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二十一

  二月末的天氣還脫不下冬日的棉衣,雖是一路上可看到初放青芽的草木,早晚卻還是冷絲絲的。大有這一家的走,幸得蕭達子幫忙,省好多事。那癆病鬼每到初春咳嗽便漸減輕,但去年冬天的飢餓,憂恐,可埋伏下長久的病根,現在走起路來還得時時向土地上一口口的吐着黃色稠痰。他送大有到外邊去是自己的情願,不是大有的邀請。年紀固然不過三十歲,他知道很不容易等到大有從外邊再回故鄉。多年的鄰居,又是一同共過患難的朋友,這次離別在他心中感到淡薄的悲哀。明知道處在這樣世界裏,亂、死、分手、不意的打擊、離散,算不了什麼事!何況自己今天病明天不能吃的情形,對於誰也沒有過分的留戀。然而自從知道大有一家三口人決定要過海去找杜烈,去找他們的命運時,蕭達子覺得這便是他與大有末一次的分離了!自然不能勸人家死靠着可憐的荒涼地方,喝着風,白瞪眼,像自己一樣地活受。出去麼,不一定可以找得到好命運。他對於這件事不贊成,也不反對,不過良心上覺得非把這位老鄰居送到海邊不行。“大約就是這一場,病倒在路上也還值得!”於是他便牽了拉太平車的牲口在前頭給大有引路。

  太平車是較比兩人推前後把的車子來得輕便,只要一個人推起來,前面有牲口或是人拖着拉繩便能走動。小得多,不能坐幾個人,也載不了許多東西。自從去年的兵亂,鄉村的大車已經很少了,大有這次全家走路非用車子不行,好容易從別村子裏借到這一輛。蕭達子把他們送到海岸,住一宿便可推回空車去還人家。他們走的是到海邊再坐舢板往那個大地方的路,比起坐一元幾角的火車能省下不少的錢。大有自己推,孩子隨着走,時而也替蕭達子拉那隻毛驢。大有的妻坐在車子的一邊,那一面是被窩與新買的傢俱,食物。

  因爲早決定了計劃,大有在啓行的時候並不覺得有什麼難過。陳老頭雖然可以勉強拄了柺杖少少走動,大有典地的事卻不肯再麻煩他。剛過了年,他託人到鎮上去典給裕慶店裏,也彷彿是指地取錢,一共得了不過六七十元大洋。債務償清便去了半數,添買了點零用的衣物,他計算着到杜烈那裏也所餘無多了。多耽延一天的日子就得多一天的花費,他現在真成了一個無產者。吃的東西都得現用錢去買。所以天氣剛剛溫暖些便決定出門。陳莊長還送了一袋子麪食,幾斤鹹菜,那被世事壓迫着快要到地下去的老人,說話沒了從前的精神,他不留戀大有守着那幾間破房子在村中受餓,可是到外邊去怕也有窮途的日子!當陳老頭拄着柺杖,在門口看這太平車要走的時候,從他的乾枯的眼瞼裏流出了兩點真誠的熱淚!那不止是爲的奚二叔的兒孫要永別他們的故居,也不是平常分離的悲感。那老人什麼都明白,眼看着像“樹倒猢猻散”,大家終有一個你東我西的日子來到,這多少年來不變的農村要大大變化。他的經驗與感懷,自然逼出他的熱淚來。

  大有從那老舊的屋中往外走時,他板着呆呆的面孔不願意同誰多說話。對於妻與孩子似分外有氣,行李本來是很容易收拾,然而放上去又拿下來,不知要怎樣方能合適。末後他將一大瓶從鎮上裝來的白酒用細繩子緊緊縛住,才悶悶地推起車把。

  蕭達子雖然不懂事,他卻能夠了解大有的心情,直待這出門的主人說走,他才把那條短短的皮鞭揚起來。村中的男女自然有好些都到村口送他們遠行,誰也不會說句好話,楞着眼看這輛車子碾着輕塵向大道上滾去。

