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孤鶩第十七回 霞鶩齊飛香車迎義友 薰蕕同器蓬屋納佳人

  卻說落霞出了禮堂,隨着鄧看守一路到了大門口,只見有兩輛汽車停在那裏,鄧看守將她攙上車,她便抓着鄧看守的手低聲道:“你也上來坐呀!”鄧看守微笑道:“這是新人坐的車,可沒有我的份兒。後面還有一輛車,我也就跟着到的。”說着,她便退了後。

  秋鶩上了車來,落霞連忙將身子一閃,讓了許多座位出來,然後低了頭一笑。車子開了,出了衚衕口,已是不見了留養院的外牆。落霞這才坐正來,首先笑道:“今天真是我想不到的事,世事變得是真快呀。”秋鶩也笑道:“也不能說想不到,我寫的信,你應該收到了,我信上不是有很明白的表示嗎?”落霞默然,只是微笑。秋鶩待要再說時,見她向前座的汽車伕望了一望,心裏就很明白了。

  汽車走得很快,彼此靜默了十分鐘,還是落霞先道:“你這幾天很忙吧?”秋鶩笑道:“也無所謂。縱然是忙,人生只此一次,也當然的。”落霞道:“今天家中的客多嗎?我有些怯場。”說着,望了秋鶩笑。秋鶩道:“沒有關係,不過是一二十位至好,他們都不會鬧的。”落霞一見汽車前面,一個大門口,站了許多人,有竹竿子挑了長掛爆竹,在衚衕兩邊等候,這何用說,是到了新家庭了。便低了頭,不敢再朝前看。

  這時果然車子停了,秋鶩一下車,便有兩個婦人,伸了頭進來,伸着手攙她下車,接着那爆竹串,就震天震地地響起來。落霞這時更是隨着人,不知所以地向着裏走,早聽到許多人鼓着巴掌,轟然作笑。落霞被衆人擁進一間客廳,四圍緊緊地讓人包圍着。來賓的鼓掌聲,說笑聲,已經鬧成一片。好容易進了新房,有人給除了喜紗,剛要坐下,秋鶩便進來了笑道:“都是我極熟的朋友,你儘管大方些。”於是就引着她到了客廳裏,只見幾張桌子拼攏,擺了很長的座位,用白毯子罩着。桌子兩旁,已有一二十位男女來賓坐下,空了兩頭。桌子上,只備了茶點和鮮花,並無別物。

  秋鶩讓落霞在西頭坐下,然後坐在東頭,也不待衆人催着,便先開口道:“今天諸位光降,我們很榮幸,我的主張,無論什麼禮節,只重精神,不在儀式上的繁華,所以兄弟這次婚禮,免除那些俗套。簡慢一點,請諸公原諒。再說,我是個窮措大,自然不敢爲了一日的鋪張,花去許多錢。其二,我和落霞女士,是兩個孤獨者的結合,一切都要自己辦,與其辦得不周到,不如簡便省事。剛纔在留養院行的婚禮,雖然也簡單,但是儀式已經完備了,現在我只僅僅介紹我的百年伴侶,與諸位相見。同時,藉着今日這機會,讓她認識我的好友,天氣已經熱了,將虛僞無味的儀式弄上許多,不過大家多出一身汗,所以我爲賓主兩便起見,就此把大家一見爲圓場。我也並不是省一餐酒席,現在且不忙,等回頭太陽西下了,在院子裏擺下,大家脫了長衫,隨隨便便,吃個痛快。現在,我來介紹。”

  於是一位一位地給落霞介紹,落霞便是逢人一鞠躬。大家見他說得這樣地乾脆,就是要鬧,也一刻磨不下面子來。而且也知道他所說的是真話,只隨便取笑一陣,也就散了。男客都在客廳裏,女客便簇擁着落霞回新房去,落霞這才細心看了一看這屋子,牀被傢俱,全是新制的。壁上的字畫,和桌上的陳設,大概都是朋友送的,有一副長聯,是用水紅的虎皮箋底子寫的,那字是:

