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二十八

  杜烈與他的妹妹本來要沿海邊的道路回去,因爲這是他們情緒緊張的一天,由大有提議,時候已經晚了,誰也不能再幹活,不如趁便在街道上走走,回來也許趕得上送輪船開行。因爲小輪船開船的時刻不能預定,所以他們便不再約祝一同上來。

  杜英聽了大有的提議,在那黑髒的小碼頭上站住,凝思一會,像要說什麼話,終於沒說出來,靜默地在前邊走去。杜烈也覺得有點心事排除不下,雖然漸漸走到繁華的地段,卻沒感到怎麼熱鬧,反倒有點冷清。

  的確,這一晚上在那些紅燈明窗之下減少了許多時裝的男女,車輛也很疏落,有幾個走路的人匆匆忙忙地,都像急着跑回家去。每一崗位上添了雙崗,店鋪中的小夥計眼光冷冷地在預備着趕緊上門。杜烈首先看出街上的事情有點蹊蹺,因爲晚飯前他們沒到大街上,盡在海邊的小巷中喝悶酒。現在才曉得這一晚上像是要出亂子。

  “看街上的情形怕有事?”杜烈口快,低聲說。

  杜英很靈敏地回過頭來:“什麼?……”

  “日本人,說不定要鬧!有後臺,領事館……後海里這兩天不是又到了幾隻軍艦?”

  “難道咱就憑人家從關外鬧到關裏,老不還手,老不抵抗?”

  大有說出這幾句,即時記起了白天他們所談的事,心頭上微微跳動。

  向東轉,再往南去,經過一片跳舞與賣性的房子。在紅綠的窗綢後面,開着淫蕩的留聲片,有一對對肥褲管與高底皮鞋縱跳的腳步從門下時時閃出。喝醉了的西洋水兵,歪斜着走,高聲喊着不成調的歌曲。唯有這一帶裏像還有點生氣,賣性的,買歡的,放縱的外國男女各自做着他們的好夢。也有十多輛的人力車在街頭上等着買賣,從這條路上走,大有覺得可以找到熟人問問這奇怪的疑團了。果然在一羣面容都很焦急的車伕中間,他找到了一個打過交談的同行,他便裝着借火先走上去。

  “你好自在!今兒自己放了假?也許你知道有砸報館的事?——用不到拉車。”

  大有這時才明白杜烈的話猜的不錯。

  “不,我另有事,——不知道砸報館,怎麼?砸了哪一個?……”

  “唉!你這個人。吃飯前鬧了一大陣。××報,咱不懂,因爲登了日本人什麼,便去了一些……搗打了……”

  旁邊一個更年輕的車伕道:

  “不是日本人能動那報館?……瞧着吧。說是今兒晚上還要燒×部。……全中國早應該跟日本拚了,不,淨等着捱打!……”

  大有聽後,又結結巴巴地問了一些,才知道不但搗毀了報館,就是要燒×部的話像也不是虛傳。他便跑回來拉着杜烈在一家跳舞的酒館牆角上,把聽到的話告訴出來。

  杜烈聽了倒不像大有的驚異,他的兩條長眉可也加緊一些。杜英在一旁向他們招招手道:

  “來來,今兒晚上果然有這麼一場大火,不回去了!走,走,就到前海岸上去看一看他們的本事。……”

  很奇怪,一直是沉鬱着的她,就像馬上注射了興奮藥針,不等她哥哥的答覆,已經先往南邊走去。

  大有還遲疑着,看看杜烈隨着這輕捷矯健的女孩子去了,他也只好跟在後面。指尖上夾住的紙菸究竟沒有吸着,心裏十分紛亂,並不全是對於聽說的事實的驚惶。因爲這異常的生活,異常的言語的激動,以及自己想不到的異常的新聞,把他一顆原是樸實的心壓碎了!

