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這一睡,一直睡到晚上九點鐘,還不曾起牀。好在這一程子,玉如都是不做晚飯的,預先拿出三毛錢,存在王福才手上,讓他到小館子裏去吃。王福才也覺到小館子裏去,比較吃得舒服些,也希望她天天不做飯。當玉如睡覺的時候,王福才已經到外面去吃過了一餐,回來之後,見玉如連玻璃燈罩也不曾擦,眼圈兒紅紅的,臉色黃黃的,用一隻手撐住了頭,斜靠了桌子坐着。王福才道:“你爲什麼又哭了,現在我對着你,是百依百順啦。”
玉如只用眼晴望了他一望,並不做聲。王福才道:“你不理我也罷,我要出去了,你還給一塊錢我用吧。”玉如道:“我問你,這三四天,你每天晚上都出去,每天出去,都和我要一塊錢,你是幹什麼去了?”王福才歪了脖子笑道:“我不是對你說過,是請朋友嗎?早幾天,你不也是鬧到很晚回來嗎?我就一句也沒問過你。你是認得字的,我們講一講平等,你也不能問我。”
玉如冷笑道:“我才愛管你的閒事哩,不問就不問,你十天不回來,也好!”王福才道:“十天不回來,你敢情好省得看見我這討厭的東西了。可是今天你得給我一塊錢。”玉如道:“天天給你一塊錢,我沒有那種的能耐。你不要以爲前幾天,你一說我就給,現在成了規矩了。你要知道,前幾天我拿出錢來,是爲着你真去交朋友,拿去混場面。現在我看你是胡花去,漫說我不能這樣常拿下去,就是能夠,我也不拿。”王福才依然歪了脖子向着她笑,接上一舉右手到眼角邊,和她行個軍禮,笑道:“就是再給今天一回,明天就不給了。”
玉如道:“不能給,你的今天,是沒有完的。”王福才笑道:“就算我的今天沒有完,你手上大概也不過剩下四五十塊錢,花光了,我也就不會要了。”玉如道:“我還留着我自己花呢,爲什麼要讓你花光?”說着,換了一隻手撐住頭,臉偏過去,不向着王福才了。王福才冷笑道:“我也明白了。前幾天,你天天要出去,怕我搗亂,所以天天給我錢。現在說辭職不幹,大概是不出去了,所以就不給錢。這樣看起來,你說是教書,有點靠不住,還不定幹了什麼事呢?要不然,你不教五十塊錢一個月,不能一天給我一塊錢呀!可是在人家家裏教書,我沒聽到說有這樣闊的。這件事,我得調查調查。”
玉如冷笑道:“你拿這話一嚇我,我連忙就拿出錢來了。你嚇吧,反正我不會有槍斃的罪。”王福才道:“呀!你好了幾天,又和我鬧起彆扭來了。今天我有約會,我還要出去,明天我再和你算賬。”玉如對於他這話,也不以爲意,依然是冷笑一聲,報復了他。
王福才匆匆走出會館門,大門口兩個同事,荀樸生朱老四由電燈杆下,早笑嘻嘻迎上前道:“拿到了錢沒有?還是一塊。”王福才道:“不行,今天她和我鬧着彆扭,不肯給我。”朱老四道:“既是沒有錢,老六那裏去不去呢?”王福才道:“自然是要去纔好。不過我身上只有四毛錢,連開盤子,還差二毛哩。”苟樸生道:“她對你那樣上勁,你好意思不去嗎?你還約着過兩天和人家捧場呢!你差二毛錢,我還可以借給你。”王福才道:“這種窮茶圍,打得什麼意思,我不去了。”但是口裏雖如此說,腳步可就陪了他們向前走。
朱老四道:“你沒有娶媳婦兒的時候,老六就和你很好,你還說要討她呢。現在有了好媳婦,就隨便了。”王福才一頓腳道:“我沒錢,我有錢一定還要討老六的。我家裏這個賤貨,她以爲她認識幾個字,就瞧我不起。我自從把她娶回來之後,她一共沒有和我笑過十回。她就是個天仙,又有什麼意思?老實說,初娶她的時候,我實在愛她,現在我簡直恨她了。不過我要花她的錢,我不能不敷衍她一點。”苟樸生道:“她手邊下有多少錢哩?”王福才道:“誰,道呀?我等她出門了,家裏哪裏沒有翻到,找不出她的錢放在什麼地方。”
朱老四笑着一拍大腿道:“你說到這個,我倒知道一點。你可別疑心,以爲你媳婦兒告訴了我。”荀樸生道:“你配?老王這樣漂亮,她還看不上眼呢。”王福才道:“別瞎扯,你說,你怎樣知道?”朱老四道:“昨天下午,我到你家裏去找你,我以爲你在家呢,一直就衝進你屋子裏去。在外邊屋子裏,我看見你媳婦伸手到一條破褥子裏掏什麼。她在裏邊屋子裏一看見我,好像很驚慌,連忙把那條破褥子疊起來。一回頭,地下可就落下一張五塊的鈔票。我就猜是把錢放在那裏頭。”
