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二十二

  在這裏,不容易看見薄暗朦朧的黃昏景色,只知道滿街上的街燈齊明便是晚間。

  大有冒着寒風從市外歸來,一小時的談話,使他明白了自己現在所處的環境。因爲晚上還得提了籃子沿街叫賣菜餃子,他不能再在杜烈的家裏耽誤時間。杜烈教給他怎樣坐長途的老虎車,到哪裏下來;又親自送他到路口的車站替他買上車票。

  然而這個對於一切陌生的人,感激杜烈的還另有所在,就是他這次跑了幾十裏地的馬路,找到杜烈的家中,借了五塊錢的一張綠色紙票。

  他緊緊地攥在手裏,覺得那有花紋,有字,有斜的彎曲的畫線紙上迸出溫暖的火力。手心裏一直出汗,平常是裂了皴口的指頭,現在如貼上一貼止痛藥膏。在家中的時候,他也曾有時在鎮上用米糧、氣力,把換回來的銀洋以及本處的小角票包在手巾裏帶回家去,也許拿的比這個數目還多,可是手裏不曾出汗,而且也輕鬆得多。縱然鄉間有難以防禦的匪人,說不定搶了去,但他總覺得有平坦的道路,寬廣的田野,還有無邊的靜謐,這些,都似乎可以替他保安。現在所踏的地,所坐的東西,所見到的,是種種形狀不同,打扮不同的許多人,——是自己不能夠同人家交談的人。多少眼睛向他直射,一直射透過他的手掌。尤其是進入市內時,大道旁持槍站崗的警士查車,偏向他多看了兩眼,意思也許是說你手裏哪裏來的票子?他即時覺得手心中的汗加多了。那警士卻沒進一步問他。及至車輪又動的時候,他暗暗嚥下一口唾沫,又聞着車頭上的臭油氣味,忽然嘔吐起來。

  對面是一位穿西服的青年,光亮的黃皮鞋,鞋帶拴系得非常整齊。恰巧大有忍不住的酸水迸到那雙漂亮的鞋尖上,青年人感覺是靈敏的,突然將皮鞋縮回去。

  “幹麼?——這麼髒!”他一手持着嶄新的呢帽,向大有瞪着晶光而有威棱的眼。

  有話在這衆目之下大有也答覆不出,急得直彎腰。車上人都含着輕視的微笑,獨有賣票的戴打鳥帽的小夥子走過來道:

  “土氣,坐不了汽車別花錢受罪!帶累人。幸而是這位先生,如果是位太太呢?小姐呢?你不是存心教人嘔氣!”

  在車輪跳轉中車上起了一陣笑聲。那西服青年露出一臉的討厭神色,從小口袋裏取出印花的潔白手帕把鞋子擦好,也說道:

  “這太不規矩了,怎麼好!咳!中國人老沒辦法!守着外國人不教人家說髒?同這樣的人生氣也沒法子講。……”

  算是青年自認晦氣,不同大有計較。於是車中人有了談話的資料。有人讚美青年的大度寬容,有的可嘆息鄉下人到這種地方來是毫無辦法,不知規矩。然而集中點是都瞧不起這十分土氣的鄉下人。大有低着頭只覺得臉上出汗,比起前年在鎮上被兵士打的兩個耳刮子還難過!如果不是在這樣的車中,他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

