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夏的乾旱使得農夫們夜夜裏望着天河嘆氣。
從四月到六月底只有幾場小雨,當然不會溼潤了烈日下爆乾的土地。僥倖將麥子收穫之後,一切小苗子類的長成大感困難。每年到這個時候高粱已經可以藏人了,現在卻只是枯黃的有尺多高,滿野中半伏着無力的披葉。豆苗出生不久,便遇到酷熱如焚的天氣,一對對小圓莢的邊緣變成焦黃。農人早已用不到下力鋤,掘,因爲在這樣乾旱之下,田中的莠草一樣也是不能生存。一片片土地上裂着龜紋,與冬日的嚴冷後現象相似。壞一點的河邊鹼質地,更多上一層白質由土中滲出。除卻田野的農作物外,村莊旁邊的菜園與成行的果子樹,也受到影響。本來這一帶是有名的雪梨產區,今年在樹葉中間,卻沒掛住多少梨顆,有的又十分癟小,沒得到充分水分的養力。瓜地更可憐,大葉子與細瘦的長蔓露出難於結瓜的憔悴狀態。雖然瓜地的主人還從井裏提水澆灌,那有什麼用處?艱難的人力,笨的法子怎能救濟這樣的荒象。何況無邊的旱田,田邊原沒有灌溉的設備,一切全憑每年的運氣去碰收成。他們終年縱然手足不閒地勤動,不過是按着久遠久遠傳下的方法分做春地,秋地的換耕,與一鋤一鐮的努力。一遇到連陰大雨,幾個月的亢旱,蟲災,農作物有了病狀,只可仰首看天,憑自然的變化斷定他們這一年生活的成功或失敗。
陳家村的全村中屬於他們所有的土地,合起來也不過七十畝有餘,然而其中就有百分之四十是給人家佃租的,下餘有幾十畝歸他們自有。譬如陳莊長家有將近二十畝,他是這小村子中唯一的富裕人家。其次是幾畝多地的,不足十畝的一家便是奚大有了。其餘的農家有完全是佃租的,而佃租與自耕的家數最多。不論如何,由春末的乾旱延到現在,哪一家都受到這種不情氣候的懲罰。存糧最多的陳莊長家中已經是吃高粱米與玉蜀黍兩樣的雜和麪,輕易不見有白麪的食品。大多數人家都攙上米糠研餅子做食料。各家雖然還有點春糧,因爲他們對於自己氣力辛苦獲得的糧粒是比什麼都貴重的。眼見秋天的收成不知在哪一天,都不肯浪費那少數的存糧。他們寧肯用些難嚥的東西充塞腸胃,等待好日子的來臨。各個鄉間充滿了憔悴的顏色與怨嗟的聲音。當着酷熱天氣,大家齊望着空中偶有的片雲。沒得活作,他們充滿了活力的筋骨一閒下來分外感到沒處安放。這多日的乾旱不止使他們爲未來的失望惶恐,肉體也像沒處着落。六月中的熱風由遠處的平原吹來,從一個鄉村到一個鄉村,把燻蒸與乾燥儘量地到處傳佈。每天從黎明時起,如火的太陽映出血一般的顏色,焚燒着一切的生物。陳家村東頭的河流本是這幾縣的大水,經過不少的鄉村,田野,河的兩岸,生出一簇簇的小樹林子,給它點綴上美好的景色,但現在卻可完全看見白沙的河牀了。窄窄的用泥土與高粱秸搭成的小橋,在每年一過春日,雨水大,往往不到夏季便會沖壞,直待到十月間的重修。這時卻還好好地彎伏在沒有水流的幹河上,像一個消失了血肉的骨架,躺在一無所有的地上。高粱秸上和成泥的黃土多已爆幹,脫落下來,剩下高粱秸的粗根,像一排死人的亂髮。偶然有從上面走過的生物,更像是在乾癟的屍體上的蝨子蠕蠕行動。離河不遠有一片柞樹林子,每個夏季,它的濃蔭是村中公共水浴後的遊息地。如今卻只有幹黃的簇葉在失去潤澤的弱枝上,煎熬着大災中的苦難。陰影不大,地上晶明的小石砂熱得炙手。因爲沒法灌溉,連接的平原中除卻焦土以外,就只有那些垂死的可憐植物了。
生活於沒有人力制服的自然中靠天吃飯的農民,當這大災難的降臨,只能求助於上天的靈力。相傳的老法子是乞雨會,誦經,扎紙龍取水。他們不是一無所知卻又是對一切還不甚明白的人們。他們不肯在這樣情狀下白坐着等待天災的毀滅,在危急的困難中,他們只有誠心團結起來,籲請挽回天意。
然而時代卻不許他們能夠安心作從容的乞求了!
