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十七

  又過去十多天。

  一場一場的西北風中間夾着一次小雪,恰好給舊曆的小雪節氣加上點綴,又很容易地轉入嚴冬。鄉間的道路上減少了夏秋的行人,車輛。這一年的災荒,過兵,匪亂,到冬天與去年比較比較,只是加重了民間的恐怖、擔負、死傷;獨有收穫,卻從田野中偷走了。晚豆子雖不是絕無收成,因爲豆蟲多,豆莢沒成熟,青青的小圓葉變成玲瓏的小網。收在農場裏,十顆豆粒倒有七八顆是不成實的。農民又把食物的希望挪到番薯上,雖然不能家家種,可在每家的壞地,沙土地裏,總分出一小部分秧上番薯根,預備作過冬的食品。因爲這類東西容易生長,充飢,任管如何都能吃得下去。陳家村左近還不是十分壞地,每年農民總是吃着高粱米、穀米,用番薯作補助食品。現在呢,多數的人只能倚靠着這樣的食物過冬了。連陳莊長家裏早已沒了麥子、穀米的存糧,一天吃一頓的人家很多。飢餓與寒冷逼得走出多少人去,自然容易調查。到鎮上去,城中去,是沒有多少活計可乾的;至於補個名字當本地的兵、警,難得很,沒有空額,不是有力量的介紹、保證,便不成功。他們只好更向外走了。可究竟是冬天,各處的工作都已停止,鄰近縣分中也沒招僱農工的地方。他們想到離家鄉近的地方吃飯,無奈到處是自己家鄉的情況,有的更壞。沒法子,有些人勇敢地走遠了,有的便強忍着這風雪的權威,預備到明年春天好去逃荒。因爲冬天都不能過,春間有什麼呢?即使守着田地,那幾個月的生活可找不出着落來。於是下關東,成了大家熱心討論的問題。路費呢?這是要坐火車與過海的火船才能去的,縱然幾十塊錢也沒處籌劃。這個冬季每一個農民焦灼,苦悶的十分利害!

  大有與徐利兩家好壞總還有自己的一點土地,不比那些全是給人家佃地的。可是他們也有他們的困苦。就是無論災荒如何,這不比從前了,一個緊張的時代,求情告饒沒有效力。地畝的捐稅不但不能少下分毫,反而層層加重。誰知道一畝田地應分交納多少?這裏的法律是說不到“應分”二字的,只能聽從城中下來的告示,催交的警役說糧銀多少就是多少。至於爲什麼?要作什麼用?問也白費。又是一些省庫稅,當地附捐,種種名目,他們聽聽不懂,也不會了解。但無論怎樣,都成了地的奴隸!他得隨時交付無量次數的“奴隸”的身價。一年來這一個省分裏養了多少兵?打過多少仗?到處裏產生出多少大小官員?又是多少的土匪?多少的青年在監獄裏,在殺場裏?多少人帶走從各地方弄來的銀元到更大的地方去運動,花費?誰知道呢!——徐利與奚大有隻能眼看着他們僅有的土地發愁,幸而還有番薯充塞飢腸,在慘淡恐慌中一點方法想不出來。

  大有經過一場勞傷重病之後,他卻不能再像他的爹蹲在地窖裏過冬天了。編席子縱然還有材料,卻是緩不濟急。他仍然需要工作,去弄點農田外的收入,方能把年底的債務還清。講到賣地,只有二畝家鄉地。他想來想去,無論如何忍心不下,何況還找不到人家能要。於是他同徐利又得冒着冷風出門。

  徐利比起大有的擔負還要重。家中幸有叔兄弟們,除去自己的二畝五分地外,還佃種着鎮上人家的地。不過人口多,他伯父的鴉片煙消費尤其要急,即不是災荒的年歲,每到冬天也往往是十分拮据,這一年來更是想不到的困難。男人們的棉衣連拆洗另縫都來不及,小孩子有的是穿了單褲在火炕上過冬,出不得門。徐利雖然有年輕人的盛氣,不像大有老是鑽牛角尖似的呆想,可是現實的困苦也使他不如平常日子的高興。他是個向來不大知道憂愁,悲觀的年輕農人,每到沒有工作的時候,在太陽光下拉“四弦”是他唯一的嗜好。秧歌唱得頂熟,至於踢毽子,耍單刀,更是他的拿手把戲,村子裏沒一個能與他比賽的。他常常說些什麼都不在乎的話。他不想存錢,也不會花費。他沒有娶妻,因此覺得累墜少些。可是爲了家中人口少吃沒用,也不能不出去賣力氣。

