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十三

  又到了秋末冬初。

  這一季,陳家村困苦慘淡的景象更加利害,穀子與高粱完全毀於烈日的光威之下。除卻從田野中弄來一些乾草,所有的農人白費了力氣沒有結果。豆子開花的時候幸而落了兩場小雨,收割時還可在好地裏收得三成,可是這半年中他們的支出分外多。催收過的預徵與討赤捐,差不多每一畝裏要四塊左右。而種種小捐稅都在剝削着他們的皮肉,買賣牲畜,挑擔出賣果物,席子,落花生,凡是由地裏家裏出產的東西,運到鎮上出賣的都有稅。他們不知道爲什麼要交那麼多,經濟財用一類名詞他們不會解釋,惟有看見鎮上每逢市集便有不少的收稅人員,長衫的,短褂子的,也有穿灰衣服的,十之九是本處人。他們白瞪着眼打着官腔,口口聲聲是包辦的稅務,有公事,不然就拿人押起來。自然,在鎮上有武器的人都聽他們說。於是雖有些許小利,老實點的鄉下人便不願意到鎮上去做生意。

  經過夏秋的苦旱,田野與村子中是一片焦枯,如大火薰過的景象。一行行高大的楊樹、榆柳,都早早脫落了幹黃的病葉,瘦撐着硬條向天空申訴。田野中用不到多少人的忙碌,更是完全赤裸出來。割過豆子後種麥田的人家也不很多,疏星似的在大地中工作着的農人,疲倦地勉強幹活,看不出農家的活動力量。

  土匪仍然是蝗蟲般的此起彼伏,然而農民的抵抗力卻不及春天了。他們沒有餘錢預備火藥,也沒有更大的力量防守,實在,多數人家是不怕那些人來收拾的。有的是人,他們全拴起來看怎樣辦吧?這是一般貧民的普遍心理,無所戀守便無所恐怖,一切都不在乎地窮混。

  陳家村雖然在夏天表演過一出熱鬧悲慘的戲劇,除去受了驚恐,多添了兩家的孤兒寡婦之外,一切更壞。雖然土匪也知道他們這邊窮苦,並不常來騷擾,他們可也無心作那樣嚴密的守禦了。

  陳莊長仍然每月中要往鎮上跑兩次,練長那邊的事情多得很,幾天一回地分傳這些小村的老實頭領去下什麼命令。有一天,這花白鬍子的老人又從鎮上喘着氣跑回來,在他兒子召集大家捐款辦學的農場上,他向許多人吩咐趕快,只半天,要預備車輛到鎮上聽差,縣裏派着隊伍在鎮上催押,爲的送兵。

  聽了這突來的消息,大家都互相呆看着,先是不做聲,後來有人問了:

  “哪裏來的兵?……多少?往哪裏去?”

  “多少?……你想,這鎮上管的村子一共就要二百輛,多少還用提咧!……大約要送出二百里以外,誰知道他們叫到哪個地方住下?”陳老頭的聲音有些啞了。

  誰也不再答話,同時槍托子,皮鞭,皮鞋尖,與罵祖宗的種種滋味,都似着落到各人身上。出氣力是他們的本等,沒敢抱怨,誰教他們生來沒有福氣穿得起長衫?然而出氣力還要受這樣苦的待遇,他們有一樣的血肉,在這個時候誰甘心去當兵差!

  五輛車子,再少不行!自帶牲口,草料。到過午,鎮上的保衛團又來送信,辦不成晚上就來拿人。

  陳老頭急得要向大家跪求了,他說他情願出錢僱人一輛。在這年代誰情願?怨天?跑不掉有什麼法子可想?到後來好容易湊上兩輛,車子有了,人呢?老實的農人他們被逼得無可如何,情願將瘦骨棱棱的牛馬與他們的財產之一的車輛,白送上替他們“贖罪”!可是誰也沒有勇氣去作推夫。除掉陳老頭花錢多,僱了兩個年輕人外,還差五六個。時候快近黃昏了,再不去就要誤差。晚風凜冽之中,陳老頭在農場裏急得頓腳,大家縱然對這位老人同情,卻沒有說話的。

