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泰聞唐師西來,尚侈然語國人道:“唐朝去我七千裏,有二千里統是沙磧,毫無水草,寒風如刀,熱風似燒,怎能驟然到此?前時我往見唐廷,眼見秦隴一帶,城邑蕭條,大非隋比。今來伐我,發兵過多,糧必不濟,若止三萬以下,我力尚足抵禦,以逸待勞,坐乘敵敝,他若屯兵城下,不過二旬,食盡必走,我乃從後躡擊,定可得志。”計非不佳,奈不能久待何?遂安心待着,不加戒備。過了一二月,纔有偵騎來報,唐兵已臨磧石了。文泰尚未着忙,但問有若干人馬?偵騎答稱有十萬人。文泰始覺心驚,便顫着道:“十萬大兵,竟得深入麼?這卻如何是好?”何不再用前策?偵騎道:“有薛延陀兵爲嚮導,是以來得迅速。”文泰益懼,急得不知所措,即日惹起大病,忽寒忽熱,似醒非醒。這叫作寒風如刀,熱風似燒。睡着帳中,說了一二日囈語,水米不沾,竟至氣絕。子名智盛,平時本沒有什麼才幹,至此既要治喪,又要禦敵,越弄得無法可施,那時也管不得什麼存亡,只好料理喪事,再作計較。唐師進次柳谷,聞文泰已死,國中正在發喪,諸將請諸君集,擬乘喪襲擊,君集道:“天子因高昌無禮,特遣我輩西征,若襲人墟墓,轉覺師出無名,我軍此時進去,正要堂堂正正,聲罪致討,纔不愧爲王師哩!”遂令將士伐鼓行軍,進拔田城,擄男婦七千餘口,又命中郎將辛獠兒爲前鋒,夤夜再進,擊破高昌防兵,直抵都下。君集督軍繼至,把高昌都城圍住。城中縋出虜使,入謁君集,並齎呈文書,君集啓視,見上面寫着:
得罪於天子者先王也,天罰所加,身已物故。智盛襲位未幾,惟尚書憐察!
君集閱畢,便語來使道:“汝嗣主若能悔過,當束手出降,待他不死。”來使奉命出營,仍縋上城去。君集靜待一日,未見智盛出降,乃令軍士囊土填塹,越塹猛攻。城上矢石雨下,傷斃唐軍數百人,君集特造巢車,高約十餘丈,比城頭還超過數尺,得以俯瞰城中,還擊矢石,城內守卒,恟懼得很。智盛還望西突厥來援,西突厥本與高昌協約,有急相助,至此曾發兵相救,因聞唐軍大至,中道折回,害得智盛孤軍無援,沒奈何開了城門,出降軍前,君集拘住智盛,復分兵略地,連下二十二城,收降八千四十六戶,一萬七千七百口,得地東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先是高昌曾有童謠雲:“高昌兵,如霜雪,唐家兵,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幾何自殄滅。”至智盛出降,謠言始驗。
捷書傳達長安,太宗欲分土設官,列置州縣,魏徵入諫道:“陛下即位,文泰就來朝謁,近因驕倨不臣,抗阻西域貢獻,乃興師往討。文泰身死,天罰已申,爲陛下計,應撫他人民,存他社稷,立他子嗣,威德互施,方足柔遠。今若以高昌土地,視爲己利,改作州縣,此後須千餘人鎮守,數千餘人往來,每年供辦衣資,遠離親戚,不出十年,隴右且空,陛下終不得高昌撮粟尺帛,佐助中國,有損無益,臣竊爲陛下不取哩。”當時未知殖民政策,故魏徵之言如此。太宗不從,詔改高昌爲西州,更在交河城內,建設安西都護府,留兵鎮戍,召侯君集等還朝。君集虜高昌王智盛,及智盛弟智湛等,奏凱旋師。於是唐地東至海,西至焉耆,南盡林邑,北抵大漠,皆爲州縣。凡東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萬九百一十八里。君集等班師入都,獻俘觀德殿,行飲至禮,大酺三日。智盛兄弟,進謁太宗,跪伏請罪。太宗加恩赦宥,封智盛爲左武衛將軍,兼金城郡公,智湛爲右武衛中郎將,兼天山郡公,總管侯君集以下,賞齎有差。