並不是十分稀奇的事,鄉村中的中年人都能記得。對於天災的對付方法照例是那些事,縱然無靈,然而至少可以減少他們精神上的紛擾。記得前六七年,有一回因爲積雨的關係,洪流暴發,河身從沙灘下面暴漲起來淹沒了一些土地,甚至將村子中的茅屋沖壞了不少。他們卻能夠在不斷的雨聲中跪在龍王廟的天井裏,崩着響頭虔誠禱祝。眼看着自己手造的房舍漂倒,他們還是咬着牙關安分乞求龍王的心回意轉。但是相隔不多年,這樣的老文章已經變了筆法了。因爲在較爲安靖時候的官府,紳士,雖然連他們自己不肯自認是僞善者,他們還像是對於地方上的一切事是該負責任的。如同乞災,禱雨,種種的一無所能的會集,正是那般嚼過經書的善人所樂於倡導的。他們覺得自己該是農民的先覺,一切事便作了領導人。於是往往對於團集辦法,儀注,款項,加勁地做去,這裏頭有好多便宜。現在這些官府,紳士,他們已經變了面目,比從前的鄉下統制者更見得伶巧,也學了多少新的方法。他們憑自己的能力盡着去找收穫,——金錢的奪取。他們批評他們的前一代,不是迂腐便是拙笨,不是無識也是呆子,因此,那種舊日的僞善行爲,他們卻不肯幹。因爲鄉下人也有了變化,他們擴大了求知的意念;也漸漸破壞了他們的虔誠的心情。
再一層,便是生活的艱難了。本來鄉下人是容易在簡單的慾望下討生活的,即使沒有多少蓄積還能忍着苦痛挨受一切,希求未來的安定。可怕的這些年來,爲了種種關係,他們幾乎沒有什麼蓄積,更不知爲了什麼,他們的心是容易焦灼,動盪,再不能像以前還能勉強度過苦難。
這一個夏季在陳家村左近的人都搖動了,他們的腳在乾硬的土地上似乎不容易站穩當了。
陳莊長與奚大有家的自種地也一樣受着災難,陳莊長的地還有在略遠的村中與人分租的,那裏,春天多了兩場雨水。而大有在春間辛苦耕種的地裏,不高的高粱穀子早已乾死了一半。他自從在十分拮据中埋葬了爲了債務、賣地的心事死去的爹,他對於田地的盡力已到頭了。不知怎的,他漸漸學會了喝酒,在重大打擊之後,完全復現了他爹的嗜好。他寧肯每天多化費十個銅板在菸酒雜貨店裏買得一霎痛快。自從四月以來,他成了這村子中雜貨店的常主顧,雖然銅板不能預備得那麼現成,這有什麼呢,會做生意的老闆是用不到向他伸手要酒費的。
家裏是想不到的寂寞。好說閒話,老是計算着吃糧的妻,與終天出去拾柴草拾牛糞的孩子,因爲大有的性格漸漸變成無謂的暴怒,都不敢跟他多話。那條不容易吃一頓好飯的大瘦狗,有奚二叔時,常是隨着老主人身後搖着尾巴,現在它也不願意與少主人一起了。它怕他的大聲喝叫與重蹴的足力,它只好跑到街上與野外去尋找它自己的食物。大有覺得寂寞是每天在自己的左右增長,而他的脾氣卻愈變愈壞。對於死去的父親說是追念也不見得,有什麼追念的表現?那座在村北頭自家地內的土墳,除卻栽上三四棵小松樹之外,他不是爲了土地的事,並沒特意去過一次。對於家庭的不滿他也無從着想,本來能作活的妻與孩子,他原沒有厭惡的念頭,可是近來大有有點變態。對耕種的本分事他還不懶,一樣是按着時候同鄰人操作,不過他的一顆心卻似乎被什麼壓住了,總不像從前平靜。
旱象已成的期間,他也如他人一般地焦憂!未來生活像一把尖銳鐵鉤鉤在心頭。眼看見手種的小苗子被那不可知的神靈完全毀壞,他覺得分外憤怒了!在寂寞與無聊的襲壓之中,比較着認爲快活的事是想了辛苦的收穫。然而這預想顯然是變了。
於是雖在奇熱的夏日,他每天的酒癮並沒減少。
正是六月末後的一夜,大有蓋着布單在院子的棗樹下睡覺。昨晚上從恆利雜貨店中回來的時候,是家中人吃過晚飯的大後了。他怕熱,便拉了一領席子放在樹下,一覺醒後已經聽見雞屋內的喔喔的啼聲。一個大蚊子正在他的右拇指上吸他的血液,他即時光了背膊坐起來,用蒲扇將蚊蟲撲去,嗡嗡的蚊聲還似向他作得意的譏笑。一會聽見糞欄裏的母豬噲噲叫着。他摸一摸被單上有點潮溼,看看空中只有幾顆星星的微光,一定明天又是一個晴熱的天氣。遍村子中的樹上可以聽得見知了的夜鳴。它們在高的有廕庇的地方吸着清露,向着這些在黑暗與失望中的人唱着得意的高調。大有聽來十分煩厭。的確,比起偷吸人血液的蚊蟲還要惹他憤恨。他的小小的蒲扇在高空的鳴聲中失卻了效力,這並不是撲空一擊可以止住那些可惡東西的鳴聲的。他向東方望望,仍然是黑沉沉的,他盡力看去,在那一顆大星之下似是映耀的有點明光!隔明天不遠吧?他不能再睡了,突然記起今天是全村的第二次祈雨會。昨天陳莊長還囑咐自己明天一早要到龍王廟同那個道士佈置一切。他因此不能繼續睡下去。但是他明明記得頭半月舉行的那一次祈雨會,到現在並沒有什麼效果。據說這回是聯合了五里地以內各個村子的人一同祈雨,人多了,或許有效,這是他的疑問。上一次的印象分明擺在眼前:那些有鬍子的老人含着眼淚在烈日下跪求,他們忍受着灼熱的苦痛,在香紙磚爐旁不顧煙氣薰眯。道士的高聲誦經,也像出自真誠,雖然這道士不甚安守清規,因爲他一樣也有土地,在作法事的餘閒還得耕種,這不是爲別人的事,他也有分。大有再推測出去,凡是需要土地吃飯的人誰沒有分呢?誰肯騙着自己?——騙着自己與他們家中人的口腹呢?但有一件事,他微微感到奇異了。怎麼到會的幾乎全是老年人,年輕的才兩三個,再就是老人領去的童男,難道這也是必需麼?記得十幾年前的祈雨,祈晴,卻不是這樣,年輕的人一樣也有跪求的,怎麼現在變了?他想到這裏微微皺着眉頭,不能判別這是年輕人的躲懶,或是他們另忙別的事?
