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

  因爲夜裏聽了好久的槍聲,奚二叔比每天晚醒了兩小時。雖是冬日,他照例要在剛剛發亮的時候鑽出暖烘烘的被窩,這早上他一覺醒來看見紙糊的木櫺窗上已經滿罩着太陽的光輝。他即時把破羊皮短襖披在肩上,一邊爬下炕來趿蒲鞋。

  “爹,洗臉水早弄好了在鍋上面蓋着。”外間牆角上正在攤餅的兒媳婦向他說。

  “你看睡糊塗了,什麼時候纔起來。吃虧了夜來不知哪個村子與土匪打仗,累得我沒早睡。”

  挾了一抱豆秸從門外剛進來的孫子小聶子攙上說:“爺爺耳朵真靈精,我一點都沒聽見。”說着將枯黃的豆秸與焦葉全推到他母親的身旁。圓鏊子底下的火光很平靜溫柔地燃着。這中年的女人有她的久慣手法,一手用木勺把瓦盆的小米磨漿挑起來,不能多也不能少,向灼熱平滑的鏊子上傾下。那一隻手迅疾地使一片木板將米漿攤平,恰巧合乎鏊子的大小。不過一分鐘,攤漿,揭餅,馬上一個金黃色的煎餅疊在身左旁秫秸製成的圓盤上面。她更時時注意添加鏊子下的燃料,使火不急也不太緩,這樣纔不至乾焦,不熟。她自從在孃家時學會這種農婦的第一件手藝,現在快近三十年了,這幾乎是每天早上刻板的功課。她必須替大家來做好這一日的飯食。她當天色還沒黎明時就起來趕着驢子推磨,把一升米磨成白漿,然後她可以釋放了驢子使它休息,自己單獨工作。這些事有三小時足能完了。因爲是冬天,家中沒有僱短工,田野裏用不到人,春與夏她是要工作整個上午的。奚二叔的家中現在只有她是個女人,一個妹子嫁了,婆婆死去了許多年,所以這“中饋”的重任便完全落到她的兩條胳膊上面。幸而有一個孩子能以替她分點力氣。

  奚二叔就鍋臺旁邊的風箱上擦着臉,卻記起心事似的向女人問:“大有賣菜還沒來?”

  媳婦正盛了一勺的米漿向瓦盆中傾倒:“天放亮他去的,每天這時候也快回來了。聽說他今兒回來的要晚點,到鎮上去還要買點東西呢。”

  “啊啊!記起來了。不錯,夜來我告訴過他的,偏偏自己會忘了。”

  十二歲的孩子坐在門檻上聽見說爹到鎮上買東西去便跳起來,向他爺爺道:

  “買什麼?有好吃的沒有?”

  “你這小人只圖口饞,多大了,還跟奶孩子似的。你爹是去買紙,買作料,酒,有什麼可吃?高興也許帶點豆腐乳和醬牛肉來。”

  “我吃,吃,爺爺一定給我吃。”小孩子在老人身前分外撒嬌。

  “滾出去!多大小了,只知吃的容易。……”女人啐了孩子一句,他便不再做聲,轉身退往門外去。

  奚二叔還是記念着昨夜的事,想到外邊探問探問鄰家的消息。他剛走到土垣牆的外面,陡然被一個孩子對胸窩撞了一下,雖是穿了棉衣還撞得胸骨生痛。他方要發作,一看卻是陳莊長的大孫子,正在鎮上小學堂唸書的鐘成。他已經十五歲了,身個兒卻不小,穿着青布的學校制服,跑得滿頭汗,帽子也沒戴。雖是誤撞着年老的長輩,他並不道歉一句,便喘吁吁地道:

  “二叔,……我專爲從鎮上跑回來送信。因爲我今早上去上學,剛剛走到鎮上,就聽人說你家大有哥出了亂子被鎮上的駐兵抓了去!……抓,我是沒有看見,他們要我回來向爺爺說。……爺爺又叫來找你到我家去,快!……我也要回學堂上班,去晚了便誤班。……”他說完便預備着要轉身走。

  奚二叔耳朵裏哄了一聲,如同被尖針刺了一下,全身都有些麻木。本來被這孩子一撞心頭已經是突突亂跳,這平空的悶雷更使他沒了主意。他將稀疏眉毛皺了幾皺,迸出幾個字來:

  “爲……什麼?……”

