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孩子聽說沒有丟東西,放了手正要走,落霞卻拉住一個,彎着腰,將嘴向前一努,然後低了聲音問道:“那個穿西服、戴灰呢帽子的,也是你們的老師嗎?”小學生望了一望道:“是的,他是江老師。”落霞道:“他叫什麼名字,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嗎?”小學生道:“你怎麼不知道,他就是江秋鶩,學校裏誰不認識他?”落霞道:“我又不是你們學校裏的學生……”那小學生因同伴已經走了,不等她說完,早已追了過去。那個江秋鶩也就轉身進學堂裏面去了。
落霞一聽江秋鶩這個名字,卻猜不透字是怎樣寫。江姜兩個字,北京人念成一個音的,不知道是哪個字。秋字或者是春秋的秋,這個鶩字就不知道了。當年婉芳小姐讀書,跟在旁邊,也認識了幾個字,這個名字,納悶在心裏,實在寫不出,站着出了一會兒神,有一陣雪花撲在臉上,讓冰醒了。手一垂,自己手臂上挽着的那個菜籃落下來了。心裏又呵呀了一聲,自己是上菜市買菜的,怎麼倒在這裏出了神呢?轉着身,一點也不敢停留,就直向菜市而來。今天這一趟菜市,比上次大雪那一趟菜市,耽擱的工夫更多,這次回去,一定是要捱上一頓臭罵的。但是已經晚了,只有趕快地回去。
但是到了家裏,她卻出於意料以外,提了菜籃,由堂屋門口過去,趙太太口裏叼了一支菸卷,又在隔着玻璃窗賞雪,笑嘻嘻地看着人。趙太太有時得意起來,也常常忘了責罰人的,今天總算逃過這一難關了。落霞自己怪着自己大意外,又覺得今日這事,可以慶幸,將菜籃送到廚房裏去以後,便決定了主意,重到堂屋裏去,也可以讓趙太太更喜歡一點。於是提了一把開水壺搭訕着走進堂屋,看太太說些什麼。
趙太太見她進了堂屋,還是在那裏看雪,直等她走到身邊,望準了她的左邊臉,啪的一聲,右手便是一個大耳光子撲了過來。落霞不曾提防,猛然向右邊一歪。趙太太趁着她這一歪,一伸左手,向她右臉又是很猛地一下,落霞抵制不住,復又向左邊一歪,這一下子,腳步已亂了,打得人跟着腳向前一栽。所幸前面就是板壁,連忙用手撐住,算是不曾栽倒,然而手上提的那把開水壺,經這樣一撞,便撞在壁上,撲通一聲,開水打潑了,水潑在地上,便濺了一腳。雖然有破棉褲和襪子擋住了,然而這是開水,直透入裏面去,痛得只將腳亂跳。
趙太太伸了手出來,本想將耳刮子繼續地向下打。一看地上潑的水,還是熱氣騰騰,直向上涌,這分明是開水潑到身上,大概不大好受,有了這種、責罰,這一下打就可以免了。便站着罵道:“混賬東西,你越過越不像話,你去買一頓菜,倒會買上這樣一早,你潑了這一地的水,該死的東西,你還不給我趕快掃了起來?你再不掃,我又是大耳刮子打你。”落霞臉上,突然受了這一下重打,打得頭腦發暈,只覺天旋地轉,不是扶了壁子,非倒下不可。現在剛是清楚一點,又要她去掃地,不去掃地是怕再捱罵,若要去掃,身子實在支持不住,於是勉強站立起來,晃了兩晃。趙太太道:“你裝成這種美人胚子做什麼?沒有男子漢在這裏,沒有人心痛你,你趕快去給我掃,要不然,我給你醫治醫治。”落霞知道再加一下,決受不了,振作精神起來,一挺胸出去找了掃帚,便將地上的水掃乾淨了。
掃完了地,還依舊地做事。她到了自己房裏去,楊媽便問道:“你臉上紅得這樣,又是捱了打了嗎?”落霞道:“我早就知道免不了一頓的。”楊媽笑道:“你倒是練出來了,捱了打,眼淚水都不曾落下一點來。”落:霞道:“我哭什麼?哭死了,也沒有人心痛我,我有眼淚,還留着哭我那生死不明的爹媽哩。”楊媽道:“你今天臉都打紅了,這一下子,大概打得不輕。”落霞道:“打倒罷了,可是我還讓開水燙了右腳。不說我也不留心,現在倒真覺得有些痛了。”
於是坐下來,將鞋子脫去,繼續地將襪子向下一拉,只這一拉之間,哎喲一聲,線襪子翻轉過來,將腳上的浮皮,帶下許多塊來了。脫了皮的地方,便顯出大一塊小一塊的紅疤痕。楊媽彎腰一看道:“我的天!燙了腳,你怎麼也不言語一聲?趕快弄些藥面搽一搽吧。”落霞道:“不用搽,我們這賤命,腳也爛不了的。”她將一隻白腳提了起來,半蹲在椅子上,一手拿了襪子,一手撫了膝蓋,就在這樣望呆了。