由祈雨聯想到春天魏二唱的魚鼓詞,真的,那些光景簡直是成了夢一般的東西了。自從自己二十歲以後,在這偏僻的農村中眼見得無論誰家只有年年的向下淌,除掉偶有幾個從關東發財回來的以外,地土的交易不常見有人提起。更奇怪的是地裏的產物不知怎的總覺得也是一年比一年差,可是自己在田地裏用的力量並不比以前減少。糧米老是在兩塊大洋左右一斗,還是繼續向上升漲。怎麼家家更窮了呢?大有懷抱着這個疑問沒得答覆。偶然與鄰舍家說起來,他們的斷語不是“年頭兒刁狡”,便是“谷貴,百物都貴”,或者“花錢多了”這一類的話。大有在前幾年也是一個對一切事不求甚解的鄉下人,任憑這難於思議的法則所支配,卻難有進一步的質問。自從去年冬天到現在,他的生活有些變異,他的一顆誠樸的心也不像以前對一切完全信賴不去問難了。尤其是奚二叔,忍受着痛苦,攥着拳頭死去,這一幕生活映片的刺激,使他失去了從小時起積漸養成的耐力。
雖然心裏躊躇着預備天明後的祈雨會,然而在這將近黎明時他卻有另一種的動念在心中閃耀,——他很自然地斷定他的未來生活,怕不能單靠這點土地了!
紅的微光剛從東方耀動,一切地上的景物方顯出了一個新的輪廓。大有早已用井水洗過臉,並沒告訴家裏人,一口氣跑到村西北角的木柵門外。
村中起身外出的人很少,但是柵門已經開了鎖。一個輪班守夜十七八歲的青年正在門旁扛槍防守。這一夏中的搶劫綁票如同天天聽喜鵲叫那麼平常,左近村莊雖在白天也加緊了防守。像陳家村是沒有土圩的,防守的連絡很不容易,只好從各家土牆連接的空處,伐了陵上的松樹結成柵欄。從鎮上買來大捆的鐵蒺藜交纏在木頭中間,在要緊的柵門旁堆上土障,村中的年輕人輪流防守。這自然不是完全無慮的設防,而且更沒有幾支新軍器,——步槍。單這一筆花費與人力的空耗已經使他們十分拮据。幸而擡槍,土炮還是舊的存餘,這些笨拙的軍器用土造的火藥加上碎鐵,瓦片,小石塊,放一響雖不能有很遠的火線,四散出去像一個小炮彈的炸裂,用在堅守上還較易爲力。而且不知從哪裏來的傳受,鄉村中有些鐵匠現在也會利用洋鐵筒與空罐頭造成炸彈,這是較好點的村莊必備的武器。
那個青年斜披了布小衫倚着柵門,看見大有便跳過來道:
“奚大叔起來的早,陳老頭剛纔到廟裏去了。”
“早啊,我覺得我是到會的第一個哩。”大有將一雙赤足停在柵門裏的鋪石道上。
“陳老頭倒是認真,他還穿着粗夏布大衫,到這裏我向他說不如脫下來,到燒香時穿上纔對,免得出差。現在各村子的聯莊會還沒到,他穿着長衫怕不教土匪帶了去?”青年武士將步槍從肩上卸下來。
“還是你想的周到,怪不得陳老頭老是好派你守夜。土匪太多,誰也料不定不出亂子。”
“瞧着吧,我看今天就得小心,到會的人多,各村的首事都來。……”
“怕什麼!不是早調好聯莊會來保護嗎?”