忽有彈章上陳,劾奏君集私取珍寶,配沒婦女,並未上聞;將士等亦有盜竊罪,君集不自謹飭,所以不能禁制等語。太宗乃令君集詣獄對簿。中書侍郎岑文本諫道:“高昌昏迷不道,陛下命君集等往討,得指日蕩平,凱旋以後,所有將帥以下,悉蒙重賞,乃未逾旬日,便至屬吏,雖君集等自罹國法,咎有所歸,但恐海內人民,疑陛下錄過遺功,轉致懈體。臣聞命將出師,果能克敵,貪亦應賞;若至敗績,廉亦應誅。所以漢李廣利陳湯,晉王浚及隋韓擒虎,均負罪名,人主因他有功,統加封賞。臣又聞兵志有言,使智使勇,使貪使愚,誠因古今將帥,不能無疵,全賴人君善爲器使,方得利用。陛下今日,亦應舍瑕錄長,原功宥罪,令君集等再升朝列,復備驅馳,是陛下能屈法加恩,君集等亦當知過益奮了。”太宗乃謝君集罪,釋置不問。爲下文君集怨望張本。既而又有人訐告萬均,說他私奸高昌婦女,萬均不服,有詔令萬均與高昌婦女對質。魏徵復入諫道:“臣聞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今命大將軍與亡國婦女對辯,未免有褻國體,如事果屬實,原足蒙羞,語出子虛,亦足貽笑。昔秦穆飲盜馬士,楚莊赦絕纓罪,陛下道高堯舜,顧反不若兩君麼?”太宗感悟,乃將萬均事擱置,不復提及。
行軍總管阿史那社尒,即爾字。從軍西征,秋毫不取,及論功行賞,只受老弱敝舊,不及珍異,太宗嘉他廉慎,特賜以高昌所得寶刀,及雜彩千段。他本東突厥處羅可汗次子,率衆內附,受封左驍衛大將軍,得尚衡陽長公主,高祖第十三女,爲駙馬都尉,掌衛屯兵,至是復積功封畢國公。高昌既平,吐蕃贊普棄宗弄贊,贊普系吐蕃王號。慕唐威德,遣使入貢,且請和親。吐蕃在吐谷渾西南,就是現今的西藏地方,源出西羌,或云爲三苗遺裔,風俗與中國絕殊,自棄宗弄贊爲吐蕃主,頗有智勇,威服四鄰。太宗因他入貢,乃遣行人馮德遐,撫慰吐蕃。弄贊見了德遐,謂突厥吐谷渾,皆得尚中國公主,獨吐蕃素來向隅,因請中國許婚,情願多獻金寶,德遐答稱須歸奏天子,候旨裁奪。弄贊乃更遣使臣,齎了表文,及許多珍玩,隨德遐入朝。太宗閱過表文,見他意在求婚,亦不加可否。適值吐谷渾王諾曷鉢,亦入覲唐廷,太宗與語吐蕃事。諾曷鉢以吐蕃僻處,未識王化爲詞。太宗乃不許吐蕃和親,遣還使人,使人返報弄贊,謂由吐谷渾王從中讒間,因罷婚議。弄贊大怒,即發兵擊吐谷渾。諾曷鉢正自唐歸國,聞吐蕃大舉來侵,自知力不能支,竟遁入青海北隅,民畜多爲吐蕃所掠,吐蕃兵進破党項白蘭諸羌,率衆二十餘萬,進逼鬆州西境,擊破唐都督韓威。太宗乃復遣侯君集爲行軍大總管。帶同將軍執失思力、牛進達劉簡等,督步騎五萬人,往討吐蕃。吐蕃主弄贊,正圍攻鬆州城,約有十餘日,不意唐軍大至,前鋒爲牛進達,持着一柄偃月刀,盤旋飛舞,殺入陣中,弄贊亟擬對仗,後面復來了執失思力,橫槊直入,左挑右刺,沒人敢當。鬆州都督韓威,復從城中殺出,嚇得弄贊腳忙手亂,招呼徒衆,衝開一條血路,飛奔而去。唐軍追擊數裏,斬首數千級,方纔收兵。寥寥數語,寫得如火如荼。弄贊經此一敗,乃惶恐謝罪,再遣使至唐廷,表明悔過。只和親問題,始終不肯恝置。太宗也不欲黷武,許彼結婚。弄贊得使臣歸報,心下大喜,特遣大論祿東贊,吐蕃稱宰相爲大論,獻金五千兩,及珍寶數百件,來唐聘婦。太宗乃命將宗女文成公主,遣嫁吐蕃,且因祿東贊奏對稱旨,授右衛大將軍,並令江夏王道宗,即任城王李道宗。持節送文成公主入吐蕃。弄贊率衆郊迎,見了道宗,詢明爲公主從叔,執子婿禮甚恭。且見中國衣服儀衛,遠過羌俗,未免相形見絀,遂爲公主別築一城,創設宮室,留居公主。自己也滿身絝綺,與公主成婚。吐蕃國人好用赭塗面,爲公主所嫉視,弄贊下令禁止,且盡褫氈罽,常服華裝。並遣諸豪酋子弟,入中國學習詩書,吐蕃也算竭誠歸唐了。暫作結束。