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孤鶩第六回 銀餅學梭投狂奴折齒 鴆膠和蜜飲少女輕生

  卻說落霞開門尋夢,落得吹一身寒沙回來,想到了這一番傻勁,也是好笑。但是不知道因何緣故,自從這一夢之後,憑空添了許多心事,見着了趙太太,彷彿也是仇人一樣,心想,我沒奈你何,總有一天像夢裏那種日子。那個時候要我來救你。我可是不管了。不要看你現在這樣作威作福,大概真到了禍事臨頭,一定會捧着、丫頭的腳的。趙太太哪裏知道她有那樣一個夢,自然還是照常很嚴厲地管着她,她心裏爲了真事和夢境的引誘,遇了打罵,就更氣憤着哭泣了。

  有一天,趙重甫去上衙門之後,趙太太和婉芳小姐,也都出門去了,大門口只剩了一個聽差守着大門。楊媽的工夫,每天多半消磨在廚房裏,這時也是一人在廚房裏揀菜。落霞一人,呆坐在堂屋裏烤火,靜默默地又想着了那封信,那個夢。正自這樣想着,堂屋門一推,那個表少爺朱柳風來了。他一進門,便道:“太太小姐,都不在家嗎?”落霞想起那天罰跪,他講情的那回事,不免有點害臊,笑着紅了臉,叫了一聲表少爺。

  柳風一說太太小姐不在家,見她就是一紅臉,便道:“落霞,你一個人坐在這裏,不寂寞嗎?”落霞道:“我們這種人,有什麼寂寞,有什麼熱鬧?無非挨命過日子罷了。”她怕朱柳風再會談起那天罰跪的事,不如先謝謝他,便倒了一杯熱茶來。他正在爐子邊烤火,這杯茶又無別處可放,就一直送過遞到他手上。

  朱柳風一點頭,笑道:“勞駕。”落霞道:“我們一個當丫頭的,你何必這樣客氣?”柳風道:“丫頭就不是人嗎?不過少了兩個錢,把身體賣了罷了。再說你也不是因爲家裏窮了,就賣你的,是拐人的拐匪,把你拐出來的,也不能用賣兒賣女的眼光,來看你們家呀。”落霞道:“這件事,表少爺怎麼也知道?”柳風道:“我姑母對我說過的。我就常對我姑母說,既然知道人家是可憐的孩子,遇事就看鬆些吧,何必打了她,罵了她,自己又受氣。不知道我姑母現在可對你好些?”落霞道:“這也無所謂,看她高興罷了。”

  朱柳風喝完了茶,手一伸,落霞自把杯子接了過去。他又笑着點了一點頭,然後在火爐靠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了。笑道:“你在這裏,烤火烤得很好,我一來,倒把你轟走了。你只管坐着烤火,只當我沒有在這裏一樣,好不好?”落霞笑道:“那可不敢當。”柳風笑道:“那要什麼緊?我剛說了,大家都是人,爲什麼我坐着,你就要站着。你若不坐,我也只好站起來了。”

  說着,果然就站起來。落霞這卻不好意思再和人家爲難了,也就只好羞羞答答地,遠遠地坐在一把矮椅上。柳風因她已坐下,這才坐下來,便道:“你又何必坐得那遠呢,靠近些坐着烤火不好嗎?”落霞見他那笑嘻嘻的樣子,很有些不誠實,這就有些不以爲然起來,就站起來,隨手找着一把雞毛帚,滿屋子裏撣灰,只管將背來對着柳風。

  柳風道:“太太小姐不在家,你何不閒閒呢?”落霞只當沒有聽見,依然撣她的灰。柳風道:“你坐下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說。”落霞道:“表少爺,你就請說吧。我還有事要去做,可不能陪着你談天呢!”柳風笑道:“幹嗎發急呀?我問你,你是知道你小姐性情的。她在我背後說過我什麼沒有?”落霞道:“沒有說過什麼。”柳風道:“不能夠,她和我的交情,總算不錯,在我背後,豈能一句話都沒有?”落霞道:“縱然是有,與我又沒有什麼相干,我沒有留心去聽過,我一時也說不上來。”柳風點着頭笑道:“你這孩子太聰明瞭。這樣說着,就誰也不得罪。”落霞道:“這實在也是實情,我何必去管別人的閒事哩?”柳風道:“固然不能管別人的事,就是說說閒話也不要緊。我還請教你,你們太太很有意思讓我做姑爺,但是我並不愛你們小姐,你看這件事,應該怎麼辦?”落霞正着顏色道:“表少爺,你可別把這些話來問我們下人,說起來可大可小的,我當丫頭的,可受不了。”柳風笑道:“你倒着惱了,我還是很高興的哩。老實一句話,我倒很相信你的,設若你願意我幫忙的話,我是極力幫你的忙,你什麼時候要脫離趙家都絕對不成問題,趁着今天無人,把我的心事和你談上一談,你看好不好?”落霞聽了他這話,不由得臉色勃然一變。連忙跑了出去,砰的一聲,反手將堂屋門關着。

