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十六

  修路的第三天的下午,天氣忽然十分晴朗,勁烈的北風暫時停住威力,每個作工的人可以穿單布褂子賣力氣。路上的監工員這兩天已經把下馬威給那些誠實的農人,他們多數很馴順,不敢違抗,但求將這段官差速速了結,免得自己的皮膚吃到皮鞭的滋味。監工人覺得他們的法子很有效力,本來不只在這一處試驗過,他們奉了命令到各處去,一例這麼辦,沒遇到顯然有力的抗拒。背後的咒罵誰管得了?所以,這幾位“官差”這天臉面上居然好看得多,不像初來時要吃人的樣子。他們坐在粗毯子上,吸着帶來的紙菸談天,還得喝着村中特爲預備的好茶。有的仰臉看着晴空的片雲,與這條大道上的農工,覺得很有點美麗畫圖的意味。滿足與自私在他們的臉上渲染着“勝利”的光彩,與農工們的滿臉油汗互相映照。

  徐利這個直口的漢子工作到第二天,他就當着大衆把旺谷溝來了馬匹的話質問陳莊長。他的老練的眼光向旁邊閃了閃,沒有確切的答覆,徐利也明白過來,從那微微顫動的眼角纈紋與低沉的音調上,他完全瞭解那老長工的告語是絕不虛假,他也不再追問。擾亂着他那本無掛礙的心思的是伯父的吩咐,幸而大有病又犯了還沒痊好,否則怎麼作一個明白的回答?不必與別人商量,已經是得了瘋子外號的老人,何苦再給大家添些說笑的資料。徐利雖然粗魯,卻是個頂認真的青年,對於這個難做的題目,他的心與硬土地被無情的鐵器掀動一樣。這兩天他總像有點心病,做起活來不及頭一天出勁。

  陳莊長雖也常在這未完工的路上來回巡視,與徐利相似,常是皺着稀疏的眉頭,心上也有不好解答的問題。

  過午的晴暖給工作者添加上輕輕的慰安,似乎天還沒把他們這羣人忘記了。幹着沉重活,將來還可吃一頓好飯?徐利還年輕,不比年紀較他大的人們對於陽光這樣愛好,可是他也不願在陰冷中甘挨時光。十一月的溫暖挑撥起壯力活潑的年輕農人的心,在陽光下工作着,暫時忘記了未來的困難。一氣平了一大段硬土之後,他拄着鐵器,抽出扎腰長帶抹擦臉上的汗滴。鮮明,溫麗,一點雲彩沒有了,一絲風也不動,多遠,多高,多平靜的青空,郊野中的空氣又是多自由,多清新。他覺得該從腋下生出兩個翅子來,向那大空中飛翔一下。青年天真的幻想,從沉重的腦殼裏復活起來。那乾落的樹木,無聲的河流,已經着過嚴霜的衰草,盤旋在高處的大鷹,這些東西偶爾觸到他的視線之內,都能給他添上爲生活的快感!他向前看,向前看,突然一個人影從大路的前面晃過來。他還沒來得及認清是誰,有人卻在低聲說:

  “魏二從南邊來,還挑着兩個竹簍子。”

  對,他看明白了,正是又有半年多見不到他下鄉作工的魏二胡子。這有趣的老關東客,像是從遠處回來。沒等得到自己的近前,就有一些認識他的同他招呼。魏二的擔子還沒放下,陳莊長倒揹着走上去問他:

  “老魏,你這些日躲在哪裏?一夏都沒見你的面。”

  “嘔!真是窮忙。像咱不忙還撈得着吃閒飯?不瞞人,從五月裏我沒幹莊稼活,跑腿,……”他只穿一件青粗布小棉襖,臉上油光光的。

  “跑麼腿?——總有你的鬼古頭。”

  “我是無件不幹。年紀老了,吃不了莊稼地裏的苦頭,只好跑南山。”他說着放下擔子。

  陳莊長一聽見他說是跑南山,什麼買賣他全明白了。他緊瞪了一眼道:“好,那邊的山繭多得很,今年的絲市還不錯,你這幾趟一定賺錢不少。老魏,你到我家住一天,現在還不就是到了家?”

