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爲按時敘事起見,只好將西突厥事,暫行擱置,演述那唐廷內政,免得敘次混淆。自皇子承乾,得立爲太子後,承接第十七回。起初因年尚幼稚,沒甚過失,及漸漸長成,輒遊獵廢學。左庶子于志寧、右庶子孔穎達、張玄素等,屢加規諫,均不見從,反且遭嫉。志寧丁母憂,聞太子修治宮室,妨害農功,又好鄭衛音樂,以及寵暱宦官、親近女色等情,遂上書極諫,至再至三,惹得太子怨恨填胸,幾與志寧勢不兩立,暗遣刺客張師政紇幹承基兩人,往刺志寧,二人入志寧家,見他素服麻衣,寢處苫塊,也不禁良心發現,不忍下手,當即返報太子,但說是不便行刺,只好緩圖。頗有晉麑風。太子乃暫從擱置,但淫縱益甚。魏王泰有意奪嫡,趁着太子失德的時候,格外召集文士,撰述各書,且搜考古今地理,著成一冊括地誌,呈獻太宗。太宗見他考證詳明,很是喜慰,便優畀月給,制逾太子。諫議大夫褚遂良,上書諫阻,太宗反致誤會,還道是太子月給過輕,下了一道詔諭,令太子出用庫物,有司勿爲限制。看官聽着!這豈非溺愛不明,釀成禍患麼?有子者其聽之!太子得了此詔,喜出望外,當然取用無度。時張玄素已調任右庶子,遂上書切諫太子,略雲:
昔周武帝平定山東,隋文帝混一江南,勤儉愛民,皆爲令主,有子不肖,卒亡宗祀。聖上以殿下親則父子,事兼家國,所應用物,不爲限制,恩旨未逾六旬,用物已過七萬,驕奢之極,孰有過此?況宮臣正士,未聞在側,羣邪淫巧,暱近深宮,在外瞻仰,已有此失,居中隱密,寧可勝計,苦藥利病,苦言利行,伏惟居安思危,日慎一日,節糜費以成儉德,則不勝幸甚!
玄素既上諫書,只望太子迴心改過,不負此言,哪知隔日早朝,行過東宮門外,忽有一人短衣便帽,走近玄素面前,突然抽出一條大馬箠,向玄素腦門擊下。玄素急忙一閃,下箠少偏,已打得皮破血流,大叫一聲,暈仆地上。朝臣聞聲趨救,好容易叫他醒來,才得復甦,緝拿兇犯,早已颺去。看官試想!禁門內外,有什麼暴客?就使有暴客伏着,一經發覺,也是無從脫逃,偏此次被他溜去,眼見得是東宮所遣,容易匿跡了。專事暗殺,成什麼太子?玄素不能上朝,由侍役舁回宅中,醫治數日,漸得痊可,自知爲一書惹禍,但也沒處呼冤,只好自認晦氣,便算了結。
是時魏徵已老,常患疾病,太宗猶時給手詔,令他封狀進言。徵不忘忠諫,仍應詔直陳。既而褚遂良奏言太子諸王,應有定分,請亟從整核,太宗乃語遂良道:“方今羣臣忠直,無過魏徵,我遣令傅太子,弼成潛德,以副衆望。”遂詔令徵爲太子太師。徵稱疾固辭,太宗手詔慰勉道:“周幽晉獻,廢嫡立庶,危國亡家,漢高祖幾廢太子,幸得四皓相助,然後得安,卿即四皓中的一人,願勿固辭!就使卿疾未愈,亦可臥護青宮,少釋朕憂。”這數語很是懇切,累得徵無詞解免,勉強受職。無如年邁力衰,死期已迫,漸漸的臥牀不起,竟至垂危。太宗屢賜藥膳,並遣中郎將留宿徵宅,日奏起居,至聞徵疾加篤,親自問疾數次,且尚與談國事,或帶着太子承乾,教他親承師誨,最後一次,且挈了季女衡山公主,同至徵榻前,指公主語徵道:“此女當嫁與卿子叔玉,卿能起視新婦否?”