  就在她這關門砰的一聲之間,便有無限的怒氣,由這裏面發泄出來。但是朱柳風以爲她是個丫頭,縱然生氣,也抵抗不了一個表少爺,因之也就開了堂屋門,由後面追了來。落霞跑回她自己屋裏,柳風就也追到屋外,因道:“落霞,你何必這樣,我是一番好意,無論怎樣,憑我這個人,還配你不上嗎?”落霞真不料他還會追到屋子裏來,一聞他的聲音,連忙就將門關了起來。但是落霞有了這關門的意思之時,柳風已經到房門邊了,這裏房門不曾關上,那邊已經插進了一隻腳,這要關的一扇門,恰是和朱柳風的身子相碰,這卻關不起來了。

  落霞索性將門向裏一拉,大大地掀開,抵住了門中間,兩手一叉腰,迎着朱柳風,板了面孔問道:“表少爺,你這是做什麼?青天白日,你這樣欺負人,當真我們做、丫頭的人,就一點骨氣都沒有嗎?這屋子是我的,我有權不讓人進來,你走遠些,不然,我就要嚷了。”柳風將手連連搖着,笑道:“你別嚷別嚷,幹嗎呀,生這大氣。青天白日要什麼緊,我又不做什麼壞事,不過要你說一句罷了。”

  落霞道:“要我說一句,那容易。要我說一句什麼話,請你吩咐。”柳風笑道:“別生氣,別生氣,有話慢慢地說。說一句話,你已經答應了,說兩句話,怎麼樣,你答應不答應?”

  落霞道:“表少爺,你有多少話都請說吧,我這裏洗耳恭聽。”朱柳風這才笑嘻嘻地道:“別多心,我要說的,都是好話。我看你在我們姑母家裏,哪一輩子是出頭年,不如瞞着姑母,我在外面賃下幾間房子,和你住上家,將來……”

  落霞一聽話說得很遠,也犯不上和他決裂,把他推走了就是。因道:“表少爺,這些話,請你不必對我說,我也不愛聽。我只知道多做事,少捱打。我這裏是是非之地,請你走開。”柳風將肩膀擡起,聳了兩聳,笑道:“這些話,不對你說,對哪個說,還去對我姑母說不成?”說着,在身上一摸,摸出了四塊銀幣,一伸手遠遠向落霞睡牀上一拋,笑道:“這四塊錢,送你買一點東西,你讓我進你房來,坐着談一談,行不行?”口裏說着,不問落霞怎樣已經是擠了進來。

  落霞見抵擋不住了,將那四塊錢搶在手裏,指着柳風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以爲我們當丫頭的,就是隨便拿你幾個錢,可以把人格賣掉的嗎?你這當洋奴賣人格賣來的錢,留着自己享福吧!”只這一句話,將手一揚,把那四塊錢,向柳風迎面拋了去。

  雙方相距很近,這錢不偏不倚,正打在他嘴脣上,噗的一聲,他嘴裏的鮮血,向外流出來,他哎呀一聲,將手按了嘴,卻按了一手的鮮血,手向下一落,只見一顆雪白的門牙,落在手心裏,便頓腳罵道:“不識擡舉的東西,你爲什麼下這種毒手?我今天要你的命。”隨手摸了一把破茶壺,向落霞就砸了過來,落霞身子一閃,茶壺砸在磚牆上,砸了一個粉碎。

  柳風見這下沒有砸着,又拿了一張方凳子在手上,高高舉了起來,就要向落霞砸去。落霞身子向後一縮,口裏大叫救命。楊媽一腳踏進屋來,一伸手在柳風身後,將方凳子接了過去。忙問道:“這是做什麼?這是做什麼?”說着話時,看地上撒了幾塊錢,又是在落霞屋子裏,心中就猜中了個八九分。

  柳風指着落霞,頓腳罵道:“這東西太可惡了,她居然動手打我。我今天非打死她不可!”楊媽拉着柳風的手道:“你怎麼和她一般見識,你到外面去坐,我打水給你洗臉。太太回來,自然要把她重重治罪一頓。你若是動手打她,那就有些不便,你是個聰明人,還不明白嗎?你瞧我了,你瞧我了。”說着,連向柳風蹲了兩蹲身子,給他請了兩個安。也不容柳風不答應,兩手一伸,將他帶推帶送,送出了落霞的門。

