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二十

  剛剛打發了這大隊的餓兵從鎮上分批走後,已經快近黃昏了。他們預備另到別的地方去,已有三天的忙亂,每個兵如遷居一般,衣服、被褥、零用的小器具,甚至碎木柴、瓷飯碗,都從各村的農人家強取了來,放在高高堆起的行李包裏。車輛經過上一次的劫掠已經很少了,聽說軍隊要走,各村的壯年農夫早懂得了逃走的方法,沒等要人夫的軍令下來,都跑出村子去躲避。只有他們早看定的牲口不能藏起來,把鎮上與近村的耕牛、驢子全牽了去,馱載他們的行囊。幸而各村都用高利取借了買命錢,先交付與他們的頭目,沒曾過於威迫。人夫、車子,算是“法外”的寬厚,沒有也不多要。然而凡是經過住兵的小鄉村只餘下農人的空屋了,連很破很壞的什物都沒有了。債務壓在每一家每一個人的身上,剩餘的糧米他們吃不了全行帶去,只有土地還揭不動。

  雖然這些小村中的人民沒有衣服、食物,也沒了一切的用具,但究竟兵大爺還不曾在這個地方過冬,另去尋找更豐饒的鄉鎮。大家已經覺得大劫過去了!損失與飢寒比較起許多有武器的餓鬼留在眼前好得多。

  然而那些餓鬼也不是容易動身的,尤其是他們的女人,那些小腳、蓬頭,不知從哪裏帶來的多少女人,飢勞與風塵早已改變了她們的柔和常性。她們雖沒有拿着步槍、皮鞭,可也有一樣的威風。她們對那些沒有衣服穿的農民,根本上看不在眼裏。對於她們的同性,更容易惹她們動怒。也有像是有說不出的苦痛的年輕女人,對農婦們用紅袖子抹眼淚。不過一到餓得沒力氣的時候,那還去回顧已往與憧憬着未來!從兵士們手裏拿得到粗饅頭充足飢腹,這樣的生活久了,似將喜樂與悲苦的界限忘掉。所以女人們在這片地方暫時安穩地待過十幾天,臨走的時候在街上巷口上都咒罵她們的軍官;男的火氣沒處發泄,於是在近前的農民很容易成了他們暴怒的對象。這一日在鎮上,無故被打的人都沒處訴苦,有的包着頭上的血跡,還得小心伺候。辦公所中只有吳練長與旅長團長在一處吸鴉片、交款,吃不到一點虧。別的鄉董,耳光、捱罵,算便宜事。大家都在無可如何中忍耐,忍耐,任管什麼侮辱都咬着牙受!只求他們早早離開這裏。

  不幸的陳莊長就在這一天受了重傷。

  他在辦公所門口的石階上替人拉仗,有幾個副官同兩個別村的老人爲蘆蓆吵了起來,他們正要對任何人發泄出這股沒住夠的憤氣,兩個瑟縮無力的老人正好挨着他們的拳頭。已經打倒了一個,又飛來一隻帶鐵釘的皮鞋蹴在那顫動的額角上。陳莊長拉不住,橫過身子去,恰好,高高的胸骨代替了那位的額角,即時在石階前倒下,磕落了他僅有的兩個門牙。經過許多人勸解,副官們揮着沾有血跡的拳頭走了。陳莊長也蓋着血衣被人擡回家去。

  這樣的紛亂直到日落方纔完了,鎮中雖然還有一小部分壓後路的兵沒走,要明天起身去追趕他們的大隊。

  看看那些牲口,牲口上面的婦女,一個個的行李包,光亮的刺刀尖,破灰帽,瘦弱的馬匹,全在圩門外的大道中消逝了後影,所有的辦事人方敢散場。滿街上是瓜子皮,破棉絮,不要的盛子彈的小木箱,彷彿鄉間社戲散後的匆忙光景。所有的居民都疲倦得十分利害。

  但無論如何,這些無處訴苦的居民覺得可以重複向空中吐一口自由的氣息。

  太多了,受傷的人,被損毀的傢俱,不是新聞,也用不到同情與憐憫。大家想:即使受不到他們的踢打的,也不是另外有什麼幸運!