王福才道:“真的嗎?你撒謊……”朱老四道:“我撒謊是你孫子。”王福才道:“怪不得了,她把這條破褥子墊了箱子底,敢情是當了保險箱。錢不在那裏頭便罷,錢若是在那裏頭,我要偷她一個溜光。”朱者四笑道:“現在我送了一套財喜給你,你該請我們喝個遍了。”王福才道:“好!我們到老六那裏去,錢到手,我再大請。”於是和荀樸生又借了幾毛錢,一路向石頭衚衕來。
到了一家二等茶室門口,三人都放着笑容向裏走,院子裏的跑廳,早大聲叫着紅桃六姑娘。一間廂房,門簾子一掀,跳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妓女,一伸手,左手執着朱老四的袖子,右手取下荀樸生的草帽,就將人向屋子裏拉。到了屋子裏,替王福才取下帽子,就替他解長衣的鈕釦,然後將他向牀上一推,他坐下了,一屁股就坐在他大腿上,將手挽了王福才的脖子道:“昨天說給我買的東西哩?”王福才笑道:“不就是一雙絲襪子嗎?我今天忘了帶來。”紅桃將他一推,撅着嘴站起來道:“我知道你變了心了。從前你沒有討老婆的時候,我不問你要東西,常常送衣料給我。現在呢,連一雙襪子都不肯了。”
王福才只是笑,朱荀二人,卻替他解釋,說是的確買了,忘了帶來,明天再送來也不遲。紅桃這纔有了笑容,周旋一頓茶煙。她回頭看到王福才橫躺在牀上,於是乎她也就躺下來,二人頭並頭睡下,她就向着王福才耳朵說道:“前天你答應我捧場的事怎麼樣?現在到了日子了。”王福才道:“那不含糊,我既然答應了你,我自然要辦到。”紅桃聽了,就將自己鈕釦上掛的兩朵白蘭花,取了下來,給王福才掛在汗衫上。笑道:“瞧你這一頭的汗。”於是在身上掏出一方花紗手絹,給他擦了一擦汗。又道:“也不知你忙些什麼?出門來,手絹也忘着。”說着,就把這方手絹,塞在王福才褲帶上。
朱老四由椅子上跳了起來道:“你兩個人辦些什麼交涉?說給我們聽聽。”紅桃拍着牀蓆笑道:“來呀!也來躺躺。”朱老四道:“這樣熱死人的天,我們擠着幹什麼?”紅桃見他們不過來,就起來坐在朱老四腿上,斜着眼珠望了荀樸生微笑。這紅桃是一張胖胖的圓臉,皮膚也很白。雖是中等人材,但是她穿着挖領短袖子的粉紅紗褂子,把她的上身大半露出,真個合了一句時髦話,富於肉感,因之把這三位斯文工友,都吸引住了。笑笑鬧鬧,不覺坐了一個鐘頭。這二等妓院,來往的人非常多,紅桃已經有兩班客人,坐在別人屋子裏,現在還讓王福才坐着,真是天字第一號面子了。
等着紅桃走了,朱老四笑道:“我們走吧,你今天不能給六毛,應當給一塊。”王福才皺了眉道:“我哪有錢?”朱老四聽說,卻慷慨起來,馬上在身上掏出一塊現洋,噹的一聲,丟在桌上。紅桃進房來,見桌上丟下了錢,知道他們要走了,倒正中下懷,拿了王福才的長衫,提着領子,讓他穿上。笑道:“你若是不趕別一家的話,你騰一騰屋子,到別個房間裏去坐一會兒,也可以的。”王福才聽她的話,口說是挽留,其實是催送,本待說一句笑話,看到人家伸出豆腐也似的手臂出來,替自己系鈕釦,總算十二分巴結,又不忍怎樣說她,也就含着笑,鼻子裏哼着一聲了事。
紅桃見他有點不高興,於是兩手抱了他的脖子,在他臉上亂吻亂嗅一陣,鬧得他有氣也生不出來,這才放手。他和朱荀二人走了出來,笑道:“老四,在路上我先說沒錢,你不理會。剛纔我並沒有和你要錢,你倒墊出一塊錢來,你要我還不要我還?”朱老四笑道:“你這人說話,有點不問良心。你想,人家那樣伺候你,你多開心。反過來一比,你若是對你新媳婦要這樣,恐怕她要賞你兩個大耳巴子吧?”王福才笑道:“你胡說八道,怎麼拿窯姐兒和我媳婦打比?”朱老四道:“怎麼不能打比?我不討媳婦就罷了。我要討媳婦,就得讓我開心。若是叫我去恭維她,乾脆,我不會一個人過日子嗎?我爲什麼養活着她,反要受她的管呢?”