  就這樣上路,一個上午僅僅走出三十里地去。

  過午打過尖,再動身,漸漸向山道上奔。這道是通向南方几縣去的通道。盡是嶺,坡,柞樹林子,很不平展。路上遇到不少的太平車與挑着孩子行李的人,有往南去也有向北走的。誰也知道這窮荒道上的行人都是一樣的逃荒農民,雖然有幾縣的語音,然而是同一的命運!初春,正是好作一年計劃的始期,到各處去還容易找到工作。離開沒法過活的故鄉,往四方去作飄泊的乞人,他們臉上都罩着一層晦暗的顏色。破舊衣褲與蓬亂的頭髮,有的還穿着夏日的草鞋,幾歲小孩坐在車子與竹簍子裏淌着黃鼻涕,餓的叫哭,大人卻不理會。即便有點預備的乾糧也不肯隨時哄孩子不哭。有的還在母親的懷抱裏,似乎也吮吸不出乳汁,那樣,嬰兒的啼聲更加悽慘。大有在路上所遇見的逃荒羣中他總算是富足的了:有食物,有酒,還有餘錢,穿的衣服還比人家整齊許多。從南方來的人看着大有與他的妻,以爲他們是去看親戚的快樂人家,有人問他,大有便含糊着答覆。

  走過十多裏,他們找到一個下坡的地方停住車子,在那裏休息。蕭達子煙癮頗好,雖是咳嗆,他的小旱菸管總時時帶在身邊。他放開拉驢子的細繩,任它在石頭旁邊啃乾草,自己便蹲下吸菸。

  “還有六十里地,今天得宿哪裏?”

  “黃花鋪一宿,明日頭午早早便到海崖。”大有的答覆。

  “就還有一天的在一堆兒了!大有哥。”

  蕭達子不會說客氣話,往往有許多真純的情感他只能用幾個字音表達出來。這兩句的語音有點顫動。大有用凍酸的大手指託着右腮,向那個黃瘦的戴了黑氈帽墊的同伴看一看,眼光又着落到路旁的一棵小柳樹上。

  “快!柳芽兒再過半月便都冒出來了!”

  不對問題的談話,他們兩個都十分了然這些話的技術。“快!”匆匆的生活,幾十年的流轉,分解不清的痛苦與疲勞,可不是迅速地把他們從打瓦拋石頭的童年逼到現在。再想下去,如同陳老頭的花白鬍子,到處拄着柺杖,甚至如同奚二叔被黃土埋沒了他的白髮,不過是光陰的飛輪多轉幾次,一些都遲延不得。尤其是把窮困的家計擔在各人的肩頭時,一年都忙在土地上,農場裏,夜夜扛槍巡守,白天閒時候拾牛糞,掃柴草,何嘗覺得出時光怎麼從容。一年一度的嫩柳芽兒在春天舒放,但一年一度的秋來就黃落。大有話裏含有的意思,自然不止是對柳葉發感慨。

  蕭達子默然地又裝上一袋黃煙。

  “不知道杜烈那裏也有柳樹沒有?……”

  “沒有柳樹,還沒有別種樹?總得生葉子,長果子,有開,有落。……咱們是一棵樹上的葉子,這一回可要各飛各的了。……”

  “我記得老魏常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男人,老婆有時還得各顧各的。……本來你得走。……但你可別忘了咱的根子是一樣的,是在一堆土上長大的!”

  蕭達子把竹管從薄脣間撥開,輕輕地噓出一縷青煙,接着道:

  “杜烈來信終久是要你去幹什麼活?”

  “他說抓錢也不見得很難,可是得另變架子,什麼活沒提,到了以後再找。”

  “變架子,不是咱這份衣服去不的?”

  “哪裏沒有窮人,他的意思倒不在衣服上。你想咱這是去逃荒,去找窩窩頭吃,不是去擺闊。大約得變了種田的架步。……”

  蕭達子立起來想了想,重複蹲下。“咱這樣老實本等,哪裏不能去?爲什麼變架步?又怎麼變法?”

  大有用大的門牙咬住下脣,急切答不出這一個疑問。他知道撒種,拌糞,推車子,收割高粱、豆子的方法,他還會看天氣的好壞,真的,要怎麼全變成另一樣的人,他自己也沒有主意。不過他明白不用力氣,到外邊去也換不出飯食充飢。

  “沒有別的,出汗賣力,可不是種田那樣的事。”

  “他來信不是說我還可以去當女工麼?”大有的妻在車子上攙入這句話。

  “是呀,”大有接着說,“女工容易找地方,可不知道是幹什麼?幹了幹不了更說不定。她也不能白閒着。”

  “我聽說,不用提大嫂子可以做活,那邊也有小孩子做的事,一天干的能夠吃飯的。這麼一去,你三口人先不用怕餓殺了!”

