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十二

  六天的拘束,幾乎把一個活力充足的大有在這所小醫院中悶壞了。這時他從這所舊房子與大傻,還有穿粗夏布長衫的祝先生,——他是城裏駐軍的書記先生——一同走出,沿着城牆根往南去。他看着陰沉沉的天空與高大的生長着荊棘,小樹的土牆,以及那矗立的城樓。他覺得自由活動的興趣比什麼都要緊,而城牆外寬廣的田野更引動他的懷念。雖不是極大的縣城,有的是石街,瓦房,城門洞裏來回的水車,店鋪,與叫賣食物的小攤,肩挑的負販,還有一羣羣的小學生,穿長衫的人到處可以碰到。他隨着腰圍皮帶的這個軍人與像是斯文的書記一路走,不免對自己的短衣身影多看幾眼。鄉下人對事畏縮的意識不自覺地帶出。但在街道上來往的一切人,就是那些一樣是穿着短衣的小販,推水的車伕,卻全是毫不在乎地動作着,他們也爲生活的爭存,在許多穿華麗乾淨衣裝的人面前流汗,紅着臉,或者高聲叫着讓道,甚至爲一個銅子與顧主爭吵多時。那些爲公務爲私事的紳士們根本上看不起這些羣衆,然而生活卻逼得他們沒有閒心思顧到什麼體面,在這一點上,大有雖同着這兩位夥伴沿着靠城牆的路走去,可感到兩隻手空空的怎麼也不得勁。全身十分疲懶,提不起在田野中下力,和與敵人開火的精神。

  轉過幾條小巷,到了南北的熱鬧大街,在大有的記憶裏這頗生疏的大街不是以前的景象了。他有兩年多沒進城,因爲納糧有人代辦,賣柴草,糶糧食,可以就近往鎮上去,所以城中的生活他是不熟悉的。變得真快,在他心裏充滿着驚訝!這不過兩個年頭,而小小的縣城的大街上已經滿了新開的門面。玻璃窗與洋式的綠油門裏掛着光亮而奇異的許多東西,他一時說不出名目與它們的用途。從前很難找到的飯館子,現在就他所見到的一條街上就有三家。一樣的窗中的白桌布,漂亮的磁器,爐竈前刀勺迸打的一片有韻律的響聲,出入的顧客,油光滿面腆着肥肚子在門口招呼的大掌櫃。還有許多歪戴了軍帽,披着懷,喝醉了在街上亂撞的兵士,口裏唱着小調,皮簧。而一輛一輛的自行車上坐着些微黃臉色的學生。也有大腳短裙的女子,三三兩兩在街上閒逛。這一切的現狀,紛亂地投擲到這位陌生的鄉下農夫的眼中,他無暇思索,只是忙着四處裏搜尋。

  “你瞧這多熱鬧!又不怕土匪。你也該心饞吧?”大傻挺直了腰板在一旁打趣着說。

  大有呆笑了笑,搖搖頭,他是說不出什麼的。

  那位穿夏布長衫的青年把草帽扇動一下道:

  “奚大哥真是老實好人,你何必打趣他。土匪沒有?我看到處都是。……”他年輕,像是在學堂裏的學生,也像年輕的教師。不大梳理的分發,圓圓的下頦,疏疏眉毛下卻有一對亮大的眼睛。雖然也是不很豐腴的面貌,從他的微紅皮膚上卻可看出他的壯健。他不是本地人,據說是跟着大隊長由省城來的,口音並不難懂。

  大有認識他才兩天,卻似乎被他那付鄭重明敏的態度征服了。據他所見的人沒一個可以同這位外鄉客比較的。鄉村中的人老實,無能;那些由城中下鄉去的滑頭少年,以及鄉紳人家的少爺,他也見過一些,可找不出一個這等精神的年輕人。雖然與好說好鬧的宋大傻同事,根本上他兩個是兩種出息,擦槍與弄筆桿。而這位姓祝的對於很浪蕩的小排長偏合得來。大有聽他爲自己說話,正對準了自己的性格,便回過頭來。

  “老客,你不知道宋排長是咱那邊有名的尖嘴子,專會挑人的眼。他現在作弄起我來,——這有什麼?多早晚我沒的吃了,還不一樣也向城裏來?”