  “誰知道!……許是與兵大爺動了口角,……我哪兒說得清。”伶俐的小學生一把拖了奚二叔的腰帶往前跑去,隔他家的門口不多遠,他一鬆手反身向北跑去。

  “大有就是任性,牛得緊。到鎮上去那樣子還有好虧成。……”陳老人說,一邊在瓦罐的木炭火上用小錫壺燉着燒酒,對面的舊木椅上卻坐了那個頭上微見汗珠的奚二叔。原來他正求陳老頭想法子。自己對於鎮上太生疏了,除掉認得幾家小雜貨店的夥計以外,一個穿長衫的朋友也沒有。兒子出了亂子只好來找莊長了。

  “真是時運不濟!你看夜來從鎮上剛跑回來,預徵的事還沒來及辦,又緊接上這一出!……一夜沒好生睡覺,天又這麼冷。……”陳老人似抱怨似感嘆地說着。同時他從窗臺的小木匣中取出了兩個粗磁酒杯,還有一小盤白煮肉。他首先喝了一杯,再倒一杯讓奚二叔喝。

  “說不了,你的事同我的事一樣。人已經抓去了,橫豎一把抓不回來。你先喝杯酒擋擋寒氣,吃點東西,咱好一同去。……”

  奚二叔本是害餓了,這時卻被驚怖塞滿;酒還喝的下,也是老癮,便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顫顫地道:“求求人能以今天出來纔好!……”

  “奚二……別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自然,你家老大左不過是爲了賣菜與老總們動了口角,可是現在那一連隊伍卻不比先前駐紮的。多半是新兵,營規又不講究,常常出來鬧事,頭目聽說也是招安過來的。他們恨不得終天找事,揀有肉的吃。……這一來你等着吧。蛋也打了,鳥也飛了,即算趕快出來也得掏掏腰。……”接着他又掀着鬍子滿飲了一杯。

  “怎麼……還得化錢?”奚二叔大睜着無神的慘淡的老眼問,“賠賠不是不行?……”

  “你還裝糊塗麼?那些老總們要的是這一手。給他磕十個響頭滿瞧不見,只要弄得到錢,什麼都好辦!……哼!老二,你今冬的席子大約得白編了。……”

  奚二叔一句話也不置辯,只將微顫的手指去端酒杯。

  及至他們冒着冷風向村子外走的時候,街道上菜圃的風帳下已經蹲滿了曬太陽的鄰人。他們正在瞎說這早上的新聞,結論多是埋怨奚大有的口頭不老實;更有許多人懷着過分的憂慮,惟恐那些蠻橫的灰衣人藉此到村子中找事,那便誰家也要遭殃。所以一看見陳莊長領了這被難者的爹向鎮上去,他們的心安穩下了。究竟陳老頭是出頭露面的老頭目,只要他到鎮上去終有法子可想。鎮上的老爺們他能找得到,說得上話,有此一來,這驚人的事大約不久就容易平息下去。許多呆呆的目光送這兩位老人轉出村外,卻都不肯急着追問。

  他們沿着乾硬的田地,崖頭,走到鎮上,進了有崗位的圩門,先到大街上酒坊兼着南貨店的裕慶店中。店經理是陳老頭的老朋友,又是鎮上商會的評議員,在鎮上的商界中頗能說話。正當八點半鐘,這條土石雜鋪的大街上有不少的行人,各商店的小夥都站在櫃檯後面等買賣,沿街叫賣的扁擔負販也都上市了,兵士們的灰影有時穿過各樣的行人當中顯出威武身分。有些一早上出去遛鳥兒的閒人在溫和的太陽光下提着籠子回家吃早飯。

  當他們與王老闆開始談判,——就是求着打主意的時候,王老闆用手撫了撫棉綢羊皮袍沒做聲。一會叫了一個小夥過來,囑咐他快去請吳練長。小夥方要走出,他卻添上一句道:“練長還沒起來,務必同他的管家說:起來就快稟報,說我在店裏等候,有事商量。……”

