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聽他這一番話,真個如聽了鼓兒詞上的大團圓一般,便道:“你這話全是真的嗎?不見得有這樣容易吧?”王裁縫笑道:“你看我快活到了什麼樣子?我要撒謊,又不是唱戲,我這一副神情,裝得出來嗎?”高氏也是看到他的樣子,有些異乎常態,這事不能完全是假的。因道:“你不要忙,到屋子裏去,慢慢地說吧。不但是我愛聽,就是他們哪個不望你的兒子做了官,他們也有個做了官的朋友。”
那些案子上的裁縫,當玉如坐了汽車到陸宅去的時候,大家都暗下好笑,夥友中有一個號小張飛的,他嘴裏最放不下一件事,便輕輕地對大家道:“這是什麼?就是鼓兒詞上說的美人計。我們這少掌櫃的臉,大概有一城牆帶一靴底厚,新娘子抱在懷裏,還沒有抱熱,就扮得像一朵海棠花一樣,去陪人家玩。我祖宗八代沒有見過官,也不能幹出這樣的事來。他媽的,討一個老婆,買一個王八當,真是不值得。”他如此一說,大家也同聲附和,覺得他的話有理。
這時王裁縫說是和陸督軍做了乾親家,小張飛首先向裁縫作了三個揖,笑道:“掌櫃的,恭喜!恭喜!這一下子,給我們同行爭了一個面子,七十二行,行行出狀元,我們這一行,也有個做大官的,不用說,第一我們這成衣公會,要請我們掌櫃的當會長。小掌櫃的快要做官了,我們得放掛爆竹,喝杯喜酒吧。新娘子福氣真好,走來不多久,就給婆婆家,爭得喜氣洋洋。”
王裁縫聽得小張飛這一番話,也是喜歡得由心眼裏直樂出來。他先笑道:“諸位不要忙,這一段事,大家總是愛聽的,讓我慢慢地來告訴諸位。陸家老太太,早就看得起我,我家辦喜事的時候,我怕他們送了禮,沒有法子請人家,所以不敢驚動。昨天我讓我兒媳婦去見他們,老太太身體不大好,怕招待不週,就約了今日再去。老太太覺得要人家連去兩趟,心裏過意不去,所以就派了車子來接她去。我去的時候,我們兒媳婦,和他們的大小姐手牽了手,坐在一張沙發椅上,親熱得像親生姊妹一樣。我親耳朵聽到他們的老媽子,叫了我們少內掌櫃做二小姐。”小張飛道:“本來我們少內掌櫃那一表人才,真像個小姐,她受這樣的稱呼,不含糊呀。”於是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王福才他由外面回來了,見屋子裏擁着這些人,倒莫名其妙。還是高氏先笑道:“你這還不該快活嗎?你做了督軍的幹姑爺了。”說着,於是把剛纔所說的一遍話,又重新說了起來。王福才本來看到店裏的夥計們竊竊私議,心裏十分難受,於是就躲了開去,現在回來,正又看到這些人,臉也無處藏躲,現在父親把緣由說起來,大家都給他道喜。王福才自己,本也無所謂,只因大家訕笑,所以立身不住。現在大家都有欣羨自己的意思,自然也就犯不上再害臊,便笑道:“大家不要恭喜得太早了,認不認,還要人家做主,我們自己就哪能夠如此高興哩?”小張飛道:“那沒有錯,掌櫃的親自看見新娘子對陸老太太磕頭這還另外要做什麼主?”其他的夥計們,也是你一言我一語,都說王福纔將來未可限量。
王福才這一番喜歡,自然是升了天一般,先前那一番躊躇的情形,就沒有了。不過今天玉如到陸宅去,也就不同往常,一直到上了電燈許久,還不見她回家。王福才口裏,固然是不便問出來,然而久而久之,他不見愛妻回來,心裏也放不下去。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他纔對王裁縫道:“大概陸家老太太,是留她吃飯了。不過我的意思,少叨擾人家一點的好。吃了飯,還是我去接她呢?還是——”王裁縫道:“你怎麼樣能去接她,我去都有些勉強。還是我去吧。”王福才心想,怎麼我就不能去接,難道這還犯着什麼忌諱嗎?不過父親既是如此地說了,自己也就沒有法子去反詰,只是吃過了飯,催着父親快一點子去。王裁縫也明白自己兒子的用意,不必他再說什麼,就去接玉如去了。