  “不,不在鄉下幹也可以出去,咱們終久得找‘出路’!有力氣幹什麼都成。城裏邊比鄉下土匪還厲害。”

  “怎麼啦?你簡直罵苦了城裏人。”

  “不是罵,罵中什麼用?出處不如聚處,有明搶的也有暗奪的,有血淋淋殺人的,可也有抽着氣兒偏叫你不死不活的受。強盜並不是一樣的。……”

  “說話仔細些,這可不是在營裏扯談。”大傻機警地四下看看。

  祝先生微微笑了笑:“怕什麼!現在發發議論還不至於砍頭。也許有這樣的一天?何況這城裏的事咱也還知道一些。”

  “也還知道?……”

  “不對?那些紳士老爺,走動衙門的人,他們說是精明得很,對於咱們雖然要支使,叫喚,卻也當着師爺恭維着呢。”

  大有摻不進話去,然而這位青年人的議論卻深深印在他的心底。連接着他記起去年杜烈的話,覺得這位祝先生不單是個聰明的青年。

  在縣衙門的東首,正當賣柴草集市中間,一所高大用青磚砌成的房子,門口有帶了槍刺站守的兵士。門裏面高懸着紅字剪貼的大紗燈,門右首有一方黑字木牌。白粉牆上有不少蓋了硃印的告示,告示下面很多的人都在爭着看那些方字。從縣衙門的大堂外面起,直擁擠了一條橫街的閒人。這一定有什麼新鮮事!大有看不懂告示上的意思,向祝先生詢問,祝與大傻都沒說什麼。

  “想叫你跟着來看一看,不預先告訴你,現在你可以明白了。”大傻忍不住地說。

  “砍頭?倒沒見過!又是殺土匪?”

  “不見得準是土匪!這是南鄉的聯莊會上送進來的,不干你們那裏的事。團部,——這就是團部,——與縣長商量好,住一會就押到西北門外去開刀。”

  “幾個?”

  “五個,連嫌疑犯聽說也當真匪一齊辦。”

  “不明白,——準都是土匪?”大有有力地反駁。

  “你這老實人!誰來管是真是假,這年頭殺人不是家常便飯?省城裏整天地幹,城門上的告示人家都不高興看,還有那些黑夜裏送他們回老家去的呢。就像你們打土匪,也不能說打的全是壞人。”

  “土匪就是壞人。”大有直爽的肯定話。

  書記向人叢裏擠去,回過頭來打量了大有一下道:

  “壞人未見得不是好人!許多好人,你敢保不壞?就像我吧。”

  大有來不及答話,因爲從團部的門口衝出一羣武裝兵,看熱鬧的人都亂聲吵嚷,有的退下去,有的趁勢向上衝擠,有人喊着“囚犯下來了!”大門口的石階下立時成了人潮,擁上去又退回來。大有與書記都被擠到衙門外的石獅子一邊,而大傻卻早已被人衝到團部門口去。

  “這自然比祈雨會還熱鬧。”大有心裏想。而祝先生的難懂的話也竟然在他心中動盪。自己剛剛不久與土匪開過交手仗,現在他來作看客。

  預定在城裏多留一天,是爲了大傻的招待。其實大有雖是子彈傷剛好,他記念着他的沒落雨與血戰後的村莊,他不能久蹲在城裏作閒人,更過不慣土圈子中的生活。想不到的今天的活劇展在他的面前。他見過槍彈貫穿人的胸膛,腦蓋是怎樣的情形,而旁觀砍頭他還是第一次。羣衆擁擠着看熱鬧,以及高傲的灰衣兵士在嘻笑中押解着犯人赴殺場,這都是新印象!他曾用自己的手將槍彈送到別人的身裏,然而他沒有現時被激動的心緒。那是迫不得已的自救,你死或者我活的急促的時機,與這樣從容擺設着的殺人排場確乎不同。

  他到底沒曾看清犯人的樣子,——哪知道快被人殺又沒有抵抗力的是怎樣態度?他也捉摸不着。他老是被人擠在後面,出了那彎黑的門洞之後,前面的大隊停止一會,大有還是擠不上去。及至出了城關,他終於隨着爬上土圩的牆頭,佔了個居高臨下的位置。而囚犯的行刑處就在他們立的下面。

  因爲有一副武裝,兵士們並不干涉大傻與他的朋友們的看望。

  人衆圍成了一層層的頭圈,作成半圓形的槍刺明耀在日光之下。同時賣花生,糖食,香菸,與水果的挑擔也在外面喊叫他們的生意。這像是一個演劇的廣場,人人都像懷着好奇與湊熱鬧的心來捧場。不驚怖,也不退避!殺人的慣習與歷練養成了多少人的異樣心情。土圩年久沒修理,已經有些坍塌地方,生長出白茅絨的亂草。

