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有自從故鄉像逃囚似的再跑回T地,心裏清涼涼地,像是把一切的牽掛全行割斷了。自然,他的簡單的心中蘊藏着深重的苦悶,而所有的破壞,所有的崩潰,……使他完全明白,在他從小時生長的一片土地上已起了重大變化,那裏如今是一片悽慘,紛亂的戰場。臨走頭一天,他到他爹的土堆前灑下幾滴淚,又去村北的亂墳堆裏找着了徐老師的墳看了一回,他的心上方覺得安貼。因爲他知道,再一次到那個繁華複雜的地方中去,怕輕易難得有重回的一日!說不出爲什麼,有這個預先的斷定。而依戀故鄉的一種心理,可在那兩個死去的老人墳前,漸漸淡了下去。他這次回來想不到是爲那些老舊的人們送葬,憑弔,更沒料到那活跳的年輕鄰居給人家做了犧牲!
他懷着這麼一個沉重決斷的心,重複到那大地方去營幹他的生活。
他曾把自己說不清的意念向杜家兄妹說過,杜烈聽了並不驚奇,他像演說似的,在那個小屋的黃電燈底下也告訴出大有沒曾聽過的許多話。
於是這原是很老實的農人也獲得不少的新知識。他卻不像杜烈一樣。他雖然還不會從大道理上去評判一件事,或一種議論的對與不對,可是他也不輕易聽人說,凡事他自己要有點老實的酌量。
杜烈很知道這位奚大哥的性格,他不深說,然而大有的精神卻平添上一種新異的激動。
就在他由鄉下回來的一個月裏,每天的酒量漸漸減少,卻老是好在住工的時候,吸着旱菸像想什麼事。有時雖然拉着座兒飛跑,一到人車不很擁擠的街道上,那種引起他尋思的各種話就驀地逗上心來。
他有時在自己心裏想:“這些話,——這新鮮的道理,不應該對我這等人說?自己與杜家兄妹究竟不是一種模子的人,他們在外邊久了,什麼像都在行,又識得字,會看報,聽懂人家的許多話。而且他們是正在給東洋人幹活,對呀!他們應該抖起點勁來,預備着!……他是從小便靠着工錢吃飯的呀。……”這樣尋思是要把他自己比較出與杜烈不同的地方,也想要把自己的心意開拓到那些新鮮的議論之外。一時想:自己不是杜烈那樣人,原是靠着田地吃碗粗飯的農人,會聽他這些話?年輕,不老成,……他起初暗地裏給杜烈這些批評,奇怪的是他這麼想的信念可堅持不了許久。因爲在這邊既有時時的觸動,又加上在故鄉時記憶上的刺激,……他的田地在哪裏?他的力氣用到哪個地方去?他所獲得的是什麼?於是,……聽到杜烈揚着眉毛說的那些道理,便一層層在他的心中攪動起來。
他的精神擾動得利害,雖有上好的白乾也不能像從前時容易替他把心事打出去。
自從回來後,他明白自己的淺陋和迂拙。從杜烈與他的妹子以前不肯多說的許多話裏,他才漸漸知道:爲什麼日本工廠肯花一天萬把塊大洋的工錢;爲什麼自家的鄉村是那樣的衰落;爲什麼抵抗不了外國貨,與外國人老是欺負自己人,……一經少少說開,便是大有也得點頭的事實,——這等事實,大有在從前卻是想不到的。
日子延下去,他本要努力把自己開拓到杜家兄妹的議論外的希望漸漸消滅了。所以,每當杜烈同他說起這類話,他總是注意聽。
新鮮的理論使他漸漸忘了自己的年齡與舊日的事情。