“奚大叔,你猜能夠來多少人?一共六七個村子,人家還能不留下人自己看門?這是在外面,不同村裏,要個頂個,哼!土炮怕不及盒子槍中用呢!”
“這可是善事。……”大有意思還沒說完。
“啊,好,奚大叔,這是善事?不差,是莊農人家誰還不願意天爺快落雨,不落,今秋什麼都完了!可土匪還是土匪呀,他們還等得大家好好的祈下雨來再辦事,那可太善良了。……”
青年武士從他的紫黑色臉上露出了判斷者勝利的笑容。
大有點點頭,頗現出躊躇的態度。
“照你猜,豈不是今天還得預備打仗?”
“這也不是奇事呀,那個村子在這一夏季裏不是天天預備打仗!”青年夷然地答覆。
“我太大意了,什麼傢俱沒預備。”
“一會咱這裏還去十多個人,可是沒有大用,只有兩杆快槍,這不是一杆,——”青年順手將槍橫託過來。
“好吧,現在咱們辦一下,你帶這杆去,連子彈帶,我另找杆土炮在這裏站崗。”
就這樣,大有緊緊腰帶將灰布縫的子彈帶斜扎肩上,把那杆漢陽造的步槍用左手提起。
“小心點!已經有頂門子了,只要拉開保險機就行。裏邊有四顆子彈。”青年對於這武器的使用很在行。
大有不再說什麼,肩起槍衝出柵門。
經過他們的談話與換槍的時間,村外的郊原中已被鮮明的陽光照遍了。柔弱植物幸而得到夜間的些微露滴,乍呈滋潤的生態,被還不十分毒熱的太陽曬着,頗有復甦的模樣。
龍王廟是這村子的久遠古蹟,據說縣誌上曾在古蹟門裏給它一個位置;也是這些小村落中間惟一的舊建築物。除去四周的紅色粉牆之外,山門兩旁的鐘鼓樓,內裏的龍王閣子,都是青磚砌成。那些磚比現在普通的燒磚大得多,似乎也還堅固。不過上面全被苔蘚封滿了,斑駁的舊色足能代表這野廟的歷史。廟南面是一帶松林,稀稀落落地連接到村西那片陵阜上去,其他三面雖也有不少的楓樹,榆樹與高個而作響的白楊,卻不如正面松樹的密度。廟北頭有幾畝大的一片義地,不知是什麼年代與什麼人家的舍地了,裏面盡是些貧苦人家的荒冢。有的已經坍壞,露出碎磚,斷木;有的土冢已經夷爲平地,在上面又有新冢蓋上。這片地方已經有難計數的死人得到他們的長眠,而左近鄉村的看家狗也是常到的熟客。再遠處便是一些人家的農田,一片青黃,看不到邊界了。
廟的面積不小,其中的建築物卻也毀壞了不少。有幾座樓閣早成了幾堆瓦礫,上面滿生着蓬蒿與蔓生植物,石碑也有臥在院子中間的,做了道士坐凳的。總之,這雖然是一所偉大古舊的廟院,現在也隨着年代漸漸凋落了。
因爲它們只存留着古舊的空殼,任憑風雨的毀滅!
大有穿過鬆林走到廟門裏面,靜的很,一個人沒遇到。直到正殿上,看見陳莊長正與鄰村的一位老首事在供桌前分配香紙。道士還沒穿起法衣,光着頭頂,一件圓領小衫,乍看正如僧人一樣。
“好!到底是年紀輕,好玩,居然先扛起槍來了。”陳莊長說。
“這是小豬仔告訴我的防備;防備不壞,不是聯莊會還要來?”大有走入了正殿門。
道士方抱着一抱香向外走,他的短密的繞腮鬍子並沒刮剃,雖在清早,額角上的汗滴映着日光,現出他的職務的忙迫。他聽見人語,擡頭看着大有左手的槍口正對準他的胸口,便下意識地向側面一閃。
“這東西可開不得玩笑!走了火咱可幹了!”
“怎麼沒膽氣!看着槍口便嚇丟了魂,你還終天在野廟裏住呢!”大有已經將槍倚在門側。
“老大,你說話要留點神,別不三不四的,今天是大家給龍王爺求情!哪裏野不野的?……終天在這裏有神人的保佑,那些野東西來幹麼?今天可連我都有點膽虛,各村的首事總要小心。……”
“做好事,顧不得這些了,——怕者不來!來者不怕!”