  真是事情湊巧,柳風由裏向外走,恰好趙太太和婉芳小姐,由外面進來。雙方在堂屋會面,趙太太一見柳風滿嘴角是血,門牙掉了一個,連忙問道:“喲!這一下不當玩,哪裏碰的?”柳風先頓了一頓,只見落霞由後面跑了出來,口裏叫道:“楊媽,這是他的四塊臭錢,叫他拿了去。”一面說着,一面跑出來,猛擡頭看見了太太小姐,不由得不向後一退,便將錢放在桌上。

  柳風一看這事情大概隱瞞不了。便對趙太太道:“姑母,落霞這東西,太無廉恥了。今天你們不在家,她和我要幾塊錢,說是在外面買東西吃,拖了債不少,不還債不得了。我看她說得可憐,就給了她四塊錢,她就把我拉進屋去,說要跟我逃跑。我罵了她幾句,她倒動手打起我來了。”

  婉芳小姐手扶了茶几,將牙咬了下嘴脣皮。點了頭,只管冷笑。趙太太站在屋中間,渾身亂抖,望望柳風,又望望落霞。落霞冷笑道:“姓朱的,你說這種話,你不屈心嗎?我怕什麼?拼了一身剮,皇帝拉下馬,你縱然冤枉我,我也不怕。”趙太太哪裏忍耐得住,搶上前去,劈頭劈腦,對落霞就是幾下。

  落霞也是氣極了,便跳着腳哭起來道:“太太,今天的事,我沒有錯,你不能打我,你們做主人的太偏心了。”趙太太因她嘴硬,索性兩手並起,向着她一頓亂打。婉芳在一邊看見,咬了牙,頓着腳道:“打,着實地打。這賤東西當了人的面,裝出那規矩樣子,一背了人,什麼事都做出來。不要臉的東西,着實地打。以後還打算在我面前誇嘴嗎?”

  柳風聽了這話,不由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恰好楊媽打一盆洗臉水來了,就藉着洗臉,避了開去。趙太太對落霞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你說你說。”落霞哭着道:“打了我一個死去活來,現在再來問我什麼事,我有理也是捱了打了。你不用問,你們體面人家的好親戚。”趙太太道:“好哇!今天這賤東西真是潑辣,我索性打死她。”一回頭見茶几後面,放了一柄雞毛帚,順手拿了過來,倒拿在手上,又打算上前來打。

  楊媽搶了上前,將趙太太攔住,便道:“太太,你平常打落霞,我不敢說情,不過今天這件事,你打得她冤屈一點,請想,若不是她這樣大鬧,不聲不響地過去,那不定鬧什麼笑話,和你的名譽更有礙了。表少爺雖然碰掉了一個牙齒,這並不要緊,他願意鑲金的鑲金的,不願意鑲金的,就鑲瓷的,那更是好看了。”一面說着,一面將她拉到屋子裏去。

  趙太太向沙發上一坐,一拍腿道:“這還了得,我只出去這一會兒,就鬧出這種笑話來。柳風哪裏去了?叫他滾進來,我有話問他。”楊媽道:“表少爺洗完了臉,已經走了。”趙太太先是又罵又說,這時,也不說,也不罵,只是靠了沙發躺着發呆。外面屋子裏,落霞放聲大哭,婉芳小姐也嚶嚶垂泣。

  過了一會兒,趙重甫回來了,他一見這種情形,也呆了。便問道:“這又是落霞鬧了什麼亂子嗎?爲什麼大家這樣喪氣?”這一問,婉芳小姐更嗚嗚咽咽,哭得厲害。落霞也窸窸窣窣哭着未了。趙太太躺在沙發上,叼着菸捲,板了臉,望着屋頂。這三個在屋子裏的人,都像沒有聽見,誰也不肯答覆。

  趙重甫道:“你們說呀,究竟是什麼事?無論有什麼問題,總得說明白了,纔好解決,難道哭鬧一會子就算了嗎?”趙太太道:“醜事罷了,我還鬧不清呢!你叫楊媽來問吧。”

  趙重甫於是將楊媽叫來,先問了一陣,然後又問落霞,最後趙太太把柳風的口供也說了。趙重甫聽了這話,也是氣得要命,嘴上幾十根鬍子,根根撅着,一伸手向落霞兩巴掌,罵道:“你這東西,你這東西。”落霞向後退了兩步道:“老爺,你做官的人,應該是講理的,怎麼你也打我?”