  四個光頭漢子,其中還有個十幾歲的,最瘦不過,脫去上衣,他那隆起的肋條與細長污垢的脖頸,分外明顯。聽不見他們是否在說話。後面有六七個執着明亮大刀的兵士,其中一個還沒得到命令便用刀向瘦脖頸的試了試,回頭向他的同伴哈哈一笑,意思是說這個工作一定十分順利,因爲大刀的寬度比起那個脖頸差不多。

  大有雖然只看見被砍人的後背,並見不到他們在臨刑時的面貌變化,然而他覺得這很夠了!他沒有勇氣再去看他們的正面。

  恰巧是正午。

  大有偶一失足從土圩的缺口處滑下來,他用顫顫的兩條腿把自己拖到回家的路上。心頭上時時作惡,彷彿真把那些染過死人頸血的饅頭塞到他的胃口裏似的。

  他自己不能解釋爲什麼在樹林中與土匪開火併不曾那樣驚恐。在土圩上見到分離開活人的頭顱與屍體,濺出去的血流與有些人的大聲喊叫,這一切都將他驚呆了!被大傻取笑誠然應該,自己不是曾用手打殺另一個活的肉體嗎?如今在旁觀的地位上卻又這樣畏怯,不中用!

  他想着,一路上沒有忘記。究竟腿上剛平復的創痕還不得力,到村子時已經快黑天了。

  在這六七天中,許多的新經歷使他彷彿另變了一個人。酒固然還是想喝,但是他認爲日後沒有方法是再不能生活下去的。就這一次僅僅避免了破壞全村的戰事,死了兩個,打掉了一隻手的一個,連他都算爲保護村子而有戰績的。但這一來便能安居嗎?凡在祈雨會的各村又共同出一筆犒勞費送給鎮上的隊伍,他們除掉報銷子彈之外,什麼都沒損失,反而收到十幾只母豬與百多斤好酒。不能貪便宜的是那些農民,忍着餓去弄錢給人家送禮,打傷了人口,雨還沒有落下一滴。

  果然,討赤捐的足蹤直追着他們沒曾放鬆一步,當了衣物,糶下空,出利錢取款,不出奇,都這末辦。大有在這炎旱的夏季,從城裏回來,又賣去一畝地,價目自然得分外便宜。

  經過秋天,他還有以前的酒債,手頭上卻不曾有幾塊錢。

  然而這老實熱烈的人的心思愈來愈有變化了。

  他打定主意,叫聶子隨了陳老頭的孫子往鎮上的學堂裏唸書,他情願家中多僱個人收拾莊稼。陳老頭不大讚成他這末辦,然而有什麼可以分辯?自己的孫子不也是在學堂中讀教科書嗎?他總以爲他的後人還可以學學自己的榜樣,所以非多識幾個字不行。大有的人口得在田地上盡力,識字白費,學不好要毀掉了他這份小產業。總之,陳老頭在無形中覺得自己在本村的身分高一些,他原來不願孩子入學堂,然而看看城裏與鎮上的紳士人家都花錢叫子弟們這末辦,他不能不屈服,而且也懷着希望。他每每看着自己的孫子——他的大兒子從春初就跑走了,——便忘了小葵對他的面目。

  大有卻另懷着一種簡單意見,他沒有想着孩子入學堂找新出身,將來可圖發跡的野心。因爲從這新出身能夠像北村李家的少爺們在關東做官,那不是容易的事。他不但是沒有這筆大款子供給孩子,而且根本上沒敢預想象他這份家當能有做官的資格。至於陳老頭的意見,他完全反對。認字當官差,出力不討好,是再傻不過的事!

  他爲什麼這樣辦?

  因爲他覺得自己對一切事太糊塗了。世界上的怪事越來越多,變化一年比一年快,就是他近來見到的,聽到的,……他不過隨着人家混,爲什麼呢?自己被人簸弄得如掉在鼓裏。他從城裏回來,更覺得往後的日子大約沒得鄉下的安分農人過的。爲叫後人明白,爲想從田地外另找點吃飯的本事;其實隱藏在心底深處連他自己還不自覺的,是想把孩子變成一個較有力量的人,不至於處處受人欺負!因此在家家憂苦的秋天,他用了賣地餘錢,送孩子往鎮上入學堂。

  遼遠的未來與社會的變遷,他想不到,也不能想。他對於孩子的培植,就像在田地裏下了種,無論如何,秋來一定會有收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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