  魏二從遠處來,看見這羣左近村子的人在大路上做工,還不明白是一回什麼事,現在他也看清楚了。樹底下幾個穿着異樣衣服,吸紙菸的外路人,那些眼睛老是對着他打轉。聽見陳莊長這麼說,他是老走江湖的,便接口道:

  “恰好今天走累了,七十里,從清早跑到現在,人老了不行,到大哥家裏去歇歇腳,正對。”

  即時將擔子重複挑到肩上,陳莊長回頭對那個監工員說:

  “領我的親戚到家去,很快,就回來。……”

  意思是等待他的答覆,穿黃衣的年輕人點點頭,卻向空中噴出一口白煙。陳莊長在前,很從容地領着魏二從小道上走回村裏去。

  徐利在一邊看得清楚,他也明白兩個竹簍子裏的東西比起山繭來值錢得多。南山,——到那邊去做買賣,沒有別的,只有這一項。幸虧那幾個外路人還不十分熟悉本地的情形,不然,魏二這一次逃不過去。他忽然記起他的伯父,這是個機會,同老魏晚上談談,可以得點便宜貨,橫豎他要買。

  回望着那兩個老人的影子,漸漸看不見了,徐利手下的鐵杴也格外除動的有力。

  果然在當天晚上徐利溜到陳莊長的小客屋裏。魏二正喝着從鎮上買的大方茶,與陳莊長談話。徐利買貨的目的沒有辦不到,照南山的本處價錢。魏二很講交情,他說:

  “若不是都花了本錢來的,應該送點給師傅嚐嚐新。利子,你回去對師傅說:錢不用着急,年底見,頭年我不再去了。愈往後路愈難走,雖然咱這窮樣不招風,設若路上碰個巧翻出來,可不要了老本!這是從鋪子裏賒來的錢,還虧老魏的人緣好,也是吳練長保着,這一來就順手得多。”

  “魏二叔,你這份好心我大爺他頂感激!別管他是蹲在團屋裏做神仙,他老人傢什麼事都懂得。不過老是裝聾裝癡,今年的土太壞,他就是爲這個不高興。橫豎是假貨多,有幾個像你公道?——我還說,魏二叔,我大爺到現今,還是讓他快樂幾天吧。沒有錢還吃鴉片,誰家供得起?可是他沒處弄,年底我想法子還。”

  徐利很興奮地說,陳莊長一旁點點頭,又倒抽了一口氣,他有他的心事,也許記起了那個只會在他面前裝面子的小葵。魏二捋着長長的黑鬍子,用手指敲着粗瓷茶碗道:

  “好孩子,好孩子!論理你得這麼辦。師傅從你三歲時他把你教養大了,你娘一年有三百天得長病,那些年都是花你大爺的教書錢。別管他老來裝怪樣,可得各人盡各人的心。幾兩土算什麼,我只要到時漂不了賬,就完。……咳!咱都是窮混,除掉陳大爺還好,誰都差不多。”

  陳莊長兩隻手弄着大方袖馬褂上的銅釦子,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道:

  “你看我像是一家財主?”

  “說重了,那可不敢高攀。總說起來,你地還多幾畝,有好孩子在城裏做官,憑心說不比咱好?”

  “你提誰?”老魏這一句半諧半刺的話打中了主人的心病,“又拿那東西來俏皮?今天救了你一駕,老魏,你這不是成心和我過不去?”

  他真像動氣,本是枯黃瘦削的臉上很不容易的忽然泛出血色。魏二急得端着茶碗站起來。

  “多大年紀還這麼固執!咱老是愛玩笑。說正話,你的家道在這村子裏難道算不的第一家?可是葵園呢,……說什麼?我不是勸過你麼,管的了?不是白氣!——不,我也提不起他來。我可不會藏話,有一次在南山耽誤了七八天,恰好碰到的事,不管你怎麼樣我要說說。就是你那葵園少爺,真了不得!他真有本事,原來是辦學堂的官,不知道——真不知道還帶着幾個警備隊下鄉查煙稅。……”

  “冬天了,沒有煙苗地查什麼稅?”徐利說。

  “怪麼!誰懂得這些道理?其實人家春天聽說早繳了黑錢了。好在南山那邊不比咱這裏人好制,要結起羣來一個錢不交,也沒辦法。可是究竟還是怕官差,春天下鄉去查菸酒稅的人員,也使過種鴉片家的黑錢不少。不過圖省事,好在這東西利錢大。……葵園這一去卻幾乎闖下大亂子!”