相逢本是有緣人,以丈夫心,全兒女愛,歲歲年年,從此秋月春花不閒度。


結果豈非註定事,於風塵中,得琴書伴,曲曲折折,到底落霞孤鶩總齊飛。


  落霞看了兩副對聯,雖不能完全懂,然而這文字裏面,嵌着有自己和秋鶩的名字,這是一望而知的。大概秋鶩的朋友,對於我們這種婚姻,都是抱着羨慕的態度的。照情理而論,我是不足羨慕的,可羨慕的,便是我之得嫁江秋鶩了。想到這裏,一陣愉快,心上的笑意,只管向臉上涌。那鄧看守本也跟來了,因爲擠不上前,只在屋子裏陪着她,見她有些情不自禁的神情,便在她身邊,扯扯她的衣襟。她省悟了,從此矜持起來,屋子裏女賓問她話時,她才說,不問,就默然。到了上席的時候,落霞陪着客,吃過幾道菜,只推受了暑便回房了。

  這鄧看守是個回教,沒有上席,落霞回得房來,屋子裏並無第三個人,鄧看守看到她向衣櫥的大鏡子梳着頭髮,臉上紅光煥發,便朝着鏡子輕輕地笑道:“姑娘,你今天樂大發了,這江先生很不錯呀。就憑這張鐵牀,也比玉如姑娘家裏強,她可睡的是炕呢。屋子裏哪有這樣好的東西擺。要不然,這些東西……”

  落霞明白她這一句話,便問道:“這些事情,直到昨天我才知道,這也只好算各人的緣分罷了。”說到這裏,一個女僕送了一盆洗臉水來,放在梳妝檯上,笑着向落霞說:“請新太太洗臉。”鄧看守看那梳妝檯是奶白色的漆,和鐵牀傢俱的顏色一樣,那上面,擺了許多化妝品。

  當落霞洗完了臉時,她又點點頭道:“不說別的,憑這屋子裏,滿屋子雪亮,也是那王裁縫家千萬辦不到的事。我就沒瞧見有梳妝檯,更別說這些香水兒,香粉兒的了。”落霞道:“你看這裏一樣,就把玉如的一件事來打比,究竟她昨天的情形怎麼樣?你昨天和她常在一處的,自然一齊知道。”鄧看守嘆了一口氣道:“還是那句話,看各人的緣分了,昨天一起牀,我就看她的顏色不好。到了禮堂上行禮,你是多麼快樂?可是她呀。”說着,又嘆了一口氣,於是把玉如昨天的情形,她一一說了出來。

  原來玉如昨天穿了新人衣服,到了禮堂的時候,也就看到小王老闆在那裏等候了。小王老闆因爲要特剮一點,穿了一套西裝便服,在背心的口袋外,還垂出一大截金錶鏈來。只是那西服,太不合身份,尤其是腰的一部分,像紗燈罩子一樣,向下罩着。他將兩隻手插在褲子口袋內,斜站着在那裏等候,玉如讓人簇擁到並肩而立,便有一陣很濃厚的雪花膏味。

  玉如只低了頭,什麼也不知道,人家呼着向國旗行禮,她還是挺了腰桿子,一動也不動,是發着愣了。鄧看守在她身後,連用手戳了兩下,低聲道:“行禮行禮。”玉如勉強着鞠了一個躬。鄧看守扶着她到桌子前,在婚書上簽字。她提起筆來,也不知道向哪裏下筆好,牛太太搶着上前,用手在婚書上指道:“這裏這裏。”

  玉如隨着她手指所指的地方,胡亂劃了一個十字。以後是些什麼儀式,都沒有去理會,上了馬車以後,自然還有那新郎陪着同坐。小老闆王福才,馬上將車帷幔一齊放了下來,一伸手摸着玉如的手,便笑道:“我爲娶你,真費了一番心血呀。就是說送牛太太的禮,也值六七百塊錢。你想,要是在外面討一個姑娘,能花這麼些個錢嗎?”玉如將手一縮,又向旁邊讓了一讓,也不答話,也不擡頭去看他。王福才笑道:“這還害什麼臊呢?有什麼話,趁着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我回家的時候,可以先和你預備預備。”