吸水煙的鄰村王首事從容插語。
“即便來也沒法,橫豎這麼下去是沒有好日子過。咱們哪能眼睜睜地看着什麼都乾死,不想個法子,——這隻好求求神力了。”陳莊長究竟還認識得一些字,對於這完全信賴神靈法力的念頭本來就認爲是另一回事,然而他既有身家,又有莊長的職責,在無可如何中,按照古傳的方法來一回“神道”,這也是多少讀書人辦過的事,不是由他開端。經過這番虔誠的儀式之後,他至少尚能減卻良心上的譴責,也許“神而明之”就有效力?除此,他與他的鄰居們能夠幹什麼呢?所以他用“只好”兩個字表示在無辦法中唯一的盡力。
王首事將長水煙筒向供桌上一擱道:“管他的!咱弄到現在怎麼還不是一個樣,果然該死的向這邊找事,拚一下,省得年輕的閒得沒事幹!今天咱預備的不差,什麼,合起來怕不到二百人。……”
“不見得吧?”陳莊長對於人數頗有疑問。
“多少一樣揍,老陳,不要滅了自己的威風。”王首事的脾氣很急暴,雖然上了年紀,還有當年練武工夫時的勁頭。
他們各自整理着種種東西,還有王首事帶來幾個有武器的農民一齊下手,沒到八點,一應的陳設供品以及灑掃屋子等等都已停當,從各村來祈雨的人衆也陸續到了。
照例是先行鋪壇,唸經,這時獨有驕傲的道士在神像前挺身立着指揮一切。龍王的長髯與細白灰塗成的神面,被神龕上變成黑色的黃綢簾遮住,看不清他的真像。殿內的武士與文官的侍立像,雖然顏色也剝落了不少,而姿勢的威武與優雅似乎還在保持住他們的尊嚴。紅木案前的方磚地與石階下的鵝卵石地上,直跪着七八行的祈求者。一條彩紙糊成的瘦龍放在東廊下面,一大盆清水在龍的旁邊。院子中的香爐從四個小磚窗口放散出很濃厚的香菸。
不出大有的預料,跪在地上的人就有過半數的老人,三分之一的中年人,三十歲以下的卻沒有一個。他們被熱太陽直曬着,黧黑與黃瘦的臉上誰都是有不少的折紋,汗滴沿着衣領流下來,溼透了他們的汗臭與髒污的衫褲。他們在這一時中像有白熱以上的信心,對於冥冥中偉大的力量,——能以毀滅與顛倒一切的神靈,只將整個的心意與生活的稱量全交與“他”!
這一羣祈求者中間卻沒有奚大有,也沒有王首事帶來的那幾個武裝農民。原來大有被陳莊長分派出去,帶領了本村與別村子來的聯莊會在廟的四周佈防。因爲他有一杆步槍,便不用在偶像前面跪倒,而成了“綠林”中的英雄。
近幾年來鄉村的聯莊會完全是一種無定規的民衆的武力組織。雖然有規則,有賞罰,然而所有的會員全是農家的子弟,有了事情丟下鋤頭,拾起槍桿,就拚着性命向搶掠劫奪他們生活的作戰;沒有事,仍然還在田地中努力作業。他們爲了自己的一切,爲了防守他們的食糧與家庭,以及青年農民好冒險的習性,所以聯莊會的勢力也一天比一天膨脹。等到他們的有形的敵人有時漸漸消散下去,他們這種因抵抗而有的組織也就鬆懈了。因爲原來只是一種簡單的集合,並沒有更深的意識,所以他們的興衰是與那些掠奪者的興衰成比例的。
陳家村左近都是少數人家的小鄉村,鎮上雖然有常川駐的軍隊,器械服裝都整齊的民團,卻不大理會這些農村中的事。有時那些新武裝者下鄉來,還時時要顯露他們的招牌給小村莊的人看,因此,便分成兩截。
這一天他們因爲保護這些信心的祈求者,事前便由各小村首事的周到地佈置,調派年輕的農民,在八點左右已經到了一百五十多個。他們因爲沒有大集鎮的富有,所以武器不很完備。不到人數十分之一的步槍,還是由各種式樣湊合來的,類如日本槍的三八式,漢陽造與俄國舊造的九連燈槍(這是鄉間的名字),下餘的便是些扣鉋的火槍與大刀,紅纓長槍,但鋼鐵的明亮都在各個武士頭上閃耀着。驟然看來如同賽會的這一羣防護者,散佈在紅牆青松的左近,具有一種古代爭戰的形象。各村的首事雖是花白鬍子的老人,也有的自帶小小的手槍,掛在衣襟旁邊。這都是他們出賣了土地忍痛買來的武器,雖沒曾常常希望用它,然而有這個彎把的黑亮的小怪物在身上,也像在瘟疫流行時貼上硃砂花符似的,以爲可以戰勝一切的邪祟。近幾年來這已成爲很平常的現象。鄉間的人民對於步槍的機構和兵士一樣熟練,而膽大的企圖也使他們對於生命看輕的多,比起從前的時代,顯見得是異樣了。