  他們這一次是給鎮上裕慶店到靠鐵路的F站上去推煤炭。向例每到冬天作雜貨存糧的裕慶店就臨時經營炭棧的生意。本來地方上一般用的燃料是高粱秸與木柴,不過爲了利便也燒鐵爐子。這幾千戶的大鎮上,有公所,有警備隊的分巡所,有保衛團的辦事處,有商會,學校,這些地方多少都用煤炭。至於店鋪,住家,改用鐵爐的也不少。裕慶店的王經理凡是可以生利的買賣他什麼都做,他在冬天開的煤棧成了全鎮上煤炭的供給處。大有與徐利是僱給他去推百里外的煤炭。

  大有家的車輛上一回送兵差時丟掉了。徐利家還有一輛,牲口是臨時租的。他們這次去,一共有十多輛車子。裕慶店的經理對這些事很有經驗,年前就止有這一次的運煤,他也怕遇到兵差,車輛人馬有被拿去的危險,所以乘着一時平靜便發出了這些車輛。

  大有從前曾到過F站,徐利還是頭一回。他們推了許多豆餅送到F站去,再將大黑塊的煤炭運回,來往都很沉重。並非計日工資,而是包運辦法。一千斤運到裕慶店多少錢,多少依此爲準,好叫推夫們自由競爭。王經理再精明不過,他對推夫們說這是大家的自由勞力,他並不加限制。既是出賣力氣賺錢,誰也不肯少推,只要兩條膀臂支持得來,總是儘量地搬運。不過,這一回無論去,回,大有與徐利的車子比別人總輕一些。大有覺得很對不起他的年輕夥伴。徐利卻是毫不在意。一路上迎着北風,他還是不住聲地唱小調,口舌不能休息,正如他的腳力一樣。他肩頭上輕鬆,很容易地扶着車子前把往前趕路去。

  他第一次看見火車的車頭,與聽到汽笛尖銳的鬼叫般的響聲。那蒸氣的威力,大鐵輪的運轉,在光亮鐵道上許多輪子轉起來,合成韻律的響聲。還有那些車廂裏各樣衣服,打扮,言語的男女。他看“西洋景”似的感到興味。雖然在近處,火車穿行在田野之中,究竟相隔九十里地,他以前是沒去過的。他與大有在站上等着卸煤的時候,倚着小站房後的木柵問大有道:

  “原來有這樣的車!——在鐵上能走的車,比起汽車還奇怪。但是哪裏來的這些終天走路的男女?”

  大有笑了笑沒的答覆,誰曉得他們爲什麼不坐在家裏取暖呢?

  “看他們的樣子,”徐利低聲道,“一定不會沒有錢。衣服整齊,沒有補綻;不是綢緞,就是外國料子做的。看女的,還圍着狐狸尾巴,那樣的鞋子。不像販貨,手裏沒東西拿,……”

  他口裏雖提出種種問題,大有也一樣呆看並不能給他答覆。火車到時,那些在站上等候的人是十分忙迫,買賣食物,與上下的旅客,以及肩槍拿刀的軍警,戴紅帽子的短衣工人,都很奇異地映入徐利眼中。及至他看到多少包頭扎褲管的鄉間婦女,與穿了厚重衣服的男子也紛亂地上下,他才明白像自己的人也可坐在上面。可是與那些穿外國衣服帶金錶鏈的人們是不能相比的!坐的車廂與吃穿的全不一樣,他們銜着紙菸,戴着眼鏡,有的穿長袍,如演戲似的女子,都悠閒地看着這些滿臉風塵的鄉民,揹負了沉重東西與辛苦的運命擁擠着上下。這明明是些另一世界中的仙人!徐利眼送着火車慢慢地移動它的拖長身影,遠去了,那蜿蜒的黑東西吐出白煙,穿過無邊的田野,帶着有力量的風聲向更遠的地方去。他回過頭來尋思了一會道:

  “多早餘下錢我也要坐坐那東西!多快活,坐在上面看看。”他微笑了。

  “你多早會有餘錢?我同你一樣,有錢我要去找杜烈。”大有將手籠在破棉衣的袖口裏。

  “有法子,有法子!過了年,天暖了,我就辦的到,下南山同魏二去一趟。……你說杜烈,我不大認識他,聽說他在外頭混得很好,曾借錢給你?”

