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太太笑道:“這可好,我可以挑上幾粒,做一副耳墜子。別全拿去送禮了。”牛老爺道:“你也看着好不是?那麼,你想做一副耳墜子,就得把這婚事說成了。有了這樣一件事,珠子在我們手上,不給他錢,他也不好意思來要了。”牛太太聽了這話,索性接過盒子去,一手託着盒子,一手揀着珠子,坐在牀沿上,只管看。牛老爺笑道:“我正愁着呢,總監這一筆禮,咱們這科長的位分,送輕了怕有人挑眼;送重了,可真有些送不起,現在有人給我們代送了,這不輕了一個累嗎?”牛太太道:“珠子倒是真的,只是大小不勻一點。”牛老爺道:“禮品有這樣重,那就湊敷着吧,難道還要王裁縫調一盒勻整的來不成?”
夫妻二人,正對着這一盒珠子打主意,只聽見聽差在窗子外嚷道:“太太,那個王裁縫來了,有衣服給他做嗎?”牛老爺對着牛太太一笑,牛老爺道:“叫他進上房來吧,我們有話和他說。”於是二人就坐在堂屋裏等着,一會兒工夫,王裁縫手上拿了草帽子,在門口就點着頭進來。牛太太坐在椅子上,也起了一起身子,笑着點頭道:“今天還要送那些東西,多謝你了。”
王裁縫捧了帽子,又拱一拱手道:“我小孩子的事,都請太太幫忙,不敢說是送禮,只是報答太太的恩典。”牛太太那雙肉泡眼睛,向着牛老爺眯了一笑道:“這王掌櫃的眼力不錯,把我們那裏的頭兒尖兒要弄了來哩。”王裁縫擡了一擡肩膀,露着一口亂牙,笑道:“這是小孩了一點癡心,事先他看過相片了,後來又到貴院去參觀過,他極力說這個姓馮的孩子好。”牛太太擺了一擺頭道:“這一塊天鵝肉,怕不容易到手,有人搶了去了。”王裁縫臉上立刻現出失望的樣子,眉毛頭和眼睛角,幾乎皺到一處去。一進門那笑嘻嘻的樣子,也沒有了,頸脖子軟了下來,好像是撐不住那顆倭瓜形的腦袋。
牛太太料得他一定心痛送禮的那些綢料,便道:“搶雖有人搶了去,有我在裏面做主,未嘗不可以搶回來,只是這樣一來,就費大了勁了。你們早說三天,也不至於這樣地爲難了。”王裁縫做了一個揖道:“若是還有法子可想,那就好極了。”說着,掉過臉來,又和牛老爺做了一個揖,笑道:“請牛科長在太太面前,多幫兩句忙吧。”牛老爺笑道:“娶老婆的人,爲着娶不到手,和人求情下禮,那還有之。一個做公公的人,爲了找兒媳,這樣地上勁,我還是第一次聽見。”
王裁縫把一張黃臉,加上了一層紫色,成了陳醬的顏色,越發是難看。笑道:“也不過爲了家裏人口少,店裏事又忙,想找一個粗細皆知的人物罷了。你倒開玩笑。”牛太太道:“別開玩笑,說正經話吧。我若是果然架起手來和你辦,要擔些責任的,事成之後,你怎樣地謝我呢?難道那幾塊碎料子,你還是做衣服落下來的,只憑這一點,你就想換一個美人去嗎?”