  蕭達子忽然聯想到他的田地主人——鎮上的地主——家的老媽子曾同他說過這些事,說錢是好掙,比起莊農人家來不受大氣,也不用捐款,只是能夠出一天力就有幾角錢,連小工也得五六角。於是這病人對於大有全家像是有約定的幸運,他便從愁鬱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說不定下年柳芽再黃的時候,你們就發財還家了!”

  “一點也不錯,柳芽是一年一回黃!……”大有沒再往下說,這意思蕭達子並不是不明白,可不願意再追問。其實他對於這句話的預感,比大有的心思還難過!癆病虛弱的身子,還得捱着飢餓,給主人家種地,到哪裏去呢?還不如大有自由。能夠等得到柳芽兒再一回發黃的時節?

  不能再往下討論那發財與重回故鄉的話了。蕭達子直着眼向前路上看,恰巧從微青的小柞樹林子中的小路上走過來三四個男女。

  “又是一些逃荒的。”找到這句眼前話對大有說。

  “不到一天碰到了十多起,都是沂州那一帶的,他們偏向北走!”大有的答覆。

  “誰也不知道上哪裏去好,像蒼蠅一般亂撞。”

  靜靜着等到前路上的男女走到他們的身旁,相望之下,大家都可瞭然。不過來的這幾個外路人境況更壞,沒有車輛,也沒有多少行李。一個彎腰抹着鼻涕的老人,用草繩子束着深藍色棉襖,上面有十多個補綻,袖口上像是補的兩片光鐵,油污映着日光發亮。頭髮是花白稀少,連帽子沒的戴,走道十分吃力。另有兩個男子,年紀輕的挑着兩個草籃,一對兩三歲的小孩在那端,另一籃中有小鐵鍋,破碗,棉被,還有路上撿的柴草。他有高大的體格與寬闊的面目,令人一見知道他是個很好的農夫。女人穿着青布包的蒲鞋,紅腿帶,肩頭上扛着一個小被卷。最後面的男子像是挑籃子的哥哥,四十多歲,用兩隻空手時時揉着肚子。他們都很乏倦,到這些石堆前,早已看見有人休息,便不用商量也停住腳步。女人坐在小被捲上張口直喘,一個如亂草盤成的髻子拖在肩頭,黃髮上還約着褪色紅繩。

  “憩憩吧,也是從沂州府來的?”大有站起來問。

  挑擔的年輕男子從肩上卸下兩個籃子來道:

  “一路,和前邊走的都不遠。”

  話沒完,一個小些的嬰孩呱呱地哭起來,頭上戴的大人的布半帽,扣到那小耳垂上。他躺在草堆裏伸動穿了破紅布褲的兩隻小腿。

  “哎!要命!小東西哭,再哭也沒有奶給你吃。”女人把孩子從籃裏抱起來,解開拴的衣帶,露出一個下垂的鬆軟乳頭,堵住那不過一週歲嬰孩的小口。還在籃子裏瞪着眼向她媽直看的小女孩,沒做聲,把兩個髒黑指頭含在舌頭底下。年輕的男子用背抵住一塊大青石,伸伸膀臂。

  “有孩子真是活冤家!奶不多,討點乾糧來又吃不下,多早路上丟了就完事!”

  老人簡直伏在樹根上像沒聽見,揉肚子的男子還隔幾十步就蹲下來。女人一面拍着孩子,眼裏暈暈地道:

  “早知道這樣年頭都打下去,也省得死了還放不下心!……”她身子一動,懷中的嬰孩又無力地啼哭起來。

  “走!走!走下去,還不是得賣給人家!”

  “果然能賣給有錢的人家還是孩子的福氣!”那面目和善的年輕女人像哀求地這麼說,兩顆很大的淚珠落在孩子的紅布褲上。

  蕭達子不轉眼珠地向他們看,現在他再忍不住了。

  “二哥,你這是一家?”

  “一家,咳!”

  “後頭揉肚子的是……?”

  “我大哥,他從上年給人家做工夫,喝涼水弄出這個病,如今什麼力氣也沒了,活受!一家人就是我和她還可以挑的動,拿的起,要不,怎麼會落在別人的後頭!”