  “就是他,真是好人!他曾許下我沒有法子去找他,他幫忙。……他就是坐這條火車去的,到外頭,他說有力氣便可拿錢。鎮上去的人不少,做小買賣的有,下力的也有,爲什麼咱老蹲在家鄉里受?”大有又提起他的勇敢的精神。

  “你還行,我就不容易了。”

  “爲什麼?你不容易?你沒有老婆,孩子,清一身,往哪裏去還不隨便,怎麼不行?”

  “有我大爺,雖然一樣他有親生的孩子,都不小了,可是他不答應我,真不能走。多大年紀了,忍心不下!”徐利是個熱心的年輕人,對於他伯父的命令從心上覺得不好抗違。

  “可是,還有這一層!……遠近一個樣。像今年,大約咱在鄉間是過活不下去了。下關東那麼遠,除掉全賣了地沒有路費,也是不好辦。……”大有慘然地說。

  徐利眼望着木柵外的晴暖天光,沿着鐵道遠去,盡是兩行落葉的小樹,引往無盡的田野。他的思想也似乎飛到遠遠的地方去了。

  及至他們在站上實行裝炭的時候,便把在木柵後的談話暫時忘了,他們只希望能夠早早回到鎮上,領了運價好還債務。

  來去四五天,大有在車子的後把上雖然吃累,可幸是當天晚上就能推到鎮上了。這一天天剛破曉,十幾輛車子就從宿店動身。近百里的路程,他們約定用不到點燈須趕到。沒有下雪,冷點免不了,要與天氣硬掙。短短的舊棉襖,木把上有兩隻棉布套,這便是他們保護身體與兩手的東西。在乾硬的路上走不上一個鐘頭誰也出汗,縱然風大,還可以抵抗得住,不像夏天熱得不能行動。冬天推腳大家都樂於幹。有時遇到天暖,他們便只穿一件藍白色的洋布單褂。沿路互相說笑着,分外能添加用力氣的興味。何況這是憑勞力能掙到彩頭的事,大家雖然盡力趕路,卻不同上次當兵差時的痛苦。

  一道上很平靜,田野間固然少了人跡,在大道上卻遇見不少兩人推的車子,還有轎式騾車,一人把的小車,載着許多貨物。有的裝在印字的大木箱中,有的用麻袋包起,據說都是從火車站上運下來,往各縣城與各大鎮集上去的。也有赴站的豆餅,花生油,豆油的車輛,不過去的不比來的多。豆類的收成不好,影響了當地出品的外銷。而由火車上運下來的布匹,火柴,煤油,玻璃器具,仍然大量地分散到各個地方。在晴光下這條道上平添了多少行人,推夫都是農民,他們利用冬日閒暇時間去掙每日的腳價。

  大有病後雖還勉強能夠端起車把,終是身子過於虛怯,一路上時時嗆風,咳嗽,汗出得分外多。幸而不是長道,一天能趕的到。他仍然脫不了高粱酒的誘引。飯吃不多,這高粱釀成的白酒卻不能不喝。好在沿道野店中到處都買得出,那裏沒有火酒攙對,是純粹白酒。每當他喝下五六杯後,枯黃的面色映出一層紅彩,像平添許多力量。及至酒力消後,他推起車子不但兩腿無力,周身又冷的利害,顫顫地把不住車把,必須到下一站再過他的酒癮。這是從夏天習成的癖好,病後更加重了。本來鄉間的農民差不多都能喝點白酒,可不能每天喝,現在大有覺得酒的補助對於他比飯食還重要。他知道這不是好習慣,然而也不在乎,對於儉省度日與保養身子這類事,他已經與從前的思路不同了。誰知道他與他的家裏人能夠活多少日子?家中的田地,甚至自己的身體,終天像是人家寄放的東西。因此,他並不想戒酒。他有他自己的心計,失望、悲苦,深深地浸透了他的靈魂,他一時沒力量解脫,除去隨時鬼混之外再想不出什麼方法!一年中,好好的土地有一多半以很少的價值讓到別人手裏去;家裏人手又少,種地非找僱工不可。鄉村間土地愈不值錢,僱工的工夫卻愈貴,加上一場旱災,更是重大的打擊。……大有推煤回來,喝過酒,在大道中有時這樣想,於是腳下的力量便鬆懈下去。徐利在前面雖然用力推動,卻走不快。這天午尖後再上路時,前邊的車子把他們這一輛丟在後面,相距總有二里多地。徐利也知道大有現在不能像從前推快車,只好同他慢慢地前趕,好在早晚準能到鎮上去。

