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孤鶩第五回 折柬儲愁無緣勞鮑叔 挑燈溫夢何計託朱家

  卻說馮姥姥反問一聲,有什麼事找我辦的嗎?這一句很平常的話,她倒難爲情起來了。馮姥姥以爲她怕惹禍,不敢招待,便道:“姑娘,我是老遠地跑了來,特意看你的。咱們在小衚衕裏走走,我有兩句話對你說一說。你能不能抽開一點工夫?”落霞道:“憑怎麼忙,說兩句話的工夫,總有的。”

  馮姥姥於是攜着她一隻手,慢慢地轉彎抹角地在小衚衕裏走,先看了一看身後無人,便笑道:“你救的那個人,在南方做了官了,你這份功德不小。”落霞道:“哦!做了官了,這也談不上什麼功德,天下事就是這麼樣,人家敬我一尺,我敬人家一丈,誰讓我受過人家恩的呢!”

  馮姥姥點了點頭道:“姑娘,你這份心眼兒不錯,他有信到北京來,派人問候問候着我,也問候問候着你。”落霞道:“這倒不敢當,我心裏就惦記着,這人逃出命來沒有。既然是很好,這件事揭過去了,也就不必談了。因爲我可和旁的人,弄得不好,容易生出麻煩來的。”

  馮姥姥道:“不,人家可忘不了你的好處。他寫了一封信,託我轉交給你。”說着,把身上帶的那封信掏了出來,向落霞手裏一塞。落霞一看那信皮上寫着“落霞女士親啓,江緘”幾個字,不覺兩朵紅雲,在臉上泛了出來,且不看信,向衣襟底下一塞。

  塞在衣襟下一會兒,又掏了出來,交還給馮姥姥道:“這個不好,我長這麼大,沒有和外人通過信,再說,我也認識不了三個大字,還瞧個什麼信?”馮姥姥道:“喲!姑娘,你這是什麼話,我老遠地送了來,你瞧也不瞧,你交給我做什麼?我帶回去吃呢?我帶回去穿呢?人家寄來了,反正我也退不回去。”落霞道:“由哪兒來的由哪兒退,還有什麼退不了的?”馮姥姥道:“爲什麼?你恨那個寫信的人嗎?你瞧瞧也不要緊,他說的是好話,你就聽着;他說的不是好話,你就當沒有接着這封信,那不就完了,也許他信上有什麼要緊的事哩!”

  落霞道:“那我就留下吧。可是這位先生,也太多事,寫個什麼信。幸而這封信,是請你交給我的,我不怎樣認識他,你是知道的。若是這封信落在別人手上,這可會成了笑話了。”說時,把這一封信,又很不在意地,揣在身上去。馮姥姥道:“你先瞧瞧好不好,也許……得,你拿回去慢慢地瞧也好,恐怕你還有不認識的字,慢慢猜着去。你若是得閒的話,可以到我家裏去坐坐,我們小二媽,老惦記着你,盼望着你去談談呢。”

  落霞道:“我倒也想着這位大嫂子,你見着她,替我問好。我要回去了,怕家裏人找我呢。”馮姥姥握着她的手,望着她的臉道:“你好好地做事,耐着吧!一個人總有個出頭之日的。”

  落霞真也怕家裏有人找她,便道:“我要回去了,有空我一定去看你。”說着,抽轉身,向迴路就跑。跑了十幾步,她又跑回來,叫道:“姥姥,姥姥,我還有話說。”馮姥姥看她那樣着急的情形,連忙就轉過身來,站着問道:“姑娘,我叫你別忙,有話儘管說,你又忙着要走。”

  落霞站到馮姥姥身邊,低了頭,眼光下垂,卻將一隻腳在地上塗抹着,畫橢圓形的圈圈。馮姥姥道:“姑娘,你有什麼事,別爲難,我一定給你去辦的。”落霞低了頭,低聲說道:“這一封信的事,你可別對人說。”口裏說着,腳下依然在地上不住地亂塗。

  馮姥姥道:“這個你放心,我長到這一大把年紀,難道這一點事情,我都不明白嗎?”落霞道:“這信沒貼郵票,是封在你的信裏呢,還是有人送到你那兒的?”