  他不訴苦,也像不求人知道他的困難,闆闆的臉上似沒有悲愁與憂苦的表現,蕭達子在旁邊瞅着,很覺得奇異。

  “兩個孩子是你的?大的幾歲了?”

  “三生日,記得清楚,養她那天村子裏正教官兵包抄着。”

  “啊!那麼巧?爲什麼包抄?”

  “這個你還不懂?”男子向蕭達子望了一眼,“先是被土匪佔了,霸住做匪窠,過了多日老總們調了大隊去,圍了十幾天,他媽的,單湊成一天,這小東西教炮子轟出來的!”

  他說的那樣直爽,大有的妻在車子上忍不住笑。

  “哎呀!她娘吃驚那麼大,真了不得!”蕭達子鄭重地說。

  “人還有受不了的?兩間屋炸破了一個窗子,她還沒養下來。”

  “好大命!這孩子大了一定有好處的!”大有的妻對那年輕的女人說。

  “一下生就這麼怪氣,什麼好命,養也撿不着好日子!大嫂,你不知道,那時誰也想着逃命,我坐在炕洞裏自己把她弄下來,什麼也覺不出了。連灰加土,耳朵裏像是爆了火塊子,眼前是一片血。……”

  大有的妻下了車子:“好不容易!哪個女人碰到這樣事還昏不過去!”

  “該受罪的命偏偏死不了,連孩子拖累到現在!……”

  “人不可與命爭,磨難出來,還指望日後哩。”

  “話總是好的,憑什麼?這兩年愈過愈壞,年紀老的怕連塊地頭子死了也撈不着,一點點血塊子更不用提!……那裏,你沒去看看!……”男子接着說。

  “也是荒年?……”蕭達子的話。

  一直沒說話的老人這時搖搖頭,意思是這句問話與實情不對。年輕的男子將右臂一揚道:

  “從前也有過荒年,那裏的土地本來不好,收成在好年景的時候也有限,現在不止是年荒!……人荒!難道你們家裏還好些?想起來差不多?一樣的事,納糧稅,一回又一回,土匪更是哪裏都有,怎麼幹?不當兵,不搶人家,這是結果!……討飯,也不比從前容易了!”

  “現在要到哪裏去?”

  “哪裏去?咱那裏的人少說也走了一半。今年準保地畝賤了個沒法辦,不止是很窮的人家,那些小財主一樣是有地不見糧食,也得同大家拋開地滾他媽的。一開春有許多人向縣衙門裏去繳地契,情願都送給官家,以後別再問地要錢,不行!朝南的衙就是化銀爐,要的是大洋元,鈔票。地契不收。……人家有下關東的,往南省去的,也有向北來的,咱們這一路因爲連盤費都湊不起,只好先到就近的縣分裏,——好點的地方逃難!……你要往關東去嗎?”

  “送人去,他這一家往……”

  “這一條路向南到黑瀾坡……上船過海。”

  “要過海。”

  男子對着大有與大有的妻,正在掘草根的聶子看了一遍道:“一樣的人不了樣的命,你們好得多了。能夠過海去發財,比着到各縣裏去當叫花強得多!”

  大有在車子旁勉強笑了一笑,“發財”這兩個神祕的字音,剛剛聽蕭達子說過,現在路遇的這個不認識的男子又向自己祝福,或者海那邊有洋樓的地方里,有片銀子地等待自己與老婆,孩子齊去發掘?也許有說書詞裏的好命?一個人窮的沒有飯吃,黑夜裏在破牀上看見牆角里發白光,掘起來,青石板底下是一罈白花花的銀塊。事情說不定,這總不是壞兆?……大有在一瞬中聯想起這個奇異的念頭。他不禁對那個陌生的男子道:

  “哪裏好?咱都是一路人!上那邊去也得混。——碰運氣,不是實在過不下誰能夠拋地舍土地向外跑?你就是有老,有少,格外地不好辦。”

  “老的老,小的小!……”抱着嬰孩的女人說。

  彎背的老人雖然不高興說話,耳朵可不重聽,媳婦的話很刺激地打入他的耳膜裏。他把倚在身旁的木條子摔了一下道:

  “老!……哎!老不死!……這年頭,就累,……哼,……累壞了年紀小的?……可惜我年小的……時……那時偏不逃難!有那……時候,把上一輩留下,……省事。……”