王福纔在家中靜候消息,一等也不來,再等也不來,不覺到了晚上九點鐘。在九點鐘以前,恰是夥計們不斷地由外面回來,門接二連三地響着。往日開門,都是小徒弟的事,王福才絕對不去管,今天只要一有拍門聲,口裏問着一聲誰,人已經起身開門來了。打開門來,一個不是愛妻回來,二個也不是愛妻回來,到了九點鐘以後,連大門也不響了。高氏見他起坐不安,便道:“反正有你老子接她去了,回來晚點也不要緊。他們大宅門裏,晚飯吃得遲,恐怕這個時候,還沒有吃晚飯呢。”
王福才皺了一皺眉毛,對他母親也不說什麼,拿了一副牙牌,就在燈下桌子上,去起牙牌數。真是手氣壞,每次都只有四五開,結果是起了一個下下中下中下的數,將牌一推,罵了一聲倒他媽的黴,將牌一推,自站起身來,背了兩手,靠了炕望着燈。望了一會子燈,復又坐下來,將那一副牌重新理起,又來作過五關斬六將的玩意。將牌顛倒了許多次,始終也不曾闖過關去。丟了牌,跑到擺成衣案子的屋裏去,也不好意思進門,只在窗戶外,伸頭看了一看掛鐘,已經是十點五分了。這時要他在屋子裏等,已經不能夠,就開着大門,站在大門口,向衚衕的兩頭閒眺。自己心裏想着,若是做官的機會,一點也沒有得着,就出了什麼意外,這未免太不值得。看玉如出門的時候,笑嘻嘻地抹着胭脂粉,簡直是一個大疑案,所謂見老太太拜乾孃的話,未必就靠得住。如此說來,我父親母親都拿話冤我的,我何必上他們的當。想到此地,不覺連連在地上頓了幾腳。
正待轉身入內,問母親一個究竟,只聽到遠遠一陣軋軋之聲傳來,立刻一輛汽車,開到了門口,只見玉如和父親由車子上下來。看玉如的臉色時,還是和去的時候一樣,笑嘻嘻的。於是跟着他們入內,首先是高氏迎着,問長問短。玉如便說是陸老太太相待很好,留着在上房吃晚飯。“明天老太太要出去聽戲,還叫我陪着呢,你讓我去嗎?”高氏道:“那是什麼話?老太太叫你陪着,有個不去之理?他們提到給福才找差事的這一句話沒有?”玉如望了一望王福才,微笑道:“這簡直是不成問題的一件事,他要做什麼副官,我準可以保險。不過今天初次和老太太太太見面,就要人找差事,這話有點不好說。好在明日還要見面的,讓我明天去對她說吧。”高氏道:“你這話對。以後我家的事,都仗着你的運氣了,孩子,你說怎樣好就怎樣好?”王福才聽了這話,默然無語地先走回房去。
等玉如回到房裏,見她背了燈光,拿出一件舊衣服,先脫了一隻袖子,馬上就穿起一隻袖子。再脫下那隻袖子,才穿起舊衣服來。扣好了衣襟上的鈕釦一半,然後纔回轉身來,向王福才一笑道:“有偏你了。”王福才臉一紅道:“你倒開我的玩笑……”說了這一句,連忙把聲音低了一低道:“你今天到陸家去,一天都在上房裏嗎?”玉如很隨便地,鼻子內哼了一聲,算是答應着。
王福才還低聲問道:“吃飯的時候,全是女人嗎?”玉如見他頭伸過煤油燈罩這邊來,見不着他的臉色,就走上前將燈一移,移到靠着大炕的茶几上來,這燈光正好射着他的臉。見他的臉色,很不自然,便笑道:“反正是他們一家人,外帶我一個,你問這句話做什麼?”王福才道:“我……我……其實也沒有什麼關係……不過……明夭去一趟也好,以後少去就是了。”