  馮姥姥於是把萬有送信的話,略略說了幾句,落霞道:“唉!這可不好,別種人知道還好一點,這種人知道,飛短流長,可別出亂子。”馮姥姥道:“你就放心吧,我也不能瞎說什麼。要不,他要來問回信的話,我就說我沒有找着你就是了。這樣一來,以後也就不會有什麼麻煩了。”落霞道:“對了,千萬不能把我這裏的住址告訴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許將來他藉着緣故找上門來,那我可受不了。”

  馮姥姥也覺她這話顧慮得是,連連點了幾下頭。笑道:“你回去,我心裏明白就是了。”落霞聽馮姥姥所說,非常的誠懇,這才放心回家去了。

  到了家裏,所幸家裏還沒有什麼人叫她,馬上向自己屋子裏一溜,閂上了房門,將那封信從身上掏出,背對着窗戶,伏在牀上,將信展開來看。那信幾乎完全是正楷字,寫的是:

落霞女士惠鑑:我寫上這一封信,恕我冒昧了。我上次有了生命的危險,蒙你不避嫌疑來救,我用不着說客氣話,實在是感激到一萬分。我的良心責備我,不許我對女士置之不理。但是離開北京幾千裏,沒法感你的大德,所以只好寫一封信來問候。你若是用得着金錢幫忙的地方,請你不客氣,轉告着送信的人,要把錢寄到什麼地方,我一定盡我的力量幫助。錢雖是萬惡的東西,用之得法,也可以幫人做好事,幫人做好人。


我想你是個有熱血的女子,一定不會爲一點不相干的嫌疑,以及施恩不圖報的話,拒絕了我這點敬意。我現在是在南方飄流着,有時候在上海,有時候在香港,有時候又在廣州,不過我和送信人是常通信的,這人也很老實可靠,有信讓他轉,決不誤事。我這封信字字是真言,所以不談那些寫信的虛套,當不見怪。祝你平安。


受恩人江秋鶩上言


  落霞看完了這封信,才知道“江秋鶩”三個字原來是這樣寫。當時草草看了一遍,覺得人家的意思,原不算壞。將信捏在手裏,一聽屋子外,並沒有什麼響動,於是忍不住把信紙展開,又重新看了一遍。起初覺得信上的字,有十分之七八可以認識。再仔細地斟酌一番,把不認識的,也慢慢猜出,也就很明白了。

  將這張信紙放到信皮裏面去,然後疊了好幾疊,放到身上小衣袋裏,信是不看了,便坐在牀沿上默想那信中的話。設若我真和他要錢的話,幾百塊錢,或者可以幫助我的。有了幾百塊錢,我就可以跳出這個火坑了。像這樣的冬天,我真冷得夠受,第一件,我就要做上一件大棉袍子穿。長了這麼大,沒有蓋過一條新棉被,有了錢,也得嚐嚐新。我屢次想找我的孃家,總無法子可找。假如有了錢的話,我在南方几省的大報上,到處登廣告。好在我是雲南人,我總是記得的,我在雲南報上,更把廣告登得久久的,把我四五歲時匪人拐走以前的情形,記得的都說出來,或者我父母知道了,把我尋了去也未可知。到了那父女重逢之日,真是樂事了。

  這樣想着,便覺得十分高興,索性拉了那兩個破枕頭,疊着一疊,放在舊被上,自己橫着向牀上一躺,將頭高高地枕起,把這有味的事,更仔細想上一想。第一層所想到的,便是怎樣地擺脫趙家呢?若要說是用錢來贖身,也許這裏的主人,要大大地訛詐我一筆。而且我自己出錢贖自己,人家問我錢自何來?若是託別人來贖,誰又是可託之人?再不然,便是偷跑了,跑出去了,哪裏可以託腳呢?若是不找個固定的所在,一個六親無靠的女子,無錢是行動不得。有了錢,行動也是處處擔心。若是不走不跑,單要人家一些錢來,那麼,又在哪裏存着?難道也像這封信一樣,藏在小衣袋裏嗎?那麼未免不像話了。若是讓人知道了,說我偷的,倒也罷了,反正主人說丫頭做賊,那是常事。若人家說我是用身體換來的,那就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了。我要錢有什麼用?一個人到了有錢都無用處,這活着還有什麼意味?自己只管這樣一層一層想着,由有辦法,想到無辦法;由無辦法,更想到用不着要有什麼辦法,這個人的心事就灰透了。