徵已不能強起,流涕答謝,太宗亦爲泣下。待挈女回宮,夜臥成夢,恍惚見徵入朝,作陛辭狀。醒來覺此夢未佳,待至天曉,即有人入報,徵已謝世,當下匆匆盥洗,即命駕臨喪,親視大殮,撫棺訣別,不覺失聲悲號。哭罷還朝,令太子舉哀西華堂,且詔內外百官,盡行赴喪,又賜給羽葆鼓吹,陪葬昭陵。徵妻裴氏道:“徵素儉約,今葬用羽儀,恐非徵志。”悉辭不受,但用布車載柩而葬。有此賢婦,可謂無獨有偶。太宗賜諡文貞,追贈司空兼相州都督,臨葬時登苑西樓,望哭盡哀。既而自制碑文,併爲書石,嘗語侍臣道:“以銅爲鏡,可正衣冠,以古爲鏡,可見興替,以人爲鏡,可知得失。徵歿,朕亡一鏡了。”徵貌不過中人,獨有膽識,每犯顏進諫,雖遇太宗盛怒,顏色不變,太宗亦爲霽威。嘗謂徵似疏慢,惟朕獨見徵嫵媚,所以言多見從。徵歿後尚感念不已,尋命在凌煙閣中繪功臣像,共得二十四人,徵列第四。小子綜述如下:
長孫無忌 趙郡王孝恭 杜如晦 魏徵 房玄齡 高士廉 尉遲敬德 李靖蕭瑀 段志玄 劉弘基 屈突通 殷開山 柴紹 長孫順德 張亮 侯君集 張公謹 程知節 虞世南 劉政會 唐儉 李世秦叔寶
這二十四人中,如杜如晦魏徵段志玄屈突通殷開山柴紹長孫順德張公謹虞世南劉政會秦叔寶十一人,已經去世,餘尚生存。惟君集因破滅高昌,反致下吏,雖然釋置不問,心中嘗是怏怏。應前回。會鄖國公張亮,出任洛州都督。君集先日餞行,座無他人,飲至半酣,佯作醉狀,瞋目語亮道:“公爲何排我?”亮笑答道:“我何嘗排公?莫非公排我不成?”君集憤憤道:“我蕩平一國,反觸天子嗔怒,如何還能排公?”說着,復攘袂起座道:“公與我交好有年,既與我氣誼相投,不願排我,我何妨實意相告。古人有言:‘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今我等具有戰功,也鬱郁不能自活,眼見得是兔死狗烹了。公試想來!應用何策求生?”亮知他已蓄異志,便用言啖他道:“亮本不才,還仗我公指教!”君集道:“公能助我,莫若起兵。公在外,我在內,內應外合,便可成功。”亮微笑道:“公言甚善,待我到了洛州,再行報命。”君集大喜,暢飲盡興,方纔告別。亮即夤夜入宮,密陳君集所言。太宗道:“卿與君集皆功臣,今君集與卿相語,旁人不聞,若驟執君集,他必不服,朕隨時注意便了。卿且勿言!”這是英主作用。亮即辭行赴任,仰承上意,暫守祕密。偏太子承乾,已窺知君集怨望,私引君集婿賀蘭楚石爲千牛,官名。囑他邀入君集,密談衷曲。君集道:“魏王甚得上寵,若殿下不早爲備,恐殿下將爲隋楊勇了。”楊勇系隋文帝太子,爲弟楊廣所譖,遂致廢死,事見《隋史演義》。太子道:“正爲此事召公,欲公爲我設法,免蹈楊勇覆轍哩。”你若不要他設法?尚不致與楊勇一般。君集道:“君集願爲殿下效死。”說至此,又舉手語太子道:“有此好手,亦當爲殿下指揮呢。”恐你亦不懷好意。太子喜甚,厚贈君集。