形成一個相反的對比:古老的剝落的紅牆裏面有些在土偶面前祈求他們的夢想,迷漫的紙菸中多少人團成一個信心,雖然在鵝卵石上將膝蓋跪腫,他們仍然還是希望龍王的法力能給予一點生活上的灌溉;而古舊建築物的外面,鬆蔭之下卻活躍着這一百五十多個少年農民的“野”心,健壯的身體,充足的力量,尖利的武器,田野中火熱的自由空氣,他們也正自團成一個信心,預備着用爭戰的方法對待與他們作對的敵人!兩個世界卻全是爲了一個目的,——那便是生活的保障;也可說是爲生活的競存,神力與武力兩者合成一種強固的力量,他們便在炙熱的陽光下沉默而勇敢地等待着。
大有加入這樣的武裝集會不是第一次了,然而除卻一年中一二次的練習打靶之外,他沒有放射步槍子彈的機會。鄉間對於子彈的珍貴比什麼都要緊,他們從各地方或者從兵士們手裏,以高昂的價值買來的子彈,放掉一個便是防守上的一種損失,也便是他們的生活上少一份保護。所以火槍可以隨意扣放,而新式的武器子彈卻要嚴密使用。大有從站崗人身上取過來的子彈帶,他曾數過一次,不多,那只有五十顆,在灰布九龍帶中看不出怎麼高凸。他統率了一小部分的本村農民,惟有他是抗着這一杆僅有的步槍,他自然感到自己力量的充足,也像是有統率那些同伴們的資格。他沒曾對準敵人放射過一回槍,可也不害怕,的確,他沒想到真會有敵人的攻擊。他以爲這不過是預備着爭鬥罷了,不會有事實的發生。
他這一隊武士正被指定在西南方面的斜坡上面,密簇簇的青松到這裏已是很稀疏了。坡上有片土堆,相傳是古時的大冢,除去幾叢馬蘭草外一點墳墓的樣子也沒有。再向上去是一個矮小的土地廟,比起鄉間極小的茅屋來還小得多,塌落了碎磚的垣牆裏探出兩棵如傘的馬尾松。從樹幹上看去,可知這難生植物對光陰的熬煉。大有這一隊十幾個穿了藍白布小衫的青年,就在這斜坡上形成一個散兵線。大有坐在土地廟前已臥倒的石碑上面,他的大眼睛老是向着去村子西南方的高阜上望着。別的夥伴在坡下的,在廟內的牆缺處的,還有四五個肩着火槍在稀疏的松樹下來往走步。他們佔的地勢較高,可以俯看龍王廟裏面跪在院子中的人頭,尤其是那個尖圓頂的香爐更看得清楚。風向很準,一陣陣的濃煙常是向着北正殿那方吹去。道士的法器聲聽得分外響亮。廟前後防守的同伴,都隱約地可以看到。惟有南門外松林中的武士遮蔽得很嚴,只有幾支明晃晃的紅纓槍尖從那些松針後閃出光亮。
大有根本上沒想到打仗的事,雖然在柵門口聽了那個站崗小夥子的話,到廟中來又看見大家這份鄭重的預備,像是警戒着要馬上開火的神氣。他樂得在“綠林”中裝一回臨時的英雄。然而這有什麼呢?多平靜的晴天,白日,又有這麼多的人,難道他們肯來送死?他過於迷信他和他的夥伴的武力了。他雖不從神力的保佑方面想,也斷定沒有這回事。他呆坐在石碑上面,初時還努力要作出一個統率者的樣子,正直地向前注望,表示他正領着兄弟們在幹正事。過了兩個鐘頭以後,看看日光快近東南晌了,夜裏睡眠的欠缺與天氣的毒熱,漸漸地使他感到疲倦。廟裏的祈雨者已經換過一班,道士的法器不響了許久,再過一會大家都要吃午飯了。好在都是自帶乾糧,等着廟裏送出煮好的飯湯來,便可舉行一次野餐。時間久了,疲乏的意念似乎從田野的遠處向人身上卷襲過來。有的忍不住腸胃的迫促,坐在地上幹口嚼着粗餅。大有這時已經半躺在石碑上,那杆步槍橫放在他的足下。
“老頭子們真膽怯,上一次祈雨也沒這些陣仗。……”一個黑臉高個兒的農人站在大有身旁焦躁地說。
“到底什麼時候完事?——這玩藝更壞,幹嗎?還不如跪在石頭地上哩。”另一個的答語。
“不要急,停一會有事也說不定!”年紀較大的瘦子半開玩笑地道。
“真不如開開火熱鬧一回,火熱的天在這裏支架更不好過。”
大有本來想說幾句,然而他的眼瞼半合着,不願意聽他的心意支配,方在矇矓中靜聽這幾個夥伴的閒話,突然從東方破空而起地連接着兩聲槍響。很遠,像在陳家村的東河岸。這是一個電機的爆發,即時驚醒了野廟周圍的防護者。大有下意識地從石碑上滾下來,摸着槍桿迅疾地跳上土地廟的垣牆頂,向東望去,那十多個農人不自覺地喊一聲,全集合在土地廟的前面。
“哪裏來的子彈?”
“河那面,……截劫!”
“廢話!我聽明白了,這兩顆子彈是向咱這面飛過來的。”
“沒有迴響?”
“怕是真土匪到了!”