  想不到奚大有大聲叫着,他首先願去!誰都想不到,自從去年他這個沒敢往鎮上再去賣菜的老實人,現在有這樣的大膽。

  “老大,這不是說玩話,你真能幹?”本來已經出了一頭牲口,陳莊長萬沒想到他真敢去給兵大爺當差。

  “別太瞧不起人!你們以爲我就不敢見穿灰衣服人的臉?……我曾打過土匪,……也吃過子彈的。”他的話顯然是告訴大家,兵大爺縱然厲害,也不過與土匪一樣!

  大衆的精神被他這個先告奮勇的勁頭振作起來,下餘的幾個好容易湊齊。在微暗的蒼茫野色中,這銜接的三輛二人推的笨重木車走出村外。

  大有在獨輪的後面盛草料的竹籮裏藏上了一瓶燒酒,幾個米餅,還有一把半尺長的尖刀。

  剛剛走到鎮上,從那些店鋪的玻璃燈光中看見滿街的黑影。鎮上的空地,閒房,大院子住滿了各種口音的軍隊。炮車,機關槍的架子,子彈箱,驢車,土車,也有他們自推的這樣獨輪車,牲口,行裝,填塞在巷口與人家的檐下。究竟有多少兵?無從問起。鎮上的住戶沒有一家不在忙着做飯。

  大有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軍隊,又知道這是沿着海邊由南方敗下來的大軍。聽他們異樣的罵人聲口,與革命黨長革命黨短的咒罵話,他明白前些日子城中宋大傻的話有了證實。他與幾個同夥找到了辦公所,替陳莊長將車輛報到,便聽那些人的支配。三輛車子,人,都吩咐交與聽不清的第幾旅的機關槍連。這晚上他們便隨同那些兵士露宿在鎮東門裏吳家家祠的院裏。

  不知道什麼時候動身?更不知向哪裏走?既到了這邊,一切只可聽他們的皮鞭的指揮,問什麼呢!當晚上還發給了每人三張厚麪餅,一個萵苣的鹹菜。

  吳家家祠是荒落而廓大的一所古舊房子。大有以前記得只到過一次,在二十年前吧,他隨着奚二叔過年到鎮上來看那些“大家”的畫像,香菸繚繞中他曾在硃紅的漆門邊,偷看那些大屋子裏高高懸掛的怪像。在兒童期的記憶中,這是他最清晰的一件事。足以容納他那樣矮的好多孩子的大屋,已經使他十分驚奇,而北面牆上卻是寬的,窄的,穿着方補子,黑衣服,紅纓帽上有各色頂子的不同畫像:有的瞪着威棱的大眼,有的捻着銀絲似的長鬍子,也有的在看書,吃茶,下棋,還有他叫不出那些畫中人幹什麼玩意的畫軸。他在一羣孩子中從門口爬望了一次。長桌子,豐盛的筵席,各樣的盆花,比他的腰還粗的銅爐,與那些時來時去的穿着方補花衣,坐車,騎馬的一些“老爺”演劇般的活動。他們都是照例到大屋子來向畫像恭恭敬敬地叩頭。他那時覺得這些高懸起的神像一定是有說不出的神力與威嚴,自己甚至於不敢正眼久看。除此以外,這古舊的家祠對他沒有留下其他的記憶。彷彿有不少的大樹與石頭堆,然而已經記不很清了。