楊媽看時,見她兩行眼淚,如拋沙一般直流下來。因拍着她的肩膀道:“大妹子,你忍耐一點吧。反正也不能在趙家過一輩子,至多再熬上個三年兩年的,也就有出頭之日了。”落霞扶着膝蓋,索性將頭也枕在上面,更哭得厲害了。楊媽看着點了點頭,倒爲她嘆了口氣,就偷到街坊馮姥姥家去,爲她討了一些燙傷藥來,給她輕輕敷上,隨便找了些舊棉花,給她包上了。
不料這腳當時燙着,沒有什麼痛苦,過了幾個鐘頭,就痛得厲害,這隻右腳,簡直不能下地走了。起初趙太太還要她做事,後來楊媽私下對她說,落霞實在燙兇了,讓她休息兩天。若是勉強要她做事,她殘疾了,也是老爺太太的累。趙太太對於她最後一句話,卻是有些中聽,便道:“那好過了她,讓她休息兩天就是了。但是走不動,坐着做事總可以的,還是找兩件破衣服,讓她縫上一縫吧。省得她一人坐在那裏也是煩悶,她沒有那種福氣,悶會悶出病來的。”楊媽聽了這話,只放在肚子裏,卻不肯告訴落霞。落霞雖是腳上有點痛,省了做事,倒無所謂,只是一人躲在屋子裏,免得挨太太小姐的罵,耳朵也就清靜,心裏也就平安了。
這樣地休養了四天,到了五天頭上,趙太太就到她屋子裏來看了好幾回。單看了表面還不放心,又一定要她將襪子脫了,解開裹的棉花看了一看,一見果然有傷,這才瞪眼罵了兩聲道:“佛菩薩保佑,你這傷一輩子不要好吧,你就可以坐在炕頭上享這一輩子清福了。”落霞看那情形,太太是不會再容休息的,只得掙扎起來,找了一個矮凳子,坐在堂屋裏犄角上,以便隨時做些小事。
又過了兩天,趙老爺重甫由衙門回來得早一點,恰好表少爺朱柳風也來了,靠近着火爐,二人坐着閒談,重甫叫落霞買了一大堆落花生和炒栗子,沏了一壺好茶,一面談着話,一面剝花生栗子,吃得香香的。
重甫笑道:“這樣冷天,也不要取什麼樂子,能在家裏這樣烤火剝花生吃,就很好了。”柳風道:“正是這樣,姑丈衙門裏,像這樣冷天,也只好馬虎一點了。”重甫道:“那也看上司如何。有那種認真的上司,就是沒有事,也不肯讓你先走一步的。各科裏的人,坐着無事,談些嫖經,賭經,吃館子,聽戲。最好的現象,也不過是把報上登的消息摘了下來,批評討論一陣。”柳風道:“做官真是舒服,上衙門也是這樣清閒。像我們在洋行裏做事的人,一點鐘有二點鐘的事,要坐下來閒談,那可不行。”
重甫笑道:“現在大家都要提倡八小時工作,研究什麼勞資問題,你們是吃洋飯的,更可以佔洋氣,大可以把這時髦文章做一做了。”柳風正了一正顏色道:“這個時髦不做也罷。現在軍警拿革命黨正拿得厲害,時髦文章那犯危險性的。”
重甫道:“我也聽到這個消息,恐怕這一兩天之內,就要動手了。”柳風道:“我所知道的,這個求仁中學,今天晚上就要動手,現在恐怕是便衣偵探,已經佈滿了那一條衚衕了。”
重甫兩個手剝着花生,將一粒肥大的花生仁,放在右手掌心裏搖盪了一陣,然後張着口,將這花,仁向嘴裏一拋,身子向沙發椅子背上一靠,表示那很不在乎的樣子,搖曳着兩腳,微笑道:“我就知道那裏是革命黨窠子,但不知爲首是哪一個?”
落霞在一邊聽了這話,心裏不覺撲通亂跳了一陣。求仁中學捉革命黨,明明與自己無關,不知是何原因,卻比任何事也放心不下,加倍地注意向下聽,眼睛望着柳風,看他是怎樣地答覆。柳風道:“爲首一個叫江秋鶩。”
只這三個字一出口,就聽“噹啷”一陣。原來落霞靠了茶几坐着,茶几上放了好幾個茶杯,茶几猛然受了一下震動,幾個茶杯互相撞着,便歪倒了。落霞趕忙站起來,將茶杯扶着,所幸尚未落到地下來,一個也沒有打碎。再行坐下,就見重甫再剝着花生吃,笑道:“什麼時候動手呢?你倒知道得清楚。”柳風道:“有兩個偵探,是我的朋友,他們告訴我的。因爲知道每晚七點鐘,這個姓江的,一定要到學堂裏去開會,他們打算一網打盡,所以總在他們開會的時候動手。”重甫道:“我雖不大讚成革命黨,但是也與他們無仇無怨,你可別和偵探們通消息,一捉就是許多條性命,我們良心上也說不過去。”柳風臉一紅道:“我還勸他們,何至於漏消息?而且他們說,也就是爲首的罪重一些,其餘的人是不要緊的。”落霞聽了這話,擡頭一看壁上的掛鐘,已經是五點三刻。便慢慢地起身,走到重甫面前,皺了眉,彎了腰,用手隔着棉褲摸大腿。重甫道:“你這腳怎樣了?”
