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孤鶩第九回 索驥一仇人追尚囚鳳 牽絲三月老故獻藏珠

  卻說玉如靠門站定,只管聽出神了。落霞笑道:“老聽些什麼?反正也飛不出去,依我說,你還是依了我的話,去照一張相,難道你願把青春年少,在這裏面消磨掉嗎?”玉如將腳一頓道:“好!我依了你去照相了。”說畢,就走向前院去了。

  不多一會兒,她走了回來,兩臉通紅,落霞笑道:“恭喜呀!你這相一掛出去……”玉如道:“連你也笑起我來了嗎?你呢?”落霞道:“我反正是願意照的,那沒有什麼,你原來可是不願意照的呀。”玉如道:“你別高興,過兩天瞧麻煩吧。”說着,她臉上有一種愁憂之色,好像新有什麼心事似的,竟自睡覺去了。落霞自照了相,也覺得心裏添了一件心事一樣,有點不自然起來。過了一個星期,果然慢慢地感到麻煩,前面傳達的警察,一天進來四五遍,說是有人請出見。玉如也是一樣,忙得像要人一樣,倒爲見客所困。

  原來這留養院的規矩,每逢春秋冬三季,發出招領的佈告,同時也把發配女生相片,掛在接待室隔壁一間屋子裏。來領女生的人,看好了相片,然後填明姓名年齡籍貫職業,請女生到接待室來,當面接洽。女生有女看守陪伴,男生有警察陪伴。見面之後,女看守代女生盤問一切,若是不同意,女生自走。若是同意,領女生的就要備三家殷實店保,捐款呈領。女子們自然愛青年的,可是留養院爲着女生的終身安全起見,只注意領女生者的人品與職業,爲了這個,她們對於婚約的承諾,也不能不十分考量,免得答應了批駁下來,反而沒有意思。

  玉如和落霞又都是滄海曾經的人,到這裏來領取女生的,哪有多少英俊人物,因之有一星期下來,她們每次出去,都是一見面,問話不終場,就回轉來了。到了後來,玉如,落霞都假裝着有病,不肯出去。她們有三天不出去了,這天前面的傳達警察,又同着女看守鄧媽,要落霞出去。落霞道:“我病了三天了,你們不知道嗎?”警察道:“姑娘,你今天可得出去一下子,好在同意不同意是你的事,難道人家和你爲難不成?這個人是警察廳督察長介紹過來的,總得給他一點面子。不然,人家照着我們章程打官話,我們可說不過去。”鄧媽道:“你去一道吧,省得牛堂監來了,又要說閒話。”

  落霞一想,他們的話也對,就跟了他們一路到接待室來。照規矩,女生和來領取的男子,相隔着一張大餐桌子,這是早有警察知會好了的。這次,那男子卻不然,早早地站在門口等候,落霞一進來,就和他對面相撞,這一下子,倒不由得她不向後一退,口裏也失聲突然吐出一個呀字來。定了一定神,不待人家開口,馬上轉身就向裏院去。鄧媽一伸手將她一把抓住,問道:“姑娘姑娘,你這是做什麼?不怕人家笑話嗎?”

  落霞忽然臉色一變,兩行眼淚,由臉上直滾下來,指着那男子道:“他,他,他……”鄧媽執着落霞的手道:“怎麼了?你別急,慢慢地說。”落霞道:“他叫朱柳風,是我們老爺的內,在老爺家裏,他害得我要自殺,怎麼他又尋到這裏來了?”

  朱柳風不料她一見之後,倒亂嚷起來,先是愣住着一聲做不得,頓了一頓,才含着笑意道:“落霞,過去的事,我很對你不起。我姑母表姐,都回南邊去了。現在我特意來和你道歉。你是因爲我到這裏來的,設若你願意和我和解了,我可以——”落霞頓着腳只管哭,指了他道:“這是有規矩的地方,你少來,你這種膽大臉皮厚的人,你有臉見我,我還沒有臉見你呢!”說時,拖了鄧媽,哭着進去了。

  朱柳風手上拿了帽子,兩手向外一揚,肩膀聳了兩聳,冷笑道:“這丫頭,好厲害!但是我姓朱的也不是好惹的,你躲在這留養院裏,我就沒奈你何嗎?”說着,將帽子向頭上一蓋,兩手向褲袋裏,一插,冷笑着走了。

  這傳達警察,倒替落霞捏了一把汗,忙進去報告,落霞還在裏面屋子裏哭呢。警察道:“姑娘,你這件事,可做得冒失,你不想想,我們這裏歸警察廳管嗎?他有督察長介紹着來,一定還可以請督察長和你爲難。”落霞道:“不要緊,這是慈善機關,反正慈善機關不能害人,也不能把我搶出去!”警察是個老頭子,聽了她的話,摸着鬍子,搖擺着頭出去了。