王福才聽了不做聲,心中倒覺他的話爲然。從前在父母一處,雖然受玉如的氣,她還礙着三分面子。如今搬到會館裏來往,她就不肯和和氣氣說一句話,都是十分勉強的樣子,我就挖了心給她吃,她也嫌血腥氣。朱老四道:“怎麼不說話了?我得罪了你嗎?”王福才道:“你哪裏得罪了我,我想你的話是對的。我沒錢,我有錢,要大大地嫖他媽的一頓。”朱老四笑道:“你怎麼沒錢,你把那條破棉褥子拿到手,你就有了錢了。”王福才一拍朱老四的肩膀道:“對!我把家抄得翻轉來,也要抄幾個錢來用,身上還有幾毛錢,再去找一個人吧。”於是三個人又走進一家茶室,找第二個妓女去了。他們一直把身上的錢花光,王福才這纔回家。
到了家的時候,已是晚上兩點鐘,玉如心裏正是不好過,身上疲倦,已經睡得很熟了。王福才也不去驚動她,自去料理自己的事。到了次日,玉如越覺得身上疲倦,頭昏昏沉沉地,有些爬不起來,因之索性在牀上躺着。王福纔將冷水洗把臉,茶也不喝,竟自走了。
玉如睡到中午,勉強起來,雖然身上不見有什麼痛苦,但是心裏像火燒一般,兀自焦躁不寧起來。熬過了一天,一直到晚上,點了燈來,王福才仍舊不見回來。玉如心想,你不回來很好,我就怕你不肯和我翻臉呢。這一晚過了,王福才依然未歸,玉如雖然身體疲倦,心裏倒坦然些。
第二日中午,因覺心中發熱,就在衚衕口上,買了一大碗小米粥回來,放在桌上涼着。一隻手撐了頭,只管望着那碗小米粥。正在這樣出神之際,聽到會館長班,在院子裏道:“就是這屋子裏,現時在家呢。”玉如想是找王福才的,也不去理會,依然坐着。及至那人走進來,卻大爲詫異,原來是落霞。喲了一聲,連忙站起來,握着她的手道:“你的身體,還沒有大好,怎麼倒出來了?”落霞道:“我早就要來看看你的,遲到今天,也不能再遲了。”她說話時一看這兩間屋子,陳設是極爲簡陋,一張破桌子上,就放了一隻粗碗,盛着小米粥,不覺想起以前在留養院同甘苦的日子,心中一陣酸楚,幾乎要掉下淚來。因道:“我是來看看你的,安慰安慰你的,你不用張羅。坐一會子,我就走的。你們王掌櫃呢?”玉如當她說話時,看看自己屋檐下一個白泥爐子,只盛了一爐子煤渣,一隻小瓦缸,瓦缸底上,剩了幾瓢冷水,客不叫張羅,也就不必虛謙了,因道:“對不住,你到我這種寒家來了,我只有把一點誠心待你罷了。”
落霞見她臉上清瘦了許多,雖然人更顯得楚楚可憐,但是她一雙眼睛裏,滿帶着憂愁的神氣。便道:“我不來,也不知道你心裏難過,我們家那一位,也是這樣。”玉如聽到落霞,又提到了秋鶩,心裏就不以爲然,因道:“妹妹!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前天我已在你當面,斬釘截鐵地說了,彼此斷絕往來了。你家壁上,掛了一張風塵三俠的圖,你說過,不容易找虯髯公那樣的人。我想虯髯公,不一定要男的吧?這段故事,我倒知道一點。那個虯髯公,因爲知道天下是人家的了,大事已定,也不必去胡扒胡掙,他就把天下讓了人家,家產送了別人,於是乎隱姓埋名藏起來。事情大小不同,性質是一樣。愛情這件事,我命裏註定無份,我何必去破壞人家現成的天下?妹妹!你放心。過兩天,我就搬開這裏了,你丈夫就是要找我,他也找我不着了。”