正是深秋的一個下午,馬路兩旁的樹木上已有好多病葉飄到地上作悽慘的呻吟,行人道上有些穿種種新樣衣服的男女,有的還披上毛絨長巾,顯見出這匆匆時光已漸逼近冬令了。海岸上早沒有多少閒人,只有些小孩子爬到淺灘的石堆上挖石蟹,找貝殼。沿海岸走去漸漸出了市外。沙灘上才幾天還是青年男女裸露身子互相追逐的地方,現在只是幾間木屋與破划子,冷靜地在聽着吞吐的浪聲。海水再向東南方曲折流動,幹禿禿的一個山頂下面,有幾堆被海浪蝕缺的大石頭。這是個十分冷靜的地處,尤其是在這樣清冷時候。不過有那日夜不息的銀浪噴薄着,坐在那些大石上面可以聽到永恆在動的,打擊的,起伏漲落的潮音,可以向遠處看那無盡的空間色彩的變幻。這四圍的景色是壯烈的美麗,並不是靜止的悠閒。
大石堆的海岸上,有一條繞山馬路,路邊上是半枯的黃草。一陣冷風吹過,連着山頂上的幹樹枝子刷刷地響。太陽光薄薄地在深藍色的海衣上掠動。大有與杜家兄妹急促地從馬路上奔來。因爲這是個禮拜日,各工廠裏沒有工作。大有拉了半天的車,把車子送回車廠,在汽車站上等待着他們來赴這個約會。及至他們同到海岸下的石堆上面,只有澎湃潮聲單調的弄響。
“他不會失約的,怎麼還不來?”杜英向海岸上望着說。
“他近來太忙了,跑來,跑去,我看他的身子有點來不及!……”杜烈微微憂慮的答覆。
杜英並沒穿裙子,藍布襖,褲,就打扮上看,完全像個鄉間女子。也許是秋天將盡的緣故,她臉上已沒了夏日的豐潤。短短的頭髮從中間向兩邊分開,頗有點年輕的清俊男子的面型。她俏利地跳過一個石尖,更往靠水的石尖上繞過去,鞋子已踏在有鹽質的蜂窩石上。她把兩隻圓紅的手交叉在臂腋下面,迎着海面挺身立住,短髮在頭上飄飄拂動。她不答哥哥的憂慮話,只是用兩個靈活的眼睛向遠方眺望。
大有在三個人的最後頭,現在也走下海岸。
“祝先生,真有他的能幹,到底不像咱這麼笨。一年到頭這裏去,那裏去,不是前幾天你告訴我,誰猜的透他忙些什麼。你不用替他愁,人是苦蟲,——受點苦不見得沒有好處。我可沒得見他,這一次不是你招呼,我簡直就不明白他從這裏路過。”
“現在你可不對他說什麼話了?”
“你們別笑話,我是粗人。頭一次我就認的他是個好人!——可不是忠厚老實人。……咳!我知道忠厚老實是無用的,鄉間哪一個不是老實人吃虧,‘啞巴吃黃連’。杜烈,我總算夠數,講老實,可是怎麼樣?……”
杜烈蹲在一塊平坦的大青石上注視着大有道:
“不老實也得吃虧呀!像徐利還不是樣子。講不得吃虧,沾便宜,很難說,但看心地公道不公道。……”
“咦!如今還講公道?沒看見公道在哪裏擺着。”大有的論調也與以前不一樣了。
杜烈把一雙青帆布鞋子在石堆上擦着夏日的青苔,皺皺眉毛。
“公道!只是會講也不好做什麼。你沒見耶穌教裏的人也像教人做好事?還有勸善的和尚,——除去講講之外還得去做,往公道處腳踏實地,不講空話。這一來小祝是比咱有力量了。……”
他的話沒完結,交叉着兩臂向海面挺立的杜英微微偏過臉來接着說:
“可是這要都去做纔有真公道!大家的事,不是幾個想打抱不平的人能把真正的公道從天空裏拿下來的!是不是?哥哥,……”
“來晚了一步,來晚了一步。”後面有輕輕的拍掌聲音,他們一齊回看,果然是穿了藍布夾袍的祝先生騎一輛自行車轉到了海岸上。
互相點點頭,祝已經跳下車子走到他們的中間。
“剛剛在××談過一會,借輛車子來赴你們的約。……奚大哥,好久沒見到,但是我早知道你要來,英前天同我說的。好吧,奚大哥,自從在城裏的醫院見過你,到如今想不到都成了熟人!……啊!想起那個時候覺着宋隊長也像在臉前。”
祝先生仍然是瘦瘦的面龐,黑了些,他那明活的像含有威力的眼光卻一點沒有改變。
杜烈微微感喟地說:
“宋隊長現在是另一路的人了!人家有本領,——看不的原是一個街滑子,偏有官運。說不定見了咱還不認識!”