  強忍着到了末一站,他畏怯地隨在衆人後面下了汽車。那時滿街上的電燈已經照耀的如同白晝。

  路是那樣的多,又不熟悉,好容易求問着一些生人,費力走去。有車中的教訓,他十分小心,走路時防備擦着行人的衣服。每逢有些穿光亮衣裝的男女在他身旁經過,他只好住一住不敢亂闖。然而誰曾看他呢?這麼大的地方,像他的並不只是他自己。在大玻璃窗下,水門汀的堅冷地上,抱着發抖的孩子與披着破麻袋的,連他還不如。大有雖然還穿着棉衣,有一頂破舊呢帽,手裏還緊捏住一張紙票,他可不敢對沿街乞討的人表示高傲。每每經過他們身旁時,他自然多看一眼,很奇怪,他的故鄉縱然十分貧苦,像這麼可憐的叫花子還不多見。爲什麼?在這麼好看的熱鬧地方,就連他這樣的鄉下人似也不應分到街上亂撞,何況他們!可是沒有這些抖顫乞喊的生物,也許顯不出另一些男女的闊綽。他想,這是他們能以留在這個地方的唯一理由。更有從市外回來的年輕婦女,每一個人都有小小的布包提在手裏,從小街道上拖着疲軟的腿,趕緊回家。他知道她們全是從工廠散工回來的,至少每一天她們可以拿到幾角票子。他記起杜烈安慰自己的話,不禁感到淒涼的失望!“他只是說等再一回招工。可是老婆只好張着口清吃,做小買賣自然少不了她,可是長久能夠有利?”稱分量,講價錢,他是完全外行,而且要他帶了東西到街上賣,他明白,輕易喊不出口。他原是扶犁下鋤的出身,兩隻手除去會編草蓆外什麼都做不來。杜烈雖將本錢出借,說是在未入工廠前先賣點食品敷衍着吃飯,自己不能不應允下來。自從下了老虎車,他本能地在人叢中躲避着碰撞,心裏卻不住閒地盤算着。

  他到這個地方五六天以來,他一個人沒敢在晚間出來閒逛。幸得杜烈給他在靠海邊地方賃到半間屋子,是一片大房子入口的旁邊小屋。左近是窮人多,好一點的像鎮上與城中的買賣人,人力車伕,碼頭上扛貨包的工人,還有小飯鋪,紙菸店,小客棧,所以大有與他的妻子蹲在那半間木屋裏還倒安心。也有拖着髻子挽大袖子的女人過來與妻說話。白天他溜到通行老虎車的馬路上看熱鬧,晚上出來這算頭一次。

  他奇怪那些男男女女爲什麼穿得很明亮整齊地到街上紛忙?各種車子上,各樣的大建築物的門口,和充滿喊破喉嚨的豁拳聲音的樓上,全是鬼子衣服與綢緞裝裹的,顏色、花道,已經耀得他的眼光發花。還有到處都是的強烈的燈光,與那些戲院,商鋪門上的紅紅綠綠的彩光,一閃一滅地映照着。耳朵一時都清閒不了,分不出是什麼東西的發音。街道中心的柱子,柱子下面揮着短棍的警察,看樣誰都比他還忙。他想這多麼有幸福的人,爲什麼忙的比他這沒有地方吃飯的苦人還厲害?他可惜沒曾把這件事問問杜烈。

  還有大商鋪的陳設,奇異的窗飾,電影院門口無線電發音機的怪唱,各種皮色外國人的言語,大有的神經在這樣的氛圍中簡直有點狂亂了。

  他忘了尋思,也失卻判斷的能力,只是任着腿直走。由於經過長途汽車中的警告,他時時提防着妨礙別人。

  一直求問着摸到他那臨時的家,他才明白,雖然同在一個大地方里,卻分出若干世界來。這條僻靜髒窄的靠海街道,燈少得多;不是有特別事,老虎車也不會從此經過。全是塵土罩滿了的小玻璃窗子,緊緊挨成堆的小屋子,街上的尖塊石子映在淡薄的燈光下如同排列着吃人的利齒。幾個喝過酒的短衣人沿街唱着,與樓上的破留聲機片子的二簧調,合在一起。

  大有認清了這條街,沿海邊的鐵闌干走,可以看得見披了黑衣的大怪物身上有幾百點帆船的小燈光。無力的退潮撞動海邊石坡的響聲,他聽得很清晰。

  由繁華的大街到這裏來,大有提起的心驟然放下了。雖然不像在陳家村的清靜,他卻認爲這是他還能夠暫時安居的地方。左右有可以比較着說得上話的人,與看在眼裏還不是十分奇怪的物事。沒迷失在那些有香味與華美衣服的人羣之中,他感覺到片時的快慰。