  這一晚各家都早早安歇了,像是經過一場大病,需要安全的睡眠。明天的食慾,與拿什麼填在胃口裏,誰也不想。團丁們在這些日子裏給武器更多的那羣人做公共聽差,作守衛,累得每個人連槍都拿不動。雖然還按規矩在巷口,圩門內站崗,時間略晚一點,都到巡更的屋子中躺下去了。有什麼事?前面有大隊的軍隊,鎮上還有幾十個,可以放心,不會再鬧亂子的,其實,即使有什麼事變也難警醒他們疲極的甜夢。

  暗中,一個高大的身影從一段街口閃過,迅疾地向吳練長的巷子走去。

  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尖利的北風到處吹動。黑影對於路徑很熟,巷口外一個人沒有,他一直奔到那磚砌的大牆下。一色的磚牆與釘了鐵葉子的大門,除非炸彈能夠打得開。裏面聽不見什麼聲息,再向東去,直到東花園的木門口,那是較小而且矮的木門。用繩子搭在有鐵蒺藜的牆頭,這矯健的黑影從下面翻過去。

  不過半個鐘頭,黑影又從牆頭的繩子上縋下來,在暗中消逝了。

  就是這一夜,吳練長家起了一場不明原因的大火。鎮上的圩牆上留下了兩條麻繩。

  風太大,又都是大家料想不到的事。及至吳練長與他的年輕姨太太從鴉片燈旁起來喊叫時,火勢已經把他的花園全部毀滅,並且延燒到那所古董的大廳,火光照耀出十幾里路去,直到天明方纔救熄。

  第二日,這新聞很迅速地走遍了靠近鎮上的鄉村。在劫後,在無法過冬的憂愁中,這件事成了農人們談話的中心。有些人猜測是鎮上沒走的兵士幹出來的,有點心思的人都信不過,因爲那幾十個整齊的後隊第二天走的時候一個人不少。圩牆上的麻繩是解釋不開的疑團。一定是外邊的人,且是很熟悉的。因爲鎮上的街道不少,吳練長家中的房屋又特別高大,堅固,本不容易失事的。大家的口頭上雖然不肯說什麼,但是聽見這事情誰也心裏清楚地動一動!這樣大的威勢,也有這麼一次!另有人想:就說這是天火,不過處罰也算利害,他沒做什麼歹事。

  “鴉片煙,小老婆,任管如何,還不是損人利己的,只是耗損他的精神。辦地面事,沒有薪水,招待花費,他得算開頭的人。縱然不計較,這些年來給他數數,數目也可觀了。人家有買賣,做生意賺錢;有土地,收租錢,這不是本分?……還有他的兒子,又那樣地能幹,……像是‘家有餘慶’,憑什麼遭這樣的事?”

  於是這啞謎悶住了不少的老實鄉下人。

  凡是在數的各村的莊長,董事,知道了這一件大事,每人心裏都驚惶,跳動!人人記得頭五六天在那古董大廳裏的情形,吳練長領頭出的主意,給大家擔着這份責任。第二天他們跪在旅部住的吳家宗祠門首,任憑兵士的靴尖踢到肩頭都不起來。那瘦小的旅長後來親自出來講價格,要送他們兩萬元。“是這麼辦,錢到就走。不行?跪到死,在人家的宗祠前面,不干我事!”再三哀求,終於是穿皮袍的練長也從後面出來求情,一萬六千元講定。晚上又到那大廳去聚議一次,除掉鎮上擔任六千元外,統統歸落到幾十個鄉村去。不用想,現錢是辦不到,總有法子。吳練長的擔保,每個鄉村的首事寫立字據,蓋上手模,由他向鎮上的商家墊借,限定的日子內還錢,少一個不能成事。……這樣才辦過去。凡是在場的鄉董、莊長,他們都忘記不了這個光景。賣了自己,賣了全村子的人,哪一個不是流着淚去簽名,打手模?……他們回到村裏去,即時宣佈分配的數目,按照各家財產平均分攤。一個月繳還。又是一次重大的預徵!這是地方款項,……他們分明記得對那些破衣餓肚的鄰居在宣佈時的爲難光景。……

  然而現在吳練長家遭了這場“天火”!

  恐怖,怕連累着自己的利己心時時刻刻佔據着他們的意識,對於火災,他們像是約定的,什麼話都不好說。他們可十分明白,這不是“天火”,也不是兵士的後隊搗亂,這責任有一半在他們身上!