王裁縫讓她這一句話說破,黃臉又紫起來了。笑道:“若是太太要什麼東西,在我力量可以辦得到的話,我總是去辦。”牛太太聽說,向牛老爺一笑。牛老爺便道:“好吧,我和你講個人情,讓我們太太去把這事辦成。上次你託我代賣的珠子,全是些散碎的,人家都不愛要,就是你拿回去,恐怕也賣不掉。乾脆,你就送給我們太太吧?”王裁縫道:“可以可以,這原不值什麼。不瞞牛科長說,我有個朋友,原在舊王府裏做事,弄出來的珍珠玉石很多,都是做很低的價錢賣的。我那裏還存放着許多翡翠小件東西,明天我一齊拿來,請太太看看。”
牛太太得了一盒珠子,已經覺得禮太重了。現在王裁縫又說要送翡翠,不由得心窩裏發出一陣奇癢,烘托出一陣笑容,直上臉來。笑道:“事情還沒有說成,你怎麼就送我這重的禮?”王裁縫笑道:“只要牛太太肯替我們孩子做主,事情就成功了,我還要顧慮什麼呢?”牛太太向着牛科長笑道:“王掌櫃倒會說話,不說事情不成,只說我做主就行。”牛老爺也笑道:“本來他的話也不假,有你做主,事情就行了。太太,你就幫他一個忙,把事情給他辦成吧。”
牛太太將肉泡眼斜着看了牛老爺一眼,幾乎變成了一條縫,笑道:“好哇,你也幫起王掌櫃的忙來了,好吧,過兩三天:王掌櫃再來聽我的回信吧。”王裁縫笑道:“這事很緊急,再過兩三天,這事就不行了,明天我一早就把那翡翠送來。”牛太太笑道:“喲!你這是什麼話,難道我還要先收禮,後纔給你幫忙嗎?這樣說,你的禮,我倒不好意思收下了。”王裁縫笑着拱了拱手道:“太太,你別見怪,我們做手藝人不會說話。”牛太太笑道:“哪個怪你?我是九點鐘以前,一定要到院裏去的。你若是要來,最好八點鐘就來,我可以在家裏等你一等。”王裁縫聽了這話,連說是是,又高興回家去了。
到了次日早上七點鐘,他就來了,牛太太還沒有起牀呢。牛太太起牀之後,早就看到桌上放了好幾只扁平的盒子,連忙打開來一看,裏面有戒指,有秋葉耳墜牌子,有玉搔頭,都是綠蔭蔭的玉色,東西的確不錯,牛太太仔細地看了一看,揀起這樣,又愛那樣,看了那樣,又愛這樣,只管看了出神。聽差在窗子外問道:“王裁縫在外面候着信呢,太太有什麼話說嗎?”牛太太笑道:“你叫他進來吧,我還有話和他說。”
一會兒工夫,王裁縫就在堂屋裏叫着太太。牛太太笑道:“我是叫你早一點來有話說,並不是叫你一早就送了禮來。照這樣說,倒好像我們把禮物看得過重,非把禮物先收到手不辦事。”王裁縫笑道:“不是那樣說,這一點薄薄的禮物,牛太太也不看在眼裏。我留在家裏,也是擱住,何不早些送來?”牛太太道:“這樣,我們倒卻之不恭了。我看你們小掌櫃的,人長得很清秀,不像一個手藝人。你們的寶號,生意又很好,將來不知道要發達到什麼地步。我們院裏的女。生,有了這樣一個婆婆家,那還有什麼話說?我到院裏去,詳詳細細和她一說,她自然願意的了。”王裁縫見牛太太已經擔保她自然願意,大概就有十之八九可靠,用不着把話再來叮囑着說,便道謝走了。
牛太太又進房,將那些翡翠看了一遍,牛老爺也就起牀了,看見一副秋葉環子,就拿了在手上,在牛太太兩隻耳朵眼裏,胡亂地塞上,拖着她走到梳妝檯前,對了鏡子笑道:“你耳朵上穿上這一對耳墜子,就更漂亮了。”牛太太斜吊了他一眼道:“你又瞎說,一個人就漂亮,也不靠一副耳墜子來幫助。”牛老爺道:“你這話纔不妥呢,你想:若是耳墜子並不能增助漂亮,人家又何必要花錢買這東西,還得穿了眼,才能掛上。不說別個,我老牛就愛看女人戴了環子,穿了高跟鞋走路。走一步,身子一扭,耳朵下兩隻環子一擺,自然現出那嫋嫋婷婷的樣子來。”
牛太太聽了這話,對着鏡子,真個將頭微擺兩下,將兩片秋葉晃動起來。只是自己看着鏡子裏的臉,自已有些信不過心去,關於臉的輪廓臃腫而又圓扁,這或者可認是鏡子不好,走了模樣,可是臉色既黃且黑,這不能認爲是鏡子走了樣了。不過牛老爺看着那樣歡喜,決非無故,只是自己看不出來而已。因笑問道:“依你說,我穿了這耳墜子,就好看嗎?”牛老爺笑着點了頭。
牛太太道:“我先還想,這親事若說不成,這耳墜子還退回王裁縫去。據你這樣一說,是不宜退回的了。”牛老爺道:“我也估計了一下子了,這些翡翠,就作是中等的,也要值一百五六十塊錢,連那珠子,三百塊錢是挺值。有了這些錢,人家就規規矩矩娶個媳婦,也不差什麼了,憑了這個,還弄不到留養院一個女生,那可真冤。”牛太太笑道:“我倒真不料王裁縫會送這樣重的禮,說不得了,我只好擔一點責任,給他辦成。不過據你說,把這些東西拿去送總監的禮,我有些不大讚成。”牛老爺笑道:“我已經打好算盤了,將來送禮的時候,科裏一些人,大家湊份子,禮品可是由我辦,我把這些翡翠配上兩個新盒子,珠子呢,穿耳環的穿耳環,做鬢花的做鬢花,做領針的做領針,稍爲加一點工錢,我就可以開好幾百塊錢賬,你看我們不是穩賺一筆嗎?”