君集即與太子密圖魏王,偏偏天不助逆,疾病纏身,太子本有躄疾,至是加劇,竟致步履維艱,一時不便發難。會東宮有一侍女,名叫俳兒,恣首甚佳,且善歌唱,不愧芳名。爲太子所寵暱,日夕不離。足疾由此而生,亦未可知。太宗聞知此事,即召入俳兒,責她蠱惑太子,即加杖百下,俳兒竟因是殞命,太子非常悼惜,且疑由魏王告發,致觸父怒,一念恨着魏王,一念記着俳兒,私爲俳兒起冢苑中,朝夕祭奠,每至冢旁,輒徘徊泣下。嗣是怨懟日深,按日裏託疾不朝,但在宮中聚奴爲戲,聊解愁悶。間或令宮奴盜竊民間馬牛,親臨烹炙,與一班嬖僮寵婢,同坐而食,侑酒傳杯,備極諧媟。有時酒後興酣,自願服作突厥衣飾,效突厥語言,命左右亦着胡服,以五人爲一小部落,布氈爲幄,分戟爲陣,外豎五狼頭纛,內設穹廬帳舍,高坐堂皇,一呼百諾,命左右烹羔以進,自拔佩刀割肉,與衆共啖。啖畢,語左右道:“我已做過可汗,臂如今朝死了,汝等可爲我行喪禮。”說至此,突然倒地,僵臥不動。左右一齊痛哭,跨馬環走,剺面作居喪狀。太子忽然起坐,笑語左右道:“我一朝有天下,當率數萬騎往獵金城,乘便投思摩帳下,解發作一胡官,諒不落突厥後,爾等以爲可喜麼?”左右當然諛媚,極力稱善。至太子入內,方共目爲怪物。並非怪物,實是童。
會太宗庶弟漢王元昌,所爲多不法,屢遭太宗譴責,他遂與太子相親,時與遊戲,嘗分左右爲二隊,由兩人戲作統帥,各被氈甲,操竹槊,號令隊伍,互相刺擊,有不用命,披樹爲撾,任情毆打,雖死不顧。太子且笑語道:“使我今日做天子,明日在苑中置萬人營,與漢王分將,兩相角逐,一決勝負,豈非是一種快事?”元昌應聲道:“太子做了皇帝,恐一經失道,諫書紛至,不能似今日的快活了。”太子笑道:“這有什麼難事?一人來諫,殺死一人,十人來諫,殺死十人,到殺死了幾百個,哪個還敢多嘴?我與漢王好盡情玩耍呢。”元昌道:“恐不令你爲皇帝,你將奈何?”太子道:“只有一個魏王泰,我明日便教他死,叔父試看着便了。”是夕即想了一法,遣人詐爲魏王記室,密上封事,歷言魏王罪惡,有詔捕治上書人,卒不得獲,太子又遣張師政紇幹承基等往刺魏王,魏王亦陰自戒備,無從下手。可巧東宮孌童稱心,及方士秦英韋靈符等,均被太宗收入獄中,一併處死,且傳召太子入朝,由太宗嚴責數十言,太子忍氣吞聲,返入東宮,即召私黨元昌侯君集李安儼趙節杜荷等,密商起事方法,且語衆人道:“我與賊弟泰誓不共存,他前既讒殺我俳兒,今又讒殺我稱心等人,若不亟除了他,就將及我了。”君集不待說畢,便投袂起立道:“何不引兵入西宮,殺死此人?”元昌道:“此人一死,太子就好入闕爲帝,還管什麼避忌?直教他弒父弒君。只事成以後,我要向太子索賜一物,太子定要允我。”太子問是何物?元昌道:“我前入謁內廷,見御座旁有一美人兒,齊整得很,我後來細底調查,這美人兒且善彈琵琶,有聲有色,真正好極了。若太子得做皇帝,此美人兒應當贈我,幸勿自私!”癡心妄想。太子笑道:“這算什麼,大事得成,我與叔父且同享富貴,何惜一個美人兒?”杜荷道:“事不宜遲,速行爲是。愚謂不必往殺魏王,但由殿下自稱疾篤,主上必來親視,那時就好動手了。”太子喜道:“甚好甚好,就照這樣辦罷。”當下與元昌等人,割臂爲盟,用帛拭血,燒灰和酒,彼此傳飲,誓同生死。不像太子行爲,全似江湖強盜,故敘述時,疊書太子,非以美之,實以愧之。