  他揚着頭直喘,聲音像是劈破毛竹筒子,又啞又嘶。

  “爹,你還生氣?她心裏也不好過呀。”男子這時臉上稍稍見出一點爲難的神氣。

  “是呀,誰也不情願,像我現在連老爹也沒福擔哩!”見景生情,大有篤厚的真情逼出了這句安慰人,而自己心中卻是很悽楚的話。

  女人沒做聲,又是兩滴熱淚滾在腮旁。

  憩了一會,他們這南北分頭的同路人都各自用腳步踏着初春的日影向前路走去。大有雖然推動車子,還不時從絆繩上回望那四個愈去愈遠的背影。從矮小的沒有大葉子的樹枝中間可以回望的很遠,一直到他們下了這片高沙嶺的下坡,看不見了向窮荒地帶裏尋求命運的飄泊者,大有才用力將車子向前推動。

  這一晚他們宿了隔海口很近的黃花鋪。

  往海口去的逃荒人家許多沒有餘錢到客店住宿,村頭上,野外,勉強混過去就算了。大有因爲手裏的路費還有贏餘,還有蕭達子一路,便到這個小村中的店裏住下。

  黃花鋪是沿着一片高山的小村落,因爲往海邊的道路一定經過這裏,每當初春與十二月中,到海邊以及從海那邊回故鄉的人特別多,所以小客店卻有三四家。不過稍微有點錢的人坐火車的多,凡是來回走這條路的除去是離家極近的客人,便是圖着省錢冒險坐舢板渡海去的。開客店的也是種山地的農民,並不專做這樣買賣。

  大有一家人奔到店裏已經是點上煤油燈的時候。用店中公共住客的大火炕作爲臥處;幸而還有一層窩鋪,——是用高粱秸打成吊在火炕上面,緊靠着屋樑,當中只能容人臥下,——大有的妻與聶子便從木梯爬上去。大有與蕭達子同兩個孤身旅客佔住了沒有席子的下炕。雖然是爲客人開的店房,除掉麪餅,大蔥,蘿蔔鹹菜,並沒有什麼蔬菜。這邊的土地很壞,青菜很難生長,至於肉類不是遇到近處有定日的市集便買不到。大有一定要給蕭達子酬勞,因爲明天就得分手。找店主人出去跑了幾家買到十個雞子,用花生油煎炒作爲酒菜。好在有自己帶的白酒,這樣,他們便吃過一頓豐美的晚餐。

  因爲同在一個屋子的關係,大有也將白酒分與兩個客人與店主喝。他們雖然不吃他的雞子,可是都很歡喜。

  大有自從在家中把剩餘的二畝地全數典出,他對還債外下餘的錢項,沒有從前想保存着的那樣心思了。橫豎留不下多少,到那裏去吃幾天,現拿來糊住口,所以這晚上他格外慷慨。雖是花了三角錢買來的雞子,他也一頓吃下去,圖個酒醉飯飽。

  反是蕭達子覺得不對勁,在家中誰也不肯這麼吃家常飯。他一邊撫着胸口喝酒,卻囁嚅着說:

  “太貴了!太貴了!三角,差不多要兩吊多錢,……吃一頓,你何苦呢?”

  店主人是個有經驗的中年人,他點點頭道:“就在這裏一個樣,誰那麼傻,——實在也吃不起!三角錢!這近處的雞子比海那邊還貴。”

  “這不怪?”蕭達子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

  “怪什麼?年中由各處販賣多少去?你沒聽說那裏有洋工場,專把雞子打破,鮮黃裝成箱運往外洋。還有那個地方消多少?我去過,誰能夠算計出一天吃的數?……雞子還值得少,就是雞,一天得宰他上千只。……也好,這幾年鄉下有這一筆入款,——賣雞子,所以貴嘛。從前幾十個錢一把蛋,還當什麼,如今,好!養雞的人家都不肯吃。”

  “唉!不止雞子,牛也是一個樣。”一位穿着青布短衣,青褲子,戴圓呢灰帽的年輕人道,“每一年多少隻牛?一火車一火車地載了去。那裏有屠牛場,簡直天天殺個百來只不奇怪,鄉間的牛貴得很,就是被他們買去的緣故。”

  “那也好,雖然耽誤事,賣錢多呀!”在炕下小矮凳上坐的一個鄉下布販子說。

  “不,不,這麼說不對!貪圖一時的現錢,等着用牛,賣了錢也花個淨,到耕地哩?再買牛,少了錢還能行?這和鄉間雞子比海那邊還貴是一個道理。”店主人的話似乎很聰明。

  “對呀,說來說去,還是當中間的人發財。”模樣似是工人的那一位的答覆。

  大有聽他們談話,知道這個工人與店主都是到過海那邊的,不像自己與蕭達子的迂拙,不懂得碼頭地方的情形。他呷下一口冷酒,突然問那個工人道:

  “你二哥往那邊去做工?——什麼地方?”