  玉如還是不做聲,只管側了身子坐着。王福才笑道:“我聽說你書唸了不少,很開通的,爲什麼這樣地不肯說話呢?”他說話時,便向玉如身後伸了一隻手過來,將玉如攔腰一摟。玉如想要推開他的手,未免先就讓他下不去。要和他很莊重地說兩句,又非心裏所願。她如此地躊躇,人家摟抱得越緊。

  接着,人家的腦袋,也就靠着自己的肩膀,直伸到臉邊來。玉如急中生智,就一伸手把車的窗帷幔一拉,放進光來。王福才這一下子,雖然不高興極了,然而她並沒有什麼表示,也不曾說什麼,當然只得忍耐住了。

  馬車是比人力車還要走得慢的,這馬車所走的路線,又是由西城到東南城,在北京城裏,拉了一條長的縱線,玉如在車子裏,低着頭,正襟危坐,彷彿經過了一年的時間那樣長一般,心裏非常焦悶。然而轉一個念頭,馬車馬上到了王家又怎麼樣?自己能得着一點安慰嗎?如此地想着,便更加上一層不寧帖,便是這馬車在路上再經過一些時間,似乎也與事無礙。但是等着她有了這樣的念頭時,車子已經停住,到了王家了。

  玉如擡眼皮一看,小窄門外,在牆頭上挑出一幅市招,上面大書上海王發記男女成衣,窄門邊開了個西式大窗戶,可以看到裏面一個大成衣案子。在這一剎那間,爆竹聲已起來了,接着,便有滴滴答,咚咚咚的聲音。這聲音發在小窄門裏,玉如讓人扶進門來一看,見兩個穿藍布短褂子的小孩子,一個人吹着軍號,一個人身上背了一面鼓,在牆根下並立奏樂。在那靠北的三間小屋裏,沿屋檐掛着兩條長可三四尺的紅綠布。屋子裏上面,陳設了香案,上面香爐燭臺,還有豬頭三牲,供了天地君親師的大紅紙條。地下鋪了紅氈條,許多人,說着不懂的口音,嘻嘻哈哈,將新郎新婦圍得鐵桶似的,進了屋子,站在紅氈條上。

  在人聲的嘈雜當中,那一隻軍號,和一面軍鼓,滴答隆咚吹打得更是起勁。便有人喊着:“——拜堂,拜堂。”玉如穿的水紅衣裙,外披着喜紗,心裏自想着,這樣文明的裝束,似乎不至於磕頭,而況那一位,還穿的是西服。但是在她這樣猶豫的當兒,新郎已是老老實實跪了下去。新郎既是跪了下去,決無新娘還豎立在一邊的道理?也不知身後站着誰人,拉着她的衣服,只叫跪下,身子不由自主地,馬上也就向下一跪。拜了幾拜,剛剛站起,大家便喊着請公婆受禮。

  在這一片喧囂聲中,只見人叢裏面,橫側着身子,擠了出來一男一女。男的約莫有五十歲,一張馬臉,眼睛下有兩道魚尾紋,左腮上長着有一粒蠶豆大的黑痣,痣上長了幾根毛。他也穿了一套西服,卻不像小王老闆那樣是披在身上的那種鬆動,乃是緊繃繃地縛在身上的。白領子歪在一邊,領帶在背心上面透露出來,頂起了個大疙瘩。那個女的,也有四十以上年紀,穿了漂亮的藍綢褂子,繫着長裙子,頭髮上倒插有好幾樣黃澄澄的金器。臉上雖然有不少的皺紋,卻抹上了一層很厚的粉,一張嘴,露出倭瓜子似的大牙齒來。

  玉如心裏想着,這就是公公婆婆了。那婆婆大模大樣地,一屁股就在正面一張大椅子上坐下。公公倒還謙遜了一下子,側着身子,只將半邊屁股坐在椅子上。於是就接着有人喊道:“拜公婆。”玉如一想,這不必加以考量了,既是天地拜了,公婆也要拜的,也接着磕了頭下去。不料這一磕頭之後,夫妻交拜,拜親戚,拜朋友,整整拜了一小時以上。把人都拜完了,這才進了自己的新房。