  魏二到底比陳莊長滑得多,說到這句,他突然坐下來,從大黑泥壺口往外倒茶,一口一口地盡着喝,卻沒有下文。

  陳莊長雖然臉上還泛出餘怒未息的顏色,聽到是葵園在南山裏幾乎闖出亂子來,他的顏色卻又變了過來。他素來知道南山那一帶的情形,他們有大刀會,有聯莊會,有許多會拳腳槍棒的青年。高興就不交稅,也不理會衙門的告示、公文,動不動會鬧亂子,不稀奇。因此,他又將兩條眉毛合攏起來,憂鬱地嘆一口氣。

  魏二這才微笑了笑說:

  “放心!到後來算完事,沒動武,也沒打架。小人兒吃點虛驚,說不了,自己去找的可不能怨人!我怕葵園他還不改,也許要得空去報復,那就糟!……我親眼守着的事。也巧,還當過說事人,陳大爺,……啊,大哥,你還說我成心和你作對?真不敢,我救的他那一駕比販煙土還要緊!他年輕,也是眼皮太高了,從城裏出來到那些窮鄉下,——怎麼說也許比咱這裏還好吧,——帶上幾個盒子炮作護符。查學堂?這自然是名目,誰知道幾十個村莊有幾個學堂?用得到查?咱可以一頭午就查完。其實是到那裏先按着種煙的人名要錢,賣煙得交稅,與春天的是另一回事。多少也沒個限數,看人家去,有的怕事的大約也交了一宗。可是到了舉洪練的練頭上,人家可不吃這一嚇。問他要公事,沒有;直接利落,人家不同他講別的,種煙地的這裏沒有,趕緊滾蛋,不必問第二句。……事情就這麼挺下去。他硬要拴練長,打地保。過了一夜,聚集了幾百人,一色的木棒,單刀,大杆子,人家居心惹他,一杆快槍都不要。圍起他住的那一家,要活捉。這一來那五六個盒子炮嚇得都閉了音。我正在那裏,替他找練長,找那些頭目,找土,困了一天,好歹解了圍。究竟還把他的皮袍子剝了,錢不用提全留下充了公,只有盒子炮人家偏不要,說給他們隊上留點面子。又說那些笨傢伙並不頂用,花錢買的本地造,放不了兩排子彈就得停使。……誰知道真假?還是居心開玩笑?頭四天的事,……隔城略遠的一定沒聽見說。……”

  徐利有一般年輕人高興聽說新聞的性格,立時截住魏二的話道:

  “不管對不對,他總算夠數,有膽量惹亂子。……”

  “嚇!別提膽量大小,被人家圍起來誠心給他難看。我進去時葵園的臉一樣黃得像蠟,拿盒子炮的警備隊碰到大陣仗還不是裝不上子兒。他也精靈,到那時候說什麼都行,可有一手,‘好漢不吃眼前虧’,來一個‘逃之夭夭回頭見’。”魏二任管說什麼事,口頭來得爽利,鼓兒詞趁便帶出。

  “所以莊稼漢是不行,奚大有頭年冬前就吃過眼前虧。”

  “經多見廣,膽氣不中用,可會長心眼。依我看,葵園凡事做手不免狠一點,——這是守着老太爺說公道話。他本來是咱這村子裏最精靈的孩子,只差這一點。對不對?——”他明明是對着陳莊長髮問。

  坐在舊竹圈椅上穿得衣服很臃腫的陳莊長,聽明白魏二那段新聞的演述以後,他的頭俯在胸上,右手的長竹煙管在土地上不知劃些什麼。黑絨方頂舊帽子從他頭上微微顫動,馬褂前面的幾絡蒼白鬍子左右輕拂。一個人被自己的痛苦咬住,他內心的沸亂卻不容易向外表示。這晚上的陳莊長,彷彿自己也被許多不平的農民糾合起來,團團圍困。他們有許多咒罵的言辭與鄙夷的眼光,向自己逼來。他倒沒有什麼恐怖,然而良心上一陣顫慄,使這位凡事小心平和的老辦事人眼裏含着一層淚暈。