  “火柴工廠,我纔去第二年,見錢有限。”

  “啊,火柴工廠裏面也有外國鬼子?”

  “不,那是一家中國人辦的,比起東洋人的差得多。”

  “知道有個杜烈?他是在東洋人開的弄棉花的工廠裏做工。……”

  “杜烈?……什麼名字的工廠?”

  “××?……是啊,真難記。我爲他寫信來告訴這個名字,記了少半天。”

  “好大的工廠,是那裏的第一號的綿紗廠。不過,杜烈——杜烈啊?這人名怪生,工人太多了,一個廠裏幾千個,不認得。你的親戚麼?”

  “鄰居啊,我覺得在一個地方,就能認得。……有幾千個?一天工錢要上萬地花豈不是?”大有真覺得驚奇。

  “上萬地花,對呀!就是那片房子蓋起來也得近二百萬,——二百萬塊呀。”

  “二百萬塊洋錢!”這個莫名其妙的數目,大有簡直無從計算。究竟得算多少?平常以爲千以外的數目就輕易不會有,萬,還是百萬,從哪裏來的這些洋錢?就是縣衙門裏的收錢也聽不到百萬的數。

  蕭達子一碗酒舉到脣邊,又放下來,吐了吐舌尖。

  “房子淨得二百萬,人工每天上萬塊地支,他們幹什麼做這麼大的事業?”

  那個工人連店主人,布販子都一齊笑了。

  “什麼呀?有大錢才能轉大利!你想人家只圖個一百八十?”

  布販子爲表示他的行販知識,夷然地對蕭達子這麼說。

  “真是窮的太窮,富的太富了。你們瞧見在路上的那幾個逃難的人比咱還差色,許是世界上就這個樣?”

  “是啊,少一般不成花花世界!”店主人老是好對過客們說這句慣熟的模棱話。

  年輕的工人把盛酒的小黑碗用指頭扣了一下道:

  “照你這麼說,叫花子,花姑娘,拉土車的,都是命該如此?不要怨天,也不要有什麼想頭,總括一句,得受!那些有錢有勢的闊人是天爺給他的福氣?……”

  “萬般皆由命,我覺得差不多,你以爲什麼是強求得來的?”店主人黧黑的臉上得到酒力的潤澤,微微發紅,他捻着不長的鬍子根對工人點點頭。

  工人哼了一聲,沒立刻答話,顯然他是不贊同店主人的話。住了一會,他蹙蹙眉頭道:

  “一些事,你總不會明白的,——許多人都不明白。”

  “什麼呀,這麼難懂?”蕭達子問。

  “你更不會知道,在鄉間就是钁抓,犁爬,望着天爺吃碗粗飯。……”

  “本來是誰不這麼辦?就是你,看不的每月能拿十幾塊大洋,難道不是吃的碗裏的飯?”店主人報復似的插話。

  “碗裏的飯,要大家吃吧?”工人輕輕地反問。

  店主人與蕭達子,布販,都不約而同地笑了。這工人的話他們聽來真是取笑,誰不害餓,誰每天不要飯吃?自然是大家都有份。

  “真開玩笑。要問傻子還對勁,管這些閒事!沾了這位客的光,來來,再喝兩口。”店主人覺得酒還沒足興,他舉起盛酒的大碗來對着大有。

  獨有大有沒笑,他聽這年輕工人的話頭怎麼與杜烈的議論有點相似,也許是一路?幹他們這一行的總比不的安安穩穩守着土地的鄉下人,不是一個派頭。他知道這不是開玩笑的趣話,可也不好意思再追問其中的道理。靜靜地用紅木筷子撥動盤中的炒雞子,他說:

  “好!咱這纔是碗裏的菜大家吃呢。”

  他們在歡笑中把大有的圓瓶裏的白乾喝去大半。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