  依了落霞,還停不住哭,還是玉如罵道:“你這是什麼意想?非要引得大家來圍住你看個稀稀罕兒不止嗎?”落霞也覺她的話不錯,這才停止不哭了。心裏對於朱柳風一來,就也雲過天空,不留一點痕跡。

  又過了一天,院長卻派了人來,叫落霞到辦公室去問話。黃院長一見,便皺了眉道:“你到院裏來了這樣久,怎樣還不懂得規矩。人家來領你,對你總是好意。答應不答應,在乎你,爲什麼開口就傷人?”落霞道:“我明白了,院長不是說的那個朱柳風嗎?院長,你是不知道這件事的內容,你若是知道,恐怕也不肯答應他吧?”於是就把上次朱柳風鬧的笑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黃院長點了點頭道:“這事也難怪你生氣。這種人還有臉到這裏來見你,這也就不可解了。不過他和警察廳督察長的交情,很是不錯,督察長通了一個電話給我,說女生這樣對待來賓,壞了規矩,非嚴辦不可。若是不辦,將來大家都這樣子這留養院還有誰敢來呢?我在電話裏答應了重辦,可是據你一說,我又怎能重辦呢?現在只有一個法子,並不怎樣辦你,對外說話,可是已經重重地辦了你了。怎麼樣辦呢?就是把你的相片收回一些時候,當你是罰着留院了,你願意不願意呢?”

  落霞先聽到要重辦,不知道要怎樣地重辦?站着一邊,心裏只管撲通撲通地跳。現在聽說是不過收回相片一些時候,這太不成問題了,便道:“這樣辦我,我是很感謝院長的了,至於要收回相片的時候,長久一點也不要緊,只望那姓朱的再不來搗亂就是了。”黃院長以爲她對於這種處分,必定是十分不願意,所以事先說明,時候不久,現在她倒願意把時候放長些,這個孩子也真是強項,當時就點了點頭,讓她回去。就在這一天,將相片陳列室裏落霞的相片,給她取消了。也就從這天起,落了一個清淨,落霞不用得到接待室來見人了。

  玉如本來就懶於出來,爲了落霞這件事,她很抱不平。以後有人來要求接談的,就先問問傳達是怎樣一個人,說得不大對勁,就推說病不好,懶得見了。一連有了一個星期,這事讓黃院長知道了,也把她叫到公事房裏去問道:“玉如,我看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難道這一點事,你都不懂?在我們留養院裏的女生,總要擇配,才能出門的,你不願擇配,難道就在留養院裏住上一輩子嗎?”黃院長靠住椅子背斜坐着,望了她,不住地摸着鬍子。

  玉如也沒有什麼話說,只將一隻右手,把大襟上的衣釦,一個一個用指頭擰着,卻只望了黃院長桌上的文具出神。黃院長見她目光射在文具上,也就跟着看看,但是這文具上面,並無若何可以注意之處,倒反爲她一看呆住了。再看她時,她還是用手擰着鈕釦,一句什麼也不說。

  黃院長將右手伸在桌上,指頭是輕輕地拍着桌面。左手的肘柺子撐了椅靠,手牽住幾根下巴下的長鬍子梢,也就只管向玉如望着。忽然笑着點了一點頭道:“我明白了。你自負還不錯,不肯隨便找一個人就算了,對不對?可是你要想學在外面的女孩子一樣,要找一個白面書生,這事可不容易。因爲是白面書生的人,他不至於到這裏來找人才呀。不過我覺得你要跟一個俗不可耐的人去,也是可惜。這樣吧,我來拿你兩張相片,託託我的朋友,給你去找一找看,在外面介紹好了,只到院裏來過一套手續就行了。有了你的相片,再把你寫的字,做的手工,給一兩樣人家看,我想真有眼睛的人一定可以打破階級的念頭來領你的,不過個個人要這樣辦,我院長辦不到,公事上也說不去。只給你一個人辦,我院長可有點心不公。我把話告訴你,你還得保守祕密呢。”