  太陽的餘光在地上已經很淡薄了,向晚的尖風又從平野吹起。距離鎮上約莫有十多裏地,中間還隔着兩個小村子。前後走的車輛都放緩了腳步,因爲從不明天動身,是重載的車子,趕這一百里地,在冬日天短的時候容易疲勞,還覺得走不多路。無論如何,掌燈後可以到鎮上喝酒,吃晚飯,他們不願在這時盡力忙着走。人多,也不怕路上出岔子。拉車子的牛馬都把身上的細毛抖動與野風作戰,一個個的蹄子也不起勁地挪動。大有與徐利這一輛更慢,相隔二里地,望不見前頭七八輛車子的後影。還是徐利催促着大有快點走,要趕上他們。及至到了淮水東岸的土地廟前,徐利在前卻看着那些車子都停在小樹行子裏,沒走,也不過河,一堆人集在土地廟後頭,像是議論什麼事。

  “怪!你看見他們沒有?還等着咱一同過河。”

  “一同過河?他們大約也是累乏了,——不,你再看看,他們不是在那裏歇腳?有點不對,大概河西又有事,怕再與土匪打對頭。怕什麼,就讓把這幾車子煤擡去吧。”

  徐利不做聲再向前走幾步,“住下,”他說,“咱先往前探問探問什麼事。”

  恰好那一羣推夫也看見了,在微暗的落日光中,有一人向他兩位招手。大有與徐利放下車子跑上去,原來是裕慶店的小夥,跑得滿頭汗珠,搶過河來迎接他們。

  這時大有才明白,他猜測的不錯,果然是出了事。雖然不干他們的事,也沒有土匪等着搶煤炭,然而從裕慶店來的口信,卻千萬囑咐他們不要過河。原來這天下午從旺谷溝與別地方衝過來許多南幾縣裏敗下來的省軍,無紀律,無錢,無正當命令向那裏去的這一大隊餓兵,雖然有頭領,可幾個月不支餉了,這一來非吃定所到的地方不行。與上一次由江北來的不同,那是比較規矩的,而且只是暫住一宿。現在這一千多人,到他們這些村莊來一點客氣都沒有。差不多每個兵都有家眷,小孩子略少些,女的數目並不少於穿破灰衣的男子。除掉家眷外,還帶着一些婦女和少數的沒穿灰衣的男人,說是挈帶來的。總之,他們都一樣,衣服擋不住這樣天氣的寒威,沒有食物,恰是一大羣乞丐。他們一到那裏,十分兇橫,連女人也沒有平和的面目。困頓與飢餓把他們變成另一種心理。

  據裕慶店的小夥向這些推夫說:這大羣敗兵分做三路向北退卻,都經過這個縣境,總頭目住在縣城裏,雖然還向北走。可是後頭沒有追兵,看樣要預備在這縣中過年再講。因爲再向北去,各縣一樣鬧着兵荒,都是有所屬的省軍,誰的防地便是誰的財產,怎麼能讓外來的飢軍常駐。於是分到鎮上來的有七八百人,餘外是婦女,孩子,得叫這一帶的人民奉養他們。縣裏忙得利害,顧不及管鄉中的事,只可就地辦理。現在鎮上也容不了,又向左近的小村莊分住。他偷出來的時候,這羣出了窠的窮蜂正在到處螫人。加上他們想找到久住的窠巢,誰家有屋子得共同住,因爲他們也有女人,孩子,不能說上人家的炕頭算做無理。這唯一的理由是:“咱與老百姓一個樣,也得住家過日子,躲避什麼呢?”於是各個鄉村在昨天晚上大大紛亂,要緊是住屋的問題。同時多少人忙着給他們預備飯食。