看官聽着!元昌侯君集,履歷已詳見上文。李安儼本事隱太子,很爲出力,及隱太子敗死,太宗以安儼爲忠,召爲中郎將,偏他仍爲桀犬,依然吠堯。趙節系慈景子,爲高祖女長廣公主所生,曾任洋州刺史。杜荷系如晦子,尚太宗第十六女城陽公主,本皆皇室懿親,不知何故勾連逆子,陰圖篡弒。想是活得不耐煩,所以自尋死路呢。補出三人履歷,也不可少。盟誓既定,擬把侯杜兩人的祕謀,次第進行,事尚未發,忽內廷傳出急詔,令兵部尚書李世,發便道兵速往齊州平亂,太子語紇幹承基道:“齊王祐也想造反麼?他欲造反,何不與我連謀?我宮西牆去大內,不過二十步,朝夕可以發作,豈比齊州路遠,多費若干經營呢?”正說着,又有緹騎到來,大踏步趨至太子面前,顧見承基在側,便將他一把抓住,反翦了去。太子驚問何事,緹騎答言奉詔捕承基,餘無別言,竟一鬨而去了。彷彿天外奇峯。太子到了此時,還道是自己密謀,已經發泄,幾嚇得魂不附體。旋經李安儼入報,謂因齊王祐事,干連承基,與太子無涉,太子稍覺心安。但因京師戒嚴,也只好把自己祕謀,略緩數日。不到幾天,齊王祐被執至京,有詔廢祐爲庶人,賜令自盡。祐本太宗第七子,受封齊王,兼領齊州都督,生性輕躁,素好遊獵。長史權萬紀,屢諫不從,恐並得罪,乃陳祐過失,請旨裁奪。太宗手詔切責,祐不勝忿恨,且益暴戾。萬紀從旁管束,不聽祐出國門,把鷹犬盡行縱去,且劾祐左右數十人。太宗令刑部尚書劉德威,往按得實,召祐與萬紀入朝。祐遂與狎客燕弘亮等,商定逆謀,射殺萬紀,磔屍泄憤,一面招募壯丁,充當兵役,傳檄各州縣,以入清君側爲名。李世奉詔往討,尚未至齊州,齊府兵曹杜行敏等,已執祐送京師。太宗也顧不得父子私恩,只好將他處死,徒黨連坐數十人。太子承乾,存了兔死狐悲的觀念,復有些惶懼起來,湊巧逆謀被泄,一道詔下,廢太子承乾爲庶人,把他拘禁起來。小子有詩嘆道:
前人行事後人看,作子非難作父難。
才識貽謀宜審慎,如何骨肉屢相殘。
欲知承乾被廢情由,試看下回便知。
三綱五常,爲治平之大要,綱常不正,則內亂必生,烏乎治國?烏乎平天下?胡俗烝報相尋,篡逆亦成爲常事,故雖有強悍之主,以力服人,而倏興倏衰,未聞有數十年不變者。觀本回之敘西突厥事,已可概見矣。若中國素崇禮義,號爲文物之邦,唐太宗爲三代下僅見之君,尤稱英敏。乃玄武門自戕骨肉,巢王妃可作嬪嬙,敢自瀆倫,竟爾作俑,卒至承乾無父,元昌無兄,齊王祐惡逾太子,趙節杜荷等不顧懿親,內外謀逆,幾成大禍。幸天尚佑唐,得以早日撲滅,不至蔓延,然父子兄弟之間,遺憾已多。太宗豈能辭咎乎?夫戎狄之國,猶不能捨綱常而謀治安,況在中華?故本回屬事比辭,借往事以箴後世,善鑑古人者,可以知所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