  趙重甫道:“不管你有理無理,我先打你出出氣。”落霞冷笑道:“原來如此,我是你們出氣的。好,我用不着講理了。”說着,一轉身,自跑回屋子裏去,又伏在牀上哭了,心想,我這人太命苦了。有錢無用處,有理無講處,生定了是做一輩子的牛馬。與其如此,不如一死了之,倒也乾淨。自己心裏,突然間有了一個死字的感想,便覺得這一生的確是毫無意味,只有一個死,能解除一切。老爺抽的鴉片膏子,放在他書房後那間小屋子裏,這個時候,他或者無心去抽菸,不如趁此偷他一些來。

  這一想,便拿了一個茶杯,悄悄地溜到那屋子裏,將牀底下竹箱裏用報紙包着的一個大瓷罐,拿了出來,將茶杯向膏子裏一舀,舀了大半杯。舀好了,急急忙忙仍舊將瓷罐子包好,送到小竹箱子裏去,因聽到趙重甫一聲咳嗽,似乎是要進來,拿了茶杯子,趕忙就由後房門溜了出來。到了自己屋子裏,所幸還沒有人知道。當時拿了一張紙,將茶杯蓋上,便塞在枕頭下。

  這日白天,依然忍着眼淚,照樣地做事。趙太太心裏想着,重甫原是很賞識柳風的,這樣一來,當然要把這個偶像打破。不但打破偶像而已,經營許久的婚姻,恐怕要廢約。就是以自己而論,孃家有了這樣一個不爭氣的侄子,和自己的體面也有關。因此一口咬定,落霞所說,完全是謠言,她因爲得不到表少爺,就反過來一口,說表少爺調戲她,來遮蓋她的羞恥。這種女子,既不要臉,心裏又狠毒,留在家裏,真也是禍根,不如把她取消吧。

  落霞都聽得了,只是不做聲,也不再哭。

  到了晚上,大家都睡覺了,只有趙重甫這個燒鴉片煙的人,依然還在書房後面抽菸。落霞聽得人聲漸寂,就把自己藏的那半杯煙膏取出,然後拿了梳頭鏡屜子裏一盒搽臉蜜汁,向裏面一倒,用右手一個食指,插進煙膏裏,和弄了一陣。手指頭在膏子裏攪弄時,那膏子很稠,預想喝到嘴裏,一定是粘粘搭搭,不好吞下。鴉片煙是最苦的東西,若吞不下去,豈不是一種痛苦,想了一想,就悄悄地溜到廚房裏去。見爐竈上正放了一壺開水,因是取了一隻飯碗,將這壺開水,一路帶到屋子裏來。

  先把房門關好,然後倒了一盆水,先洗一把手臉,其次便將身上的舊衣服脫下,換了一套乾淨衣服。事情都忙着停妥了,就把茶杯裏的煙膏和蜜汁,一齊倒在碗裏,將開水一衝,在鏡臺抽屜裏,找了一根骨頭針,插到碗裏去和弄。當她和弄的時候,自己側了身子,斜靠在桌子一個犄角上,眼睛望着碗裏出神。這個時候,屋子外頭,一點聲息都沒有了,西北風從天空上吹過,把樹枝吹着,微微有點作響,跟着那院子咿咿呀呀,彷彿有人在那裏偷着走路一樣,但是並不聽到一點腳步響。

  落霞一想,這是接我靈魂的小鬼來了嗎?小鬼,你只管來,我不怕你,你又何必偷着進出呢?望了那碗煙膏水,心想,不料我活到十六歲,就是這一碗東西送命。人生遲早總是有一死的,死早一點,有什麼關係?只是我這人,自從出世以至於現在,沒有享過一天福。我是哪縣人?姓什麼?今年究竟是不是十六歲?一律不知道,這個人活在世上,有什麼意味?我現在要死了,我那失了女兒的孃老子,遠在雲南一個縣城裏,恐怕還念着他女兒,現在長大成人,已有出頭之日了。

  想到這裏,一陣心酸,不由得要墜下幾點淚,有幾點眼淚,直落到那煙膏碗裏去,手裏的骨頭針,也只管在碗裏亂攪着,不知所云地,一味地發愣。猛然間,聽到屋外的掛鐘,當的響了一下,便自己埋怨自己道:我這是做什麼,打算尋死,就快快地尋死得了,這樣猶豫些什麼?現在一點鐘了。若不早喝下去,明天早起,他們趕救得及的,今晚上豈不是白白忙了一陣?這樣想着,放下骨頭針,將那一碗煙膏,兩手捧起。一生的結果,便在此一舉手之間了。正是:

生不逢辰何惜死,


剎那當作百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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