  這位小夥早跑出來在河岸上迎着車輛,是不讓大家把煤推到鎮上去。因爲他們正需要燃料,如果知道,裕慶店這次生意得淨賠。還怕扣留下這七八輛車子不給使用。所以小夥扇着打鳥帽再說一遍:

  “王掌櫃偷偷地叫我出來說,把車子全都送到,——迴路,送到叉河口的大廟裏去。他知道大家辛苦了三四天,這裏我帶來的是一個人一塊錢!到大廟裏隨便吃,喝,儘夠。那住持和尚和掌櫃的是乾親家,一說他就明白,還有一張名片在我的袋裏。”

  這頗能幹的夥計把袋裏的大洋與一張王掌櫃的名片交出來,他喘着氣又說:

  “好了,我交過差,以外不干我事,還得趕快跑回去。來了亂子,櫃上住下兩個連長,兩份家眷,真亂得不可開交!……打鋪草堆在街上比人還高。”

  他來不及答覆這羣推夫詳細的質問,把錢與名片留下,轉身便從草搭的河橋上走回去。

  這時,廣闊的大野已被黑影全罩住了。

  推夫們不能埋怨王掌櫃的命令,還十分感謝那位小眼睛稀鬍子的老生意人。他們要緊是藏住這些劫餘的車輛,——有的是借來的,租到的。那一回丟的牲口,車子,給農民一筆重大的損失,如果這次再完了,明年春天他們用什麼在農田中工作?實在,他們對於農田的用具比幾塊錢還要緊。

  雖然要回路從小道上走,還有十多裏才能到叉河口東頭的大廟,然而誰也不敢把車子推到鎮上去。趕快,並不敢大聲叱呵牲口,只可用皮鞭抽它們的脊骨。

  大有與徐利的車子這一回反而作了先鋒,往黑暗的前路上走。風大了,愈覺得腹中飢餓。加上各人牽念着村子中的狀況,說不定各家的人這一夜沒處宿臥,家中僅有的糧米等他們吃上三天怕再也供給不出!憂慮潛伏在每個推夫的心中,他們唯一的希望是各人的村子還沒住兵,但誰能斷定?這突來的災害,這荒苦的年頭,這一些到處爲家,還掣帶女人孩子的“蜂羣”。徐利更是有說不出的恐怖,他的伯父,那樣古怪脾氣,還得終天在煙雲裏過活,如果同不講理的窮兵鬧起來,不須器械,一拳頭就能送了他的老命,再不然氣也可以氣死!

  大有隻是想痛痛快快再喝一回烈酒,他咬着牙努力不使他的想象活動。

  叉河口是在這一帶風景比較清爽的村落。相傳還有一些歷史上的古蹟。因爲這縣城所在地是古史上的重要地帶,年歲太久了,古蹟都消沒在種種人事的紛變之中。叉河口是著名的古蹟區,曾被農民發掘出幾回古時的金類鑄器以及古錢,又有幾座古碑,——據考究的先生們記載過,說是漢代與晉代的刻石。除卻這些東西之外,所謂“大廟”更是全縣的人民都知道的古廟。什麼名字,在鄉民傳述中已經不曉得了,然而這偉大殘破的古寺院仍然具有莊嚴的法力,能夠引動多少農民的信仰。本來面積很廣大的廟宇,現在餘存了不到一半的建築物,像是幾百年前重修過的。紅牆外面俱改成耕地,只有三三五五殘存的佛像在地上受風雨的剝削。有些是斷頭,折臂,或者倒臥在地上面,也有半截石身埋在土中的,都是些身軀高大,刻畫莊嚴的古舊的佛像。雖然沒有殿宇作他們的蔭護,而鄉民對於這些倒下的損壞的佛像還保持着相當的尊敬觀念。誰種的廟田裏有段不完全的佛身,縱然是倒臥着,仰着不全的笑臉上看虛空,而佃地的農戶卻引爲他自己的榮耀,不敢移動。廟中的和尚自然還要借重這些破佛像的信力維持他們實在的利益,時時對農戶宣揚佛法與不可褻侮的大道理,可是他們已無意再用香花供養這些美術的石塊了。

  廟裏有十多座佛殿,有的是種種經典,法器。和尚也有十多個。裏面空地不少,有的變成菜圃,花園,還有些大院子完全是一片荒蕪。因爲廟上有足夠應用的廟產,用不到在這些小地方求出息。古樹很多,除去鬆、柏、楓樹、柏樹之外,也有檞樹,是不多見的一種大樹。房屋多了,難免有些損破,除卻香火較盛的兩座大殿以外,別的大屋子只餘下幽森的氣象與陳舊的色彩了。