牛太太板着臉道:“我辦的事,錢倒讓你拿了去嗎?”牛老爺道:“這錢自然是歸你拿,我怎能從中佔便宜哩?我以爲若把這些東西放在家裏,何如變了錢來的方便哩!我這全爲的是你呀。”牛太太這才笑了起來道:“你倒有這樣一番好意思,我是幾乎埋沒了呢。我就幫他一個忙吧。”夫妻二人將重禮都看夠了,然後牛太太纔到留養院裏來。
這留養院本是社會捐錢立的慈善機關,並不受什麼政治機關管轄,關起大門來,自是一個天下。黃院長到天津去了,院裏就是堂監爲大,牛太太又是受了黃院長面諭的,代理院長事務,所以這兩天,牛太太的威風,更了不得,一到了院裏,便風雷火炮似的,把要辦的事情,很痛快地一下子就辦完了。到了最後,就叫,人把馮玉如傳了來問話,玉如一聽是牛太太傳話,知道就是前天說的那一件事,心裏便計劃着要怎樣地回答。慢慢地走到了辦公室,看牛太太臉上笑嘻嘻的,一點怒容也沒有,倒放了三分心,便問道:“堂監叫我有什麼事?我的病還沒有大好呢。”
牛太太笑道:“你也別機靈過了分了,我叫你來,並不是要你做事,你幹嗎先說着有病封了門?”玉如皺眉道:“實在是病沒有好,並不是說假話,我怕要躺下了。”牛太太道:“躺下不躺下,那沒有關係,只要你一句話就行了。”玉如更明白了,但是依然裝成不知道,故意笑道:“我這人說話算什麼呀,倒只要我一句話。”牛太太道:“可不是?就只要你一句話嗎?前天我給你看的那張相片,你看那人的人才如何?”玉如道:“哦!堂監說的是這一件事。”說到這裏,臉色就是一怔,然後又道:“堂監介紹的人,我哪敢駁回呢?可是在堂監說話的前一天,院長也介紹一個人了,你和院長的命令,我都得聽,我只有一個人,叫我怎麼辦呢?再說,院長介紹的那個人,昨天也來過一次了。”牛太太道:“這個我知道,我已經由辦事員的報告單子上看過了。他來過了就來過了,這些日子,差不多每天都有領女生的人來的,這又算什麼?難道來了一趟,人就算是他的嗎?”
玉如低了頭,低低地說道:“我已經答應他了。”牛太太道:“唁,你這孩子粗心,我聽說是個野雞教員,並沒有一定的職務,產業更不必說了。你別瞧他身上穿得漂亮,我怕除了他身上穿的那一套而外,什麼也就沒有了。跟着這種人,一輩子是穿在身上,吃在肚裏,過那飄流的生活,今天晚上上了牀,還不知道明天的早飯米在什麼地方,乃是常事,你這樣冒昧答應下來,將來可仔細後悔呢。”
玉如一聽,心裏就覺有些憤憤不平,不過她是一個代理院長,對於女生的婚姻,她就能做九成主。她只要說一聲無一定職業,或者無贍養家室能力,馬上就可以取消。因之默然着許久不做聲,低了頭,站在一邊,只管是要向後面退了去,停一會兒,腳向後移一點。牛太太道:“你仔細想想看,我的話對不對?你不像平常的女孩子,那樣不懂事,以爲只要出了院去,就得着自由了。出院以後,終身的日子很長很遠,可沒有顧慮到了。我說這話,完全爲的你好,而且因爲我很喜歡你,我才肯說這話,若是第二個人,我才管不着呢。你這也應該回答我了。”
玉如心裏想定了,忽然一擡頭道:“堂監的意思,我明白了,是要我嫁那個裁縫嗎?你就直說吧,何必繞着彎子說出來呢。”牛太太不料她倒用先發制人的手段來抵抗,便道:“難道一個手藝人還配你不上嗎?”玉如道:“我不敢說配不上,但是我的志願,願嫁一個讀書的人。你若是愛我,你一定把我這段婚姻湊成功。你若是要我嫁那個裁縫,我情願在留養院裏守一輩子也不出去。”說着,把臉繃得緊緊的,偏了頭,望着窗戶外。