  玉如依然不做聲,卻是咬着牙,抿了嘴脣笑。黃院長道:“現在我的話都說了,你也應該說一句,你究竟樂意不樂意呢?你再要不樂意,我可沒有法子了。”玉如勉強忍住了笑道:“既是院長這樣說了,就照着院長的話辦得了。”黃院長道:“這樣說,你是同意了,那就很好,你回房去吧。”玉如聽了他的話,不但不回房,倒躊躇起來,站在那裏只是微笑。黃院長道:“怎麼樣?你有什麼要說的嗎?”玉如笑道:“沒有什麼話。”黃院長道:“沒有什麼話,你可以走了。我知道的,你們見着我規規矩矩說話,可是一件苦事。”玉如於是慢慢走了一步,卻又迴轉身來笑了。黃院長道:“怎麼樣?你有話說嗎?你有什麼話,儘管說,不要緊的。”玉如道:“我有一……”黃院長道:“有什麼?你說呀。你若不說,倒是一件障礙了。”玉如笑道:“我倒有……”這三個字以下,又說不出來,又搖着頭道:“沒有什麼,不必說了。”

  黃院長看她那樣子,無非是害羞,她既是不肯說,也就不便逼着她說,便道:“你不必說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反正我給你找着了人,還要得你的同意呢,我又不是父母,可以胡亂給你做主。”玉如笑道:“院長,你誤會了,我不是那樣說,可是我要說的話,也是白說。”於是笑着去了。黃院長自笑道:“這個孩子也不知爲了什麼?只管這樣語無倫次地說着。嘻!一個人到了婚姻發動的時候,總會糊塗的。”不過他雖這樣說,對於玉如的婚事,卻依然是留意。當天就拿了玉如一張相片、一張文稿,和一件繡花的手絹,放在自己皮包裏。這皮包是自己常帶出去的,以便遇到了相當的可託之人,就託人去介紹。

  當這皮包帶在身旁的第三天,就遇到一個介紹人了。這人叫李少庵,是大學裏一個窮講師,爲人卻還老成。黃院長因在公園裏散步,無意中碰到了,他,一把將他拉住,在一個大樹後露椅上坐下。笑問道:“你的及門弟子,自然不少,我有一頭婚姻要來撮合,能不能給我找個少年老成,能解決生活問題的人?”李少庵笑道:“這種人才,可不易得呀。要說我的及門弟子,一來我是個講師,二來又是個不出名的講師,對學生沒有多大往來。少年老成的人,盡容易找,能解決生活問題的,就不容易了。”

  黃院長聽他如此說,就把相片文稿手工,一齊交給少庵看,笑道:“這樣的人才,懸着我說的一個目標去找丈夫,不算唱高調吧?”少庵將東西接過,一樣一樣地看了,又拿着相片,仔細在手上端詳了一會兒,笑道:“這的確是個人才,你先說有一頭婚姻撮合,我以爲還是哪裏的小姐,原來是你們那裏的女生。你們那裏的規矩,不是有人上門自薦的嗎?爲什麼還要院長親自出來找呢?”黃院長道:“這就因爲是你所說的,是一個人才了。不過雖然由我出來找,但是自薦的那種手續,還是要的。我之所以先要找人介紹,也無非是免得老是待價而沽的意思。是我們那裏的女生,就不願撮合嗎?”少庵道:“決不,決不!可惜我已經有了太太。若是我還沒有太太的話,我就要毛遂自薦了。你所懸的目標,學生裏面沒有,朋友裏面或者有,把東西留在我手裏一個禮拜,待我的回信,你看如何?”黃院長笑道:“你存留着可以,但是不要逢人就拿出來。”少庵道:“當然,至多我是露出來三次而已。”黃院長拱了一拱手,連說謝謝。談了一會兒,各別而去。

  李少庵將這三樣東西,帶了回去,拿着和他夫人同觀,又把拿來的意思說了。他夫人靜文笑道:“這個姑娘很好,你可別亂做媒,東西放在家裏,不許帶出去。男子漢沒有好的,總是把女子當玩物,你要帶在身上,又會當玩意兒似的逢人現寶了。若是有人願進行的話,可以引到家裏來看相片,我也可以當一個參謀呢。”少庵對於他夫人的話,向來是極端遵從的,夫人既是這樣說着,就把相片放在家裏,不曾帶出去。不料自己事又忙,這種非業務上的事,最容易忘了。