落霞在家中想了一肚子的話,預備見着玉如,婉轉說出來。不料一言未出,玉如就放爆竹似的,說了這一大通,所預備的話,竟是一句也不用說了。因道:“姐姐,你有點誤會,我今天來看你,一來是看你態度怎樣,二來是看你家境怎樣,並不是做偵探來了。我就算吃醋,我這段婚姻,是你讓給我的,我有什麼不明白?況且我們是性命相依的朋友,我還能再三再四逼你嗎?我已經和秋鶩商量着,這西山腳下的小學堂,缺少一個教員,想把你薦了去,在那地方,風景很好,正合你的脾胃。”
玉如點點頭道:“多謝你公母倆費心。這是誰出的主意呢?”落霞道:“是他出的主意。因爲他總覺對你不住。”玉如微笑道:“這個法子很好哇,這是要辦我充軍的罪呀!在北京城裏住着,總怕我藕斷絲連地找他呢。”落霞忽然雙淚向下一落道:“姐姐,你疑心我下這種毒手嗎?我一片血心,都想是大家好哇!”
玉如見她一哭,也哭了起來,拭着淚道:“妹妹,我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下賤,胡亂地講戀愛,我現在決計回頭了。你的心事我明白,他的心事,我也明白的。老實告訴你,我打算搬回家去住了,用不着找事餬口了。”落霞拭淚道:“我知道我也有點不對,但是你若疑心我把你充軍充出城去,我有點委屈。”玉如止住了淚,倒安慰了落霞一頓,落霞也不知道用什麼話來答覆人家纔好,談了兩個鐘頭,只得忍着一腔子眼淚回家去了。
玉如一人忽然嘆了一口氣,把那碗冷粥喝了,將自己的一副破舊筆硯攤在桌上,撕了兩頁日記本子上的紙,立刻就寫起信來。那信道:
秋鶩仁哥落霞義妹雙鑑:
我真是個不祥的妖物,除了自己惹出許多是非而外,還帶累你夫妻不安,你們就不對我有什麼表示,我不知道我自己應該怎樣嗎?我箱子裏還有一百多元的私產,憑我這點能力,拿去作川資,我相信總能找點出路。我現在決定了主意,明天就走,走的地方,暫不相告,但是不到上海去。因爲到上海去,女子賣人肉的機會太多,我的意志不堅定,我怕走這條危途的。你們的姻緣,一半是人力,一半是天意,千萬好好地合作,不要辜負我一番下井救人,成全你們的意思。心慌意亂,來不及多寫。另外血書一幅,留着紀念。
薄命人馮玉如敬上
寫完了,自己打開箱子,找出一尺白竹布,平平地鋪在桌面上,用硯臺茶壺壓着兩角,然後找出一把小剪刀,將自己右手的中指頭劃破,一刻指上血如泉涌,就用指頭在白布上寫起四行字。字寫完了,將指頭包上,然後將信和白布一齊包着。記得箱子裏還有幾個信封,是預備和秋鶩通信用的,就到箱子裏翻去。
這一翻不打緊,不由她不魂飛天外,箱子底的破褥子撕了一條大縫,拿出一看,自己存的現洋鈔票存款摺子,完全不見了。爲了郵局儲金,自己私刻了一個木戳,做印鑑的,也不見了。拿着破褥子,發了一會子呆,想着前天晚睡的時候,鑰匙放在枕頭下,一時不曾留意,準是王福才偷了去了。好哇!他倒下這樣的毒手,我走不成了。但是我走不成,就這樣算了不成?怪不得他幾天不回家來,原來是拿我的錢胡花去了。我正愁着你沒有和我翻臉。既是翻了臉,那就更好,這樣看來,我還是聽落霞的話,到鄉下教書去吧。於是她頃刻之間,思想又變過來了。正是:
未到岸前休放舵,
風波防備不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