  幸而在杜烈家喝過幾杯好酒,雖然時候晚了,在海邊冷風裏走還不覺得怎麼畏縮。遠遠聽見鬧市的嘈雜聲音,尖銳的、宏大的、低沉的、淒涼的,分別不出是什麼響叫。回頭看,是一團迷霧罩在那片高矗的建築物上面,迷霧層層,瀰漫着微紅的光彩,彷彿是下面有了火災。他知道在那片迷霧中有多少人的快樂去處,吃的、喝的,還有種種他所不懂的玩藝,比起這海邊窮街的淒冷,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世界。然而這比起他生長的鄉村來呢?他以爲那些白楊樹,榆樹,柳樹圍繞的荒村,雖然沒有那片迷霧下的種種東西與他們的快樂,卻比這又髒又亂的海邊好得多。稀稀落落的燈火,直爽親切的言語,炕頭上的溫暖,夜的沉靜,無論如何,還是自己的故鄉能夠令人懷念。幾天以來,這海邊一帶的情形他已經略略熟悉。不大見穿鬼子衣服與華麗綢緞的男女,可有酗酒的醉鬼,好爭鬥的船伕,專門亂唱與調弄婦女的“青皮”;臭水、魚腥,滿街上沒人收拾的垃圾,還有撿煤核的窮孩子。除他們外,整齊漂亮的“上流人”誰肯從這裏經過?也有像自己一樣從鄉間來的安分老實的農人,而在這裏更多的是被這都市原有的罪惡沖刷過的貧民。他們失去了本來面目,因環境的逼迫學會了種種方法,玩弄、欺負他們的夥伴。

  大有覺得海風拂在臉上,腳步一高一低地踏着尖銳的石子,突然一股無名的悲哀在心頭激動。他爲什麼流離到這個古怪複雜的地方?爲什麼捨棄了自己的好好鄉村,房屋?更追念上去,他無故賣去了祖宗的產業,領着妻子跑出來,找罪受?他又想:他空空地向大地方亂撞,還不及宋大傻能夠單人獨騎地找好處。又怎麼自己沒有杜烈那份手藝,到工廠裏去?……他懷念着,悔恨着,又想到那些擾亂鄉村的匪人,那些徵收捐稅的官差,以及鎮上的地主紳董,……他是被許多人在暗中居心把他擠出來的!然而,……他迷迷惑惑地亂想着,從身旁有個短小的暗影一閃,即時那個影子在他前面停住了。

  “喂!……你走錯了路了!”

  大有被這突來的細聲叫住,藉着電燈光看看,身前站着一個穿深藍布襖青綢子棉褲的三十多歲的女人向自己笑。

  不是燈光照着,他一定認爲她是海邊的女怪了。她的厚厚的麪粉,塗得近乎發黑的紅脣,一個鬆大的髮髻拖在頸上,從那些頭髮中放出一股似香似臭的氣味。他不明白天這樣晚了,爲什麼有這樣的一個女人在海邊的路上走。

  “路,沒錯!我是到元興裏旁邊去的,——謝謝你。”

  大有覺得在這種地方他必需學着說那句自己說不慣的話。

  “你這個人,——不懂事!你跟着我走才錯不了。唉!你手裏拿的什麼?那麼緊。”女人漸漸挨近他的身旁,紅暈的大眼睛裏放出妖笑的光彩。

  “沒……有什麼!”大有想着快走,可是女人靠在前面像同他開玩笑,擋住去路。

  “你瞧,誰還會搶你的不成!你難道沒有明白我是一個女人?——一個老實的女人呀。”

  大有被她的柔媚聲音感動了,他便怯怯地道:

  “從朋友那裏借的……”

  本來還有“東西”兩個字沒說出來,女人又笑着搶先說:

  “不用說,是借的錢!一個票角子我早已看見了。”

  大有聽她說出來,才慌張地舉起右手。女人的眼光真厲害。果然在手掌中一角的紙紋沒曾握緊。他老實說:

  “是借的錢!我家裏等着下鍋。這是跑了半天路的……”

  “不用再說啦,你道我會搶你的?……走吧,我給你領路。”

  女人像很正經地熱心給他引路。大有正在拿不定主意,又找不出什麼話辭她。女人毫不客氣地前進一步,簡直拉住他的右手。他是頭一次被女人這樣地困窘,即時背上出了一陣急汗。恰巧海灣的街道轉角處有幾隻皮靴走過來,還夾着槍械拄地的響聲。女人死力地推他一把,轉身快走,抹過一個牆角便妖怪似的沒了蹤影。

  大有吐了口氣,更來不及尋思這是一件怎樣奇突的怪事。他剛剛又舉起腿,迎面過來兩個巡邏的警察。他們提着步槍不急不緩地向前,正好與大有相對。大有額上的汗珠還沒擦乾,臉色紅紅的,舉止失措的神氣。

  “站住!——哪裏走?”