他們從經驗與猜測中紛紛亂講,同時可以看見龍王廟裏人已站滿院子。道士的法器也止了聲響,而大門外的松林中多少人影也在急遽地移動。大有竭盡目力立在高處向東看,什麼也沒有,還是那一些繞在村子後面的半綠樹與微明的河流。他雖然笨,而在匆促的時候也有他的果斷力,即時他喊那個說玩話的瘦子快到下坡的大隊中問問情形。
還沒有經過三分鐘,很清楚的密排槍聲在村東面砰啪地響起來。無疑地,顯見陳家村要有什麼變故。大有與他這一羣夥伴不用商量都拿着槍要跑回去。他們顧念村中的婦女、孩子,黃黑的面目上都變了神色。然而下坡的人還沒跑到紅門外面,奇怪,由廟的西北兩面連接着飛過十幾顆子彈從他們頭上穿過去,這犄角式的攻擊出乎他們的意外。大有原來立在土牆上面斷定這是土匪去攻打他的村子,有這一來,他才明白今天的祈雨會是真遇到勁敵了!隨着槍聲他跳下牆來向大家發命令道:
“走不的!土匪真要從兩面來,回去更辦不了。……啊!大家散開點,都在廟門上可危險。”守土圩與柵門的經驗曾告訴過他躲避子彈的方法。即時這十幾個人在樹後,牆邊,找到了各人的防禦物,都輕快地將槍托在腋下。大有仍然跑到石碑後頭,半伏着身子將步槍的保險機扭開,推動機一送之後,他的右手指在小鐵圈中放好,預備作第一槍的放射。臉上的汗滴從眉毛直往下落,忘記了擦抹。
松林中聯莊會的大隊也向西北方放了十幾響火槍,接着就是有人吹着單調的衝鋒號,淒厲的聲音由下面傳出,同時步槍也在無目的地向遠處回禮。
於是他們的野戰便開始了。
大有隻叫他們隔幾分鐘放幾響火槍,意思是告訴敵人這斜坡上有人預備着他們過來。他手裏的步槍隔一歇才放射一回,他每次放槍時手頭上覺得很輕鬆,然而遇到這一次的勁敵,他的粗手指把住槍桿自己也覺得驚顫。從那東面的,西北兩方的此住彼起向村子與野廟愈打愈近的密集槍聲,可以知道土匪的人數不少,而且他們的子彈像是頗爲充足。這時兩方都彼此看不見身影。龍王廟的地勢窪下,西北方的農田接連着東面河流蜿蜒過來的土岸,向下面射擊是居高臨下。而大有這一羣佔住的斜坡,較好也較爲危險。因爲由斜坡上去,樹木多,農田只是幾段豆地,容易望遠。
大有在初開火時他只是注意着向前方看,還可以靜聽槍聲從哪方射來。懸念着村子中的情形和廟裏的那些少有武器的老人,他並不十分害怕。打過十幾分鍾以後,戰況更緊急了,先在陳家村東面響的槍聲倒不很多,只不過似作警戒很稀疏的放射,而從西北兩面逼過來的子彈卻愈打愈近。啪啪的響聲聽去像不過半里地。聯莊會的人初下手還能沉住氣,吹號,放槍,經過這短短的時間後,顯見出軍器的優劣與攻守的異勢了。他們在廟門外,樹林子中,沒有什麼憑藉,明明知道土匪一定是在小苗子的田地裏與土岸旁邊,而回打起來可不知哪裏有人。敵人的槍彈是一律向着廟門外的松林集中射擊。尤其是西面的槍響,圍着土地廟前後盡着放。情形的危急很容易看得出。他們不敢向廟裏跑,恐怕被人家圍住;又不敢向陳家村去,那一段路上怕早已有埋伏,經過時一定也要橫死多少人。而當前的守禦,既無土牆,又沒有及遠的好多步槍,……他們想不到土匪會來這麼些槍支!
沒有辦法,大有已經放過兩排子彈,在石碑後面粗聲喘着氣竭力支持。他知道他的槍若不努力使敵人不敢近前,這一角的局面一定要被搶去。他向哪裏退哩?下面只有幾棵小樹,大約用不到跑入松林,子彈已可穿透他們的脊背。他聽明瞭,有十幾支盒子槍在對面的土阜下頭專來對付他自己,有時從石碑側面似乎可以看見土阜下的人頭。相隔不過二百步,比初聽時由西面來的槍聲近得多了。他的左手緊緊握住槍身,彷彿如握着一條火熱的鐵棍,子彈帶着了汗溼,緊束胸前,呼吸分外不利便。然而他把一切都忘了:家庭,老婆,孩子,田地,恥辱,未來,……在這一時中他聚集了全身的力量使用他的武器,整頓起所有的精神作生命的爭鬥!雖然事情是完全出於他的預想之外,而他那事實到了面前卻絕不退縮的堅定性,在這個炎熱與飢餓的時間中卻一個勁地發展出來。
他知道在土阜後面的敵人要從斜坡上衝過來,直奪龍王廟的大門,這是一條要道,若有疏失,自然關係他們全體的失敗。自己萬不肯放鬆,且是沒有退路!下面的夥伴們又急切分不出幾桿步槍跑上來打接應。這些沒有指揮者的農民,只知把守住廟門向外亂放子彈、火藥,沒料到這一面的危急。大有一邊盡力抵禦,又囑咐身旁那個黑高個滾下坡去趕緊調人。黑高個身子很靈活,抱了火槍即時翻下坡去,到了平地,他起身的太快了,恰好一個流彈由背後穿過來,打中他的左脅,他尖銳地叫了一聲,倒在一棵老松樹下面,作了這次戰爭的頭一個的犧牲者。
這一聲慘叫驚壞了斜坡上面與松林中的防守者,不曾料到這好打拳棒的高個兒應該死在這裏,從亂雜的還擊的槍聲中可以知道他們的憤怒與急遽了!