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薛延陀真珠可汗,又與懷化郡王阿史那思摩相爭,更勞動中國兵戈,惹起一場戰禍。說來又是話長,待小子撮要敘明。先是突利自順州入朝,道死幷州,見十六回。太宗命嗣子賀邏鶻襲位。會太宗幸九成宮,突利弟結社率,曾入充宿衛,陰結舊部落四十餘人,謀犯御帳,乘便劫賀邏鶻北歸,偏偏夜入御營,爲折衝將孫武開等擊退,他卻轉入御廄,盜馬二十餘匹,北走渡渭,途次爲戍兵所擒,梟首示衆。只賀邏鶻得免死罪,流竄嶺外。朝右大臣,遂交章上奏,爭說:“突厥遺衆,不便內居。”太宗亦有悔意,事後方知,已是遲了。乃賜阿史那思摩國姓,立爲泥孰俟利苾可汗,給他鼓纛,令率種落還舊部。思摩等頗憚薛延陀,不敢出塞,太宗再給薛延陀璽書,諭令各守疆土,不得侵犯。真珠可汗迎接詔使,頓首聽命。待詔使還歸,太宗乃餞思摩行,思摩拜謝,誓言子孫世事唐廷,於是趙郡王孝恭,鴻臚卿劉善,偕思摩同至河上,築壇受冊,禮成乃返。思摩因得建牙河北,有衆十萬,勝兵四萬人,仍轄東突厥故土。偏薛延陀真珠可汗,陽奉唐命,陰具狡謀。竟命嗣子大度設,調發同羅僕骨回紇白霫各部兵,得二十餘萬,進擊思摩。看官!你想思摩初出塞外,諸事草創,所有城郭堡寨,都未曾修繕整齊,部衆又沒有訓練,怎能敵得住薛延陀的大軍?全部未戰先慌,退入長城,保守朔州,飛章向唐廷告急。太宗不得不遣將往援,乃命營州都督張儉,率所部精兵,及邊境降番,出駐東境。兵部尚書李世

薛延陀騎兵三萬,由大度設帶領,作爲前驅,進逼長城,正在登高南望,辱罵思摩。不意塵氛滾滾,槍戟森森,那朔州道行軍總管李世




世


既而真珠可汗,令侄突利設來唐納幣,獻馬五萬匹,牛及橐駝萬頭,羊十萬口。太宗賜宴殿中,殷勤款待,且許把新興公主太宗第十五女。嫁薛延陀。何力獨密奏太宗,勸阻婚約。太宗道:“天子無戲言,朕已允許,如何反汗?”何力道:“臣聞禮重親迎,最好是令夷男即真珠可汗名,見十五回。自迎公主,或至京師,或至靈武,臣料夷男必不敢來。夷男不至,何妨絕婚?況夷男性情暴戾,必因婚議不成,激成鬱憤,上怒下疑,不出二三年,夷男必憂死,他日二子爭立,內亂外離,不戰自滅了。”何力料事頗明。太宗點頭稱善,即遣歸突利設,囑他轉告真珠,來迎公主,並言當親送公主至靈州,與真珠面會。真珠得報大喜,願詣靈州,臣下交相諫阻,真珠不從,更蒐括馬羊,充作聘禮。薛延陀本無庫廄,所需雜畜,應向各部調索,急切裏無從辦齊,且往返萬里,道涉沙磧,畜口不得水草,耗死過半,因是失期不至。太宗本有意悔婚,遂責真珠愆期,與他絕婚,靈州也不復臨幸了。小子有詩嘆道:
帝女胡甘作虜妻,漢爲無策語堪稽。
唐宗失信雖貽議,到底迷途不再迷。
畢竟真珠曾否抗命,待至下回續詳。
塞外各國,侈然自大,皆由中國失道,無威無德,乃敢竊據一隅,負嵎稱強耳。若果有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與彼角逐,未有不因而披靡者,試觀高昌之滅,與薛延陀之敗,並未經過數十百戰,一遇唐師,非降即奔。智盛兄弟,被俘入唐,何其弱也?薛延陀真珠可汗,雄長鐵勒諸部,亦一蹶不振,入貢請罪,可見馭夷非難,在外攘之得其道耳。獨唐太宗與吐蕃和親,乃至薛延陀既許而復悔,出爾反爾,未免失信。夫和親原爲下策,但既以宗女嫁吐蕃,何妨以宗女嫁薛延陀?否則一律拒絕,自存國體可也。太宗不察,失策於前,食言於後,且待遇夷狄,隱分厚薄,繩以一視同仁之義,太宗其更有愧乎?敘吐蕃事於薛延陀之前,雖系按年列敘,實足爲太宗存一比例,表明其馭外之不公,作者固具有苦心,明眼人方能見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