  過了一天又一天,一直過了五天,少庵忽然想起來了,答應一星期將東西交還人家的,現在只剩兩天了,事情忘了和人辦,東西卻放在家裏。因笑對夫人道:“都是你要我將東西放在家裏,你瞧,把人家一件好婚姻耽誤了。”靜文笑道:“你自己爲人謀而不忠,倒說起我來。你瞧我終日坐在家裏不是?我倒給人找着一個主兒了。”少庵道:“你找的是誰?不見高明吧?”靜文笑道:“不見高明嗎?是你的好朋友呢。我提的是江秋鶩,你看怎麼樣?”少庵笑道:“胡鬧了。他在上海,這邊在北京,兩下不接頭,怎樣談得起來?這不是平常的婚姻,可以用書信介紹的。”靜文道:“這個我有什麼不知道,他已經回北京來了三天了。昨天來訪你的,匆匆地就走了,我沒有來得及和他提,我約了今天晚上在我們家裏便飯,回頭我們一面吃飯,一面和他說起,大概他能接受的。”少庵道:“這卻有點困難,秋鶩很自負的,未必肯到留養院去找人吧?”靜文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有這種人才,加上我這三寸不爛之舌,”說着,她眉毛一揚道:“真許能成功呢。”少庵笑道:“但願如此,我們是一好兩好。”

  當時夫妻倆商量了一陣,到了下午六點鐘,江秋鶩果然來了。少庵聽到他在院子裏相喚,便迎了出來,握着他的手,深深搖撼了幾下。笑道:“你上次匆促出走,我很替你擔心,所幸平安無事了。我知道你在廣州上海,很可以安身,不料你會北上的。”秋鶩道:“我也不曾自料到會北上的,爲了一個朋友,不能不來,可是到了這裏,打聽得我那朋友,前幾個月全家南下了。爲了他來,偏遇不着,掃興得很。”少庵笑道:“不要緊,我可以給你找一件極高興的事,就把興致提起來了。”於是攜着他的手,一直到上房裏來坐。

  靜文由內房裏先笑着出來道:“好極了,江先生居然來了,若是不來……”少庵望了他夫人一眼,笑道:“有話慢慢地說吧,說快了,減少興趣的。”秋鶩道:“你二位今天有什麼事可以增加我的興趣,這樣欲擒故縱的,我想決不是嫂子做的幾樣好菜而已。”靜文一隻手拿了一個紙包,正放在背後,就拿了放在桌上,用一隻手按着,笑道:“先說破了,吃飯時候,你更高興了。”於是將紙包裏一張文稿,先抽了出來,遞給秋鶩道:“你看看,這篇文章怎麼樣?”秋鶩看時,乃是一張窗稿,題目寫着《北海遊記》,通體倒也清順,還套了不少的成句。最後有幾句道:

於時也,夕陽西墜,紅霞滿天,殘荷淺水之外,有一水鳥戛然而起,斜拂東邊樹叢而去。鳥既雲歸,予亦遊倦知還矣。


  秋鶩笑道:“是了,你們說着文字裏面道着了我了。後面這幾句話,不明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的成句套下來的嗎?倒難爲他,化得一點痕跡沒有。我這秋鶩二字;也很容易說着的,也不見得有趣。”靜文道:“你看看那字,多秀嫩,那是女學生做的呢!”秋鶩道:“女學生做大文學家,大文豪……”靜文連連搖着手道:“不對,不對!說出來,你要大吃一驚,人家是留養院裏一個留養的女孩子。”秋鶩本坐在一張軟椅上,呀了一聲,站起來道:“這可了不得,這起碼要初中畢業的學生,才做得出來,真是何地無才了!”

  靜文依然手扶了桌子,將腳在地下輕輕地敲着,望着少庵微笑。少庵也就微笑點了點頭。靜文道:“這還不算,你再瞧瞧她的一雙小巧手。”於是抽出那條綢手絹,向秋鶩面前一擲。秋鶩拿起來看時,一條白絹子,上面繡着金魚水藻,非常的細緻,於是又坐下來,將那塊花絹,用手託着細細地看。靜文笑道:“你看這女孩子怎麼樣,不錯嗎?”秋鶩道:“以留養院裏的女孩子而論,當然是極優秀的分子,大概歲數不小了。”靜文向着少庵咯咯地笑起來。

  笑了一陣,又坐下來,將手枕着頭,伏在椅靠上笑。秋鶩道:“我這一句話,也問得極是平常,何至於笑成這樣。”靜文這才擡起頭來,用手推着少庵笑道:“成功了,成功了。”秋鶩愣住了,倒莫名其妙。少庵道:“你還有第三步沒做呢,怎麼就說成功了哩?”因在紙包裏拿起那張覆着的相片,先向秋鶩一照,然後將相片送到他面前去。他接着相片一看,突然站了起來道:“呀!是她。”搖搖頭道:“不見得吧?”兩手捧了相片,偏着頭,凝神看了許久,一拍桌子道:“是她,是她,決計是她!”少庵夫婦這倒反爲他呆住了。正是:

衆生顛倒何從問,


玄妙無如造化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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