  就是這樣地呆想着,漸漸地不知不覺在瞼泡上掛着兩行淚珠,翻了一個身,將臉偎在破棉被中間,正想大哭一頓,忽聽得一迭連聲地叫着落霞,她一聽之下,一面答應來了,一面趕緊用袖子擦着眼淚,就向外走。

  趙太太在屋子裏躺在沙發上,很自在的樣子,口裏銜着一支菸卷,一見落霞便板了臉道:“我口渴得要命,快給我倒杯茶來。叫了你這大半天,你到哪裏去了?”落霞哪能說是在屋子裏想心事,只有不做聲,倒了一杯熱茶來。趙太太道:“看你這死樣子,倒一杯茶,好像都不服氣,怪不得我叫上了你的臉,都不答應了。我喝我自己的茶,爲什麼要看你的顏色?放在茶几上吧。哪個要喝你倒的喪氣茶?”

  落霞聽了,心裏倒好笑。人討厭罷了,怎麼倒的茶也喪氣?既然是知道我倒的喪氣,那不該叫我去倒。心裏這樣想着,因爲忍住笑,就淡淡的樣子,將那茶杯在茶几上放着,臉也就不向着趙太太。趙太太道:“我越說你不服,你倒真給我不服起來了。你要不服,就給跪下去。”

  落霞道:“我又沒做聲,怎樣是不服了?”趙太太道:“你口裏沒做聲,我猜着你心眼裏,這會子也不知在怎樣罵我哩。你就是不做聲,難道我看你的顏色,就看不出來嗎?我告訴你,你那種手段,不必用到我面前來玩,我比你會得多呢。”落霞知道太太要打起人來,就是突然而來的幾下,不屑於先罵起來作通知。現在她罵個嘮嘮叨叨,這是往罵的一條路上辦,索性不做聲,讓她一人嘰嘰咕咕罵去。自己低了頭,便挨挨蹭蹭,也要往房外走。

  不料趙太太今天卻變了態度,突然走上前來,一把揪了落霞的短頭,就向懷裏一拖,罵道:“賤人!你往哪裏走?你好好給我跪倒!你若不跪倒,今天不要想活命。”說着,咬了牙齒,將腳一頓,把落霞的頭,就向下一按。落霞一看趙太太發了惡,若要再執拗着,免不了皮肉受苦,便趁着勢子跪了下去。趙太太見她已經跪下,才把揪頭髮的手鬆了。鼻子哼了一聲道:“我看看是你強得過我,還是我強得過你?”兩手一抄,向沙發上落了下去。

  那沙發是個半新舊的,直把她半截身子吸了下去。落霞見她的氣生大了,哪裏還敢做聲,跪在地上擡頭不得。趙太太嘴裏又叼了一支捲菸,斜瞟着。落霞跪在地上,她倒清閒自在地那樣躺着。

  落霞約莫跪了半小時,那個表少爺朱柳風卻來了。他在堂屋裏張望了一下,見屋子裏地上跪着一個人,覺得一走進來,這個跪的人,未免有點難堪,就不曾進來,在外面屋子裏坐下了。趙太太道:“柳風,你爲什麼不進來?”柳風見姑母見召,不能不進來。便笑着走進來道:“你老人家又發雷霆之威。”趙太太道:“並不是我生氣,這東西她存心和我鬧彆扭。我就和她鬧一鬧,看是誰鬧得過誰?”柳風笑道:“你老人家,犯得上和她一般見識?高興教訓她幾句,不高興隨她去。這大的人了,跪在地上也真不矮,我講個情,放她起來吧。”趙太太便向落霞喝道:“看在表少爺面上,饒你這一次,滾起來吧!”

  落霞實在不好意思見人,聽了一聲說起來,兩腿一起,頭也不擡,向屋外就鑽。趙太太道:“你忙什麼?人家和你講了情,也應該謝謝表少爺,怎麼一拍腿就走了。”

  落霞知道表少爺在這兒是個紅人,更不敢得罪他,因之復又轉身來,向朱柳風微微一鞠躬,然後出門而去。當時受了這番羞辱,把新愁舊恨,一齊兜上心來,心想,正合了表少爺那一句話,跪在地下,還是不矮。我這樣大年歲的人,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爲什麼動不動就要我罰跪?我若有一天認識了大總統,必定和他建議,把拐匪都定成死罪,買丫頭的人家,都要受罰。但是我怎樣會認識大總統?這也奇怪,做官的人,怎麼也就沒有人會想到這一層。哦!是了,做官的人家,哪個不買丫頭,他們怎麼又會反對呢?自己把這樣不相干的思想,只管放在心裏,事情是照樣做,飯也不想吃,茶也不想喝,做完了事,便是坐在屋子裏呆想。