玉如道:“這很怪呀,我只來兩天的時候,你就和我說,有許多老主顧,都讓人家拉去了。我來了以後,希望我出來給你家跑跑。我原是個外行,因爲你們都這樣說,所以我只好破了面子出去。怎麼我只跑了一家,你就不要我跑了呢?”王福才道:“我原以爲到人家大宅門裏去,見見人家太太小姐,那也是不礙事的,現在……你是個聰明人,什麼不知道?一回兩回呢,我也沒有什麼,就是給我弄不到官做,總也給我們拉了買賣來了。但是店裏的夥計,衚衕裏的街坊,他們都在身後笑我,年紀輕輕的,我磨不下這塊臉。”
玉如正色道:“你真有這一份志氣嗎?這好辦,我明天就不去。”王福才用手撐着頭,默然無語地想了一會兒,眼光也不看着玉如,就是這樣撐着頭,很低的聲音道:“明天呢?似乎不去……也不妥。”玉如冷笑了一聲道:“你這不是廢話?我沒有工夫和你談這些。”說畢,她一扭轉身軀,就到高氏屋子裏去了。
他們這屋子,是一排四開間,老夫婦住東邊,小夫婦住西邊,中間有一間堂屋,一間做廚房帶堆東西的屋子,東邊大一點聲說話,西邊是聽得很清楚地。這時就聽到玉如在那邊盛誇陸家的繁華,由陸太太爲人好,一直誇到陸大爺爲人也好。玉如到人家去做客,乜不過大半天的工夫,倒不料她回來說在陸家受招待的經過,卻說了有二三小時之久,王福纔在這邊屋子裏,聽得十分煩惱,幾次要到那邊屋子裏去攔阻,又怕太着了痕跡,只是不住地大聲咳嗽。但是玉如在那邊說得正高興,哪裏會理會到主福才的咳嗽會有什麼用意?所以王福才儘管咳嗽,玉如自己,也儘管去誇耀陸宅的闊綽,王福才一人在屋子裏不樂,算是白着急。
一直到十二點多鐘,聽到呵啊啊,高氏打了一長時間的呵欠,這才聽到她道:“你去睡吧。上午洗洗衣服,下午不定人傢什麼時候派汽車來接呢。”玉如聽了這話,才笑嘻嘻地走回房來。王福才道:“真是奇怪,這一天你高興得真有些過分了,進也是笑,出也是笑。”玉如道:“我不笑怎麼樣?還對着你哭嗎?你們對這件事,都十分高興,我偏要板着臉,大煞風景嗎?”王福才道:“據你這樣說……你是真高興呢?還是假高興呢?”玉如微笑道:“這話倒奇怪了,高興還假得來嗎?你就假裝着高興給我看看。我也知道你有些不願意我出門,我反問你一句,願不願意做官?若是不願意做官,只一句話,我明天就不去了。”王福才無論如何,沒有那種勇氣,說是不願做官,又默然了。這晚所討論的結果,也就是如此,並沒有再說什麼。
到了次日上午,王福才連午飯也不在家裏吃,一早便走了,也不過是剛十二點鐘,玉如還未吃飯,陸宅就派了汽車來接玉如,車伕說是請到宅裏去用飯。玉如已是去過兩次的人,更無所用其躊躇,大大方方就走出來上車子。那車子開出了衚衕口,並不向陸宅而來,穿過幾條街,到了一家番菜館門口,就停止了。玉如正自猶豫着,有一句話待要問車伕。只見大菜館裏走出一個西裝男子,正是陸伯清,不用疑猜,這事就明白了。玉如還不曾擡起身,陸伯清已搶着上前,給她開了車門。先一點頭笑道:“請下來,先吃點東西,我們再一路到舍下去。”玉如心裏一想,立刻眉毛一揚,笑起來道:“這又要擾大爺一餐,我心裏真過意不去。”伯清說着話,見她已起身,便想伸手來攙扶她。他本是在右邊車門下等着的,玉如更機靈,口裏說了一聲不敢當,卻開了左邊的門,走下車來了。
陸伯清雖碰了一個小釘子,然而她由車後身轉向前來,依然還是笑容可掬。他於是欠了一欠身子,一伸手,請玉如前面走。玉如說了一句不客氣,就在前走了。到了大餐館裏,伯清是預先訂下的雅座,請了她進去。放了大長桌子不坐,卻同坐在一張小方桌上。這擺的刀叉碟子,本是兩對面,伯清已經自己改移了,改爲上下手,讓玉如上坐,自己坐在側面。玉如看了一看桌面上的情形心裏恍然,只微微一笑,就不客氣地坐下了。伯清首先就笑道:“要先喝一點什麼嗎?”玉如道:“這倒用不着,要喝什麼,我不客氣,自然會要。”伯清於是將桌上放的菜牌子,伸到玉如面前,問道:“你看這些東西都能吃嗎?”