命令沒有傳到反而葬送了這一個好人,大有從石碑後面被慘叫的聲音驚轉過來,看清在血泊裏翻滾的受傷者,他不自覺地呆了,雙手中的步槍幾乎丟在地上。受子彈傷死在戰場上,這是第一次的經驗,何況高個兒是爲傳達自己的話而死呢!他無論如何勇敢,還沒有看死人一點不覺驚訝的習慣。他正在惶張與急躁之中,手上少放了兩槍,對面一陣喊聲,從土阜後跳出七八個漢子,手裏一色的短槍,槍彈在空氣中連接振動的聲響,如同若干鬼怪在他身邊吼叫。大有的那些夥伴也喊着放了幾槍,速力既差,又無準頭,在曠野中那些舊式的裝藥火槍哪能與連珠放射的盒子槍抵抗。他們絕沒管顧,便爭着往斜坡下跑。只這一陣亂動,已經被對方打倒三四個。大有用上所有的力量連射去一排子彈,居然使那羣不怕死的兇漢傷了兩個,略略緩和了一步。他知道站不住,也學着高個兒的滾身方法翻下去。更顧不得那些夥伴們是怎樣逃走的,只看見躺在土地廟前一個傷在胸口的年輕人,從絕望中望了大有一眼!在這一瞬中,大有已經滾到坡下。
加入松林的大隊,與由廟裏出來的那些老年人合在一起,他們一面竭力頂着打,一面卻急促着商定趕緊退回陳家村,因爲這野廟中沒法守禦,怕有被敵人完全繳械的危險。
衝過這條半里路的空地卻不是容易事。這一百幾十個農民與一羣狼狽的老人,以及廟裏原來的住人,連合起來分成三隊。一共有將近二十支的步槍,施放開僅有的子彈,從松林裏向四面射擊,同時那些避難的與武器不完備的防守者瞅空急速跑去。大有偏偏是有步槍的一個,在這危險的時間他不能逃避,也不能將武器交付他人,自裝弱蟲。他不顧滿身的泥土與像澆水的汗流,他同那些大膽的青年由松林中衝出。當然,從西南方攻下來的敵人也拼了性命努力於人的獲得,由斜坡上往下打,據着非常便利的形勢。北面農田裏的匪人早已逼近,這已不是爲了財物與保護地方的戰爭,而是人與人的生命的爭搏。兩方都有流血的死傷者,在迸響的槍聲中誰也不能作一秒鐘的躊躇與向後的顧念。大有餓了半日而且原來的渴睡未退,恰好來作這樣的正面的防戰,分外吃力。然而他這時咬緊了牙齒,似乎平添上不少力量,那斜坡上兩個受傷的一堆血痕在他的眼前變成火團,颼颼啪啪的槍聲似炸碎了自己的腦殼。他隨着那些勇士跳出密蔭之外,彎着腰且打且走。果然是他們拚命的效果,相距半里地的敵人終於沒敢靠近,及至他們退到陳家村的柵門邊時,又與在近處的幾個埋伏者打過一次。
其結果,他們的大隊究竟跑回村子去,大有隻聽見自己這一羣中有不斷的喊叫聲音,傷了多少他來不及查問。幸而敵人的子彈在松林中一陣急烈的圍打後,似乎已經不多了。四周雖有喊聲,射過來的子彈卻已稀少得多,而大有跑到柵門外時,斜拖在腰上的子彈帶除卻布皮也是一點分量沒有了。
這一羣勇敢的農民雖然也有受傷的,他們卻掙扎着進了柵門。大有一看見自己的鄰人迅速地拉開木栓開門,將他們納入,他心頭上一鬆,同時腳步略緩一緩,後面敵人的追擊又趕上來。幸虧木柵外只是一條小路,兩旁有不少的白楊作了逃避者的天然保障,所以敵人沒敢十分近逼。不幸的大有剛從一棵樹後彎了身子轉過來,右腿還沒擡起,在膝蓋上面有一個不大的東西穿過,他趁勢往前一跳便倒下來。眼前一陣昏黑,全身的力量像被風完全吹散,只是大張開口伏在地上喘着。跑在他前面的兩個回過身來,毫不遲疑地一齊拖着他塞進柵門去。
稀落的來往槍聲中,大有隻覺得天地像傾陷了!他臥在他人汗溼的肩上並不覺痛,只是右腿像離開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