  晚上的風特別大,本來少有塵土的街道上這時也有些昏茫了。愈往大街上走行人愈少,間或有一二輛汽車飛馳過去,即時把車尾的小紅燈滅了。唯有大酒樓上時而還有豁拳的笑聲,那婦女的尖音與胡琴聲比往常少得多。站崗的警士有時向他們這一行人看一眼,似乎留意,也似乎是不留意。

  從大街上愈往南去,巡行的,站崗的軍警愈見得多,他們的臉上都很森嚴,明亮的刺刀尖在電燈下面晶瑩閃動。也許不久以後這個綺靡的街道上會被屍首與血跡填滿,也許這好多高樓與店鋪內美麗的貨物都成了火山?街道兩旁的日本鋪子都一例上了門。

  杜英知道再往前去要通不過,大有剛剛趑趄着想折回去,杜英偏向一條小街走去。

  “跟着我!”並不多說話,她像下命令似的,引導着杜烈與大有走。

  靜默中兩個男子都說不出什麼話,誰也不想反抗這個勇敢女孩子的命令。及至他們走到K山的繞山馬路上時,已經聽見前海岸上偏西一帶有陣陣高喊的人聲。

  到這裏,杜烈與大有都明白杜英的意思,是要往哪裏去。在這高處一聽到異常喊叫的噪鬧,他們都感到熱血在身上要迸流出來一般!繞山馬路上好在沒有遇到巡邏的警士,從一家家閉嚴的門旁快蹓過去,找到上山的那條斜坡道。仍然是杜英在頭裏,他們踏着細碎的沙石爬到山頂。

  “火!……”先到瞰海臺下的杜英從口裏迸出這個字。她毫不停留地摸着朽腐的木梯走上去。

  杜烈與大有先來不及看下面的火焰,從後面直追上來。

  在這高處,在這全市中的高處,他們相依着,站在臺上的木欄中,什麼都看的清楚。那不是嗎?當初有名的××大房子,是這個美麗的,歷經困難的城市中的大建築物,已經在烈焰的迴旋中了。像是從樓頂上焚燒起的,相隔一里多遠,便已聽到木材,磚瓦崩裂騰擲的聲響。幾簇的紅光,眩目的火頭,上冒幾冒又縮下去,立即又向上燒起。先是騰起一片黑煙,急烈噴薄的火頭接着躍上。一片奇麗的火彩,把全市中平靜白亮的電燈耀得沒了光輝。火前面是一片強造作出的喧嚷,似乎要助着這樣火威,燒燬了全市。各處呢,卻異常的寂靜,沒了車聲,也聽不到一聲子彈在空中飛響,任憑這火災的縱橫!

  擾動的人叫聲與狂烈的火焰在這一時形成了一個特異的空間!隱約中他們都可以看見海岸下的水影,也有些微紅。一會,遠遠地聽見消防隊的銅鈴車急速地去了,像是並不曾工作,又噹噹地跑回來。在這昏黑山頂上的三個人,猜不透這是怎麼的一回事。

  他們再不能互相說什麼話,眼看着這像從地獄中噴射出來的毒火要毀滅了一切。大有止不住心頭上的跳動,然而這是驚憤,卻不是由於恐怖。杜烈咬緊嘴脣,跂着腳,把兩隻有力的手握緊了木欄杆。杜英,她瞪着有威棱的兩隻大眼,迎望着吸引她與激動她的火焰,似乎要把她的身體投到烈火中去!

  過了幾乎半小時,火力並沒衰退,那些狂叫聲卻漸漸消落下去。火力更旺起來,突動的散漫的煙,焰,愈來愈有勁,看不出那四五層的大建築物到現在已經燒燬了多少。映着黑空的紅光,方在那無礙的空間繼續增長它的力量。

  除了火光之外,四處仍然是十分靜寂,甚至聽不到一隻狗叫,唯有風聲吹動松樹上的鬆鈴子颯颯作響。

  “噓!——”杜烈到這時才把逼住的一口氣吐了出來。

  “有本事,叫大火毀滅了全中國!”每個字音說得簡勁有力,像是從火焰的爐中迸躍出的。

  “不!燒吧,燒吧,燒遍了全世界!”杜英只回答了這一句。即時,那明麗躍動的火光加勁地向上冒了幾冒,像是歡迎她這句頌詞。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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