  裕慶店的確是一個內地鎮市商店的模型。油光可鑑的大櫃檯,硃紅色的格子貨架,三合土的地,掃除得十分光潔,四五個大酒甕都蓋了木蓋橫列在櫃檯的左邊。木格上的貨物很複雜:江西的磁器,天津北京的新式呢緞鞋子,各樣的洋油燈,線襪,時式的衛生衣,日本製的小孩玩具,太古糖,外國酒,茶葉,應用品與奢華品,攙雜着陳列得很美觀。賬案上兼做銀錢的兌換買賣,常常有兩個年輕學徒,一位先生不住地撥動算盤,在大青石板上敲試銀洋的響聲。向裏去,穿過一個月洞門,——上面有隸字寫着《聚珍》兩個大字的紙扁額;——向右去,一間光線並不充足的小屋是店中經理的辦事處與起居室,有熟朋友便在這裏會談。至於招應軍界的長官與本地紳董,是在後院的大屋子裏。這邊宜於辦點祕密事,正如同屋子中的表象一樣。因爲靠街的東牆上有個很高的小窗子,兩扇玻璃門可以推動,外面卻用粗鐵絲網罩住。一個木炕,一隻小巧的長抽屜桌,兩個鐵製的錢櫃,可以當坐椅用。以外便是幾疊賬簿,印色盒,燒泥的大硯臺,全是很規則地擺在長桌子上。牆上的二三幅名人字畫,色彩並不鮮明,不十分靠近卻分不出款識上的字跡。總之,從陽光的外面走進這小屋子中自然使人有一種陰森幽沉的感覺,同時使你說話也得十分小心與加意提防,萬不會有高談闊論的興趣。

  王經理一見陳莊長領了這位鄉下老頭來,他早已明白爲了什麼,所以趕快將他們讓到這黑暗的屋裏。經陳莊長几句說明之後,他便派人去請練長,這等手續他是十分熟習,並用不到躊躇,考慮。

  “事情是這樣。”王經理唿唿地吸了兩口水煙,捻着紙媒道,“我知道的最早。大有每天來賣菜,我很認得過來,真是莊稼牛!他太不會隨機應變了,這是什麼時候,咱這常賣在街頭上的對待那些老總還得小心伺候,一不高興,他管你是什麼,輕是耳刮子,重是皮帶。……你不得認晦氣?偏偏他,——大有,挑來的白菜賣得快,只剩了三棵了,錢都收起,他在議事局的巷口上盡着叫,其實回去也就罷了。偏有人來買,少給他十文一棵,不賣。好,一個從議事局來的老總,——不是他們都駐在局子裏?——看出竅來,叫他挑到局子門口,情願添上十文全留下這三棵。一切都好了,及至給錢時少了八個銅板,他爭執着要。……不用再說了,那個老總居心吃他,像是個營混子。罵大有,還罵祖宗,說他騙人。本來,誰吃得下?後來連門崗也說他闖鬧營口,一頓皮帶,押了進去。……那時街上的水火爐子已經賣水了,見的人很多。陳莊長,你是明白人,這要埋怨誰?……”一口稠痰從他的喉嚨中嗆出,話沒說完,便大大地咳吐起來。

  “就爲這個,王老闆,你得救救奚老二。往後我做主,得擔保不許大有早上再來賣菜,現在咱們應當躲避當弟兄們的,少給大家惹點是非,便是地方上的福氣。”

  “對!若不這麼想,你還想同穿老虎皮的打架,那不是瞪着眼找虧吃?”

  他兩個人義正辭嚴的問答中間,滿臉憂恐的奚二叔坐在冰冷的鐵櫃上什麼話都不敢說,因爲他明白自己不會說話,又在這些穿長袍的旁邊,他一句話也說不出。而且他彷彿看見藤條與槓子的刑具都擺在自己面前,兒子堅實的皮肉一樣也會滲出打壓的血痕。他忐忑着這最快的將來,不知道破了皮肉的兒子,能否趕快救出,把他關到媳婦房裏去?同時,蓬鬆了頭髻的兒媳,與傻頭傻腦的聶子,現在他們知道這不幸的消息是怎樣的難過!……

  一陣腳步聲從外間中向裏跑,驟然打斷了這老實人的幻想,原來那個出去請練長的小夥跑回來向經理回覆:

  “練長的門上出來說,練長剛剛在吃點心,說有什麼事請過去講,聽說還吩咐廚上給老闆預備午飯。”他報告完了,整整衣襟很規矩地退出去。

  即刻王經理脫下氈鞋,換上寬頭的厚棉鞋,同陳莊長走出去。剩下恐惶的奚二叔兀坐在櫃檯前面的木凳上聽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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