘇上海人,今願領留養院女生馮玉如爲妻。曾經當面接洽,彼此同意。領娶之後,不得有虐待欺騙等事,另具有本人相片一張及鋪保存案,即請予以批准,俾便早日迎娶,實爲德便。謹呈院長。計開領娶人王福才,年二十七歲,江蘇上海人,業成衣,現居折枝衚衕一號。女生馮玉如,直隸天津人,年十八歲。”在前面人名字下面,蓋了一顆小小的紅圖章,不用說,那是領娶女生的,表示同意的證據。後面一行人名字之下,有一方空白。那正是等着人去加蓋圖章的了。
玉如看了這些字,只覺字字錐心,站在桌子邊,晃盪了幾下,幾乎要倒下來,連忙扶着桌子,撐住了身體。牛太太指着那一行字道:“你就在這裏畫押。”說着,便將筆拿着,交給玉如手裏。玉如又把那張呈子,看了一遍,微笑道:“這上面寫着我們當面接洽過了,但是我們哪裏當過面呢?”牛太太笑道:“公事上總要這樣寫,反正是相片上的人就是了。”說着,又在抽屜裏,翻出一張四寸半身相片,放在桌上。這正是和上次拿來,所看見的一樣。
玉如還不曾做聲,牛太太又笑道:“你這孩子雖然是機靈,但是我牛太太也不弱,我正要試試你的心眼兒怎麼樣?果然你說到了這一着子。好吧,我讓你瞧瞧這人。”於是一按電鈴,把一個聽差叫了進來,吩咐把那個小王司務叫進來。聽差答應一聲,去傳進來一個小夥子。隔着玻璃窗,玉如就看到他笑嘻嘻的目光向裏射。乃至走了進來,見他身穿一件綠綢的長衫,用熨斗燙得一點痕跡沒有。頭髮梳得油淋淋地,一把向後,蒼蠅也可以滑着跌下來。臉上的雪花膏,擦得雪白,老遠地就聞到那一陣香氣。
他手上拿了一頂新草帽子,和牛太太一鞠躬,然後笑着和玉如點點頭道:“我就是王福才。”說着話,露出兩粒金牙齒來。接着用手一扶眼鏡,露出手指上一隻翡翠戒指。牛太太笑道:“你看怎麼樣?不像手藝人吧?”說着,一回頭對王福才道:“這豈不勝是一個女學生?我是給你的面子,並不用你在接待室裏,那樣受盤問。”王福才笑着,連說是是。那一隻眼睛,就不住地射到玉如身上。
玉如紅了臉,手扶了桌子,只管低了頭,並不看他一下。牛太太對玉如道:“人,你也看見了,沒有什麼可說的了。”玉如見姓王的在當面,很不願多說話,拿起筆來,在自己的名字下,畫了一個“十”字,將筆一丟,抽身就走。走出門來,還聽到牛太太笑道:“無論姑娘怎樣文明,提到婚姻上面,那總有些害臊的。”
玉如一直向屋子裏跑,跑到屋子裏時,恰好並沒有一個人在這裏,拉過一卷衣服,當了枕頭,自己臉枕在衣服捲上,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那一陣傷心,就淚如泉涌,把衣服卷哭溼了一大片。先還不過是流淚而已,哭得久了,情不自禁地,更嗚嗚咽咽,放出聲音來。有兩個姊妹們聽着消息,知道她已承認了出嫁,而且還聽說男子是個綠衣少年,以爲她應該歡喜。現在聽到她屋裏有哭聲,無人不奇怪地。正是:
傷心能說悲猶可,
腸斷傷心當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