  在高黑的殘秋的星空下,他覺得很奇怪,又到這所大房子裏重新做夢。他與同夥們都睡在車輛上,藉着剛進來時的燈籠映照,他留心看出這繁盛的吳家家祠也像他們的後人一樣,漸漸地成爲破落戶了!房頂上的情形不知道,從那些倒塌的廊檐與破壞的門窗,以及一羣羣蝙蝠從屋中飛出的光景上着想,一定是輕易沒人修理,藉以保護他們的祖宗的靈魂安居。這一連的兵士紛紛背了乾草到正殿中睡覺。大有從破門外向裏看,快要倒下來的木閣子上的神牌似乎都很凌亂,灰塵,蛛網,失沒了他們古舊的莊嚴。地上的方磚已損失了不少,方桌沒有一張完全的。他在黑影裏張望了一會,沿着石階走下來。

  廣大的院中滿是車輛與器械,大樹下拴着不少的牛,馬,互相蹴動。推車的鄉下人就在這裏,幸而地上滿生着亂草,厚的地方几乎可作褥墊。不知名的秋蟲在四處清切地爭啼。大有找到了同村的夥伴,摸着吃過晚飯,沒處找開水,他們只好忍着乾渴。

  正殿上搖搖的火光中間雜着異鄉人的大聲笑語,不知他們從哪裏弄來的酒,互相爭喝,猜拳打鬧的聲音不住。他們像是到處都快樂的!雖然從遠方沿着旱道敗下來,仍然有這麼好的興致。大有慚愧自己太固執了!他想:怪不得大傻樂於當兵,當兵的生活原來有想不到的趣味,同時,幾個左近村莊的車伕也低聲談着他們的事。

  “到底什麼時候動身?把咱們早早地弄在一處,說不上半夜裏就走?”受了陳老頭的僱錢的蕭達子咳嗽着說。

  “管什麼!你纔不必發愁,你又不推,只管牽牛不出力氣。陳老頭這份錢算是你使的頂上算。”二十多歲的徐利不高興着答覆。

  “別頂嘴,出力不出力,咱總算一夥兒。這趟差說不定誰死誰活,誰也猜不準!我那會聽見連長說明天要趕一百里地住宿,當然不明天就得走。……一共從鎮上要了一百幾十輛的二把手,套車,牲口不算,聽說軍隊還有從西路向北去的,大約總有四五萬。”另一個村子的推夫說。

  “哪裏下來的這麼多?”有人問。

  “真蠢!到鎮上半天你難道沒聽見說這是由海州那面敗下來的?”

  “這一來,經過的地方吃不了兜着走。”

  “說話也像說的。”那個頗伶俐的人把這個冒失問話的推了一把,“瞧着吧,誰教咱這裏是大道?躲避不了,跟着幹就是了!……”

  正殿中一片亂雜的謔笑,哪個曾來注意這一羣像牲畜似的推夫!大門上早已站了雙崗,不怕他們偷跑。既然勉強來當差的這些農人,現在沒有跑走的想頭,便設想到一個大地方,有了替代他們的另一夥,自然可以早早趕回來。不過有送過兵差的經驗的卻不這麼樂觀。

  無論明日如何,當前的渴睡不能再許他們這些賣力氣的嘆息,談話。惟有大有在這樣的環境中犯了他的不眠舊病。天氣太涼,幾個人同臥地上,車子上,搭蓋一牀破棉被,愈睡不寧,愈覺得瑟縮。高牆外面現在已經沒了那些人語爭吵與雜亂的足音,一切都很靜寂。人太多了,巷子中的狗也不像平時的狂吠。正殿上的兵士大都在夢中去恢復他們的疲勞,妄想着戰勝的快樂。只有一盞燈光慘淡地從沒了糊紙的窗格射出。四圍有的是呻吟與鼾齁的睡聲。他仰首向太空看去,清切切的銀河如堆着許多薄層棉絮,偶然來一顆流星,像螢光斜落下去,消沒在黑暗之中。身旁的大百合樹葉子還沒落盡,飄墜下的小扇形葉嘁嘁作響。夜的秋樂高低斷續,不疲倦地連奏。大有雖是一個質樸的粗人,置身在這麼清寂的境界,望着大屋上瓦做的怪獸暗影,也不免有點心動。