牛太太道:“好哇!我和你好好地商量,你倒不給我面子,和我硬挺起來。”玉如望了窗子外,很淡地答道:“婚姻大事,不能做人情,講面子。”牛太太看那樣子,就是極端地抵抗,咚的一聲,將桌子一拍,便道:“你敢違抗我的命令嗎?那姓江的固然不成問題,我非把他的資格取消不可。就是你,我也一定要你嫁王裁縫。”玉如紅着臉道:“牛太太,這是慈善機關,趁着院長不在這裏,你要把勢力來壓制人,把我的身子去送禮嗎?”牛太太道:“你這賤丫頭,倒來衝犯我,我要叫人打你的手心!”她說一句,將手在桌子上拍一下,同時腳也在地上一頓。
外面兩個女辦事員和三四個女看守,聽到屋子裏大鬧,都跑進來了。牛太太發了瘋似的,跑到裏邊屋子裏去,拿了一條短板子,向地下一擲,望着看守們道:“將這賤丫頭重重地給我打一百手心!”玉如哭着道:“打是儘管讓你打,打死了我,也是不嫁那王裁縫的!”大家都罵玉如道:“你這孩子發了狂嗎?怎麼和堂監對吵起來?”牛太太道:“你們別和她說,先給我打,打!”說着,又拍了幾下桌子。女辦事員講情道:“監念她往日還好,饒她一次吧!”牛太太道:“不行,非打不可!”大家又道:“這頓打,暫時記着,等她自己去想想,回頭再來和堂監賠罪。”牛太太道:“讓她回房去嗎?沒有那便宜的事,把她鎖到黑屋子裏去,餓她一天,看她願不願在留養院住一輩子?”
幾個看守,得了這句話的機會,不問三七二十一,連推帶送,將玉如推出房門去了。依着幾個看守,就要把玉如送到她自己屋子裏去。玉如道:“不行,堂監說,要把我送到黑屋子裏去,我一定得遵命到那裏去,省得她回頭看我沒有去,給我罪上加罪。我在院長沒有回來以前,我情願在黑屋子裏躲着不出來。”有人便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還想和堂監拼上嗎?”鄧看守知道玉如這一段姻緣,她說情願到黑屋子裏去,那就是躲牛太太的雌威。等到院長回來了,依然可以進行江家那頭親事。便道:“堂監氣大了,讓玉如到黑屋子裏去坐一半天,那也不要緊。”大家見玉如自己願意,鄧看守又贊成,也就附和着,將玉如送了去。
原來這黑屋子,在大堆房之邊,一所大樓之下,四面磚牆,只有一個小小的鐵欄杆窗戶,向外通着光。屋子裏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光光的小土炕。凡是犯了罪的女生,都關在這裏面,再重一點,連飯也罰了。鄧看守把玉如送進黑屋子來時,牛太太餘怒未息,親自追了來,將房門鎖上,接着把鐵欄杆外的小百葉窗子,也關上了。當窗子啪的一聲關上,那屋子裏就一點光線不透,猶如黑夜一般。屋子裏多久沒有人來了,黴氣陰森,觸在人身上,還似有一股涼氣。
玉如在黑暗裏探索着,等腳碰到了土炕,就在炕上坐下。因爲眼睛裏一點什麼也看不見,索性坐着不動,只在黑屋子裏發呆想,坐了許久,由門縫裏窗子縫裏,才漏進一絲光,彷彿在屋子裏分得出上下四向來。這一分出上下四向,不但不能減少煩悶,只覺半空中有些飄飄蕩蕩的黑影子,晃來晃去,原來那是蛛絲網子,由屋頂垂下來的。聽聽屋外,又一點聲音沒有,心裏未免有點害怕起來。正當害怕的時候,卻又聽到窸窸窣窣,有一陣腳步聲在門外走着,心裏更害怕了。正是:
但圖苦盡甘來日,
拼過魔纏祟襲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