  大有被他們的威嚴喊聲嚇住了,右手更偏向身後藏躲。慣於偵看神色的巡邏警,對於這麼慌張的鄉下人還用到客氣?

  “手裏什麼東西?……藏!……”

  槍已橫過來,有一個向前一步轉到他的身後,大有這時只好把右手伸出來,把緊握了多時的一張綠花紋票紙攤在掌心。柔柔的紙張被汗漬溼透。巡邏警取過來互相看了一看,又打量了大有一會道:

  “五塊,你哪裏來的?怎麼這樣神氣?”

  大有吞吞吐吐地把到市外借錢,以及剛纔碰到要給自己引路的女人全告訴出來。他眼看着那張有魔術的紙幣已經捏在一個警察手中,他更說不痛快,聽去彷彿是現造作的言辭。

  警察哪能聽他這麼一個形跡可疑的人的話,橫豎是得到街上去盡他們冬夜的職務,問明瞭大有的住處,叫他領着他們到家裏去。

  票子卻被放在一個警察的外衣口袋裏。

  大有這時不是被人家領路了,他得領着這兩個全身武裝的勇士到自己暫時的家裏。最令他難過的是那張綠花紋紙張,他一邊走,卻囁嚅着道:

  “票子,……是我借來的!”

  一個左頰上有紅記的警察向他笑了笑道:

  “誰平空會搶你的,你明白吧,咱們幹麼?夜晚出來巡邏!送到你家去,保險,還不好?你等着,到時候交代你不晚。……瞧你這樣兒真是雛子。”

  大有低了頭不敢再說什麼,他明白這兩位巡邏的老總對他起了疑心。這事不好辦,說不定錢難到手還得吃官司。他覺得有點抖,皮膚上凍得起了冷疙瘩。

  然而他也有他過去的經驗,知道現在哀求是無效的,每到事情沒有轉圜的時候,他的戇性也會跳出來對付一切。他覺得對於有武裝的人小心乞求並沒有用,所以,他雖然遇到這樣的意外,卻默默地在前面走去。

  “還會有女人在這海邊上,多冷的天。”一個警察把老羊皮外衣的領子往上提了一提。

  “也許是胡混的出來找食?”在左邊的一個答覆。

  “那麼就偏找到這五塊大洋的主顧?”

  “哈哈!……哈哈!……”這兩位勇士似乎找到了開心的資料。

  這時大有的汗全消失了,也覺不出冬夜的寒冷,他只覺得有一顆活熱的心在胸中跳動,而周圍的空氣像要阻住自己的呼吸。

  路不遠,不久他們都到了他的小板房前面。叫開門,大有的妻因爲路上坐小船頭暈,又生過重感冒,臥在木板上起不來。孩子蜷睡在牆角的草窩裏如一隻小狗。

  費了多時的工夫,兩個警察問過大有的鄰居,那些開小雜貨店,與挑水打掃街道的工人,都說他是新由鄉下搬來的,別的不敢保證。幸而有一位中藥店的老闆,對他們說:

  “你看他這個樣也不是歹人。土氣是有的,我記得來給他租房子的是一個姓杜的工人,最好你去打聽打聽他的房租先生,想來姓杜的一定跟他熟。……”

  這幾句話很有效力,熱心的警察便留下一個守在大有的小木房裏,那個去了不多時,回來道:

  “那位先生說他是個新上來的種地人。姓杜的有這麼個人,走吧。……”

  又回頭對大有說:“日後你也大樣點,別自己找麻煩!”

  就這樣他們吃過藥店的兩口淡茶,便到別的地方去了,那張紙票早已放在大有的窗臺上面。

  大有始終沒對這兩位警察說什麼話,事情過了,對門中藥店的老先生,戴着花眼鏡在櫃檯裏對他說:

  “你這個人非學習學習不成!你應該謝謝他們。不是遇到好說話的,非追問到底這事完結不了。你可不能夠說他們不是。你還太土氣了,總得留心!在外是不容易混的。”

  老先生是這所藥店的老闆,也當着中醫,鬍子一大把,對於一切事都有個把握似的。大有看着他便想起了死去的爹,與現在不知怎樣的陳莊長,所以這時聽了老人的告誡,雖然自己也有自己的牛性,可十分感激。

  到房子裏看着妻吃過老人給開的發汗藥,他方得空回想這半天的事,對着那盞五燭光的黃電燈發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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