  本來是激於一時的義憤,而且要自己吃苦,多歷練歷練這樣的生活,也可以洗洗從去冬以來的諢號,所以自薦來當兵差。自夏天與土匪開火後,他已膽大了許多。城裏的遊覽與種種刺激,使他漸漸對於什麼都有可以放膽作去的心思。他看見握槍與全身武裝的人,縱然時時提起他的舊恨,卻沒有什麼畏懼。而現在是爲另一份大兵當推夫,原來給他侮辱的那一隊早已開走。

  對於毒惡的人們,他現在要正看他們的橫行,並不怯陣。不過在這樣陰森森的古廟般的大院子中,他反而有點空虛的畏怖,雖有天上的溫柔的光輝,終敵不過這人間暗夜的森嚴。

  彷彿有幾顆咬牙瞪眼的血頭在草地上亂滾,院子東北角上有幾點發藍的閃光,他覺得那許是鬼火。大樹的長枝也像一隻巨大胳膊,預備把他的身體拿去。他驚得幾乎沒跳起來。從別人的腋下拉拉被頭矇住眼睛,心頭上還是有些躍動。

  第二天,從掛上紙糊的燈籠時摸着路走,子彈箱裝滿了車子,有時還得輪流着上去兩個老總。沉重的鉛,鐵,比起柔軟的農作物下墜得多。大有情願賣力,他推着後把;車子是一輛一輛地緊接着,他不能往後看,也來不及向前張望。鄉道上是多深的泥轍,兩隻腳不知高低地硬往前闖,緊追着前把。兩條用慣了筋力的臂膊端平車把,肩頭上的絆繩雖只寸半寬,往皮肉中下陷的重力卻彷彿一條鋼板。他與許多不認識的同夥走的一條道路,擔負着同一的命運。從天未黎明時趲行這不知所止的長道。他們想什麼呢?都小心提防着,盡力推動他們的輪子,任誰也來不及在這樣時間裏作厲害的打算。

  總之,他們的許多車子與許多同夥正連繫成一條線,成了一個活動有力的有機體,在曠野中尋求他們的歸宿!

  自然,在周圍監視着他們,迫逼着他們的又是一些同夥,那些人認爲天下是由混打來的。穿起二尺半,受着戰爭的鞭打,在擔負着另一種的命運,顯然與他們不同。

  初走起來都還抖着新生的精神,在難於行動的路上盲目似的向前趕。兵士們也是矇矓着眼睛,有的還認不清本營或本連的車子在前在後。及至曙光由東方的冷白霧氣中騰躍出來,大地上分清了各種物體的形象,那些穿破衣,帶鞋絆的兵士便有點不容易對付了。

  有的叱罵着推夫們走的太慢;有的又嫌牲畜瘦得不像樣子;有的抱怨天氣冷得早,而大多數是咒罵着現在清閒沒有戰事。敗,他們不忌諱,然而不承認是真敗。爲什麼打仗?誰也說不出,他們以爲開火便是應該的事;只要打,總比敗下來閒着好。至於敗得容易,或者死傷,在那些神氣明明像不值一打的疲勞漢子們的心裏滿不在意。大多數已經從無意義的苦戰中產生了不與尋常人一樣的心思。爲的他們上官的命令,拖着疲弱的腿,從福建拖到江南,從江南一路流着血汗又拖到這個苦地方來。他們還不知道怎樣解決他們的生命;他們還沒找到怎樣恢復自己的精神的方法;他們急切還沒有鐵一般的組織,他們,卻將說不出的怨氣向沒有武裝的人民身上發泄。

  的確,他們也是每天在疲勞中強自掙扎。涼風清露的早上,好些人都穿上袷衣了,都會中行樂的男女該披上呢絨的時候,他們還是那一身又破又髒的單軍衣,領子斜下,袖口缺了一片。有的連裹腿都不完全,鞋子更不一律:皮靴,紅帆布鞋,青布鞋,有的還穿着草履。泥土與飛塵包住他們的皮膚,黃黑中雜以灰色,映着閃閃的刺刀光亮,如從地獄中逃出的一羣罪犯。就是那些馳驅血泊裏的戰馬,在這平安空闊的田野中也顯出瘦削無力的體態。他們的腿彷彿是些骨架,盡力地用,盡力地驅迫着它們,走過平原,越過山嶺,穿行在森林中間,泥,水,石塊,都得拚命地向前踏試。其實,這些兵士的頭腦也像從別人買來的一樣,戴在他們的肩上,卻對它們似是什麼責任也負不起。