“不認識倒是小事,如果他真是變了,也許,……”杜英仍然面海立着說。
“好不明白,在什麼情形裏他自然有什麼態度。假如,我早從那裏向上鑽,做官,說幾句門面話也許會。也好,我究竟打了退回,如今連小事也幹不成。哈哈!……”
他們說着,便一同在石堆上坐下。杜烈與祝先生吸着紙菸,大有向着海水發楞,同時覺得胸口裏不知爲了什麼突突地跳得怪難過。獨有杜英雖回過身子來,卻仍然立着。
就這樣,這僻靜壯麗的地方成了他們的談話室。祝先生說的最多,不過他的聲音低些,在海岸上是聽不清楚的。雖然不是激昂的聲調,然而短勁,有力量,有次序,如同石堆下時時撞過來的飛濤,有自然的節奏。他的話,——他的道理,大有驚異地留心聽去,縱然有些地方彷彿對於自己的理解很費事,總括的意思他還知道。其次,杜烈也說了不少。大有隻向着那一藍無際的大海點點頭,自己是沒有什麼可說的。獨獨杜英今天說得很少,她似乎不願發什麼議論。這是大有料想不到的,因爲平常總是這女孩子的話多。往往她哥哥與人討論什麼,不易有插話的時間,她的鋒厲舌尖卻來判斷一切。然而在這秋陽明耀的海邊,她一直沉默着若有所思。
他們原想借這個假日的下午到海邊給祝先生送行,因爲這裏只有海水可以傾聽他們的自由交談,故預先約在這裏。晚間或明晨便是祝啓行的時間,這晚先上輪船。他這一去據說至少要幾個月方得回來;也說不定就沒有定日子再來同他們聚談。這是難得的時候,大有也情願消費這半天的光陰。
大有剛由鄉間捧了一顆傷殘的心重回到這邊時,他的精神壞極了,一天半斤白酒並不足消解他的苦悶。閒下來跑到杜家去喝茶,眼睛紅紅地說醉話,甚至對杜烈說一些不願意生活的怪話。幾年中,他這樣一個的鄉間農人,想不到被種種刺激攪動了他的心波。在故鄉眼見耳聞的事實,使他再不能安然地混下去,杜烈與他的妹子就趁這個機會給了他一種精神上的提撕。……那些話與理想的事實多半是從祝先生得來的。杜烈又在他們的團體中有過短時間的訓練,對什麼事的看法自然與大有不同。因此,大有便另轉入一個境界,漸漸地酒喝得少了,也漸漸有了自己的信心。這一個下午的聚談,無論如何他是要來的。
經過祝的一番議論以後,大有方纔對於他的想法有點把握。雖然覺得其中還有許多事自己不大明瞭,可是,實在沒有道理反駁祝先生的話。
一會,向晚的涼風從海面掠來,石堆下的重疊浪頭愈激愈高。一個有力的雪堆從那無邊的整個的一片中突送上來,撞到峻嶒的石塊上,散開,一層層的銀花馬上退落下去。後面的捲浪卻很迅速地趕過這片退落的飛沫,重複向上作更有力地展動。這正是永遠在衝動的,不息的,自由的波浪,也是宇宙中永遠的力的表現。祝先生在說完正話後,忽而望着挺立的杜英說:
“你記着吧,這真是我們離別的一個記號,——這樣的浪,去了,重行卷回來,分散開又即刻合攏起來!……我看你今天不大說話,難道你還存着女孩子的心事?……”
他雖然這麼莊重地說着,從他的清澈眼光中也微微現出一點溫情,但即時便在杜英的注視中收斂回去,仍然是很快樂地向無限的遠處凝望着。這樣的眼光變化,杜烈與大有坐在一邊都覺察不出,獨有杜英看得清楚。她把叉着腰的左手向空中擡起,慢慢地撫着額角道:
“我想,若說是柔弱的話,豈止是女孩子;誰原來就是鐵打的,金鑄的?——反過來呢,女孩子的心有時許比刀還利害!……嘿!……”
她忽而放聲笑起來,同時把踏在腳下的一塊碎石用力一蹴,蹴到下面的白浪中去。
“對,這纔是你的聰明。不管認得多少字,說出話來……”祝也立起來,伸了伸腰。
“少說這些無聊的話!”杜英趕急加上這一句。
“……讚美就近於無聊?哈哈!……”
祝就在這一笑中跳上海岸,大有與杜家兄妹也一起上來。祝扶着自行車與他們順着繞山的馬路同走回去。
海西面一輪滾圓的落日正在一片血色的晚霞中蕩動。霞光上面,片片斷斷地輕浮着些淡褐色,烏色,輕黃色的柔雲。海水被這向晚的日彩炫耀着,浮泛出一層層的金波,裝在深碧的玻璃鏡裏。他們轉過山腳,聽見馬場中啵啵的汽車聲音爭着亂響。
“剛剛是賽馬完了的時候。”大有因爲拉人力車所以有這樣的經驗。
“這怎麼說!因爲東三省的事各地方都很緊,日本兵在那裏殺人,放火,佔地方,祝,你想這邊還看的出一點點……來?”杜烈不自禁地說出這幾句話。
“你就想扭了!他們根本上就不管這些閒事。本來那邊是那邊,他們是他們,天坍了有地接着,到了時候吃虧的也沒他們的分!何苦替‘古人’擔憂?”杜英冷冷地答覆。
“別大驚小怪了,我拉車也時常聽見那些穿洋服,長袍子的人說上兩句,——連時式的女人也在內,說盡說,嘆口氣是好的,一樣拿着火急的號外到跳舞場。賽馬還有外國人,什麼希奇?”大有現在很平靜。
祝在前頭回看了大有一眼道:“奚大哥人雖然老實,話真對。老杜,你未免對他們想的過分了。”
他們說着,沿海岸經過那片草已經枯了的賽馬地南邊。一輛一輛的美國新式摩托車,載着種種畫長眉,絲長袍的女人,與各樣的男子向市內飛送。幾十匹披着馬衣,顏色不同的馬在大路上被人牽着緩緩地遛步。臺上的“青天白日”旗子,夾在日本,美國的國旗中間,迎着獵獵晚風像是得意的招展。在這片地方上,各種人都十分融洽,沒有國別,也沒有種族的分隔,大家彼此都向着一個共同的目的,——錢!在開賽與賽中間甚至完了,一切景象也像“大同”的表徵。他們都低首在他們的命運之下,對於別人只有貪婪的羨慕,沒有愛也沒有憎惡。
祝住一住腳步,向那些來往如織的汽車羣注視了一下。相隔雖然不過幾十步,那些懷着各樣心情從馬場中回去的人們,卻沒有向他們這樣幾個人留意的。
因爲這一晚上祝得早早上船,他們在小酒館裏早早吃了一頓晚飯,飯後,三個人將祝送到小輪船上,在大艙裏找到一個可以躺的地方。大有與杜烈先回到小碼頭上等待杜英,她還在船上與將要遠行的祝先生說話。碼頭上人語嘈亂,一陣陣的魚腥,與海水邊的潮溼氣味相合。暈黃的電燈光下,大有與杜烈來回踱着步,一邊有披麻袋的小乞兒,守着破簸籮時時向行人叩頭的老人。……不久,遠來的火車從懸空鐵橋上飛跑過去,他們知道這時已快近晚七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