  這房裏純是北方式,靠窗戶一張大炕,上面鋪了兩條新被褥,炕頭上,放了一個藤籃,一個油紙箱子。牆上紅紅綠綠,倒是貼了不少的月份牌式的美女畫,縫衣機器公司的廣告,另外幾張大紅對子。炕下一桌兩椅,另外一個脫了漆的茶几,此外一無所有了。心想,牛太太誇着王裁縫家裏,如何地富有,原來卻是這樣寒素。那也不去管他,剛纔那一位在馬車上對我說,爲着娶我,花了許多錢,有那些錢,不會把這家庭佈置一番嗎?光娶一個新兒媳來,那算什麼呢?這種家庭,卻也猜不透是新是舊,既然進門來的人,就要行着跪拜大禮,可是父子兩人,又都穿了洋裝。分明是南邊人,屋子裏又睡着北方人睡的炕,這也就隨便極了。所幸這屋子小,沒有什麼座位,進來鬧新房的人,因爲無地可立,鬧了一會子就走了。等着鄧看守進來,就拉着她的衣袖,同在炕上坐下,低着聲音道:“請你多坐一會兒,我心裏非常難過,有你陪着,我心裏舒服些,你若是走了,我一個人,心裏更難受了。”說着,不覺掉下幾點淚來。

  鄧看守看她如此的樣子,也只好陪了她坐了一會兒,又寬解着她道:“只要姑爺才貌相配,家裏窮富,那是沒有關係的,難道你這樣一個聰明人,就是這一點,還有什麼看不破不成?”玉如向外望了一望,便低聲道:“雖然如此說,但是我圖個什麼?”只說了這一句,她的婆婆高氏,口裏標着一支菸卷,由外面走進來了。玉如和鄧看守都站了起來了。

  她向鄧看守點了個頭,只說一聲請坐,立刻迴轉臉,就板下來朝着玉如道:“我們家爲了娶你,花着錢不少了。我的孩子,走了出去,真不像個手藝人,就是有一樣短處,一個字不認識,若是識字,我早替他在機關找一分差事幹了。我聽說你認識字,也會寫,也會算,真嗎?”玉如答道:“讀了幾年書,也寫不出來多少。”鄧看守便答道:“你造化,這姑娘真是粗細一把抓,要說識字,什麼信她都寫得上。要說算,算盤也好,筆算也好,全成。”

  高氏道:“那也不算大本事,太好了,我們手藝人家也享受不了。到我們這裏來,粗事也不必她做,只要她在家裏給我們記一記賬,出門去,上大宅門裏給我們取衣服,送衣服,那就幫着她公公和她丈夫的忙不少了。要說一個女孩子,也用不着認識許多字。現在女學生鬧出許多笑話,就都是爲了她們認字太多,不管什麼邪書,都拿了看。”玉如聽了這話,心裏就非常氣悶,你這是什麼話,既說要我給你幫忙,怎麼又說女子不應該認什麼字,理由全歸於她了。到了現在,我才知道那一位是個繡花枕,原來連字都不認識的。自己在留養院裏守了三四年,滿心要找一個稱心合意的丈夫,無論丈夫是做工做商的,總要彼此談得對勁,現在卻嫁一個不識字的浮薄子弟,而且這家庭還不見諒,這一種犧牲,真比坐牢還無意思了。

  想到這裏,於是低了頭,只抽出脅下一條手絹,輕輕拂拭着身上的灰塵,不做聲。接着她公公王裁縫也進來了。看他已脫了西裝,只穿了短褂子,高氏道:“客還多呢,怎麼就脫成這個樣子?”王裁縫道:“天氣真熱,我實在受不了。我也怕弄髒人家的,已經包起來,打發小二子送還人家了。”高氏道:“你進來什麼事?”王裁縫笑着向鄧看守道:“這一位嫂嫂在教,又不便請她吃什麼。我想買一點東西送她。人家也有事,別留人家久在這裏了。”

  鄧看守聽到,不由得氣忿起來,難道我還是在這裏圖着你什麼不成?便笑道:“你千萬別客氣,我走了。”於是站起身來和他二人告辭,又對玉如道:“姑娘,我走了,再見。”玉如不敢再留,也不便說什麼,只得和她點了點頭。鄧看守硬着心腸,說一聲再會,也就走了,偷眼看玉如時,背轉臉去,大概是不敢哭,呢。正是:

鸚鵡前頭言不得,


揹人只把淚偷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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