  大有與同夥們隨從的這一連兵士,還較爲整齊。因爲他們的武器全都裝在車子上,除掉有些人扛着幾十支步槍,還有連長掛的手槍,別人可以空着手走。可是他們還有鞭子,木條子在手上時時揮動,如驅羊羣一樣監視着這些喘粗氣落汗滴的推夫。究竟是比較別隊的兵安逸些,自然也減了不少火氣。大聲罵及祖宗的話,只得捱着聽,可是實行鞭打足踢的時候還少。這些奴隸般的推夫都在不幸中暗自慶慰這一時的好運氣!

  好容易推出了一段泥轍,走上平整官道。太陽已在這個長行列的人羣中散佈着溫暖明光。大有近來不常推車,推了兩個鐘頭已經把青布袷襖完全溼透。及至走上大道,驟然覺得輕鬆,兩肩上的“鋼板”似乎也減輕了分量。他這時才能夠向四處望望,並且探查他的“主人”們的態度。

  愈往北走,便可看見遠遠的山峯在朝日下有片淡藍浮光罩在上面。永久的沉默中似乎貯存着一種偉大的力量,向這羣互相敵視的人類俯瞰。脫葉的疏林向上伸着一無所有的空枝,像要從無礙的大空中拿到什麼,瘦硬的樣子顯露出它們不屈的精神。郊野全露出剝去了表皮的胸膛,無邊際的展擴開,像微微喘動它那鬱苦的呼吸。多少枯蓬,碎葉,在這片雕殘的地衣上掙扎着零落的生命。大有沒有詩人的習感,對於這些現象沒有一點悽清感嘆的懷想。從悶苦的暗夜好容易捱到能以正看這清明光景的時候,反覺得有說不出的歡喜!兩膀下驟添了實力,雖然是受他人驅迫,呵斥,他仍然消滅不了他在郊野中出力的興致。他看看那些紅眼灰臉的武裝人們,腳步都懶得向上擡的神氣,有點瞧不起。他想,如果將這些只是夠威嚇鄉下人的武器扛在他與他的夥伴們身上,要好得多。自從夏季祈雨會的血戰以後,他漸漸把以前怕大兵的心情,換成一種蔑視。他們只知圖快活,裝老虎的做作,暴露出他們的怯懦。現在有這樣的機會,親眼見到從遠方脫逃的大隊的情形,他覺得自己有點驕傲。

  “他媽的!這些地方真不開眼。昨兒我拿了一包碎銀子首飾到一家雜貨店裏,只換兩頭光洋。那個年輕的夥計死也不肯留下,一口咬定沒有錢。混帳!管它的,我終竟多問他要了兩包點心。”

  車子旁的一個兵同別一個談話,引起了大有的注意。

  “怯!老標,你真不行!如果是我,給他媽的兩槍把子,準保會弄出錢來。——你知道這些人多刁?他怕留下銀子,我們再去要。狠心的東西!全不想想我們弄點彩頭也是從死人堆裏扒出來的!好歹這點便宜都不給,難道一包銀子首飾只值兩塊大洋?”這個粗聲漢子的口音像是江北人,大有從前往南海販魚時候曾聽過這樣口音的魚販子說過話。

  “老百姓也有老百姓的傻心眼,別淨說人家的不是!前三天忘記是到了什麼集鎮,五十八團的一個兄弟牽了一頭牡馬向一家莊稼人家送,只要五塊大洋。那個人貪便宜照辦,可是教別一位知道了,去過第二次,說是這是軍隊上的牲畜,他私自留下,非拉他去不可。……又是五塊完事。你猜,住了一天,聽說就去過四次人。末後,這個莊稼人一共花了二十多塊才了結,……老百姓怎麼不怕?”