  陳家村中是一樣的議論紛紜,距離鎮上過於近了,人人怕連累到自己的身上。所以雖然有陳老頭的重傷,與住兵後的窮亂,都不如這個新聞使人激動。

  大有現在又從地窖中回來。他昨天跑出去到野外樹林子中過了一整天,冬天林子中有什麼可吃的東西?他只可把存在地窖裏的番薯帶到隱祕的地方用乾枝烘着充飢。不知村中的餓鬼走完了沒有?直到晚上,他躊躇着沒敢回去。在冰冷的溝底走着,又靠靠大石塊取暖,雖然打着冷顫,他想起上一次的滋味,就算再教他剝去一件棉衣也還情願。就這樣昏迷中度過冷夜。腳上盡是凍裂的傷口,竭力忍着,仍然快走不動。天剛明亮,一羣凍雀在幹樹上爭吵,彷彿站在高處對他嘲笑,多日沒曾刮剃的短鬍子被冷霜結成一層冰花,呼吸也十分困苦,全身的血液像全凝結住了。好容易才走回村子中去。

  果然是十分清靜,聽不到那些咒罵聲與女人的哭聲。全村子的人都起身得很遲,一個男人沒碰到。兵士全行退出,不錯,符合了自己的意願。踏着霜花,他覺得從腰部以下平添了力氣。越過無人把守的柵門,往自己的家中去。他進柵門時,忽然聽得從東邊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斜路上,他剛回過臉去,一個人的後背,他看得清,直往那空地窖走去。

  “誰?”迸出了一個字音。

  隔着幾丈遠的距離,那人機警地回望了一下。

  “徐?……”他也放緩了腳步。

  清切地急促地擺擺手,一定怕還有兵。明明是徐利,卻沒向村裏來。

  “這東西同我一樣,不曉得到哪裏去受了一夜的冷罪!……地窖子裏準保沒人還躺在那裏睡覺。”他想着,急於看看家中的情形,便來不及去追問徐利了。

  什麼器物都沒剩下,那位可憐的老兵與他的夥伴們全替大有帶去了。只有兩條破髒的棉被,還是那住客的留情。空空的盛米糧雜物的瓦甕與簍子,連燒湯的柴草都用盡了。妻在屋子裏躺着起不來,打熬的辛苦與對於物件的心痛,使這個誠實的,夢想着過好日子的女人病倒了。大榆樹下一隻瘦狗雖然撐着骨頭勉強起來迎着這流離凍餓的主人,它的皮毛幾乎根根尖豎起來,連歡吠的力氣也沒有。聽聽左右鄰居也一樣的寂靜。淡淡的晨光從樹枝上散落下來,茅草屋角上的霜華漸漸只餘下幾處白點。大有看看妻的黃瘦的臉,與平薄的胸間一起一伏不很均勻的氣息,他又走出,在院子中立定。正對着少了門關的黑板門,門扇上缺了半截身子的門神似仍然威武地向自己看。雖然是被日光曬淡了的紅臉,卻是那麼和平,喜笑,彷彿是大有的老朋友。

  “難道全村的人都病倒了,還是累的動不得?”他咬着牙望着,像是對與自己講交情的門神這樣說。再向屋子裏看了一遍,還有什麼呢?現在真是隻餘下不到二畝的小畝地了。舊債務還扛在肩上,不用想,這新的負擔又穩穩地壓上來。年底要怎麼過的去?還有明年的深春呢?憑什麼去耕種?幸而沒被他們擄了去,可是蹲在這一無所有的小屋子裏能夠喝西北風麼?他恍惚間記起去年冬天的事,比這個時候還晚,遇見杜烈才能夠過了一個平穩年。大約他知道這裏是這樣紛亂,不會再回陶村去的。那雪地,爹爹的身影,風,杜烈的言語,一時都涌上心頭。還記得他在溫暖的炕上曾對自己說:

  “鄉間混不了,你去找我。”這句話,自己在當時也覺得是被人欺負後的一條大路,及至借了他的款項後,又糊塗過下去。還是想着生產的土地,想着豐富的收穫與披蓑衣光身子在高粱地內出汗的工作。最大的事是爹的老病。現在什麼都完了!再挨下去,連走路的盤費怕也要收拾到人家的手心裏去。

  “你去找我!”他覺得那沒有到過的大地方,有人在向自己招手,那邊有自己不知道的生活,還有許多新鮮的美麗的東西等待自己開眼。這殘破、窮困、疾病、驚嚇的鄉間,還有什麼依戀?於是在晨風中他重複聽到杜烈的聲音了。忘記了冷與飢餓,簡單的心中預想着未來的快活。“也許三兩年後這一切的亂子全過去了,鄉間又能恢復往日的豐富,人們都能夠本分地過日子。那時在外邊集存下錢,孩子大了,能夠學習點能幹,重複回來,買回交與人家的地畝,另建造如同陳老頭家的小房子,仍然是還我的本等。爹的教訓,要後人老老實實地過莊稼生活。那也算不得改行,如同出去逃荒一樣,——至少比起賣了兒女下關東的人還好!”