玉如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吃大菜,問她哪樣能吃與否,她哪裏答得出來?便笑道:“我吃東西,向來不挑嘴,只要大爺能吃,我也就能吃。”這一句話,在玉如說來,也很是平常,陸伯清一聽,喜歡得由心裏癢出來。便道:“我也未便硬做主,等我來想想,什麼纔是你可口的。”於是叫了茶房來,商量了一陣,這才酌定了幾樣菜。
伯清先問了玉如不要酒,才讓開汽水。開汽水之瓶時,玉如先注意到茶房的手,斟好了兩大杯,玉如一看伯清那一杯,略微斟得少一點,就笑道:“不能多喝,掉一掉吧。”於是把自己一杯送過去,將伯清面前一杯移回來。
伯清先還不知道玉如命意所在,後來看得她老不喝,等自己喝了大半杯,她才喝兩口。心想,這個女人真算聰明透了頂,不肯吃虧的。但是大爺有錢,自然買得你到手,我還要暗算你做什麼?既是這樣,我索性向明處說。因笑道:“我家祖母要你拜我媽做乾孃,你以爲是我祖母的主意嗎?”玉如道:“那自然是老太太一番仁慈之心。”伯清搖了搖頭道:“不對!是我要求老太太這樣辦的。老太太最喜歡我,要什麼就給什麼。不然,我就到我們老爺子任上帶兵去了。老太太總怕我帶兵冒危險,所以許多事都由着我鬧。你一做了我媽的乾女兒,我們就是兄妹了,以後可以不拘形跡地來往,豈不是好?”玉如笑道:“那如何敢高攀?不過大爺說,讓我拜太太做乾孃,是大爺的主意,恐怕有些不對。那天不是我一直向上房裏走,我還見不着老太太呢。”
伯清伸着手,搔了一搔頭,笑道:“你實在是厲害。不過我就撒謊,也是要在你面前誇功。你這樣一個聰明人……唉!可惜!”玉如口裏的牙齒,使勁地作對咬了一陣,頓了一頓,然後才道:“雖然可惜。現在高攀着做了大爺的妹子,也就不可惜了。”
伯清覺得這話越來越好聽,身子向上一挺,拍着桌子直跳了起來,笑道:“你真懂事,我算沒有白費心。”叫了這一聲,然後又坐下來,輕聲笑道:“我大膽叫你一聲妹妹,好妹妹,你今天不要陪我祖母去聽戲,吃過飯,坐了我的車子,出城到香山去風涼風涼,好不好?”玉如道:“照說,我應當奉陪。可是我今天對老太太失了信,以後我要再到府上去,就不好說話了。第一次約會就不到,也許老太太就不會要我再到府上去,那豈不糟了?日子長呢,你何必忙?”
伯清道:“你這話說得有理,還是照你的話辦。不過吃過飯到我家之後,你只說是自己來的,不要說是我把你接來的。”玉如低聲一笑道:“你怕我是一個傻瓜嗎?”
這一句不答覆之答覆,更是把伯清樂得有話說不出。百忙中找不出一句什麼話來感謝,便道:“我本想買東西送你,又不知道買哪種東西好,我想還是送你一點款子,你自己去買吧。”玉如聽他說送款子,不覺微微點了一點頭,因道:“那可不敢當。”
伯清道:“說什麼敢當不敢當,做哥哥的人,難道應當讓妹子經濟困難的嗎?我今天身上沒有帶多少現款,只有二百塊錢,你先拿去,做幾套衣服,過幾天我再撥一筆款子。做哥哥的私下錢雖不多,拿個一千二千出來,那是一點不爲難的。”玉如道:“這個我知道。漫說一千兩千,就是一萬兩萬,在陸大爺又算什麼?將來我也許有請大爺幫忙的日子,大爺怎麼樣呢?”這一句話,不啻露出了玉如一大半意思,伯清所想大爺有錢的一個主張,似乎要貫徹了。正是:
若把黃金作媒介,
美人半在藥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