  這個黃臉兵似乎還爲老百姓爭點理,大有不禁歪着頭向他狠看了一眼。

  “貓哭耗子的話,虧你好意思說得出,橫豎還不是那會事。我們從福建躥到這裏,誰不是父母爹孃養的?這份苦誰不記得?——記他媽的一輩子!拚了命爲的什麼?老實說,官,還有窮當兵往上升的?扛槍桿,站崗,掘戰壕,永遠是一個花樣。碰運氣不定多會掛了彩,半死不活的丟在荒野裏,狗都可以一口咬死。兄弟,你說我們圖的哪一條?不打仗沒活幹,打起來卻令人死也不明白。爲什麼?自然,這根本上就不是我們應該問的。命令,命令!還有說得中聽的軍人紀律。什麼?那些做官的終歸得要你的命!……難道這份窮命一個大也不值?老百姓與我們,弄到現在成了兩路上的人,其實我們有幾個不是老百姓出身?還有什麼不知道?可是幹什麼說什麼。我們連命都保不住,餉,他媽的沒的發,衣服冷熱這一套!打死還不及拍殺一個蒼蠅!怎麼?我們光光地拿出好心眼來做善人?……人家都罵當兵的沒有好東西,強搶,騙人,奸盜,……可沒有給他們想。不錯呀,人一樣是血肉做成的,誰願意做壞人?……自己連人還算不上,管它好壞!……”

  初時高喊老標的這個大黑臉,楞眼睛的高個,他毫不顧忌,高聲反駁着黃臉兵的話。在前面散開走的他的同連兵都回過頭來直瞧着笑。那些推夫們只有靜靜地聽。

  “對呀,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鍾。哪天咱得安安穩穩地當老百姓,也是那一派!”

  “老黑真帶勁,幹就像乾的,做一點好事也不能不入枉死城!”

  “餓着肚子,拿着性命開玩笑,難道就只爲那一月的幾塊錢?——人家得到好處的怎麼盡力地摟咧!”

  應和着這有力的反駁議論的人很多,那黃臉的兵帶着悽惶顏色慢慢地道:

  “兄弟們只顧口快。前兩個月我接到家裏一封信,真見鬼!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幸虧在上海郵局的一個親戚,設了許多法子方纔遞到。你們猜,我們老鄉在這連裏並不少,好!我家還住在城裏,被××軍的×旅衝進去,又沒曾開火,可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個去年娶過門的小兄弟媳婦,被那些狗養的活活奸死!——這是什麼事!”

  “怪不得你說,敢保咱這裏兄弟們不幹這一出把戲?過了江的那種情形,無法無天,什麼幹不出來!——你太小氣,乾脆不管,權當咱是出了家!”另一個兵士苦笑着這樣說,其實從他的居心強硬的口吻聽來,他心裏也有他自己的苦痛。

  “你還算福氣!——其實白費。不是出家,我們直截了當是‘出了的人’!家,連想也不必想,誰敢保人家不搶,不奸,不拴起家裏的人來活受?想就當得了?怎麼,修行?該死的還得死,罪一樣受!”

  黑臉高個雖是這麼說,他的楞楞的眼睛裏也有點暈痕。

  大有的車子正推在這幾位高談的兵士中間,他們的話與種種神氣都可以看得到,聽得清。他是頭一次能夠聽到當兄弟們的心腹話,同時他對於平日很仇視的他們明白了許多,知道他們也一樣是在苦難中亂踏着走的人。