  這一天晚上,直到頭靠了枕頭,還依然想着,糊里糊塗地思索,也不知如何就天亮了。自己提了菜籃,又去上街買菜,還走不到衚衕口,就碰到了那個江秋鶩迎面而來,彼此似乎是極熟了,他搶上前一步,執着落霞的手道:“你怎麼還在趙家?我不是寄了一封信給你,約你逃走的嗎?”落霞一陣害羞,不覺低了頭,這話可答不出來。江秋鶩見她不說話,拖了落霞的手便走。落霞也情不自禁,只管跟了他走。

  約莫走了好幾個衚衕,走到一個似乎宮殿的大屋子,一進門,便看到有幾十層臺階,在臺階最上層,有人在那裏招手。落霞看時,便是江秋鶩,不知他是什麼時候,跑到那最上一層去了。自己慢慢地向上爬,好容易爬了上去,出了一身大汗。走到那上面一看,原來是個很平坦的地方,遍地鋪着大石板,光滑平整,像鏡子一般。上面正屋,八根紅柱落地,四角飛檐的一所大殿。

  落霞正這樣想着,姓江的怎麼把我引到這個廟裏來了。這句話不曾出口,秋鶩笑道:“這不是廟,這是俠客家裏,專門和天下可憐的孩子們報仇雪恨。你看,你的仇人也捉來了。”只這一聲,門邊擁出七八個人,將一個穿灰衣的短裝漢子,拖了出來。那人在地上滾着,大叫饒命。落霞認得那個人,正是十年前,拿着一塊糖,哄了自己,抱着跑的。那些人都說,這種拐匪,一個個要把他治死。說着,幾個人擡了他的手腳,就向平臺的下面一丟。

  那平臺下面,是個萬丈深坑,只聽撲通一聲,那個拐匪就拋沉到水裏去了。那些人鼓着掌大叫痛快,落霞也不覺地鼓起掌來。秋鶩喊道:“諸位慢着鼓掌,還有那個姓趙的婦人,沒有處治她。”那些人說,打死她,打死她。於是幾個人跑到屋旁邊,七手八腳,果然將趙太太拖了出來。

  那趙太太一見落霞,跪到她面前,雙手抱了她的腳道:“落霞,落霞,你救我一救。你從小在我家長大,你就不念我一點撫育之恩嗎?”說時,又哭又喊,拖了落霞的腳,死也不放。落霞見她說得可憐,也不免墜下兩點淚。兩隻腳又讓她拖得累死,難受極了,自己撐持不住,也向地下一倒,這一倒,自己一驚,睜眼一看,不是倒在地上,是倒在牀上,原來做了一個夢。

  趙家下屋子裏,是沒有電燈的,只有一盞點一根燈草的,小煤油燈,屋子裏昏暗無光,真也有些像夢境。於是坐了起來,將燈芯扭着大了一些,坐起來一想道:“夢境真算是痛快,然而天下哪會真有這樣一個地方?但是這話也難說,江秋鶩這種人,無緣無故,能把許多錢相助,而且官廳又要捉他,這不是俠客是什麼?也許他們做俠客的,真有這樣一個,那就好了。”就是這樣不斷地想着,猛一擡頭,窗戶翻作白色,原來天真大亮了。

  落霞心裏想着,這和夢境差不多,不要江秋鶩真在門外等着我,趕忙披衣下牀,開了大門,就向衚衕裏走,這時天色剛亮不多時,哪裏有什麼人走路,走在衚衕中間一望,空蕩蕩的,只有那砭人肌膚的寒風,帶着地上的黃沙石子,刮起來四五尺高,向人身上亂撲。風吹在臉上,已是冷如刀割,再加上石子打在臉上,痛上加痛,更不可當了。落霞連忙向大門裏面一縮,心想道:我這人太傻了,怎麼把夢境當真事呢?這纔回轉屋子裏去了。正是:

欲平積恨除非夢,


醒後還思入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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