  就在這一時大有忽然決定了他的計劃。無論如何,要咬定牙根,不必後悔。現在要典出地去還債,湊路費,還得寫信給杜烈。這兩件事非找陳老頭辦不了。於是他不去叫醒睡迷的妻,也不去找聶子,很有興頭地跑出門去。

  到了陳莊長的房子上,他才知道昨天鎮上的情形與夜間練長家的大火。陳老頭包了下頦,口裏不時的往外噴血,左肋骨腫脹着,什麼話說不出來。他家裏的人像沒頭的蒼蠅,已經打發人去叫葵園回家。

  沒曾預想到的這幾件事,使他在自家院子中的決定又有些遊移。妻的病,陳老頭的重傷,大火,連徐利的擺手不說話也像個啞謎。大有走出陳家大門外,覺得頭上痛的利害,對於這些事不敢尋思。家是那樣真實的殘破,遇到幾個鄰居,瑟縮着肩頭像失了神,誰也提不起談話的精神。他任着遲重的腳步向西去,繞過陳家的農場,那片乾淨平坦的土地上什麼都沒了。往年這時的草垛,幹樹枝堆,如今全行燒淨。只有那幾棵垂柳拂刷着空無所有的寒枝,在冷淡的陽光下喘動。再向北轉,到了一片新蓋的草檐土牆的房子前面,外門卸下一扇來倒在門限上。一塊剝落的粉地黑字長木牌劈作兩段,丟在門外。這是秋天才成立的小學校,是被那少年紳士想方法逼出錢來築成的教育的空殼。大有平時沒工夫到這邊看看,雖然他家曾付過數目不少的一筆錢。不認字的鄉農本來並沒有到學校閒逛的資格,他怕那由城中分派下來的教員,——有黑胡的戴近視眼鏡的老師。自己的寒傖樣兒,很慚愧見到唸書明理的。這時他無意中走過,知道里面一個人不會有,便任着腳步踏進去。方方的土院子,奇怪,掘起了兩個大坑,都被柴草木片的灰燼填滿。一堆灰燼中有不少的雞爪,雞毛,碎雞骨,還有坑外凝凍的血跡。五間北屋原是有幾十只小書桌的,全毀壞了,僅有三五隻並在一處,像是當作睡牀用過。黑板還掛在東壁上,用粉筆畫着粗野的男女,一邊還有披髮的兩個鬼怪。他首先看見便吐了一口唾沫。黃土的牆壁上有的地方用報紙貼起來,在鉛字的空間有很多的蒼蠅矢,也有用手擦抹的血跡。從小門穿過的那間小房,他猜一定是黑胡老師的住屋。果然,還有一個煤油鐵筒做成的小火爐,一個木牀,牆角一個破網籃,裏面還餘下一雙連老總們都沒肯帶去的破皮鞋,一部書。他撿起來,是明紙小字印的“四書”,這兩個簡單字,他還認得。牆上掛着沒有多厚的月份牌,兩面窗子上的玻璃一片完全的也沒有。

  大有站在南窗的前面,呆呆地望着院中的火池子,他能夠清切地看到老總們住在這學校中燒雞,喝酒的光景。怪不得進村子來狗也見不到,——除去自己家中那一隻——多分是被他們一樣宰割,當做了酒餚。他想:這學校不管好壞,曾經花費過自己出賣祖業的錢項,曾受過小葵的迫捐,現在大約也用不到再來那黑胡老師教小孩子“開步走”了。這不算教孩子有進益的學塾,卻變成了住客的屠宰場。自己到這裏來如同逛被人掘燒的墳墓。

  他緊咬了咬牙根,拾起那部小字的書來扯作幾段,把那些記載着先哲的議論與思想的紙片,用力投入那還燒的火池子裏去。自己不知道這算對誰泄氣,也不計較是不是有何罪惡,他頭痛的心思全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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