  連接着沒曾歇足走了三天。每到一處照例是紛亂得不可形容,食物,牲畜,乾草,用具,隨在是爭着搶,爭着拿。經過更窮苦的村莊,住在農人們的黑魆魆的屋子裏,女人多數早已避去,連壯健的青年也不容易見到,都是一些老人,用瘦削的皮骨等待着他們的馬鞭,槍托的撞打。他們雖然強迫找牛,馬,人夫費盡了力氣,沒有什麼效果。因爲愈走愈是一帶旱乾很重的地方,農人們夏天的糧粒早已無存,更向哪裏去弄很多食物,供給這羣餓兵。因此,從陳家村左近來的許多人夫,——還有從幾百裏外來的人夫,就這樣一天天捱下去,出賣着筋力,甚至飯都沒得吃。

  兵士們的焦躁,暴怒,與推夫們的疲苦,憂愁,在這段荒涼的大道中,形成精神上的對立,而又是彼此沒有方法可以解決的困難。那些騎馬的高級軍官儘管假充威嚴發着種種命令,然而弟兄們的冷嘲,熱罵,與抵抗的態度,他們只好裝做不曾聽見。兵士的憤怒無所發泄,便向推夫們出勁。

  冷餓,罵詈,與足踢,鞭打的滋味,漸漸地使他們每一個都嚐到了。蕭達子本來是癆病鬼的一付骨架,在車子前頭叱扶着那隻缺少餵養的瘦牛,三天的辛苦引起他的咳嗽,嗆咳的窒悶聲音,與瘦牛的肋骨中一起一伏的喘聲互相和答。還不時被旁邊的兵士瞪大眼睛怒罵他不趕着牲畜快走。他的破對襟布袷短襖,沒了對扣,黃豆大的汗珠由胸前滴到熱土裏去。他的光腳原來有很厚的皮層,可也經不起在石子路上與深深泥轍中的磨裂。第三天的下午,他簡直走一步有一片血印。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包紮,只能忍着痛苦往前走。好在經過一段塵土多的道路,裂口的足皮便被細土蓋住,直到走在乾硬的地上又透出血跡。與大有推一輛車的徐利是陳家村中頂不服氣的漢子,年紀小的時候與宋大傻是淘氣的一對。上次與土匪作戰,他在村子裏一個人放步槍打接應,平時可以扛得起三百斤重的糧袋。這幾天來做了大有的前把,擔負着差不多將近千斤重的子彈箱與兵士們的行裝,食物。他在前面挽起車把,縱然少吃一頓窩窩頭,還能不吃力地往前拉。這力大的農人得到兄弟們的讚許,連帶着後把的大有也少受他們的鞭打。不過大有卻早已覺得胯骨痠痛,臂膊上的筋時時顫動。

  這一晚上他們宿在一個小小縣城的關外。

  從這一路來的軍隊也有五千多人,那些馬蹄蹴踏着飛塵,炮車輪子響着砰轟的聲音衝入縣城。方圓不過三裏地的城中,即使搬出一半人家還容納不下,紛亂了兩個鐘頭,究竟退出一千多人到東關露宿,大有與他的同夥也被分派到東關的空場裏。

  一天的疲乏漸漸使許多推夫感到沒有剩餘的一點力量了!只吃了一頓粗米飯,空着肚腹直走了將近一百里地,他們的脊骨都似壓折,每個人的腿如果不是被車子的動力帶起來,馬上會倒在田野裏。一聽說叫他們卸了絆繩休息,即時有許多人橫直地躺滿了空場。

  一點燈火看不見,近處的村莊與窮苦人家早已防備着兵士的進攻,一盞燈也不點。從暗中可以隱約地辨出那傾斜的城門樓子,城牆下的一行大樹。城中的人聲與調隊的號聲亂成一片,上浮空際,吹送到飢疲交加的推夫的耳裏。他們這時什麼都不想,有食物也不能即時下嚥,人人渴望睡眠。風吹露冷的難過,他們並沒想;他們的身體也同載重的木車一樣,被人推放到哪裏就是哪裏。監守着這一羣二百多推夫的兵士,只有幾十個人。誰願意在這樣清冷的夜裏與牲畜一同受罪,況且兵士們的兩條腿一樣是早已站立不穩。在星光下面,他們大多數也靠近車子躺下來,由假寐以至酣眠。