  他要向誰使氣呢?他想這後生的男孩子,下生不久,他大哥死在鎮上的鋪子裏,二哥又因爲夏天生急霍亂也沒了,三分是頂不中用,除去守寡的兒媳與兩個小孫子,葵園是他四十歲以後的寶貝!十歲那年,他娘又先埋在土裏,……以後是上私塾,入鎮上的小學,出去入師範學堂。本來是輩輩子守着田地過日子的,隨他願意便好,自己在那時對這聰明的孩子懷着一份奢望。也許“芝草無根”吧?說不上這麼動人愛的孩子會是將來的一個人物?他可以一洗他的窮寒的宗族中沒出息的恥辱。這老人一心一意經營着祖上傳下來不夠二十畝的田產,希望葵園從此以後,有更發跡闊綽的一天。青年人有他的出路,不錯,畢業後居然混到縣城裏去站住腳。說起話來也似乎不下於鎮上的吳練長。不管幹哪行,有出息就有未來的收穫。頭三年他是懷着多大的歡欣,在一切人前面覺得有一份特別光耀。周圍一概是爬土掘泥的農家鄰居,在這些靠天生存的高粱穀子中突然生長出一棵松樹。他年輕,有生機,高昂着向雲霄的枝頭盡往上長,誰敢說沒有大蔭涼的一天?他又可以給那些一年一度被人家刈割的植物作伴侶,作廕庇,何況還是自己一手培養的,這是多大的一種慰悅!……然而,然而這兩年來對於這棵搖頭作態的小松,他不敢想到它的未來了,驕傲,恣橫,原預備着成爲參天大樹的,現在不但看不起與它生長在同一地方的小植物,並且藉着自己的枝柯,欺騙它們,戲弄它們。……光榮或是禍害,誰能斷定?不過那小松樹如今又成了惡鳥的窠巢,它的枝葉上生出不少的害蟲。……陳莊長望着天空,似有詩人的感喟。實在他早已自悔從前培養愛護的多事!……這時聽魏二說了幾句,連怒氣也激不起來。沉默在失望的悲苦中,他彷彿是沒聽見那些話。

  魏二的問話沒得到答覆,他反而有點不安。想不到使人家的爹這麼不高興。又是主人家,老交情,他這位好打諢的老江湖,卻覺得沒法順下去了。幸虧坐在蒲團上的徐利提出了另一種問話:

  “魏大爺,咱另說一點事,你這一趟約莫可以發多少財?”

  “怎麼?你打聽下子,——再一回想跟我當小夥?”魏二也覺得應該用幾句快活話打破這一時的沉寂。

  “過年春天后不忙,只要生意好,咱什麼都行。”

  “好!只要他們那裏常種,這生意準幹得成。我同你講:今年煙土賤大發了,外頭來的貨太多,從鐵路上下來的販子只就到縣城與鎮上去的幾批?本地土一定得賤賣,賣不到前兩年的價錢。……頭年不是還叫種嗎?不知怎麼,咱這裏沒辦成。有些地方人家可不管,說是不準種也種,那些話誰聽?準有辦法,到時候能以換得回錢來,比種高粱,——那就不用提。南山的土秋天兩塊錢一兩,你想吧,在這裏不是三塊多,還說不貴?這份利錢什麼比得上?……話說回來,事沒有一想就得手的。上山裏去不熟可不成,你帶了錢也換不出黑貨來。行有行規,人有人面,……所以得誰去辦。”

  徐利也曾聽說過魏鬍子往往到南山販黑貨,卻沒聽他自己說的這麼地道,便接着問:

  “到鎮上去怎麼賣?”

  “哈哈!你真是雛子,有賣的就有買的,沒有銷路我自己還吸得下?”

  “自然,吳練長家裏是你的好主顧。”

  “他麼?”魏二的大眼睛閃一閃,笑道,“這些事問陳大爺他都明白。——你從實是莊稼孩子,連這個不知道。吳二紳那份心思誰也比不上,他肯買土吃?那才傻!——”

  “他自己種的很多麼?”徐利奇異地說。

  “種?他還得圖這點小便宜?犯不上!人家乾的什麼,打獵的沒有鳥吃?每年到鎮上做這份生意的誰不得去送上三五兩?一個人三五兩,你猜,他還有收的給人家辦事的禮物,少說一年也有五幾十兩,用到種?還用到買?”

  徐利回過頭去,用他的明銳眼光對着陳莊長,似在考問這事的真假。陳老頭沉浸在他自己的憂鬱裏,並沒曾聽清這兩人談的什麼事。還是魏二爲證明自己的話起見,又向他重說了一句:

  “喂,你說是不是?咱那練長每年就有五幾十兩的進土。——我說的是用不到花錢的呀。”

  陳老頭如從夢裏醒過來,把早已滅了火的旱菸管拄着土地,搖搖頭,嘆一口氣道:“自家的事還管不了,談論人家幹麼。他願意要,再添五十兩也辦得到。”

  這句無力的嘆息話說過後,徐利才恍然明白。一個在鄉向作紳士頭目的有這許多進益,這是他以前料不到的事,他平常認爲那不過有勢力罷了。幸而他不種煙,也不販土,用不到去向這位收現成稅的“鄉官”進貢。

  在玻璃罩的油燈下,他們又談些修路與鄉間收成的種種話。不久,徐利便回家去向他那位怪伯父報告這段交涉的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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