落霞道:“這一會痛得厲害。馮姥姥家裏,有搽燙傷的藥,我想去討一點去搽上一搽。”重甫談話正談得高興,就隨便點了一點頭。柳風笑道:“去吧,我又不是客,不用你伺候的。好好地休息去吧。”
落霞慢慢地走出大門,就帶跑帶走,趕快向求仁中學來。到了那學校門口,遠遠地先站了一站,四周一看,沒有什麼形跡可疑的人。這就走進學校,到號房裏對號房道:“勞你駕,我要找這裏的江秋鶩先生有句話說,請你給我通知一聲。”號房對她渾身上下看了一看,問道:“你是這裏平民學校新來的學生嗎?”落霞道:“是的,你把江先生請來,他自然認得我。”那號房對於這些頑皮的學生卻也經驗慣了,以爲這學生或者是有事,就把落霞一直引到教員休息室裏。
這個屋子裏,恰好只有江秋鶩一個人,他忽然看到一個粗衣蓬首的女子走了進來,未免一驚,仔細看時,卻又十分面熟。號房道:“江先生,這個學生,她要見你。”說着,自退出去了。江秋鶩站了起來,對落霞道:“姑娘,那回我幫助你,已是很勉強,怎麼你又來了。你要知道彼此有許多不便。”
落霞道:“我不要你先生再幫助了。那個老太太,那天由你手上拿了錢,倒交給我了,可是現在她說那錢是她借給我的。我若不還,她馬上就要去告訴我們太太。請你做個好事,三人當面去說一聲,這事就過去了。這裏路很近的,頂多耽擱你十五分鐘工夫。我是偷出大門來的,千萬請你就去一趟,若是不去,那老太太對我們老爺說了,我是罪上加罪,無論如何,請你去一趟。”秋鶩看她着急的顏色,照着情理上去推測,她這話也就不能說是不真。便點頭道:“好吧,我去爲你說一聲,但是我原來不願意出面的。”
落霞道:“你別說了,趕快去,在這裏多耽誤一分鐘,我就多冒一分鐘的危險。”說了這話時,望着秋鶩,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管掀起一隻衣裳角,不住地卷着搓着。江秋鶩被她催不過,又怕同事的人來看見,說破了緣由,也是不便。因之帽子也來不及戴,跟了她就向外走。
走到大門外,落霞兩頭一看,還沒有什麼形跡可疑的人,也不及仔細探望,見對面有一條冷靜的小衚衕,首先就向裏面走。江秋鶩當然也是由後面跟了來。落霞一見他跟進小衚衕來了,忘其所以的,將他的大衣袖子拉住道:“江先生,你趕快逃走吧,你有性命之憂了。”秋鶩道:“什麼?我有……”
落霞也不讓他再說,又向前走,一直跑過了幾個衚衕,到了落霞家門口,她先不進家,將馮姥姥的門,連敲了幾下。這馮姥姥家中人口不多,只有一兒一媳,一個小孫子,這時兒子不在家,她便自己來開門,落霞拉着秋鶩的袖子就向裏拖,把他拖進來了,替馮姥姥關上大門,將背向門上一靠,右手連連拍了幾下胸,喘着氣道:“好了,好了,我真嚇死了。”
馮姥姥和江秋鶩,看了她這種情形,都呆了,不知道她爲何這樣受嚇。落霞定了一定神,對馮姥姥道:“姥姥,這件事,我有點對不住你,我沒有先通知你,就把這位先生帶來了。我真對不住!”馮姥姥見她說着話,又連喘了兩口氣,便道:“你不要忙,有話儘管慢慢地說。”
落霞定了一定神,才把自己聽到的話,和自己將江秋鶩引出學校來的意思,說了一遍,因道:“我心裏想着,這話不能在學校裏說的,所以把姥姥當了一個惡人,把他引出來了。引出來了,我又不知道把他引到哪裏去,所以請他到這裏藏一藏。”說着,望了江秋鶩道:“現在我可沒主意了,你哪裏可以藏起來,你趕快就走,這兒到你學校裏可近。”
江秋鶩真出於意料以外,不想這樣重大的事,卻是由這個毫無關係的女子通知了信。但是她聽得這種消息,可靠不可靠,卻是難說,若是憑了她這句話,就藏躲起來,未免笑話,便沉吟着問道:“姑娘,這不是鬧着玩的,你這話沒有聽錯?”落霞道:“我們表少爺,決不敢騙老爺,話又是我當面聽到的,哪裏會錯?”馮姥姥道:“先生,你有地方,你就藏躲起來吧,我這地方,可是不行啦。”說着話,渾身只管抖戰。
江秋鶩昂着頭想了一想,便對落霞道:“姑娘,多謝你這番好意,我後來再報答吧。”說畢,推開落霞,拔閂打開大門,竟自回學校來。他不但不逃走,反要向學校裏跑,這事很可怪了。正是:
立定腳跟臨大難,
男兒看得死生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