  約摸過了兩小時,才由城裏送來了不多的高粱餅子,幾乎是用沙土做成的餅餡。合起來每人可分半個。……誰都想不起吃,食慾像從大家的胃口中滑走了一樣。一會,忽然從石街上跑來了兩個騎兵向監守兵傳令,要三點鐘就動身,明天晚上一定趕到城,一百二十里的長路。

  困臥的兵士們哼也不哼一聲,只有一個排長答應着,算是接了命令。

  兩匹馬嘚嘚的蹄聲又奔回城裏去。

  “媽的!沒有心肝五臟的長官,只會發這樣的鳥令!”

  “走?他用不到腿,老子可是沒有馬騎。”

  “不知勢頭,多早晚也得把這些行行子弄來嚐嚐咱的勁!”

  沒有完全睡好的兵士們大聲亂罵,他們的小頭領卻逛到另一邊去了。

  大有與沒沉睡的,忍不住飢餓強咬着粗餅的同夥都聽見了,誰也沒有話說,然而誰的憤怒也在心中向上高漲。沉默着,心意的反抗的連合,不用言語,都體會得到。何況單獨是他們在城外,機會,——這幾天中誰也到處找恢復自由的機會!天曉得要把他們帶到哪裏去!沿道上已經沒有多少車輛可拿,即便拿得來,也未必放手。

  極度的苦痛使他們忘了車子,牲畜的處置,他們蘊藏着的脫逃的心意正在從一個心粘合到別一個的心裏。

  恰好從晚上吹起的西北風,把已經睡熟的從沉重的夢中吹醒。那些兵士們在車旁蓋着毯子,還有奪來的棉被,抵抗着大野中的寒冷,沒想到他們的“奴隸”能夠趁這個時機要一齊爭回自由!除掉倚着枯樹算是守夜的兩個之外,推夫很容易不用動手便可走去。大有首先與徐利打着耳語,他並且從簸籮裏摸出那把誰也不曾知道的尖刀。

  互相推動,不須言說的方法,所有的“奴隸”都在朦朧中等待着。

  徐利與大有先立起來,守住了倚着樹根做夢的兩個兵士,一個“走”字由大有的口中低聲喊出,一羣黑影從四圍向南去的小路上奔去;不用催促,他們用很快的腳步飛奔。兩個兵在無意識中轉動身子,即時大有與徐利把他們抱在胸前的步槍奪過,用刺刀對準了他們的咽喉。

  這兩個疲倦過度的軍人勉強睜開眼看見這奇異的景象,還以爲遇到了敵人的夜襲,黑暗中兩把鋒利的尖刀在眼前閃晃,習慣的威嚇使他們很機伶地閉了口,瞪着眼,似在求饒。

  約莫他們的同夥跑出了半里路後,大有與徐利每人一個,牽住這兩個失了武器的大兵的破衣領往前走,刺刀的尖鋒仍在他們的面前。

  要報復的沉着精神,與恐怖的心理相對照。這突來的襲擊,使兩個大兵現在變成這一羣農夫的俘虜了。

  拖着走了一大段路,被俘的並不曾認清敵人的面貌。走到深深的兩道土溝的脊路上,大有哼了一聲“走!”還是那個有力的口吻,從土厓上面用力一推,手中的俘囚便滑下溝去,那一個剛剛“啊喲”着,前邊的徐利也照樣辦。

  “叫嗎?就給你幾槍!”大有還向溝底下喊,其實他即時把奪來的步槍往左邊的溝裏拋去。

  “怎麼不帶了去?”徐利似乎還不捨得這樣精美的武器。

  “去他媽的!丟到左面去,這兩個小子摸不到。”

  徐利順手也將武器從腳底下蹴去。

  這來時的小路他們早早記清了,滿野正吹嘯着東北風,他們順風加緊腳力,趕上了先行的同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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