  沿大廟走過一段陂陀,一片泥塘,有很多蘆葦,下去便是河的叉口。每到夏秋水很深,沒橋樑也沒渡船,只有泥塘葦叢中生的一種水鳥在河邊啄食,或沒入水中游泳。廟的地點較高,在觀音閣上可以俯瞰這一處的風景。尤其是秋天,風搖着白頭的葦子穗,水鳥飛上飛下作得意的飛鳴,那一灣河流映着秋陽,放射出奇異的光麗。所以這大廟除卻古老,也是舊詩人們讚賞的一個幽雅地方。但自從匪亂後,不但那些文人不敢到這樣荒涼地方,就是和尚們也預備下武器防護法地。那樣的空塘,那樣的彎曲河流,與唱着風中小曲的蘆葦,都寂寞起來,似乎是全帶着淒涼面目回念它們舊日的榮華。

  因爲不通大道,新修的汽車路也伸不到大廟左近,所以它在這個年代還能保存着古舊的建築,與廟裏的種種東西。土匪自然對於和尚們早已注意,不過究竟是一片古董地方,相傳佛法的奇偉與神聖,在無形中免除了土匪的搶掠。其實,廟中的財富較大,人也多,和尚們自己有槍枝,火藥,領着十多個僱工,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武力集團,所以土匪也沒和他們出家人惹是非。這與陳家村外的龍王廟不一樣情形。

  大有與徐利在暗道上率領着後面的車輛,摸着路走。他們不點上紙燈籠,也不說話,盡着殘餘的足力從小路上向大廟去。冬天的晚飯後,輕易遇不到走路的人,何況這條小路只是往叉河口去的。經過不少的柿子行,路旁盡是些叢生的荊棘,矮樹,在初上升的月光下看去,像些鬼怪的毛髮,手臂。有時一兩聲夜貓子在近處叫出驚人的怪聲。這條小路只有徐利在多年前隨着他伯父上廟走過一回,別的人只到過叉河口,卻沒曾往廟裏去過。雖然風是尖利地吹着各人的頭面,他們仍然從皮裏向外發汗。太累了,飢餓與思慮,又有種種恐怖,趕着往大廟的門前走,誰都覺得心跳。

  經過約計一點鐘的努力,他們到了圓穹的磚石門前。住下車子,都疲倦得就地坐下。這時彎彎涼月從廟裏的觀音閣上閃出了她的纖細的面影,風漸漸小了,冰冷的清輝映射着淡紅色的雙掩木門。徐利想向前捶門,聽聽裏面什麼聲息都沒有。他方在躊躇着,大門東面的更樓上,有幾個人在小窗子裏喊叫。一陣槍械的放拿聲,也從上面傳來。

  經過詳細的詢問,從門縫裏遞進名片去,又等了多時,門還是不開,而更樓的磚牆裏貼上了幾個短衣人的暗影。

  並非廟裏的和尚出來問話,彷彿也是軍人在上面:

  “咱們,——軍隊住在廟裏,不管是誰的片子,過不來!誰曉得你們車子上推的什麼東西?”

  聽見這句話,大有從蹲的車子後面突然跳起來,上面的人沒有看清楚,覺得大有是要動手,“預備!——”兩個字沒說完,聽見幾枝槍全有拉開栓的響聲。

  徐利與其他的推夫都呆住了,不知道碰到什麼事。怕是敗兵住到大廟來了,也許是被土匪佔了。要跑,又怕上面飛下來的火彈,這是有月亮的時候,照着影向下打,沒有一點遮蔽。……怎麼辦?

  “咦!……快開門!你不是老宋?我是奚大有,……陳家村的,一點不差!給鎮上推煤的車子。……”大有高叫,帶着笑聲。

  “太巧了!咱同兄弟們剛剛進來吃飯,你真是大有,……沒有外人?”上面的頭目問。

  大有走到更樓下面報告了一番,他們都看清了,這時徐利也跑到前面,爭着與久別的宋隊長說話。

  廟門開了,推夫們都喜出望外,得到這個暫時安全的避難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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